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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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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华美”上班以后,子慧的境况大大地好转了。“华美”是一家颇像样的公司,挂靠某大财团,老板叫仲永,三十出头的样子,听说还没有结婚。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架着眼镜,形貌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件事子慧总心存疑虑,那就是她从近百口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谋得一席职位,实在连她自己也找不出有什么确切的理由。应聘那天,济济一堂的人,大学生,博士,职业经理人……只有她,是个外乡人。子慧为自己感到寒窘。一屋子的潮气,手心里汗津津的,她静静地立在墙角,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的情绪低落得近乎发抖。

落地玻璃窗外,一片雨蒙蒙的,能看见花圃、游廊、外国人和狗。子慧第一次置身于这等富丽的环境,及至应聘完毕,走到户外,脑子里还有点迷迷登登的。雨还在下,她慢吞吞地走着,她知道自己在哭,她受到了伤害,她突然为自己感到了委屈。三年了,她这才知道什么叫委屈!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子慧第一次蒙生了退意。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回家,回她的吉安小城去,那儿青山绿水,民风淳朴。那儿,才是她应该呆的地方。

隔一天,华美公司正式通知她去人事部报到。子慧放下电话后呆了呆,突然想起了仲永。应聘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经理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仲永神情疲惫,脸色苍黄,他一个下午见了几十个求职者,问同样的问题,听大同小异的回答,早已对什么都失去了感觉。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强忍住困意,看了她一眼,心里想,这女的倒还老实。

子慧舔了舔舌头,一下子忘了下面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他在看她,睡眼迷离的一双眼睛,就像临睡前在看一根树桩。子慧什么都知道,她告诫自己要警惕,不要作这种无谓的念想,可是她就如一个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突然云破天惊,看见了拂晓。

子慧从不以为她会等来奇迹,可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每天朝夕相处,老板和下属之间,同事和同事之间,若是发生点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仲永毕竟是个正派人,男女情事上仿佛还有待开窍,直到有一天,他带了个女孩走进来,两人都笑眯眯的,一路上也不太说什么。经理室的门关上了,外间的办公室一阵喧闹,子慧也加入了议论的行列,说着,笑着,三年来,为自己所有的逆境支撑着,她的声音笑得最响。

闲来无事,几个同事偶尔会一起聊天,就有一天,子慧顺便提了一下她的小城。在她的描述中,吉安是这么一个地方:青石板小路,蜿蜒的石阶,老房子是青砖灰瓦的样式,尖尖的屋顶,白粉墙……一切都是静静的,有水墨画一般的意境。庭院里有樟树,槐树,榕树,推开后窗,就是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可以饮用,漂洗,夜里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子慧并没有分明这样说,可是她淡淡的话里行间,委婉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吉安是一座老城,迄今还保持着古朴的风貌,人们安静地生活着,家家户户,年年如此。

同事中谁也没去过吉安,可是他们中有人去过周庄,丽江,婺源,绩溪,想来吉安和这些地方也差不太多。内中有人感慨道:“中国现在那么浮躁,难得还有这么一些清静地儿,容我们偶尔去做做田园梦,要不,你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成天快马加鞭,也不知道为什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就有人问子慧:“既然吉安那么好,你干吗还跑出来受洋罪,要知道,我们每年可是花了钱往这些地方跑的。”

子慧抿嘴一笑。在那静静的一瞬间,她明确地知道一件事情,她并没有说谎,可是她描述的吉安是二十年前的吉安,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梳着小小的抓髻,一有空就往街上跑。她确乎记得,她家临街的老宅里有一棵树,她乡下的外婆家傍着一条小河……她记得吉安每一条街衢的名字,姑娘们穿着素朴,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前能闻见“雅霜牌”雪花膏的冷香。傍晚时分,街巷里有炊烟升起,人们端着饭碗站在老树底下纳凉,把嘴咂得啪啪作响。

对于她来说,吉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小小的,淳朴的,悠缓的。她再没想到,有一天吉安也会变,变得急促,庞大,慌张,在她离家出走的三年前,吉安已不复是旧时模样了。整个城市就如一个大工场,推土机昼夜轰鸣,新楼房拔地而起,许多街道改向了,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变得迷茫紧张。

子慧不喜欢她的家乡,她对于吉安的描述向来有多种版本,跟同事用一个版本,跟小黄和李奶奶用另一个版本……版本多了,难免就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可是天地良心,子慧的每个版本都是正确的,可以字字落到实处。这么说吧,吉安是个小城,它时而穷,时而富;它躁动不安,充满时代的活力,同时又宁静致远,带有世外桃园的风雅。它山清水秀,偶尔也穷山恶水,它民风淳朴,可是多乡野刁民。她喜欢她的家乡,同时又讨厌她的家乡。有一件事子慧不得不正视了,那就是这些年来,故乡一直在她心里,虽然远隔千里,可是某种程度上,她从未离开它半步。

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一个谜一样矛盾的地方,一个难以概述的地方,谁能相信,她竟然没回去过一次!

多少次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温柔的,缠绵的,伤感的,那时她不知道这声音叫回家。她不知道,回家的冲动隔一阵子就会袭击她,那间歇性的反应,兴奋,疲倦,烦恼,轻度的神经质,莫名其妙……就像月经。

有一年春节,禁不住母亲苦劝,她差不多就要回去了。她提着大皮箱子,径直到火车站买了高价票。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子慧看见了一张张黄色的脸,迫切的,紧张的,焦躁的……她不由得热泪盈眶,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回家。——是啊,还有什么比回家更让她激动和害怕的呢?

子慧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害怕回家。那一瞬间,她周围的声浪和热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全吸走似的,候车大厅变得寂静,冷,空旷。许多人往前挤着,扬着手,回过头来,有一个小孩子,伏在父亲的背上哇哇大哭,可是子慧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那是子慧在异乡的第一个春节,她简单地备了些年货。有一天晚上,她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身上仍觉得寒缩缩的,便早早地躺到被子里取暖。屋外狂风大作,门板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子慧把身体蜷缩着,开始恸哭。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一连串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她似乎决定要把一个人的春节过得像样些,便强打起精神去天坛逛庙会,那天太阳黄黄的,天照样地冷,她走在人群里,到处都是陌生人:一家老小,年轻的恋人,鼻子冻得红红的,呵呵地笑着……她怏怏地走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不知怎么就走进了一条胡同口,胡同上空,是一片灰蓝的天,映着淡淡几笔枯枝的剪影。一户人家门口,红铁门半开着,风吹得扣环哐哐地响。子慧恍恍惚惚地从门前走过了,走了很远,又踅回来,倚着对门的砖墙,呆呆地朝屋里看。这是一户中上等人家,大概是四世同堂,院子里一派嘈杂忙乱,老人,孩子,年夜饭,压岁钱,新衣裳……子慧的眼前不由得一阵温润。

一个年轻媳妇从院子里走出来,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还不待人转身关门,子慧突然发足狂奔,她知道她在干什么了!天哪,她简直疯了,她羞愤之极。跑到一处僻静地带,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左弯右拐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色暗下来了,四周漆黑一片,伸手摸摸,三面都是墙。子慧索性坐下来,曲膝抱腿,她知道自己迷路了。

事已至此,子慧完全安静了,可是一颗心仍尖叫不止——她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被自己抛弃了,她陷入了一场窘境。她无处为家,她完全可以回家,她真的疯了。

若说子慧在异乡,全是这些寒苦的回忆,也不尽然。她也有过一些温暖的日子,比如和小黄李奶奶的友情,春寒料峭的晚上,喝着李奶奶煨的汤,热气呼地罩住了脸,眼里朦朦胧胧的一片,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她哭了,其实也没有。她原来的住处小西天附近,有一排红砖小楼房,阳光底下,安静中也有一种风尘。她还记得一条小小的林荫道,秋天的时候,满地灿黄的银杏叶,风一吹,幽魂一样乱跑。记得它,是因为她和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过,被他拉着手,一起朝天上看过……可是子慧不留恋这些日子,仿佛它对她孤寒的经历是一种背叛和亵渎,仿佛它是她身上的一颗虱子,一爬出来,她就会不动声色地把它捏死。

小黄不久前回去了。

像小黄和子慧这样的外地姑娘,能留在这城市的惟一途径恐怕还是嫁人。换句话说,她们和城市的关系,其实也就是她们和男人的关系。小黄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和男人摽上了。小黄对待男人的态度简洁明快,第一,她不和他们谈情说爱,因为恋爱的结果就是分手;第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和他们发生肉体纠葛。

子慧笑道:“你总得给他们一点想头,要不,人家还以为你是性冷淡。”

小黄“嗯”了一声说:“这个分寸还真难把握,从了罢,他说你荡,不从罢,他说你木。结婚果真有这么难么?”

子慧笑了笑,侧了个身,伸手把小黄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月光下小黄的眼睛炯炯的,闪着寒光,她看着子慧,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得互相鼓劲,哪个都不准泄气!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一城市,就没我容身之地。我赖也要赖在这里。”

可是小黄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走马观花一样去相亲,也有人看不上她的,也有她看不上人的。有一天晚上她回来,关上门,抱着子慧就哭了,原来男方嫌她太瘦,又是外地人。小黄哭道:“我有这么糟糕么?外地人怎么啦?外地人就不是人?”

子慧生气地说:“他是嚼蛆!”

小黄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呆呆地盯着墙壁,半晌,方悠悠说道:“我想回去了。”

子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小黄抹泪道:“再呆下去,我怕我会出事的……自尊心受不了!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的,我是不想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每次出去相亲,我都恨自己,我怎么就混到这地步了?就那些人,要是在青岛,我连正眼都不瞧。”

子慧自己也有过一次恋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地道一本地人,叫郭小海,二十八九岁的人了,成天优哉游哉的,也没个正形。他和父母分开住,一个人租了套公寓,只在周末的时候回家看看,吃顿便饭。他的口头禅是烦,一双小小的眼睛,笑起来不知有多坏!他的公寓怕也是藏污纳垢之地,走马灯似的不知换了多少个女朋友。

可是他也有很乖顺的时候。有一天饭桌上,子慧无意间讲起了她的家乡,他认真地听了一会,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我跟你一块回去吧,做倒插门女婿。”

子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搞不懂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嘻笑着抽了抽鼻子,眼睛越过子慧和她身后的窗户,直看到远方去,他说:“我从小就想离家出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客死他乡。”他呵呵地笑起来,又恢复了他那玩世的态度。

子慧侧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也没想出个什么来。

她从此断定,这人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想起来既叫她发寒,也使她温暖,因为这东西她也有。他情绪化,没什么志向,愿意随波逐流,脑子常处于白痴状态,偶尔会闪出一些乱糟糟的小气泡。

他从来不给她承诺,然而很想和她上床,每次见面他都磨,磨了一会儿,他自己觉得没劲了,就笑嘻嘻地说:“算了,我还是等你来找我吧。”子慧突然爱上了这个可爱的男子,他对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就是她自己。然而她要的又不是这个男子,而是一桩婚姻,怎样才能使他明白,她需要一桩婚姻,就像需要空气和水!

子慧到底没守住她的防线,床还是上了。如今这世道,上床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个子慧也知道,然而上完床以后的事,子慧就不得不看重了。那天晚上,郭小海把她搂在怀里,腾出手来点了一支烟,他有点累了,又不便马上睡去,只好迷迷糊糊地说了一些话,大意是:他不想结婚,也不想恋爱。她是个好姑娘,他不想伤害她,所以更要把话说清楚,他们的关系是哥们的关系,他们上床,是为了各自取暖。

子慧听了半天,心都碎了。她侧过身去,任眼泪恣意流淌。她是个理性的人,等他把话讲完了,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发作了。她从床上蹦起来,哇地一声哭了,穿起衣服就要走人。小海一下子醒了,坐起身来看着她。

子慧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你可以骗我,是不是?你完全可以骗我!你怕什么,怕我会闹着嫁你?不是这样子的,我不想嫁人,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想嫁你。”

小海犹犹豫豫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子慧看了他一眼,倒一下子镇静了。她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走了。”

小海说:“我送送你。”

子慧的声音平静之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说:“不用,我出门打车,一会儿就到的。”

她摸着黑,一个人走下十几层的楼梯,几次停下脚步,心里却空荡荡的,就又慢慢地往下走了。来到大街上,看见路灯,树枝,不多的几个夜行人,知道这是冬天的午夜,心里能听见风声。她找了一个街角蹲了下来,捂着胸口,她几乎半跪在地上,心里又一次喊着:妈妈,妈妈。可是她不知道要对妈妈说些什么。

子慧明知道,她和人睡觉,与她母亲并没多大关系,可她还是觉得羞愧。母亲成了她的一个准则,她站在故乡的天空,她的眼睛越过千里之外的云层,像上帝一样看着她。子慧为此感到莫大的压力。

也许每个身在异乡的姑娘都有过类似的压力,小黄走了以后,子慧更加孤单了,一个人常坐着发呆。李奶奶忙着为她张罗对象,因为小黄的教训,子慧对相亲抱有本能的抵触,不过还是见了几个。其中一个是李奶奶从前同事的儿子,在某研究所工作,离婚两年了,小孩归女方。不知为什么,他年纪不大,却早早谢了顶。子慧犹豫不决,便打电话跟母亲商量。

母亲说:“有房子吗?”

子慧说:“房子嘛,总归有的。”

母亲狡黠地笑道:“什么叫房子总归有的?”

子慧最烦她这一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没去过他家里,这你总放心了吧?”

她随他看过两场电影,一起吃过麦当劳。有一天晚上,两人走在路灯下,子慧一侧头,无意间看见他的顶上闪着佛的金光,心里兀自一凛。她这才知道,她的心死了,她整个人有如枯木一样坏掉了。

现在,子慧越来越迫切地面临着去留的选择,以至于茶饭不思,坐卧不宁。这哪是什么选择,她把它视作人生的最大一次赌博,一步走错,全盘皆输。照理说,回家是件便当的事,坐火车沿京广线,不过二十来个小时,坐飞机打个迷糊眼的功夫就到了;可是三年,心里的层峦叠嶂,回家已成了不可想象的事了。

留下来呢,当然也很便当。经过三年的准备,心理上的,物质上的——她现在经济完全自足,购物多到世都、银座,或许再等个两三年,她能攒下一点钱,买个小房子,结不结婚就再说啦!她对这城市也渐渐熟了起来,谁怕谁?爱谁谁!

后来,子慧反复思忖她的这次选择——她选择了回家——她得出一个结论:她的三年出行完全是一场梦游,她长途跋涉、衣不遮体走过了她一生中的寒冬,待到春暖花开时,她回来了,回来以后,发现屋子里仍是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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