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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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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一个晚上,许子慧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每到月末,她总是略微忙些,她是华美贸易行的会计师。华美贸易行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公司,坐落在城区的一幢高级公寓里。这一带鳞次栉比的多是些商住两用楼,戒备森严的门卫,绿草坪,林荫道,星巴克咖啡馆的坡形红屋顶上伸出一个烟囱似的窗户,在雨中,不大看见行人,一切变得很像外国。

许子慧来应聘的那一天,天正下着雨,她把自行车放在隔壁一家商场门口,一路遥遥地走进来。她不能让自己显得慌张。雨并不大,然而一星半点到底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使她恍惚中觉得自己或许是出汗了。有好几次,她顿了顿脚步,想掉头走开。她没想到她应聘的公司在这么一个地方,它的堂皇打击了她。招聘广告写得极为低调,人才市场报上廖廖的几行字,子慧误以为它是一家小公司。

来这大城市三年,子慧换了十多家单位:图片复印社,广告公司,私人书店,GRE速成报名点……都是小街上的小店铺,三两间门面,里面可以搭火做饭,也有折叠床。子慧有时候就住在公司里。前不久,她和女伴相中了东单附近的一栋旧公寓,两室一厅的小户,和房东老太太合住。

房东老太太姓李,七十来岁的样子,子慧叫她李奶奶。这李奶奶孀居多年,身上自有一种威严。来看房子的时候,子慧两人站在客厅里,李奶奶一双眼睛冷冷地扫过来,直把她们从头看到脚。她在看什么呢?她怀疑什么呢?

子慧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堪,一颗心惴惴的,身体无缘故地要发毛发虚。她低下头,照自己的身子看了看,那天她穿一件高领线衣,她的胸脯很小,她的脸没化妆。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标准的良家妇女的脸。

李奶奶说:“哪儿人?”

子慧旁边的小黄说:“青岛。”

“你呢?”李奶奶把眼睛转向子慧。

子慧说:“吉安。”

“吉安是哪儿的?”

子慧说:“江西。”

小黄从包里取出一摞材料,林林总总也有六七页纸,她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地朝沙发上一扔说:“你看看吧,这里头有身份证,单位开的介绍信,学历证明……要是不行就说一声,我们好换一家。”

李奶奶戴上老花镜,把材料大体翻了翻,脸上突然冒出一点笑泡来。她领她们去看房间,嘴里兀自唠叨着:“不是信不过你们这些外地人,外面世道这么乱,我年岁又大,怎能不多长个心眼儿?”

子慧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房间很小,只有6、7平方米,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带穿衣镜的立式橱柜,再也摆不下别的物件了。窗户是北向的,房间里光线幽暗,从那蒙着圬垢的窗玻璃上,能看见几户人家的后阳台。楼下的空地上,五六个小孩在踢足球。一个卖馒头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一路叫卖。这一带是老居民区,拥挤,嘈杂,欢乐;房租虽贵了些,可是两人分摊,还是能接受的。李奶奶简略地说了些情况,搭讪着出去了。

小黄关上门,朝地上啐一口唾沫说:“老太婆以为我们是干那个的。”

子慧忍不住要笑,她反手靠在柜门上,瞟了一眼小黄挑染的几缕金发说:“本来嘛,你也像的。”

小黄扑上去撕打,两人笑做一团。

她们是隔两天才搬过来的,那天是周末,太阳好得出奇,恍恍的全是春天了。三月里,暖气还没停,屋子里有烘烘的气味。她们的身体也是烘烘的,燥热,喜悦,骨骼偶尔会发出新鲜粗俗的尖叫声。整一个下午,两个姑娘叽喳啁啾,她们擦窗子,扫地,挂窗帘,往墙上订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相框,风铃,布狗熊……自然是睡一张床上,可是铺上各自的床单和被褥,听风铃在窗前发出清寒的声响,无论如何,这里就是“家”了。

子慧的眼睛突然一阵发干发涩,谁能承望她这么快就有了“家”!一间租来的房子,带厨卫,每天可以洗热水澡!

黄昏的后阳台上,太阳是落下去了,不远处能看见故宫和景山。故宫景山的外围,却是摩肩擦踵的旧楼房,小胡同,低矮破旧的平房。小街上车来人往,一片市声。挨家挨户的小饭店门口挂着红灯笼,几个民工模样的人一路走来,左张右瞧有点拿不定主意。卖羊肉串的摊位前烟浪滚滚。一个男人从公厕里走出来,边走边系裤扣……子慧伏在阳台上呆呆地想,原来皇城脚下,也有穷人。

子慧自己是穷惯了。三年了,她居无定所,从东城搬到西城,她有一个大皮箱子,里面塞着床单和四季的衣衫,这是她全部的家什。她漂在这城市,必须节衣缩食。冬天住平房里,得自己生炉子取暖,隔三五天到公共浴室洗澡。有一年冬天,气温降到零下20来度,小火炉烧到半夜突然灭了,几个姑娘抖抖索索地挤到一张床上,外面是浩浩的风,天色有点惨白,在下雪么?是天亮了么?

子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家。她的南方小城,或许现在也下着雪,她的父母都睡了吧?她二十六岁了,她要在这城市呆多久呢?子慧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睛也是发干发涩,她的神情呆呆的,麻木,冷酷,坚硬。

子慧在城市过这样的生活,她的父母绝对不会想到。她每隔三五天就要和家里通一次电话,问问父母的身体,她的小城可有哪些变化。刚来的那会儿,她是嘁嘁喳喳什么都说的,她的学习和生活,她又换了哪家单位,老板姓什么,有几个同事……有一天晚上,她和母亲通电话,屋外突然传来摔酒瓶的声音,继而是一个男人哩哩啦啦的哭泣声。母亲警惕地问:“谁在哭?”

子慧不介意地说:“隔壁的民工喝多了。”

母亲一声尖叫:“你和农民工住在一起?”

子慧拿手拨弄着电话线,一时沉默了。

母亲唤了一声子慧,突然哭了:“你在那儿干什么?你回来,咱们明天就回家!不待了……外面有什么好?啊?……子慧你别忘了,你好歹也是教师,读书识字的人,你爸爸是校长,咱们是体面人家。吉安什么没有?你回来安心教你的书,妈求你了!”

子慧抬头看天花板,电话线攥在手里松一阵紧一阵的。她不能哭,一哭就塌了。家是回不去了。从今天起,这个城市她是待定了,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她生气了。

她跟母亲笑道:“你又来了,烦不烦啊?才呆了半年不到,你就这样!我话还没说完呢,喏,我附近有一工地,所以会有农民工,我住这儿,是因为它离北大近。听明白了吧?”

天知道子慧并没撒谎,那会儿,她确实在北大读夜校来着。她一连报了好几个班,英语班,会计班,法律自考班……都是得用的专业。子慧对她的前途有隐隐的期待,她虽是中师毕业,可是并不自卑,她计划用两三年时间修个大专,再修本科,她一定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两三年时间,谁说得准呢?或许她就碰上了一个青年,恋爱了,结婚了,有了房子和车。或许就出国了,升天了。谁说得准呢?

子慧断不肯使自己相信,她去北大学习,其实是为遇上一个青年。这世上有那么多的青年,可是她太自尊了,她羞于下手。有一阵子,每次从补习班回来,小黄都会问:“骗上谁没有?”子慧就笑。

小黄歪歪嘴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啊,那些学生仔很好骗的。”

子慧说:“再等等吧,我喜欢别人来骗我。”

可是现在的男人似乎是太金贵了,稍有一个像样的,就五马分尸般地被抢走了。子慧到底没等来那个愿意骗她的人。

子慧在异乡的生活似乎是太洁净了,有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没有可能的结婚对象,虽然整天忙碌着,上班,补习,可是未来就如夜的漆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不过是一天天地呆着,茫然,贫贱,服从。大城市的穷困其实比小城更加不堪,单看这四壁透风的房舍;子慧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她是个安静的姑娘,没什么野心,也少幻想。在家乡教了三年小学,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辞了职,就这样离开了。这二十年来,正是大量中国人热衷离开的年代。他们拖家带口,吆三喝四,从故土奔赴异乡,从异乡奔赴另一个异乡。他们怀着理想、热情,无数张脸被烧得通红扭曲,变了人形。他们是农民,工人,国家公务员,小知识分子,大学教授,老人,孩子……中国整个疯了,每个人都在做着白日梦。

可是子慧不。这天晚上,她没有课,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后来走到里间,准备搭铺休息。她隐隐地想到,这些年来,她离开故土,流落异乡,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离开。多无聊的一件事,她是为了离开,为了过一种她完全不能掌控的、漂泊不定的生活,为了让自己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为了贫困,为了在贫困中偶尔回忆一下她熟悉的小城,想到她温暖的小城,她会涕流满面。

可是子慧究竟没有哭,她侧了个身,睡着了。

母亲隔三差五就会打来电话。有一天晚上,子慧的一个旧同事过来看她,两人吃完了饭,回办公室聊天。母亲来电话的时候,子慧正在说笑。

母亲说:“你笑什么?”

子慧说:“我笑了吗?”

母亲说了些家里的情况。办公室有人,子慧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哼哼哈哈地应答着。母亲狐疑地问:“你身边有人?”

子慧说:“没有啊。”

子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那是个男同事,姓马,还没有结婚,可是子慧并不打算考虑他。她朝小马做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马看了看表,或许觉得时间太晚了,他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走了。子慧点点头。小马开门的时候弄出点声响,门外不知谁在咳嗽。

母亲突然厉声地说:“许子慧,你在骗我。那个人走了,他是个男人。”

子慧浑身一凛,把眼睛直看到空气里去。一桩冤案发生了,现在就连母亲也怀疑她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怀疑她,质问她。因为她身在异乡,她穷,她还有身体。

母亲柔声哄道:“告诉我,那人是谁?”

子慧嘟着嘴:“小马。”她的声音软而嗲,像在撒娇。

母亲释然道:“是不是从前药店的那个?长得怎么样?挣到钱了吗?”

子慧嚷道:“你烦死了,早跟你说过不可能的,我看不上他。”

母亲咯咯笑道:“傻丫头,就为这个骗我?我可告诉你,你得当真找个男朋友了,妈一辈子清清白白,可不希望你出什么差错。”

母亲的话已经很明显了,那意思简直呼之欲出了。子慧一阵羞愧。

这天夜里,子慧睡得懵懵懂懂的,突然一阵电话铃响。她跑出去接了,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就挂了。子慧在黑暗里站了会儿,完全没有理由的,她怀疑这人是她的母亲,她在查房。第二天中午,母亲又打来电话,母亲很少在白天打来电话,她想干什么?子慧一边听电话,一边做出忙乱的样子,跟小黄说:“哎哎,文件夹在那边。”

小黄从办公桌旁抬起头来说:“什么文件夹?在哪边?”

子慧吐了吐舌头,神秘地笑了。她终于向母亲证实了一件事情:她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她的生活很清白。

子慧就是从这天起,决定向母亲撒谎,她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良家妇女。她已经是良家妇女了,可是她得撒谎。谁说不是呢,一切太荒谬!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每个人都形迹可疑,不做贼也心虚。

子慧的撒谎是很讲究策略的,她并不时时撒谎,偶尔她也讲一些真话的。就比如说,她很穷,穷自然是危险的,俗话说:男穷盗,女穷娼。所以子慧不夸大她的穷,正如她不夸大自己的富一样。富也是危险的,谁都知道,色情业是世界上最暴利的行当,无本万利。母亲不是傻子。所以每当母女俩通电话时,子慧总是出言谨慎。总而言之,三年了,她吃过苦,可是一切正待过去,就比如说,最近她租了一间公寓,她考上了注册会计师,她的新公司叫华美。

子慧说的是真话,可是天可怜见,她说真话也像在撒谎,一颗心有点不落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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