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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巷

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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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巷

从汉口路出来,穿过宽敞的中央路,就到薛家巷了。薛家巷是一条小巷,不足500米,巷面很窄,它的尽头,横向是另一条巷子,叫“藏经楼”,从这条巷子走出去,向北是鼓楼,向南是珠江路。这条巷子又分支出更多的巷子出来,弯弯曲曲,曲径通幽。住在这一带的人,大多是一些中下层的平民,虽不是老南京,大约也在南京生活了几十年,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里,现在还住在这里。

这一带的房子,大多也是一些低矮潮湿的平房,灰砖灰瓦,看上去很陈旧了。也有楼房,两层小楼,沿街的墙壁上开出窗户来。不管是平房还是楼房,都有飞檐和尖屋顶,下雨的时候,雨水沿着瓦缝往下淌,细细地,很文静。

房子是很有点历史了,只要看那砖瓦的样式和房子的结构就知道了,砖瓦的样式很秀气,窄而长,房子的构造呢,分过道和厢房,进去以后才是正房,这中间便是天井。天井一般都很小,有的天井里能住几户人家,楼上楼下,踏着褪色的红漆地板上楼,陈年的灰尘会落到楼下人家的窗户上。

晴天的时候,这里又是另一番情景了,家家户户忙着晒衣服、晒被子,夏天也不例外。夏天的时候,人们把隔年的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照太阳,衣服里有陈旧的气味,絮絮棉棉的,仿佛像灰尘,也有一种淡淡的清凉,那是樟脑的气味。

有背景的人家,这时候尤为伤感,因为有一些旧衣衫,也许是朴素的布衫,也许是绫罗锦缎的旗袍,现在旧了,破损了,压在箱子里很多年,每年都要拿出来晾一晾。明知道是没有用处的、穿不得的,还是很小心地,爱怜地,在太阳底下抚摸着织锦的缎子,想起了从前,自己的出身,那一段光华的岁月,现在都去了。

更多的人家是没有背景的,他们平白地、单薄地生活在那儿,从来就在那儿。对于从前,他们没有记忆,也不愿意记忆。从时间的过道里一步步地走出来,过道的两旁都是些斑驳脱落的墙壁,墙角有一双破鞋,一辆自行车,过冬用的大白菜;从这阴冷的、长而窄的隧道里走出来的人,一般是不愿意回头看的。

还有一些是穷人,他们每天都在走路,很努力地,挣扎着,他们朝时间的深处走去了……

这一带是南京的繁华地带,位于著名的新街口和鼓楼之间,也有很多标志性的建筑物和单位,如南京大学,鼓楼广场,江苏电视台,北京东路。总之,出了薛家巷口,天地一下子变得开阔了,明朗了,静静的空气里有种盛世的气息,它是物质的,现在的,沾满了灰尘的,享用的。每天,从中央路上经过的人流不计其数,青年人穿著华服,也有一些老人和孩子,满腹忧虑的中年人,穷人和富人,小商贩和妓女,……他们从中央路上经过了。

有时候,他们也会经过薛家巷口,朝里略张望一下,并不停下来,又继续前走了。也有一些人会在这里买一份报纸,或者在巷口吃一碗鸭血汤,很便宜的,一块钱一碗。坐在干净的桌椅前,看着秋天的梧桐在h郺 De鱐lTr¨¨¨¨¨¨DrDDDTd(Db[q"<?w"U¨|}¨¨昆曲《牡丹亭》的唱腔,温婉的、哭泣的声音在整个巷子的上空飘荡。在不远处,巷子的尽头,风吹过来油炸花生米的香味,油腻的,温暖的,肥沃的气味,让人想起了跟幸福和喜悦相关的一些事。

在南京,这样的巷子还是很多的,它们分布在城市的深处,各个角落里。有的巷子更为阔朗些,柏油路面,两旁的梧桐枝叶很茂盛,天空从枝叶间一点点、一条条地漏进来。在宁海路一带,就有着这样的巷子,它们清洁,寂静,太阳即使在夏天也显得阴凉。这儿分布着一些旧官邸,青灰的砖墙,爬山虎从墙上探出头来。

华侨路一带的巷子是明朗的,这里离新街口已经很近了,它的上空常常是一方苍白的天。如果是在夜晚,凌晨两三点走进这条巷子里,抬头看天,天色仍是苍白的,像白夜。巷子两旁的人家都睡着了,在那灰白的夜色里,还能依稀分辨出砖红色的两层小楼,较之薛家巷的更为挺拨,精致。这里一家一户地住着人,都是些体面人家,有计算的、安详地过着物质生活,并不过份的──是祖上留下的房子,很有些基底了。

太平南路一带的巷子呢,则是另一种,窄而长,从院墙之间走过时,只能看到尖尖的屋顶上的“一线天”。巷面是宽敞的,也是那种两层的青砖小楼,家家户户的窗户开着,迎阳的那一面用竹竿搭着晾晒很多衣裳。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有人开始做甜点吃,窗户里飘出黑糯米的甜香。这一带的生活里有着沉醉靡烂的气息,是属于典型的城南的、市民的。──从前的南京在这些巷子里又重新活过了。

薛家巷1号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临街,里面挨挨挤挤地住着十来户人家,都是些中底层的平民,开修车铺的,卖茶叶蛋的,也有家境稍好一些的,比如鼓楼医院的退休护士,或者是烤鸭店的厨师,他们是薪水阶层,每个月靠那么点微薄的工资吃饭,然而觉得很平安。

院子并不很大,要穿过两个狭长而光线幽暗的过道,才能进入正房;在过道与过道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扁而偏狭,在天井的右侧,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平台,平时,1号大院的人们来此洗衣、淘米,水费是按人头算的。

穿过第二个过道,就进入正房大院了。院子右首,相当于在厢房的位置上,有一幢砖红色的两层小楼,很旧了,楼上楼下分住四户人家。左首是一排平房,也是正房,坐北朝南,房子六间,分住三户人家,一律是灰砖灰瓦,年久失修,外墙上的石灰有点斑驳脱落了。

能够住在这正房大院的,也都还是一些体面人家,虽然穷,可是那穷是有根底的,像楼下的陈三家。陈三在下岗之前,是国棉十三厂机修组的组长,一个小小的组长……现在,只有陈三自己记得,他曾经是一个小小的组长,是七八个机修工的小头目,自己也带学徒,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很难得了──现在,还有谁家把自己的孩子送来做学徒呢?人虽小,绒毛还没长足,就开始学说色情笑话了。

陈三自己也说,但不是很自信,说到一半,自己先笑起来;虽然结婚很多年了,也知道那劳什子是怎么回事,但说起时,还是觉得气力不够,很腼腆了。大部分时候,他在一旁听着,有人敬上烟,点上火──陈三一旁听着,觉得很尊严。

那时候,他是他自己世界里的王。一个男人,不拘怎么样,在他那微小而整齐的世界里,他被人需要着。他健壮,蓬勃,雄性,话很少,那声音却因肯定而显得铿锵。成年里,听得机器“哐当哐当”发出轰鸣的声音,也有女工“咭咭呱呱”说笑的声音,──女人大都是喜欢跟他在一起的,也不怎么地,只不过一起呆着,说上两句话;也有调皮大胆的,喜欢逗他,跟他说一些上火的话,陈三倚在栏杆上,只是微笑着,或者侧头看过来,烟叼在嘴里,一翘一翘的,很坏了。──那些女人啊,现在,她们在哪呢?

常常地,机修组会出现很多故障,也有机器的,也有人的;这时候,就有人从太阳底下跑过来,一叠声地叫着“师傅师傅”──那时候,他也不过才三十吧──他听着,拿报纸擦手上的油垢,连眉毛都不眨一下。有一次,他一个学徒病了,他去医院看他,临走的时候,他在他的枕头底下塞了一些钱。对这件事,他至今还记得,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总能给他一种温暖尊严的感觉。

他离办厂的时候才三十六岁,从十六岁起开始做学徒,他在工厂里呆了整整二十年。到现在,他回忆起那段往事,仍有种很吃力的、扑朔迷离的感觉,因为隔得太远了,也不太可能回去。整个时代像“轰隆隆”向前开的列车,陈三跟着列车跑了几段,就停了下来。

离办厂的时候很平静,他是最后走的那批人。也没有办什么手续,只是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换上深蓝色的圆领T恤,就回家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陈三家的里侧,住着一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姓姜,是鼓楼医院的退休护士。她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病病歪歪的,却一直活了下来,自己都觉得意外。现在呢,身体反而比从前健硕了,硬朗了,也不知为什么。

她生育四个女儿,除了一个在西欧小国,三个女儿都生活在南京,并已结婚生子。她们常回来看她,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也许是晴天,穿过斑驳的、撒满了梧桐影子的庭院,她们来到了母亲的家,看见门正洞开着,老人家正端坐在外间的藤椅上读报。读《扬子晚报》。阳光撒在当门的油漆地板上,一跳一跳地,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很寥落的、清冷的感觉;院子里静极了,静静的中午人们都睡去了。在老太太的房间里,也只能听到钟摆的摇动声,显得异常地庞大。

屋子里摆放着一些日常的东西,五斗橱,太师椅,弓墩桌,在地下,有一只小竹椅,有些旧了,坐上去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有一只猫,它躺在竹椅上,蜷缩着身体,它似乎是睡着了。墙上挂着木质镶边的镜框,镜框里有一些很含糊的旧照片,大大小小的,尺寸不等,也有一些照片斜挂着,想是因为外物震动的缘故,露出镜框里那暗黄色的硬纸板。──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得有些刺鼻,缺少人气,毕竟这是一个老太太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些空气是属于从前的。

她女儿站在门外,看着母亲,在太阳光底下;这也许是她心目中母亲生活的理想,一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她每天都在看《扬子晚报》,很认真地,戴着老花眼镜,每一页每一页地翻过。她最喜欢看分类广告版,里面有征婚的,转让旧家俱的,出租或招租房子的,找工作的,──只有这些,她觉得是和她的生活靠得很近的,里面有一些旧阳光,很慢地,很温暖地靠近了她。有时候她也抱怨着:现今的晚报实在不能看了,差哟,哪像从前……可还是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了,能在报纸里消磨一个下午,一天,漫长的、也许是短暂的光阴,她觉得正确。

她女儿站在门外看她,久久地,也许只是一瞬间,突然觉得心里很是酸楚;她站在阳光底下,可是无端地感觉到有些冷。她叫了声“妈”,拉得很长,很绵软,因为知道自己的声音很艰难,有些异常。

老太太抬起头来,看见亲爱的小女儿回来了,这空洞的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多了一条身影和一些声音,她觉得欢喜。她折起报纸,把眼镜放到镜盒里,撑着扶手正欲站起来,已被女儿一把按下去了。

母女俩在空明的房间里说着话,无非是一些日常的生活。她这几个女儿中,她最疼的就是这小女儿,也不知为什么。生她的时候很吃了一点苦头,差点连命都送掉了,每次想起来还后怕。现在呢,还活着,一天天地捱下去,说不定哪天就终结了;前头的路很苍茫,也没有多少快乐可言,然而能活下去还是好的。她大女儿已经年近五十了,在一家科研所做主任,活得兴兴头头的,二女儿是下岗女工,三女儿呢,十年前移民到比利时去了。只有这小女儿,她的生活不好,也不坏,比较接近于某种真实,仿佛从来就在那儿。

母女俩拉着家常,说起邻居们,住在平房里的吕家,以及对门的孙老头,──他快要死了,最多熬不过这个冬天。他住在一间背阴的小房子里,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搭建的,比不得那些老房子有身份,有历史。他年轻的时候在码头做苦力,现在呢,老了,气力一天天地从他的身体内消失了,他变得小而瘦,成了一具躯壳。

老太太叹道:“可怜见,这么一把老骨头了,每天还要自己生炉子做饭,烟熏得鼻涕眼泪一把抓;又病着,一到天凉,咳嗽病就犯,夜里,我睡在里间,离得这样远都听得见,有时真担心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背过去了。他那房间,你呆会儿去看看,更是呆不得,又潮湿,光线又不足,尿屎硫磺屁,全搅和在一块了。说起来,真正又可怜,又可嫌。”

女儿正在织一件酱黄色的开襟毛衣,已经织到袖子了,不时地在母亲的膀子上比试着。她并没有听母亲的说话,只是很安详地,坐在自己母亲的脚边,那只小竹椅上,不时地听到身底下的竹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虽然自己的女儿已经念初中了,然而能像现在这样,坦荡地、娇痴地做一个人的女儿,她到底是喜欢的。

老太太又说:“他比我还小三岁呢,我是属羊的,他属狗。”女儿自顾自地织她的毛衣,又伸手把搁在脚边布包里的绒线团松了几圈,然后说道:“这是不能比的,一个人能活到几岁,他自己做不了主的。”虽然她这话里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这样冷淡地谈论生死,在她母亲面前,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恭了。

因此,隔了一会儿,她又搭讪道:“他的女儿──”老太太接口说:“他那女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半载,来个两三次,绕个狗尾圈,就走了。──也难怪,他那个人,也实在叫人难以喜欢。”女儿说:“我看他也孤僻得厉害。”老太太说:“要我说呢,人活到这个份上,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倒不如死了干净,省得给儿女添麻烦。”女儿听了,织毛衣的那只手慢慢地停住了,竹针停在毛衣的针孔里,面前一大片一大片的阳光,有“毛衣子”在阳光里蠕动。

老太太也觉着了她这话无趣得很,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也一直相亲厚,然而凡涉及赡养和生老病死的,她是应该停下来,或者跳过去的。因此,老太太又说:“所以呢,生死由不得人定,也许他自己早就想死了,每次睡觉前总希望自己能一直睡下去,不要醒来,结果呢,还是醒来了,看见光亮,也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一直要搁很长时间,才弄清楚自己确实活着。”她自以为这话说得轻松俏皮,自己先笑了起来,但是笑得不够肯定,也有点心酸,因为这话说的其实是她自己。

女儿继续织毛衣,偶尔从前方拽回来一些线团。线团在猫的脚底下,生龙活虎的,就像小孩子玩的足球一样。女儿抬头看了两眼嬉戏的猫,一边呼唤着“老黄”,一边又“扑嗤”地笑起来,说:“还是那么无聊。”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了一声,正待说话;又低头数绒线的针子,数完了,方才说:“我最近常看见吕东升,一会儿在鼓楼广场,一会儿在夫子庙,一会儿又跑到城北的金桥市场去了。我看他也无聊得很。”老太太正埋头在针线匾里找丝线,一晃没听清楚,问道:“谁?你刚才说谁无聊?”女儿说:“住在隔壁平房里的吕东升呗。”老太太笑起来,虽然并没有人偷听,她还是侧着身体,把嘴巴放在离女儿耳朵很近的某个地方,说道:“中午俩口子还为这个吵架来着呢。”女儿侧过头来看她母亲。那是一张中年女人的养尊处优的脸,端庄而丰腴,一看就知道是个良家妇女。她笑了起来,脸上开出许多细小的、雏菊般的皱纹。她说:“吵什么呢?”老太太说:“还能吵什么呢?就为着他整天无所事事,他的捉摸不定,近五十的人了,没事在家呆着不好吗?整天出去逛,像游魂一样,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他不是捉摸不定是什么呢?”老太太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又在市井生活了很多年,然而说话用字仍是文诌诌的,丝毫不含糊。

女儿说:“他们家的吕敏也有二十了吧?”老太太说:“二十一了。小风二十二。”女儿叹道:“无怪乎我们都老了,这一代小孩已经窜起来了──我结婚的那阵子,他们还是孩子呢!”她一下子没想起,她自己的女儿已经十四岁了。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听楼上一阵“叮咚”作响,有脚步“踢踢踏踏”走下楼来。一个男人大声地发着脾气,纯正的南京腔,急促而火爆的,说到深处,音调有点拐弯了,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怯怯的,是扬州话,──母女俩伸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个大概来;两人侧着头,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竟微笑了起来。老太太呶着嘴,向天花板上指了两下,女儿卷起毛衣,连同线团一起放进布包里,低头小声地笑道:“吴老二的脾气还是这样火爆。”

在庭院里,那个被称作吴老二的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看见了秋天的太阳底下,落了满院子的梧桐叶的影子,那样的清晰和明净,一片片叶子的光与影,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死去了一样。不知为什么,他竟迟钝了一会儿。他是个俊朗的年轻人,身材伟岸,眉宇舒展,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是楼上吴老太的二儿子,在一家老字号的烤鸭店做厨师,一个月能挣到两三千块钱,生活很是“得过”。

他扶着楼梯站了会儿,眼睛直直地看到空气里去。他还能记得刚才在楼上的一幕,刚午睡醒来,昏昏沉沉的,一个人坐在雕花木椅上发呆;午饭吃得很饱──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有纵食的倾向──不过是些家常菜:一碟凤爪,辣仔鸡,蕃茄炒蛋,还有几样蔬菜。他哥哥照例喝了点啤酒,他没有喝,可是有点醺醺欲醉的感觉。他推开饭碗,走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里,路过阳台时,看见了正午的阳光,更加深了这种感觉。他睡得很沉,几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步步地往下沉,像要死去一样。他甚至做了梦,也听见自己打鼾的声音,有几次,他强欲睁开眼睛,以为自己会醒过来了,然而终于又一点点地睡着了。整个睡的过程中,他始终感觉到了阳光,那正午的、秋天的、缓慢得像只虫子一样的阳光,在他的身体上,嘴唇上,眼睫毛上,手臂上……它压迫着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它透过毛衣,钻进他的肌肤和血肉里去了。它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没有边际的,又是细小如颗粒的,它跳动着,汇成了一片旧红色的背景。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斜躺在床上,连鞋子都没脱。他睡在被子上面,羽绒被也是旧红色的,像阳光,暖融融的、软塌塌的……他觉得自身的一部份被什么东西带走了,它一点点地,往深里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一个梦,很沉迷,然而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很疲惫,很荒远,他想,他在梦里一定哭过,他依稀记得。

也不知为什么,这正午的阳光带给他的总是一些相反的东西。午睡后醒来,饱而闷,嘴巴里粘达达的,牙缝里也塞了一些肉屑,胀得疼。墙上的挂钟在一分一秒地走动,很紧迫,那声音在静止的空气里,像是在震颤和抖动。他的妻儿在隔壁的房间睡着了,很安静地,也打着轻鼾,也有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体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脑子里大片大片的、可怕的沙漠。

现在,他坐在外间的那把雕花木椅上,无端地感觉到有些阴凉。阳光仿佛是隔年的事了,然而他身体上还留有它走过时的痕迹;他的眼前,也总是晃动着那大片大片的沙漠,温暖的,没有尽头的,那旧红色的喜悦的背景。它缓慢地,缓慢地从他的身体上沉下去了。

他从牙签盒里取出牙签,郑重地剔起牙来。突然感觉到异常地萎顿。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么?一天天地过下来,每天都要经历这么一场午觉,有时候是阴天,看不见阳光了,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在后窗的玻璃上,挂在竹竿上的小孩子的衣衫,或者是房屋的灰色的飞檐,也有一些梧桐的枝叶……他觉得他身体上,有什么东西被带走了。一天中,他最害怕的就是这正午,有人害怕黑夜,有人害怕光明,可是他害怕这正午的阳光。他看见了在阳光的背后,那真正的荒凉,许多人睡着了,许多人在街上走着,吵闹着,可是有一种东西,它随着阳光一起,缓慢地,缓慢地落下去了。它再也不会生长了。

一天中,下午和晚上他是喜欢的,他在店里忙碌。店堂设在延陵巷里,那是一条宽敞而阔朗的巷子,许多人在巷子里走着,路灯照亮了他们的黑眼睛。凌晨两三点回家,骑着他的“幸福牌”摩托,在大街小巷穿行,他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南京的深夜真是很好看的,那么安静而清洁,许多梧桐静静地绽放,在路灯底下,还能看见一些古旧的城墙,也有一些老房子,充满风情的样子。有两个青年在梧桐的深处接吻,他一直回头看着,微笑了起来。他想起了他熟睡的妻,他们的感情一直很笃厚。虽然结婚很多年了,然而亲热起来还是不要命的。一星期至少也有两三次吧,很算正常。食欲呢,也正在控制着,人到中年了,有发福的危险。总之,一切都是有计划的,正在进行中,放眼未来,可以看到很远,像他的两千多块钱工资。

不像这正午,只有短短的一两个小时。然而正是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他觉得他的生活全部毁掉了,它没有任何意义。他的饱食终日的物质生活,性欲,人生的不多的欢娱,……他不知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他坐在屋子里,喘息着;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整个人显得异常地痴呆。他确实知道,窗外的阳光开始下沉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那样的清晰和匀称,起此彼伏,生命正在延续着。──他想,他真是脆弱啊,他已经禁不起这虚空了。

桌子上有一根用剩的牙签,它是脏的,不知为什么,总让他想起可耻和下流这类的字眼。

他生气了。每天午睡后,他总是要发一通脾气,他的发泄对象总是他的母亲。因为她老了,也因为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不睡午觉的人。她是那样一个活泼的老太太,满头银丝,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会讲许多俏皮话。可是逢着他儿子发脾气的时候,她就沉默了。她半跪在地板上修理衣架,整个人的神情已经很暗淡了。

儿子看着他的母亲,自始至终她都在修理衣架。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冷漠激怒了他。她系着旧围裙,手上有很多皱纹,她的头发也乱了。很邋遢。一个人老了,真地会变得很无耻么?她老了不要紧,可是她不应该依仗她的老,越来越自暴自弃,她是在要胁他么?

他的脾气更加大了。

有时候呢,他不理她,转身安静地走开。下楼梯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打软。

──其实也不是真地生气,只不过是有点不愉快,或者是消沉,或者是沮丧。脾气发完了,也该上班了,他的新生活又重新开始了。

母亲目送着儿子走出院门,拐了弯,消失了。刚才他跟她吵架时,忘了把摩托车钥匙丢在沙发上了,她追下楼来送给他。

她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一回头看见隔壁门前有辆自行车,就知道是姜老太的女儿回来了。她刚欲上楼,瞥见门洞里站着个人,只好迎上去,客气地笑道:“是四姑娘回家了?”四姑娘微笑着抿着嘴,在那静静的一瞬间,突然低下了头;虽然结婚已经很多年了,然而她还是喜欢别人这么叫她,仿佛又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那些很旧的岁月里。

四姑娘说:“吴阿姨进来坐一会儿吧。”吴老太踅到门口,一只手很温暖地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握紧,微笑着,然而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她的脸上始终挂着那么一种黯败的笑容,很吃力地,她自己也觉得难堪了。

她说:“到底养姑娘要比养儿子要好──”自己先笑起来,又朝屋子里睃了一眼,然而她并没有看姜老太,只是看见了姜老太的身后,那白色的粉墙上,一团耀眼的阳光。

姜老太也知道,吴老太这席话并没有说给她听,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有答话的必要。她皱着眉头,无奈地微笑着,叹道:“好什么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四姑娘低着头,淡淡地笑着,很善良,很会意了。

吴老太冷眼看着这一对母女,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她们的神情里,有一些东西伤害了她。像鱼刺一下子卡了脖子,泪水迷漫了双眼。她几乎是自卫地、勇敢而坚决地说:“二小子他──”她没再说下去,因为眼泪淌下来了。

四姑娘拉着吴老太的手,吴老太很快拨开了它。她恨她们!因为她在她们面前淌眼泪,她也恨自己。(她倒没想过,她为什么不恨她的儿子!)这么多年了,他在她面前大呼小叫,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她的心早就死了,她坚硬如铁。可是今天……她奇怪她竟这么柔软,她的眼泪又淌下来了。

四姑娘说:“吴阿姨快莫这样,自己养的儿子,自己不知道?人是没有坏心的,只是脾气暴躁了些。自小儿一起长大的,我也算是了解他了。”

吴老太说:“四姐你不知道,最主要还不是脾气的问题──”她那满脸泪痕的脸突然抬起来,向前一探,倒把四姐唬了一跳。四姐说:“那倒是什么?”吴老太这么多年来,难得有这样一次正当机会和人谈起儿子,哪怕是谈起儿子的坏,她也觉得是幸福的。她拿拇指撮着食指和中指,做出数钱的动作,四姑娘笑道:“是钞票?”

吴老太说:“这还用说吗?他以为他一个月交那么点伙食费,他腰杆就粗了,壮了,四姐你不知道,500块钱够做什么的呀?一家三口,老婆孩子,老婆又那么胖。──”吴老太说着从嘴里喷出一口凉气,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媳妇胖和她儿子交500块钱伙食费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谁又是吃闲饭的人?老大也交钱了,一个人吃饭──”她伸出三个指头,朝四姐眼前晃了晃。四姐走了会神,眼睛看到左侧的空气里去了。

吴老太耸了耸肩,虽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她仍觉得寒冷。她把袖口往下拉了拉。继续说道:“老大一个人就交三百块钱,一家子谁是吃闲饭的人?我的伙食费是老大出的,莫说他两兄弟是我养的,就不是我养的,我为他们做那么多年的老妈子,吃他们两口饭也是应该的。”──她被她这话里的口气激励着,一下子理直气壮了许多。她倚在门口,鼓着嘴,待笑不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前方,直直地,几乎是迟钝和呆板了。现在,她重新坚强了起来,气馁和悲伤从她体内被驱散了,她又回到她那熟悉的、麻钝的生活里去了。她的手伸进了旧毛衣的袖口里,在手肘处停了下来。手肘处的皮肤很松弛了,摸上去有点麻木。她在那儿停了下来,也不是因为温暖,也不因为别的,她停了下来。

吴老太上楼去了,母女俩重新回到原地坐着,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寥落。四姑娘本来想上街剪些布料做窗帘,现在重新回到她母亲身边,她懒待动了。玻璃窗上反射出一大片的阳光出来,把屋子照得透体明亮。下午的光阴是这样安详,缓慢,安详,像长长的一生。四姑娘觉得自己的眼睛里生出一点温暖的泪光来。

两人又讲起了吴老太。四姑娘笑道:“她倒不恨她儿子,只恨她儿媳妇。你看她刚才说话时的口气。”姜老太太对她这位近邻向来敬而远之,一半也因为薛家巷里,年老的女性就她们两个。她嫉妒她。因为她比她老,天性没有她活泼;她只会读《扬子晚报》和爱情小说,而她会做很多家务活;因为她没有可以让她诋毁的儿媳妇。

姜老太太说:“我看她那儿媳妇比她贤良得多。”她也知道这话不很准确,但她几乎任性了,说这话时她像孩子一样地快乐。她想起这么多年来,她的对手一向张扬,说话做事势必压她的上风头。──姜老太太最不能原谅她这一点。她差不多够得着恨她了。她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可是她在心里想着,虽然她们年岁相差十岁,可是谁比谁先死,那却不一定。

她也知道这样想,近乎恶毒,也很无聊。可是今天她很任性,今天,她恨她。

四姑娘说:“他们家老大也真够奇怪的,要说样子那样整齐,不该到现在还单身一人。也有四十了吧?”姜老太太从桌上拿起报纸,很重地打开,说:“我刚才看报纸里的夹缝,有征婚启事,我还为他留意着呢。”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里头的人情味和温暖的东西是她真正喜欢的,也很深很深地打动着她。对于刚才,她对他母亲的不恭也是一种弥补。

四姑娘突然说:“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去一起住呢?”她弯下腰,把手肘撑在并拢的双腿上,低头看着地上。她觉得她这声调里有一些东西是柔软的,它柔软之极。她不想让她母亲知道。

她们四姐妹都是极孝顺的,一开始是孝顺,后来……四姑娘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她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怎么会掺和那么多伤感的东西?她同情她吗?也许。每次来看她,即使是在一种最快乐的情境下,她也会掉转过头想淌眼泪。她母亲老了,她也老了,时光在她们的身体内穿行了几十年,生命慢慢地走过去了。

可是有一些东西她是喜欢的,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生命的枯萎变得可以原谅了,它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就像现在,她挨着母亲坐了,她身底下的竹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或者像刚才,她织毛衣,在阳光的屋子里,可以看见很多灰尘,还有“毛衣子”,它们在阳光里飘浮;老黄呢,它是个多动症的“孩子”,一刻也闲不着,现在它用尾巴扫她的裤脚。还有挂在墙上镜框里的那些旧照片,里面就有她和姐姐们的合影,很多年前了,那时候她大姐也不过才刚结婚。……这一幕幕的场景里,有很多让她心动、心疼的东西,因为它活泼而温暖,它在时间之外,有一天,人老了,可是这些场景还在着,它们会重复。

母亲说:“我一个人生活不是蛮好的嘛,又清静,又累不着我。李嫂每到钟点就来,洗衣做饭,她勤快着呢;我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也只管跟她说。你们呢,也常回来看看,我喜欢过这种生活。”

四姑娘并没有听见母亲在说什么,她听得很认真,一字一句的,她努力地把母亲的话语放进她的记忆里了。这些日常的话语,它们在时间之外,有一天她们老了,可是这些话还在着,由另外一些人嘴巴里重复出来。──四姑娘和她母亲肩挨肩地坐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体温,那肉体的存在。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希望她母亲的生命能延续下去──由她母亲为她挡着前头的大部份光阴,她觉得自己很娇小,很安全,仿佛人世的衰亡还离她很远。

她们在秋天的阳光底下坐着,也爱着,依靠着,需要着──所以心疼着。

在秋天的太阳底下,薛家巷的人们都入睡了。四姑娘回家来看母亲,在空明的屋子里静静地说着闲话。吴家老二发了一通脾气,骑上他的“幸福牌”摩托车,上班了。住在平房里的吕东升呢,他正在街上行走。

他每天都在街上行走。不需要上班,可是比上班的人还要有规律。他五十多岁了,像一切五十岁的男人一样,走过了生命的大半个旅程,有一天突然回过头去,他几乎看不见什么。走得太匆忙了,也没有来得及看路两旁的街景和树叶子,还有人,听一下热闹而活泼的市声。只记得一天又一天,它们重叠起来,合成了人影憧憧的背景,里面也有阳光,或者是阴天,也有一些快乐的事情,或者在当时看来算是切肤的痛苦……然而现在都远了,一切变得很模糊,迟钝,仿佛就是一天。

现在,吕东升走在北京东路上,像所有正在行走的人一样,很漠然地,他把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从中央路拐进来,经过江苏电视台,沿着林荫道一直往深处走,气象渐渐变得深而狭。抬头看天,只见水杉的细碎的叶子从高处挂下来,它的影子落在人的身上,一小片一小片的。这一带很有点中山陵的气象,很宽很宽的一条甬道,树木高大、苍翠、蓊郁,大片大片的阳光从高处直射下来,人影子在太阳底下显得很小。

许多人在太阳底下走着,很匆忙地,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也有的呢,很忧虑地皱着眉头,满怀心事的样子;大部份都是像吕东升这样子的,面无表情地,有时候是在东张西望,有时候呢,会抬头看一下天空,在那静静的一瞬间,人显得有些迷茫。

很多年了,吕东升一直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走路,手插在裤兜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刚吃完了午饭,人很饱,心情似乎也不错,所以出来四处走走。──有时候呢,也不一定是午饭后,或者是晚饭前,或者是在冬天的深夜,──他一个人走在街头,袖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很冷了,有风吹过来,对街的路灯底下站着一个姑娘,瑟缩着脖子,看样子是在等人,她是妓女吗?他走至一家卤菜店门口,还没有打烊,玻璃窗里灯火通明,看得见一只盐水鸭躺在银色的铁盒里,孤零零的。他停了下来,踮起脚朝玻璃窗里探了一下,也并没有看见什么,也并不想看见什么,弯着腰又继续前走了。

他几乎是跑了起来,在深夜的街道上,就像孩子一样,听见脚步在身底下发出“吱吱”的声音,耳边是风,是热的,也是凉的,他的不多的头发也飞起来了。他这样跑着,觉得自己是在世界的另一端,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离他很远,他永远也跑不进去。它是无边无际的,它不是幸福,也不是悲伤,它在他的情感之外,他没法描述它。但是他喜欢它。

他这样跑着,也许是走着,在那静静的一瞬间,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自由之身。他离他的日常生活远了,他的妻儿,爱和憎,苦恼,那日渐衰老的肉身,都离他远去了。

──吕东升并没有分明在想这些,自由,它对他来说,是那样一个艰难的概念,它接近于虚无了。他行走,这么多年来,他如此热衷于这枯燥的动作,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他必须正确地去浪费它。可是偶尔,在行走的过程中,某一瞬间,他自己也不期待的某个时刻,它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身体突然停顿了一下,感觉到了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飞翔。

现在,吕东升走在北京东路上,看见城市的上空,一片旷朗的天。秋天的晌午,白花花的阳光当空照下来,刺得人眼睛疼。街上有很多人影子,它们矮而肥,从吕东升的身旁静静地淌过去了。不远处,15路公交车从鼓楼开过来,驶进北京东路了,它们在阳光底下,朝阳光的深处淌进去了。

吕东升低着头,把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他走在人行道上,很注意自己的步伐,每两步就能跨过三块石板,非常地准确,他自己也满意了。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来,注意看对街的人行道上,是否有一个修鞋匠──每次走到这里,他都要忍不住看他一眼。已经成为习惯了。他觉得他和他之间有种默契。有一次,他没能看见他,找了附近好几条小街,也没能找到。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失落,他在阳光底下站了会儿,心里无端地想,他死了么?──那个戴着护袖的干净的老人,他每天都坐在同一个地方,低头拿锤子去砸一双鞋。偶尔他会抬起头来,一双很深很深的小眼睛里有阳光,也一直在微笑着。

第二天,他又看见了他,在同一个地方,那个老人在修补一双鞋,但没有用锤子,而是用麻线,麻线从鞋子里穿过来又穿过去,太阳底下手臂的影子长长的。吕东升站在对街看过来,看了很久,充满了感激。自己也觉得没来由的,仿佛他的生活并不曾改变什么,他又可以这样一天一天地走下去了。

有时候他也会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比如鼓楼广场,不收费的乌龙潭公园,或者只收一块钱门票的明故宫遗址。他在秋天的园子里坐着,看见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在阳光底下一排一排地开放了。园子里有很多落叶,金黄的,红的,褐色的,铺了满满的一地。园子的外面,是一排排参天大树,很长很长的花圃,沿着干净的路面一直延伸进去了。偶尔会有一两辆公交车从树木的阴影里静静地驶出来。──秋天在明故宫这一带,比别的地方更旺盛么?

园子的里面,当门堆着很多断壁残垣,石狮子的头像,舌头被砍了一截,稍稍卷起,眼睛也还在睁着。青砖铺成的甬道一直伸到城墙底下,城墙上有很多青苔,爬墙虎从城楼上静静地蔓延下来。很高很高的拱形门,下午的阳光落进去了一截,再往里去就阴暗了。

一个港台人模样的老人爬上了城楼,扛着摄影机,他要再看看这一带的南京城。他要留住它。他看见很多风筝,在城市的上空飞翔,很多老人和孩子,坐在马路对面的草坪上;也有一些人,他们站起来,手搭凉棚,眼睛定定地看着远方。……他从摄影机里看见了他们,他们是一片一片的,有的人进来了,有的人从边框里滑了出去。

他看见了一个中年人,坐在甬道旁边的绿漆长椅上,他穿著一件米黄色的风衣,风衣有些旧了,肘弯处有很多折痕。在他的周围,还有一些绿漆长椅,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很端庄地坐在一起,眼睛直直地看到空气里去了──正在走神。不远处,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看书,戴着耳机,嘴唇不时地翕动着──她在学外语么?

还有一些椅子是空着的。园子里的人不多,虽然是星期天。──在他的镜头里,他还看见了一些树木,都是半截子的,静静地长在空中,疏疏落落的枝叶的后面,露出来深蓝色的晴朗的天。

然后,这个扛着摄影机的男人,再次把镜头对准了那个坐在绿漆长椅上的中年男人。他把焦距又调了一下,现在,他离他已经很近了,他甚至看见了他风衣的右襟上,一大块深深的油渍。他迎阳坐着,看得出很无聊了,手臂沿着长椅的靠背一直伸过去;偶尔他会拿手指去敲击长椅,很有节奏地,他似乎沉浸到他这动作里去了。在他的身旁,椅子的另一侧,有一片叶子,很小很小的椭圆形,它是银杏叶吗?

下午的阳光落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体上,有一片叶子挡住了他,使得他的脸上一片是阳光,一片是阴凉。他的神情里似乎有一些东西,很微弱的,在那安定的瞬间里,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了。他是个懒惰的人,从衣着上看──从衣着上看,他是个穷人吗?扛摄影机的人不知道。现在,穿风衣的人坐在阳光底下,他的神情寡淡得近乎稀薄,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有很多过去吗?他的细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是安定的,也是游离的,在他的前方,是一片旷朗的天,还有大片大片的阳光,可是看得出来,他没有看到他的将来。

他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美男子,高爽的身材,小小的玉白脸,一双清目。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吗?为他发疯吗?他的性欲怎么样?他有很多情史吗?──他那种长相是最经不起老的,一老,人就塌相了。现在,他的脸变成了团白脸,像放了发酵粉的小白馒头,圆鼓鼓的,肉滋滋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光洁得像一具孩尸,在酒精里浸泡了很多年,现在重现光日,头脸变得空虚而庞大。

扛摄影机的男人定睛地站在那里,他把摄影机从肩头上放下来,他的眼前模糊了。有几片青藤挂在眼前,以为是隔着很远,伸手一够,却够着了。他决定走下城楼,去见见这个穿风衣的男人,和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和他一起说说话。──这个穿风衣的男人,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南京人吗?他神情里有一些东西,深深地打动了他。或者说,他神情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游离在他的感情之外了。有时候呢,他也侧转过头来,东张西望的,也一直在微笑着,仿佛对他的身外世界重新充满了孩童般的乐趣。他那张小团白脸上所绽放出来的神情近乎天真了。

扛摄影机的男人深深地疼惜了,也不知为什么。这个穿风衣的男人,……他是个不快乐的人。他神情寥落,可是他微笑了。他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老去了,所以他微笑了。他软弱,无聊,穷困,对于生命,他觉得自己没有力量。他的生活还算平静吧,有饱饭吃,也有妻儿,不多的一点希望……没有人能理解他。扛摄影机的男人自己呢,他叫徐光华,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来自台湾。他年轻的时候……是啊,谁能相信呢,他也曾年轻过!那一年他才二十五岁,住在南京仁爱东村。他曾有过极丰泽的肉体,被许多女人爱过,恨过。──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呢!记得有一年,去夫子庙得月台看戏,那时他还小,大概也有十七八岁了,就开始跟他堂哥学捧角儿;也会去逛窑子,第一次,真是不行的,很害羞,再学也学不像的,只是坐在客厅里,虽也说着话,可是额头上已渗出汗珠了。那些窑姐儿,真行的。……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不少都和女人有关。也爱过,哭闹过,恨得牙痒痒的,其中也有是当真的,在身心上留下了痕迹。现在呢,很多年过去了,大浪淘沙,很多极重要的事都忘了。过去了。仿佛它们从未发生过。女人呢,也不记得了,都老了,成了别人的女人,母亲和祖母了。没有性欲了。有的也死了。不重要了。──徐光华现在能记得的,还是那段岁月,柳叶青的时光,和青春,物质,繁华的京都有关的记忆。春天走在大街上,满街梧桐的影子,大街小巷的,一片一片的影子。从巷口走出来一位姑娘,面目清朗,也不施粉黛,清明的眼睛在太阳底下细细地眯起来。──典型的南京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大多端庄而娉婷,却不作媚。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大街上飞过,大概是个店堂伙计,手里托着一只大银盘,一路吆喝着飞过去了。也有无轨电车,从街的另一头开过来,慢慢地停下了,很多乘客的头探出窗外,也有用手拍打着窗外的梧桐树叶。一辆黄包车在“鸿翔绸缎庄”前停下了,车里走出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大约三十五岁上下,身着织绵缎旗袍,有微微的小腹,付了钱,一路花摇柳颤地走进店堂的阴影里了。

还有一些巷子,当然,巷子他肯定是记得的,他就曾住过巷子,许多人都住过巷子。这里藏着光阴,最日常的生活。一天天地,太阳升起了,落下了,婴孩诞生了,主妇们在谈论米的价钱,男人们呢,在去公事房的路上,还在想着隔壁办公室的女同事,她的娇嗔和微笑,她的裙子是否太短了一些?也在想着时局和政治,也想升迁──听说战争又要开始了,打呀,打得好,这世界的末日,人都死光光了。在巷子里,12幢D座的李家老太太也死了,其实年纪也不大,刚好过了六十五岁生日。青年人在谈恋爱,享受着物质、精神和肉体。在巷子里,新的一批少年又迅速成长起来了。

也有一些穷巷,徐光华也记得,在很多年前,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里,南京就有很多穷巷,那里住着人力车夫,小本生意人,妓女,大学生。那里的时日是缓慢的,暗淡的,那里头的阳光似乎也比别处更弱一些,其实也不尽然,也许更强些──徐光华没有住过穷巷,他不太清楚。那里头也有梧桐叶吗?有不快乐,静静的希望,一点点的物质生活,也有情感和幸福吗?像这位仁兄──徐光华看着不远处的穿风衣的男人,想,他也是穷巷的人吗?

这十几年来,徐光华每隔两年就要回一次南京,他退休了,无所事事。他最丰华的记忆还是在南京,二十五岁以前。他一生的好日子全留在那里了。──他在台湾混得不好,在一所中学里教国文,教了一辈子,连个组长也没混上。至今也还孑然一身。──那些风流韵事究竟是靠不住的。

现在,两个男人坐在了一起,正襟危坐地谈起话来了。也交换了名片,──那个穿风衣的男人没有名片,他把住址和电话号码写下来交给了徐光华。徐光华注意地看到,他叫吕东升,家住鼓楼附近的薛家巷。

他们在秋天的太阳底下坐着,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已经很稀薄了,正午的阳光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了,然而它确实存在过,那样的强烈、旺盛、繁华。现在,阳光开始堕落了,很慢很慢往深里沉了下去。它是一点点的,又是一片片的,很哗然──速率极快。一束阳光打在徐光华的眼睛上,他侧转了一下头,灭了烟蒂,再回来时,阳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叶子的阴影,它挂在他的眼前,一跳一跳地。

萧索的园子里,有一种东西,它很慢很慢地往深里沉了下去。然而阳光还是在的,它普遍而广大,徐光华很注意看自己的身后,他们的影子在太阳底下拉了很长。

在他们的前方,不远处,有一块水泥地坪,有十几对男女在跳舞,跳欢快的华尔兹。他们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男人西装革履,女人们呢,满头华发,也有年轻一些的,体态还相当轻盈,有身段和曲线,她们穿著艳装,黑色的连衣裙,或者鱼尾裙。她们的头发也是经过修理的,梳成了鬏,或者是波浪形的短发,用夹子细细地夹住。她们转过脸来了,确实见老了,在阳光底下,深深的皱纹从脸上浮现出来。

个中也有一些很倜傥的男士,瘦削身材,穿著华达呢条纹西装,戴着金丝边框眼镜,也不系领带,很有当年落拓不羁、风流潇洒的痕迹。徐光华把手按着腿,轻轻地拍打,他想道,这些人中,也许有当年的五陵年少们也未可知。

这就是南京的好处,你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找到从前的时光,看到一些熟悉的场景和事物,还有人。这些人,他们和你一样生活在从前的空气里,不管是跳舞的人,还是坐在长椅上的穿风衣的人,他们愉悦着,恍惚着,可是他们都是忧伤的。

这个城市太适合回忆了,它有背景和底子,它很悲伤。徐光华记得,在很多年前,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里,南京就有回忆了。老年人在太阳底下坐着,老棉裤裤管里里藏着深深的冬天。中年人很恍惚,有一部份人在静静地过着物质生活,另一部份人呢,他们沉浸到情爱和肉欲的欢腾里去了。穷人们呢,他们走在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袖着手,沉沉的太阳照在他们的身体上,使他们快要睡着了,睡着了。城市很“绿化”,许多梧桐静静地绽放,阳光的深处有很多阴凉。那时候,夫子庙就有很多假古董行,乌衣巷也在那一带;朱雀桥呢,他不知道,它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它是一座桥,但是它在书上,一首诗里,字词间。──它的意境伤感得快要滴出血来,那里头珍藏着富贵,人世的衰亡,呜咽声,回归的日常生活。

现在呢,朱雀桥边集聚了一片片低矮潮湿的民房,雨天的时候,积水会涌进屋里去。夏天呢,本埠的姑娘趿着木屐走上了桥,她们穿上家常的花布裙子,神情懒懒的。也有一种时候,比如晴朗的冬天的晌午,家家户户晒被子了,这时候,桥边的栏杆上就搭晾了很多被子。

──只有青少年和儿童,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是快乐的,他们一步步地往前走着,朝他们自己也看不到的未来走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成百上千个时代在这里变更着,开始了,又衰亡了。每一天都处于变化莫测中。物质世界呢,它在上升,前进,它是如此的富丽堂皇,人们已经认不出它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一些东西没变,人们还在过着从前的生活,有着从前人的情感和道德,还有一些场景,它也是从前的。

徐光华很记得,有时候他走在一条小街上,黄昏时分,看见街头有一家卖糖炒栗子的,有人拿着铁铲在锅里搅着,灯光下他的脸被蒙上一层层热气,有些含糊;卖栗子的是个年轻人,一个穿花呢大衣的妇女站在摊前,可是她有点心不在焉,她弯下腰去和她那五岁的儿子说话。很多人从摊前走过了……徐光华也从摊前走过了,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心里一直疑惑着,猜测着,隔了很长时间,蓦然回首,他看见了,就是那个东西,它在那儿,很多年过去了,它从来不曾消失过。

有时候,也会看见一类人,他们从街上惶然而过了,他们的影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是矮小的、肥胖的。他们的神情,是怯弱的,贪生怕死的,无聊的,充满了欲望的,悲伤的……徐光华定定地站在那里,他看见从前的时光又回来了。从前的人已经死了,可是他们借尸还魂,他们的情感和神态在活着的人身上又醒过来了。

也会在巷子里,看见他所熟悉的时光,──那个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南京。一条非常干净的巷子,两旁有人行道,风起时,一片落叶贴着地面飞翔,它飞到了一扇银色的铁门上,被吸得牢牢的。正午的阳光底下,家家户户的窗户开了,一个孩子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的,他是在看风景吗?也有人从窗户底下走过了,在那一瞬间,他抬起了头,他的身体在空气中定定地停了会儿,又继续前走了。

徐光华觉得他是站在自己的身外,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看这些场景,它是那样的安宁,和平,悲哀。他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深深地伤了他,使他不安,使他怀念,疼痛,他的眼泪淌了下来。

现在呢,他和吕东升坐在明故宫的废墟里,一张绿漆长椅上,这是199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夕阳快要落下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他们在看跳舞。偶尔徐光华会侧头打量着他的同伴,看见他在绿漆长椅上坐着,不时地拿手去拨弄风衣的衣角,把它塞到身底下,再把它拿出来。──徐光华觉得自己是如此地熟悉他,仿佛他是他的兄弟,甚至是他自己,他让他想起了与这个城市休戚相关的一些东西。

舞场还没有散,草坪边上的一只录音机里正在放一首乐曲,舒缓的三步舞曲。舞池边上,一对男女踏着三步舞曲,在跳华尔兹,他们旋转起来了,很缓慢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有一瞬间,两个男人都沈醉到如油画一般浸染开来的画面里去了,他们听着细细的音乐,调子有点似曾相识。两人于音乐上都不内行,徐光华只记得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听过一首乐曲,名字仿佛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因为很诗意的名字,便记住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乐曲的名字,也许它是一首诗呢,也未可知。

至于吕东升呢,他坐在长椅上,在某一种时刻,他觉得自己是微笑了。他的双腿自然架起,有好几次,他很注意看自己的脚,是不是和着音乐在打节拍,其实没有。可是在心里,他觉得他身体的某一个地方,一点点地全活了。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今天下午,他会和一个陌生人相遇,和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和他一起说说话。他将和他说些什么呢,说说天气,南京,也许还有时局和政治什么的……也许他会跟他说一些心里话,他的情感和生活,他的苦恼──他会吗?没关系,反正他们都是陌生人,他就要回台湾去了,他们彼此是不搭界的。刚才他们已经聊了一会儿,这个台湾人是个薄舌之徒,一看就知道是个老花花公子。他开朗,热忱,精力旺盛,时常会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会和他谈谈女人吗?──吕东升把双眼睛定定地看到空气里去,微笑了。

这么多年了,他很少有机会和人谈谈女人,没有合适的气氛和环境,没有合适的人──他断定这个台湾人,这个老花花公子,他轻浮而细敏,──他断定他是个合适的人。

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他开始说话了。他指给他看一个正在跳舞的女人──他把一双眼睛细细地眯起来,做出很笃定的、大方的神情看那个女人。她穿著黑色筒裙,红色高领套头羊绒衫,很有风姿的样子。她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美女,年老了,容颜仍保持得细致而白晰。仍有身段和微微的起伏的胸,也略略化了一点淡妆,一双松驰的、下沓的大眼睛看到对面人的眼睛里去。

他让他猜测她的年龄。这么说的时候,他微微皱着眉头,做出一幅极自然的神态出来。台湾人笑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这个穿风衣的男人,这个无聊的男人──他会跟他提这个!当然,猜测一个女人的年龄……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会跟他说这个。

台湾人说:“大概会有七十吧。”

吕东升笑了起来,说道:“看上去更年轻一些,六十五像吗?”

台湾人摇了摇头,他于这方面是个内行。隔了一会儿,他用很有权威的语调再次说道:“应该会是七十。你只要看她的步态就知道了,她的步态很软。你不能光看她的身段,女人的身段从来是不可信的。”

两人同时笑出声来。吕东升向他身边的人说道:“看得出徐先生是经历了很多事情的。”徐先生听出这话有恭维的意思,客气地摆手,笑道:“我跟你说,一点意思都没有。男女的事情,哧,我是经历多了,可是到头来一场空,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再跟你说呵──”他拉拉吕东升风衣的袖子,说道:“女人过了五十,一年一个样子,隔了两三岁就是一个阶梯,真是看不得。”

吕东升想起他的妻,的确,才四十八岁,就很见老了。他现在很难相信她也曾年轻过、貌美过……然而这是不容怀疑的。这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她穿著月白的衫子,宽大的黄军裤,她的两条辫子又长又粗,挂在胸前,有时候她也会把它盘在头顶,就像蛇一样。他更喜欢她把辫子垂下来,更显得她那张脸娇俏可人。她是宣传队里的红人。也不知为什么,她虽然很美,可是演戏她从来演不了李铁梅,而只能演沙奶奶。把个脸画成了很老的一张假脸。和很多年后她的脸不太一样……完全是另一个人。她母亲也常常说起这个。

现在,她朝他走过来了,她走在三十年前的街道上,那时候的街道很萧条,人迹稀少,然而却有无止境的阳光,它是大片大片的,繁华,热闹,喧嚣。蝉声也是一片片的,无理由地响起,又熄灭了。……那些可爱的蝉声啊,它们现在哪儿呢?很多青年都离开了城市,能够留在家里的,都是一些有权势人家的孩子,或者是独生子女,需要留下来,照顾年迈的父母。

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穿街走巷,他骑得飞快,一天又一天,他们飞过了城市的所有街道,有时候他也会急刹车,她来不及准备,身子倒在他的后背上。手里的葵花仔撒了一地。她尖叫着,拧他的后背,他脚一蹬,骑着车又飞起来了。

有时候他也只身骑着单车,在正午的阳光底下,他的背整个伏在车上,眼睛从车笼头上看着前方,他飞起来了。在正午的阳光底下,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迅速地变换着,小了,又大了,到左边了,又到右边了。他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全世界的风声。他超越了一个人,又一个人。街上有人在跳绸子舞,他从他们身边飞过了。

他淌了很多汗,那些年,为了一些极细碎的事情,他总在淌汗。

他们恋爱是件很自然的事情,被很多人看好了,花一般的年纪,金童玉女的组合……可是再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两个好人,社会的顺民,一向安分守纪的;处理感情的方式是中国式的,也没有外遇。曾经多情过,现在呢,老了,情感慢慢的消淡了。

吕东升最不能原谅这一点。……说起来,真有点难以启齿,他和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性生活了。他们分住两间房子,他和儿子睡外间,她和女儿睡里间。有时候是白天,儿女都上班去了,她低头正在计算“入会”的人数和帐目,他最反对她做这个──他更信任银行。可是她强嘴道,她喜欢“入会”,她就喜欢──一则利息高,二则遇事了,别人的钱可拿来暂为应急。

他看见她坐在当门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支笔,弯腰伏着膝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有时候她也会停下来,拿铅笔在头皮上轻轻地划着。她的长睫毛在阳光底下眨着,眨着,就像孩子一样。他的心动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她老了,邋遢了,可是偶尔,她看上去还是有一点美的。要是物质条件好一点,过着与当下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的样子可能还要整齐清洁一些……可是也很难说,也许因此更不快乐了。

他笑了起来,他逗她说话,把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到她的身体里去了。她领会了,可是不予理睬,低头继续算她的帐目。这些年了,她的欲望是越来越淡了。──他就恨她这一点!有时候,他拉扯她,逢着她心情好,她和他撕扯一通,笑着躲开了;逢着心情不好呢,她还会给他冷脸子,说道,孩子都那么大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这是很好的理由么?吕东升一想起这个,身体就发麻。

吕东升觉得他应该恨他的妻子,因为这么多年了,她从来不懂得安慰他,她总是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他吵架;她不了解他,人生的大半辈子过去了,也曾经相亲厚过,喜悦过,可是她不了解他,在某一种时刻,他们是陌生人。因为她老了,慢慢地失去了性欲。……可是现在,他坐在绿漆长椅上,想起她这个人的时候,他觉得他对她的恨,不知为什么,竟慢慢地模糊了,迟钝了。

其实也还是恨,只不过到最后,它竟走样了。

他跟台湾人讲起他的苦恼。他把身子稍稍抬起来,裹紧风衣,又重新安然地坐下了。他说:“今天中午还吵架了,她说了很多刻薄话,你不知道她这个人──”他把头稍稍扬起,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悲伤了。

台湾人侧转过头来看他,善解人意地微笑着。他问:“为什么吵呢?”

吕东升在空气中静静地坐了片刻,也许是很长时间,终于说道:“因为钱──”他皱着眉头,眼睛看着前方,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现在,连他自己也忘了他们是为什么吵架了,也许是因为别的事情,言行上的一点小磨擦,小风的被子没晒,自行车的链条松落了,煤气罐有些漏气……然而这么多年来,即使是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吵到最后,落到的还是钱字上。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这总归没错。

台湾人说:“可是你们的感情……”

吕东升抿着嘴,突然微笑了。他的眼睛跟着一片落叶,看着它在空中漂浮,停顿,然后慢慢地降落。他说:“总归说得过去吧,她那种人,有时真气不得她的。”

台湾人又微笑了,他听得出来,他说这话时是有一些感情的。

吕东升自己也觉得了,他很不满意他刚才话里的那种愉悦的口气,所以隔了一会儿,他执意地纠正道:“可是她一点也不了解我……她,她不懂得安慰我。”他重新找回了悲伤。在那静默的空气里坐着,他觉得自己一点点地消沉了。消沉了。他的圆圆的小肥脸鼓起来了,很郑重地,就像孩子一样,他生起气来了。

台湾人说:“可是每个女人的生理构造是不一样的,有的女人强一些,有的女人淡一些。你的太太……”台湾人笑了起来,没再说下去。

吕东升也笑了。这个台湾人,他误会他的意思了。他说的不是这个,他说的是安慰,它是安慰。可是现在,他不由得想起了他那温良而端庄的妻,她的温柔和寡淡,她的少性欲。──她是古中国的,东方的,符合审美的,但不能享用。她是他的妻。吕东升自己呢,想起这个劳什子的时候,很欢喜,可是他对它到底有多大兴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告诉台湾人,他向她求欢,总是被拒绝。有时候他很恼火,有时候呢,他掸掸衣角,很潇洒地微笑着,和她说一些别的话,并不往心里去的。究竟这个劳什子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它有多重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虽然经历了,可是他觉得他并不了解它。

他侧过头来看着他身边的人,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们是如此亲近。他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他要告诉他,他这一生的秘密,他的苦恼,他这下半辈子的理想。有的话很重要,有的话呢,它只是一些闲话……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需要说话。要说很多话……他跟妻子也不曾说过的话。

这个台湾人,他是陌生人,可是他是这样的亲切,可以信任。他善解人意,有理解力和慈悲情怀。他是个花花公子,他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这一生的经验丰富极了,他有很多情欲。他是他的朋友……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他们是朋友。

吕东升弯下身子,把双肘撑在膝盖上,他的整个身体伏在膝盖上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因为冲动。

他开始说话了,很急促地,他不是一字一句说的,他是一段一段说的。段与段之间没有衔接,很突兀地,它们彼此没有联系。偶尔他会转过头看他一眼,并不停下来,他的话语,连带气息一起喷到台湾人的脸上去了。

他告诉他,有一天,他会离家出走。他要离家出走。──他在空气中停顿了一会儿,很吃惊了。他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它是一不小心从他嘴巴里蹦了出来的。他这话里有一种很陌生的、疯狂的气息,他吓着了他自己。离家出走,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家出走!可是,──可是他当真就没有想过吗?从来没有想过吗?他敢肯定吗?为什么这话使他惧怕,使他热血澎湃,又浑身颤抖?为什么?也许它一直在他的体内──他身心的深处,它潜藏着,今天,他找到了它。

他的眼里汪着泪水,他哽咽着说,他要离家出走。他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他疲惫了。他和他的妻儿也没什么感情……说到底,他们都是他们自己,他们谁都代替不了谁。他,他想获得自由。

他一只手端庄地放在腿上,另一只手在裤缝上轻轻地磨擦着,很局促了。他又说,总有一天吧,他会从这个城市突然消失,他要让他们都吓一跳。他沿着林荫道走路,就像今天一样,走着走着,他就没了。他走出了这个城市,到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去了。他走出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的家庭,妻儿,薛家巷。它们也消失了。

他又讲起了薛家巷,讲起了陈三,那个原国棉厂的机修组组长,做厨师的吴二,活泼的吴老太太。他说,那个孙老头快要死了,他苟延残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也许他会熬过这个冬天,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今天他会讲那么多,他简直不能控制了。他的语调平缓,急促,认真,充满了感情,有时候有着静静的悲哀。只在话与话的间隙处,偶尔他会作一短暂停留,只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那样的细弱,真实,一种庞大的生命的呼吸。

台湾人坐在绿漆长椅上,认真地听吕东升说话。他不时地侧转过头来看他,饶有趣味地,他发现他是个碎嘴子,他的一张小嘴“叭嗒叭嗒”说个不停,就像孩子一样,他的小小的肉眼泡像鱼一样地鼓起来了,他看着前方,那样的安定,太平,也有着小小的慌张,和悲伤。

台湾人觉得──他了解他。这个穿风衣的人,他正在说话。他是个无聊的人,也孤独,也善良,有时候会厚颜无耻。

他还在讲那个孙老头,他快要死了──台湾人并不知道孙老头是谁,可是他知道他一定是个穷人,他住在薛家巷里,经历了生命的快乐和悲伤,平静的,动荡的,暗哑的,也曾有过感情,幸福,性欲,也曾有过一点物质生活,然而现在都到结束的时候了。

他看着吕东升,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很黯然的“物伤其类”的感觉。他想道,这个中年人,他不快乐。他疲沓。他是南京人。这个南京人他出生于穷巷。他的贫困。他的贫困毁了他。

他们很迟才分了手,那时候,园子里的人都散尽了。管理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还有五分钟他就要下班了。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它明亮而坦白,从高处安静地挂下来。

吕东升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时在东张西望着。刚才园子里的那档子事,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他的语气,他说话时的小动作……有的他记得,有的他已经忘掉了。现在,他有点羞惭,他把手从胸前绕过去,放在脖子后,以为是在搔痒,其实不是,它在那儿安静地停留了一会儿。今天下午,他似乎把一生的话全说光了,有的是信口开河,有的呢,在当时那样一种迷幻的状态下,也很难说是没动感情的。

那个台湾人已经走了,幸亏他是陌生人。他希望他早日离开南京,再也不要回来。他也不想再遇见他。他要尽快忘记这件事(他顶不能原谅自己,他跟一个陌生人讲起了他的性事),他要让它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死掉。

他走在大街上,看见很多人,他们像蚂蚁一样,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各奔东西了。苍茫的天底下,许多人笑着,惆怅着,有人手拉手,有人在叫卖。不远处的红灯突然亮了,一个青年骑着自行车飞奔到路中央,停住了。他和岗亭里的警察对峙了一下,微笑着,终于把车一步步地往后挪着。

吕东升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小巷里。这是一条非常热闹的小巷,小巷的深处有一个菜市场,很多人提着一篮子菜迎面走来。也有一些卖布匹和鞋袜的小摊贩还没有收摊,有人在摊子前徘徊,站下来,看着,拿手捏着物品,可是他并不准备买。

经过了一座桥,到了一个空灵之地,也有楼房,街道,商场,可是人迹渐少了。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妇女在哭泣。她穿著灰旧的衣衫,头发蓬乱,她用手捧着脸,有时候也会拿衣袖去擦眼泪。她哭得很伤神,并不h郺 De鱐lTr¨¨¨¨¨¨DrDDDTd(Db["<?w"U¨|}¨¨来说也就不存在了。

到了晚上,是薛家巷人们团聚的时候,放学的放学了,下班的下班了,像吕东升这些没班上的人,在街上看足了街景,也回家了。孩子们在四方的院子里跳橡皮筋,或者“跳房子”,男孩子们呢,拿着书包当武器,一路“呜呜呜”地叫喊着,跑进屋里来了。

他们在这巷子里出生,慢慢地长大,他们将长成怎样的人呢?等到有一天,这巷子也许不在了,可是人……人究竟还是那些个人啊。

青年人,像吕东升家的小风和小敏,他们已经二十出头了,经过漫长的、暖洋洋的童年走到现在,天地一下子变得开阔了,明朗了。小风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做事,半年前随老板去了趟欧洲。他是个俊朗的年轻人,孩子气的脸,一双清明的眼睛像极了他当年的父亲。也许有一天,他会出来自己做老板,他要拥有自己的别墅、跑车和女人,可是现在,他站在自家的屋子里,灯光是明亮的,红漆家俱和地板擦得光鉴可人,然而仍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它是陈旧的、暗淡的、贫穷的。现在,他站在桌边,支着腿,他的兔毛灰的羊绒衫里发出好闻的气味,那也许是他的体香,或者质地优良的商品的气味……总之,它们混为一体了。他的那件羊绒衫是鸡心领的,更衬出里面的白衬衫和暗灰领带,有一种高尚清洁的气派。

他在等吃晚饭。他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鲫鱼汤,他母亲说,秋凉了,喝鲫鱼汤可以滋身补气。他母亲会做各式各样的汤,除了唱样板戏,这几乎是她贫乏人生可以炫耀的不多的几样技艺。她会做猪肝汤,红枣汤,银耳汤,山药汤。有时候夜深了,家人都还没睡,她就会跑到厨房里做玉米羹,刚上市的那种小嫩玉米,听说要很贵。她似乎天生懂得保养之道,她的烹调经可以写出一本很厚的食谱来,她还喜欢不断地创新,变换一些小花样,也会和邻居们探讨做菜的技巧……总之,那里头的世界是广大的、愉悦的。她常感慨着,她要是开一家饭店,……但是那需要很雄厚的资本;她又说,那她就到街头做小吃,卖鲜肉馄钝和水饺,或者鸭血汤,据说利润很大,很有赚头。──说了很多年,也没人理睬,她渐渐地懒待动了。

现在,在灯光幽暗的公用厨房里,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忙碌着,厨房里有浓重的油烟味。有一家人喜欢吃川菜,做菜时一味地放进去很多辣椒,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男人们呢,三三两两地站在院子里,抽着烟,有时候会抬头看黄昏的树梢上,一点点正在暗下来的天。天色渐渐暗了,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黑夜是这样的温柔,安宁,叫人无端地感到充实和欢喜。肚子是空的,饭还没有吃,女人们正在厨房里做晚餐(在薛家巷,晚餐是正餐),做蕃茄炒蛋,炒芦蒿,宫爆鸡丁,红烧肉,酱鸭爪……想起来的时候,又是一阵欢喜。

据说四平路一带的螃蟹降到二十块钱一斤,真是不可思议。明天去看一下,称半斤也不过才十块钱。螃蟹这东西不能多吃,也吃不起。虾子也是一样,十块钱的虾子,分到一家人的嘴里,也不过才几只。可是在那夜晚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吃饭,虾子端上来了,是清蒸的,放在一只小圆碟里,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只小小的醋盏……吃,是这样一件叫人愉快的事情,想起来的时候,内心觉得温暖潮湿。

老人们呢,不再贪恋着吃了,晚上,他们只能喝一点稀粥,或者一点清淡的汤羹,吃稠的东西,他们会不舒服。他们早早地入睡了,灭了灯,躺在床上,一开始没有睡着,只听得外面孩子的吵闹声,隔壁陈三在训斥他的儿子,有人在谈论拆迁的事情,也有人在笑着,很短促的一声,就没有了。……四周迷迷糊糊的都是人的声音,那么紧,那么紧地包围了她,让她觉得温暖,安全,留恋。她的眼里快要淌出泪珠来。她渐渐地睡着了,那些声音,它渐渐地远了,淡了,它不存在了。

这是薛家巷一天里最繁华的时候,晚饭前,人声鼎沸,有一种盛世气息。有人在等吃丰盛的晚餐,有人忙碌着,有人很快乐。出走的人回家了,他把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慢吞吞地往院子里走。他笑眯眯的,一双鱼眼睛又鼓起来了。现在,他心情好了,所有的悲伤、无聊、忧郁都消失了。它们消失了。他重新成为了有责任心的丈夫和父亲。现在,他要吃饭。

现在,他的儿子吕小风正立在写字台前,翻看一本《ELLE》杂志,那是他妹妹买回来的。现在的杂志办得就是好,连广告也做得这样华美动人,有一种真正的物质的气息。一间幽蓝的屋子里,窗户开着,屋子里没有人,一张椅子躺在正中,画面的左侧,有一只高跟鞋,还有一只长筒丝袜……是一幅摄影作品。它能说明什么?它是一则广告,可是他不知道它在说明什么。真是幽默。现代性。一种真正的物质气息。

他听见院子里也有人在谈论物质。他微笑了。他用中指掀开第二页(因为食指夹着烟),继续看下去。──他们知道什么?他们以为吃了一顿红烧肉,就叫做过物质生活。他们是穷人,穷人在一起谈论的就是吃!他们吃得很饱,偶尔也很好,他们吃虾子,还吃螃蟹,──就是吃龙肉,他们还是穷人。没见过有这种吃法的,饱食终日,除了吃,他们再也不知道还有别的事。他们在食欲里沉了下去,这帮无耻的人,他们不劳作,没有积蓄,过好了今天不问明天。他们会用最后的十块钱买半斤盐水鸭,一袋油炸花生米,一斤桂花米酒──他们一口口地喝下去了,又不会醉的。他们的躯体衰老了,可是他们还要做爱(他想起了吴二老婆那壮硕的身体,她才三十五岁,可是在小风看来她已经老了)。他们堕落了。院子里还有一些老人,他们离死很近了。这就是人生么?

小风突然觉得异常的萎顿,他抬起了头,他那张白净无瑕的脸接近于完美了,他那么年轻,劫难还没有降临到他的身上,现在──现在他在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那么精致而单纯,他觉得一切都分开了:杂志上的精美广告,薛家巷人的生活,他自己……他们都截然地分开了。

他父亲吕东升从窗前走过了,来到门口,探了一下头,又折回到厨房去了。他就是这样,鬼鬼崇崇的,一个饱食终日的、无聊的人。他整天在街上走,他以为人们都不知道呢!

吕东升来到厨房门口,倚墙而立;他女儿小敏正在和母亲说话。她二十一岁了,是个很秀美的女孩子,天生长着一张小家碧玉的脸,很干净,也不施粉黛,眉眼处却很有风情。她在“蝶妆”工作室做事,专门推销韩国的DeBON化妆品。她做得很吃力。蝶妆是个好牌子,可是近两年来,买“蝶妆”的人越来越少了。她对她母亲皱眉道:“你不知道噢,现在穷人真多啊,两年前买蝶妆的人现在都换国产了。”她的声音细细的,因为是对她母亲说话,声音听起来很嗲。

她母亲有些心不在焉,一边忙着把煤气开关拧小,一边转身找味精瓶,她说:“现在下岗的人那么多──”回头看见丈夫站在窗前,一双眼睛冷冷地看过去,待笑不笑的,说道:“下班的人回家了?”吕东升也笑,牙齿咬着格格的,很恨了。

味精没有了,吕东升转身要去买味精,被唤住了,换了小敏去买。一双眼睛又是凌厉地看过来,说道:“又借这个好因缘可以出去逛是吧?”吕东升又是笑,她就是这样,他恨她恨得牙痒痒的。

夫妻俩现在和好如初了,吕东升倚门而立,他看着他的妻,就像孩子看着母亲一样,他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小了,他对她的恨都化了,化了。天色全黑了下来,家家户户开始吃饭了,在自家的屋子里,门窗是开着的,灯光那样明亮,菜肴很可口,秋收的新米有稻谷的清香……这时候的薛家巷是饱满的,幸福的。偶尔,吃饭的人会从饭桌前抬起头来,看见灯光下有一只小飞蛾,奇怪,秋天这么深了,竟还有飞蛾!他们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然地,又低头吃饭了。

他们在饭食里迷醉了,他们不太去想将来。将来也许是美好的,可是他们不去想它。吃饭就是吃饭。吃饭使人忘却。

看完了新闻联播,又看完了连续剧,有孩子念书的人家,督促孩子做完了作业,也该上床睡觉了。年轻的夫妻睡在一筒被里,穿著棉睡衣的腿互相纠缠在一起,彼此的气息都喷到对方脸上了,香烟的气息,雪花膏的清凉……他们做爱了。也有的呢,他们开着幽蓝的壁灯,手枕在脑后,他们在静静地说着话。屋里是这样的清洁,地板每天都擦得一尘不染。谁说他们是穷人呢,他们每天都在吃饭,也做新衣裳,偶尔他们会在家里招待客人,星期天的下午,他们会在自己的卧室里唱卡拉OK。

年轻人呢,像吕小敏,她也早早地睡了。她这几天身上懒待动,估计要来“好朋友”了。她很快地睡着了。朦胧中也能听见她父母说话的声音,他们似乎是在看电视。她哥哥呢,她不知道,他也许骑着他的轻骑兜风去了。

兄妹俩都还没有恋爱,他们都是心气极高的人,聪明,有容颜,对自己的前途有着极精密的算计。像小敏,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发誓,她要过另一种生活,区别于她父母的。她要和一个她喜欢的人谈恋爱,然后呢,然后她要嫁给另一个人。──一个女人,活在这个世上,一定要好好地爱一次,然后呢,她应该去过物质生活。

她不能像她母亲一样,糊里胡涂地……她毁了她自己。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后来,梧桐树被风刮得满天作响,雨声更大了。天凉了。她听得她父母关窗户的声音。她母亲说:“鞋子收进来没有?”

依稀中也听得对面的小屋传来一个老人的呻吟声,那是孙老头的,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今天中午她坐在门口涂指甲油的时候,还看见他来着。他扶着墙换蜂窝煤,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笑了,她也笑了。但并没有说话。

她到现在还能记得他的眼睛,灰的,很老的一双眼睛,但偶尔会眨动。还有一张很瘦很瘦的脸,瘦得可以忽略不计了,只剩下含糊的五官,鼻子是鼻子,嘴是嘴,还在那儿。

现在,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住在他的隔壁,他借用他的房子,顺便照顾他的起居。每夜每夜,他都在喊那个人的名字,哀求着,隔两分钟就叫一次,他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了。有时候,那个人会披衣进来,替他掖掖被子,或者倒上一碗水,自顾自地又走了。

可是今天,那个善良的青年没有答理他,他有明显的不耐烦,他把头埋在被子里,让自己睡去了。孙老头一直在叫着,叫了大半夜。这些年来,他也许一直在等待自己的死,但没想到会是这样。拖沓,无耻,没有自尊心。人类的累赘。

小敏躺在床上静静地想,他要死了,他可能已经死了,他气若游丝了。她把双腿踯缩到胸前,觉得自己沉沉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自己的身体,在午夜的上空飞翔。她的身体动起来了,伴着尖叫,痛楚,快感,飞翔……她梦见了一个男人,他合着她的身体,他和她一起飞了。梦持续了很长时间,小敏觉得自己的身体沉沦了,它是深渊和黑暗,它是死亡,它是速度,它是风……它又呼啸起来了。她看见光明了,渐渐地,一点点地,它是大片大片的光亮。它在眼前。──恍惚中她也知道这是梦,她母亲就睡在隔壁床上。为了不让她察觉,她拼命地压抑自己,她拿双手撑着墙壁,她的小拇指抠进墙壁里去了。

小敏从黑暗中醒来了,她觉得自己虚弱之极。这类的梦,从她的少女时代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现一次。最早做这个梦是在十四岁,是和她本班的男同学,一个高爽清洁的男孩子,现在连名字都忘了,也不知他在哪儿?还有一次,是和吴二,整个过程始终是含糊的,模棱两可的,──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完全不搭界的人。

现在,她从梦中醒过来了,她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睁着眼睛。她母亲已经入睡了,她的呼吸声很轻,一下一下的,也很清楚。小敏不由得调整自己的节奏,和她一起呼吸了。家俱渐渐地从黑暗中显现了,秋天的夜,没有月亮,夜色也是浅灰的,可以看见梧桐树叶和厨房的屋顶。

小敏觉得一切无味得很。她喃喃地对自己说,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了。她会伤了她自己。她也许应该恋爱,找一个正当的男朋友,或者结婚,她为什么不结婚呢?她又想起了刚才在睡梦中,听见了孙老头的呼救声,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刚才他的凄凛的叫声,一阵又一阵的……也不知是真实呢,还是她在做梦。小敏觉得一切都无味得很。

孙老头没有死。他死在二十天后,11月29号。刚下过一阵雨,气温陡降了许多,太阳又出来了,是冷晴的天气。宽敞的中央路上有很多人,他们骑着自行车,或者走着;他们是老人和孩子,忧虑的中年人,学生,计算机公司的总裁,小商贩和妓女……他们的影子落在道路上,是干燥的,冷的。从新街口方向开过来一辆双层公共汽车上,好看的桔红色。许多人岸然地坐在窗边,冷漠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他们看见了许多人,许多人也看见了他们。他们一晃而过了。他们彼此是不搭界的。

一个孩子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他向空气中“嘟嘟嘟”地吹气泡,一个人乐个不停。

孙老头躺在竹板上,他的尸体被蒙了一块白布。他被一步步地被抬着走出薛家巷。院门口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它载着他去他的终极地。

丧事处理得很快。一下子来了十几口人,里面有他的女儿女婿,也有外孙和外孙女,他们又领了他们的孩子,还有一些姨亲。女儿女婿已经年近半百了,头发花白,神情淡淡的。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正在打手机,一边说着话,一边微笑着。“噢,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呀。你说呢……”声音一点点地低下去了,里头能挤出蜜来,非常的销魂。

尸体即将被抬走时,女儿跪下了,磕头,例行哭泣。她喊了声“爸爸”,就哭了。她抽抽泣泣的,后来大哭了。有一瞬间,她大概是真的吧,这个领着她来到人世的男人,这个给了她血源,容颜,性格,性别的男人……他也曾年轻过,喜悦过,可是他死了。

薛家巷的人们都缩在自家门口,静静地。早晨八九点钟的院子从来没有这样空洞过。虽然他们自己也亲历过身边人的衰亡,那血腥的场面,那悲痛……现在,他们不是悲痛,他们只是缩在自家门口,袖着手,天气是越来越冷了,鼻子冻得有点凉。──在那一瞬间,他们很迟钝地,很茫然地想到其它的事情上去了。

只有吴老太,她走过来,架起了哭泣人的身体,劝慰着。她以为,虽然她和他们的交情并不深,但人到这个份上,是不好袖手旁观的。

卡车载着死者的身体,徐徐地开走了。在巷口,卖鸭血汤的还没有出摊位,报刊亭这边已经在卖报纸了。一个青年在读早报,边走边看,卡车经过他身边时,他停了下来,并不抬头,仍在看报。

从汉口路走过来一个南大学生,穿过中央路,走进薛家巷了。巷子里有家兰州牛肉面馆,很是地道。是老主顾了,每次都来这里吃。她喜欢南京的巷子,沉沉的太阳,家居生活,让她想起小时候。和旧时光。她想着,这巷子真是美的,有一种伤怀的气息。家家户户的生活都还好吧,还在过着从前人的日子,有一点幸福吗?据说南京这样的巷子是很多的,有机会真应当好好逛逛。

这时候,薛家巷的人们站在院子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孙老头的房门敞开着,铺盖已经被卷走了,和身体一起烧掉了。灰暗的屋子里空洞无物。吴老太太来到门口,伸头朝里略张了一下,重新回到院子当中。她袖着手,微笑着,眼睛朝人们的脸上各探了一下,潇洒地耸耸肩,也并不说话。

隔了一会儿,她说道:“过两天就有新房客进来了,他女儿已经把房子出租了,400块钱一个月呢,这么点破房子,真是看不出来。”她说着,很不平了。

姜老太太坐在屋檐底下的藤骑上,晒太阳。快近晌午了,日头一点点地高了,温暖了,昌盛了。李妈去菜场买菜了,《扬子晚报》下午才能到,现在,她无所事事,她只好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她想起自己的一生……仿佛三言两语,几下就说完了。也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事,当年的快乐和痛苦,因为隔着很长的一生往回看,很模糊了,快乐也不是快乐了,痛苦也不是痛苦了。她又想起了孙老头的死,叫唤了整整一冬天,谁都以为他会撑过去,过了年,开春了,他的咳嗽病好了……谁都盼着他死,可是当真死了──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来得那样容易,出其不意──一切都不很真实了。她想起刚才他的尸体被抬出院门的那一瞬间,风吹开了他的裹尸布,他苍白的额头舒展了。他的小小的手自然地蜷缩着,像还有生命一样。……姜老太太从没结实感受过生的快乐,可是在那一刻,他的尸体被抬出院门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如此贪恋着生。

吴老太太踱到姜老太太身边,倚墙站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她慢慢地说道:“听说,人死了,被推进炉膛烧了,他还是有感觉的,他会坐起来。”姜老太太吓了一跳,忙截住道:“这是迷信,我从来就不信这些迷信。人死了,怎么还会有感觉呢?”吴老太太痴痴地笑着,朝墙上更安定地靠了靠,她说道:“反正我是不怕的,我将来死了,就回扬州乡下去,我的坟地都买好了,棺材和寿衣都做了,放在亲戚家里。我是不怕的。”她微笑着,眼睛深深地、满足地看到阳光里去了。

姜老太太侧过头来,冷眼打量着吴老太太。她又生气了。她没有坟地可买,也没准备棺材和寿衣,她将来死了,也是要被推进炉膛里烧的。她可不相信人被烧了,还会坐起来这种鬼话──可是她觉得自己还是生气了。

陈三坐在当门的阳光里补藤骑,他微笑了。两个老太太的话,他零零碎碎听了一些,活着的人在谈论死后的事情,那样的安详,满足,太平,他也觉得奇怪了。他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在太阳底下谈论死亡,他觉得离他还有一段时日。他妻子秀琴正在摘芹菜,她在一家五金店工作,今天轮晚班。

夫妻俩在太阳底下坐着,说着生计。

中午的院子里,又有人在谈论着吃了。离春节还有两三个月,性急的人家就开始准备年货了。做腊肉的做腊肉,做风鸡的做风鸡……这是老年人心目中的春节,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穿著新衣裳,热气腾腾的面点端上来了,灯光很明亮,一派欢声笑语。青年人呢,他们不作兴这些了,他们主张简约。孩子们呢,他们要去麦当劳。

吕东升重新走在大街上,穿著羽绒衫,戴着鸭舌帽,他把手抄起来,兴致盎然地走着。走至一个街口,看见两个女人在吵架,四周有很多围观者。吕东升停了下来,非常好心情地,看看两个吵架的女人,又看看围观者,他微笑了。他继续前走了,有一种时候,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氛围里去了,他的日常生活,妻儿,情感……都不在了。现在,他离开了它们,他获得了自由之身。他又想起了那次在明故宫遗址,那秋天的园子里,他跟台湾人说过的话:有一天……有一天,他会离家出走。

吕小风呢,他下班了,他骑着摩托车,在正午的阳光底下飞行。他戴着头盔,身体整个伏在摩托车上面了。他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前,有一个青年,也像他这样,他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飞行,他穿过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他淌着汗……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他们都热爱速度和飞行。

车飞行在中央路上,到了薛家巷口,吕小风并不停下,一径地飞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他是风,是速度,他是风。……有一瞬间,他也想起了孙老头之死,可是他并不介意。生的人正在各式各样地生着,他们有许多苦恼,正在爱和恨,他们是情欲的人,物质的人,可是他们都是无聊的。死的人呢,他静静地死去了,他成了一具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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