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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米调》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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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皮趿拉着长靴子,领着三峰昂然的骆驼飒飒走来的时侯,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多么利索能干甚至不无几分英武的大孩子——唇上一抹细绒毛,都可以称上是个大小伙子了。虽然依旧对我板着脸沉默,可是瘦挑的身子里潜蓄着的某种激情,连米调都被感染了,悄悄说:你等着,黑皮今天可要好好向你露一手呢!黑皮的奇迹般康复以及与我的迅速和解,使得连潘朵这样细心的“上路人”都忘记了:早晨起来,天际线间那抹危险的金蓝——那纯亮透明的黄、蓝单色。在沙原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连绵的闷黄与天际的灰蓝,是这里的恒常景观,那意味着会有一段燥热苦旱但相安无事的日子。天际线一旦出现爽亮爽亮的金黄、蔚蓝单色,甚至大气里浮荡起炫目魅人的海市蜃楼,那就是老天爷要作怪的预警表示了。用过青稞面疙瘩早饭,我记得阿妈扑在米调怀里送行的时侯,像是嘤嘤呜呜地提醒过什么的,可是黑皮和潘朵,已经牵上驮好行装水粮的骆驼,欢快地走到前面去了。

  米调告诉我:那三峰骆驼,是他们前些年用每头五百元人民币的价钱买的。为此花光了他们为西北一个什么工程打工攒下来的几乎所有的钱。“可是,有骆驼,就有活路,这是沙漠上的真理。”米调说。从黄旗营赶往我那天歇脚的夜店,不必再绕我前两天的来路。今天的行程是要穿越一条狭长的沙质漠区,按骆驼队在沙质区一天走二十公里算,从这里到那夜店的直线距离还不足十五公里,日落前一定可以抵达的。只是,这一段路是西北方大塔漠南进侵蚀的必经风道,气候一夕三变,当地一般的马队、骆驼队宁可绕着走,含近求远,也不愿触碰这个风道的霉头罢了。米调说,以他和黑皮、潘朵的沙漠历练,这实在是“小菜一碟”。

  ——谁料想到,我们这支小号的骆驼队才刚刚从沙土区边缘走入沙质区不久,就遇上了突如其来的大沙暴呢?

  我学着黑皮的样子,在风沙骤起的瞬间,用一件汗衫包住了头部,只露出那对别扭十分的大眼镜,对着米调怪笑连连:“瞧,我们这样子,多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些马贼刀客!”

  米调却不笑不应,侧起耳朵在聆听着什么。

  瀚海之中,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那么多古怪的声音。开始是闷雷似的,像是脚底的沙原在打鼾,猛然间便有一个调过了音量的喇叭在耳边昂昂地尖叫起来。随后是巨幅幕布被撕裂的咝咝怪响,马上又变成了气锤砸在铁砧上或者蒸汽机车启动的咣咣轰鸣。以后,一片喧声嚣杂,反而似乎进入了无声的深海之中,只觉得风沙嘶啸着劈面砸来,眼前的世界,开始晕晕浑浑地旋转起来。我们伏在倒卧下来的骆驼身上躲避飞砂劈打,在每一阵骤风刮过后,吆喝起骆驼在软沙里疯赶一阵路。在骆驼队拼力进入一个大沙窝避风的时侯,才陡然发现:我们迷失了方向。指北针在米调巴掌窝里突突乱抖个不停。我的汗衫和眼镜很快就被飞沙打跑了,嘴里本来还在往外吐着沙子,后来连嘴唇都僵住了,脸上却早结成一块沙饼蛋糕。三头骆驼都被飞沙打得昏了头,陷在软沙里再不肯动弹,被黑皮用砍土镘敲了几下,那头叫“阿赫”的领头骆驼,忽然像中了邪一样,在风沙中嗷叫张狂起来!

  我后来知道,“阿赫”是他们借用了最早穿越塔克拉马干大沙漠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名字,另外两头骆驼“阿普”和“斯坦”,则分别是发现西夏古都黑水城的俄国人普约特和发现敦煌经卷的英国人斯坦因的名字。“阿赫”这时挣脱了黑皮手里的缰绳,往沙窝口的斜坡下冲,“阿普”和“斯坦”便一蹶一蹶地跟着在软沙里疯狂兜转起来。米调吼叫着冲到沙窝口,连拽带扯,几乎是用趴倒的身体才挡住了“阿赫”的去路;要不是黑皮死命揪住缰绳,“阿普”几乎便要把我踩在蹄子下了。潘朵个子小,手上缠扯着疆绳,仍然被同样个儿小的“斯坦”撂倒了,这头幼齿的驼驹一看拖倒的是一向专事照看它的潘朵,又惶乱地围着潘朵兜转起来。惊慌中背负的行李和水袋在滑动,卡到了它的两腿之间,它就拼命想甩脱,结果,在叮咚乱响的驼铃和潘朵、黑皮的惊叫声中,皮囊水袋被“斯坦”一脚蹂破了。那水——沙暴之中仍旧显得那么炫白刺目的水头,哗哗地,迅即,就被沙土吸光抽尽。

  米调回身想把剩水抢住,皮水袋已经瘪得如同一条风干的黄鱼。

  “一定又是罗布泊起怪风了。”米调望着呜咽的天色,低声说,“每一回从罗布泊刮过来的怪风引发的大沙暴,核试基地的大气里放射性原素的分值特别高,骆驼总要这样中邪张狂一回的。”

  好不容易安顿好三头骆驼,沙暴终于席卷而过。米调站到居高的沙窝口观察了一下来路,说:方向走迷了。本来想循着骆驼脚印退回去的,可是沙暴把所有来时的印迹都刮掉了,无路可退了。“——麦克你别慌,今晚,咱们恐怕得要在这沙窝里歇夜啦。”他呸呸往外吐着沙子,向我调侃着,“浪漫呀!刚才一路上,你不是说,陪着这大漠驼铃的走上几天,就好像咱们现在聊起西双版纳的高脚竹楼、海南岛的黎家山寨一样,完全就是歌子里唱的浪漫吗?”他的兴致又来了,滔滔发着宏论,“咳呀呀,浪漫!我看哪,浪漫,其实是距离感造成的。你看眼前这黄沙落日,驼铃丁冬的,浪漫吗?——恐怕只有够呛吧,够他妈的呛吧?”

  我没回话。我还在为他刚才那一番“放射性元素”的话久久发呆。一时觉得,脸上、身上、肩上落满的沙土,黄澄澄的晃眼,都在闪闪发光地“放射”起来。

  惊魂甫定之间,我看见渐浓渐淡的沙尘里,果真透出了一轮玫瑰红色的颤颤摇摇的落日。——“浪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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