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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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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底下要说的这则爱情,跟前两章没有太多关联。它们不是因果关系。

很多年后,我终于从我的小城走出来了。我没有考上北大和清华,也没能去美国。我生活在南京,谢天谢地,我理想的一部分得以实现了。我在过物质生活,也马不停蹄地谈恋爱。几乎是走马观花的,我和异性相处,也获得愉悦。

我不以为我的爱情是值得记录的,那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说过,无数次的恋爱在于我,就像一次恋爱。一步步地往前走着,说不定哪天就遇上了一个男人,那又会怎样呢?也许会擦肩而过,也许呢,会“携子之手”。总之,就是这样子了。

所遭遇的场景,两个人最初的喜悦,甚至说话方式,种种微妙的细节……事后想起来,都有可能是相同的。你和一个男人走过这条小街,和另一个男人走过那条小街;也许你带他们去过同一家购物中心——真的,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们大体上都是一类男人,有的也不是好看,有的并不富有,但是——怎么说呢,真是一类男人的。很多年后,他们的面容也模糊了,想起来的时候就像一个人。所有的伤心和盟誓都过去了,人和人之间的温暖,那些感动和信任……也不值一提了。你只会在笑谈间一带而过。

恋爱就是这样子的吧?知道是在重复,也没多大意思,可是能上瘾的。愉悦当然是愉悦的。

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的现实生活,我沿着少年时的足迹一路狂奔,向前,再向前,很茫然的,也随手丢弃了很多东西。我知道自己是无情的。在我长大成人的这十年间,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城乡差别拉大了,那就如一条鸿沟,彼此站在两岸遥相对望,静静地对峙着。它们各自往深处走远了。

至于我自己呢,一如既往地贪图富贵享乐。我沉浸在都市里,享受文明和现代化的一切。我一年年地虚度年华,上班,赚钱,身穿华服,谈恋爱。我没什么志向,也缺少幻想。

“乡村”离我越来越远了,就像梦境。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也不很厌恶。总之,完全是不相干的。小时候被我厌弃的穷亲戚,十年间我也没有见到他们。有时候在街上看见一个乡下人,面色苍黄,扛着铺盖慌张地走着,我就会想起家族里的穷亲戚,有种恻隐之心。

我说过,个人是无能为力的,贫穷衰败是那样铁铮铮的事实,让人满心不悦。我不想见到他们。我们终将是擦肩而过的,很礼貌地,客气地,我侧过身体,我们各自走过去了。

我二十八岁那年,我奶奶死了。按照当地的风俗,我们把她的骨灰送回乡下,和爷爷合葬,这在民间叫“合坟”。家里举行了盛葬仪式,车队像河流,缓缓地驶出小城,流向乡村。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回乡下,我得以看见了我的穷乡僻壤,还有穷亲戚们。那么多,他们穿着丧服,悲哀的脸在阳光底下静铸着,就像大理石雕塑。他们站在村口迎接,密密挨挨地挤成一团,也有探头张望的,也有弯腰系鞋带的。

他们迎上来了,拉着我父母的手,安慰着。有三、五个壮劳力,拿着扁担、铁锹带头向田野走去了。我们跟在后面。也有一些穷亲戚过来和我搭讪,这其中就有陈平子。他叫我小敏,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常去你家的,那时你还小,有这么高吧——他用手比划着。

我说记得。我侧过头去看他,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在他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他依然那么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刚毅俊秀的脸庞是冷的,贴切的,也几乎没有表情。

他说,有很多年没见了,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突然羞赧了。低声地、愧疚地说道,小时候不懂事……

他似乎是没听见,把头侧向田野,眯缝起眼睛。他说,常回来看看。你爷爷就躺在这里,他的坟是我填的,现在你奶奶也来了。你父亲、叔叔也在这里长大的,那时我们玩得很好。

我低下头,拿手拨弄着鬓发。我的眼泪淌下来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堵得慌,我的喉咙涩得发疼。我在阳光底下静立,陈平子站在身旁等我。他的影子打在我的身体上。

他说,别难过,人总是要死的。你奶奶活了八十多,想起来是值得庆贺的。

我说,是值得庆贺的……我抬起头来,在泪眼婆娑中,看见一片片的阳光,原野上的小径,村庄,一两户新贵人家竖起的楼房,还有村口的代销店。几个老农蹲在小店门口晒太阳,一个梳着抓髻的小女孩踮起脚,趴在小店的窗洞里,似乎张望、指点着什么。

风从村庄深处吹过来,是阳春三月的风,带有麦田青草的气息。虽是丧日,我的眼泪也让我觉得汗颜、吃力。我不愿意承认,我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它从来就躺在我的身体里,它是我血脉的一部分。很多年来,它睡着了。

你没有到过乡野,你也不是乡村子弟的孩子,——假如你的爷爷奶奶没有葬在这里,你就很难理解这种感情。它几乎是一触即发的,不需要背景和解释,也没有理由。你只需站在这片土地上,看见活泼、古老的世风,看见一代代在这里生长的子民,你就会觉得,有一种死去的东西在你身上复活了。

它来得如此突然,你竟没有准备。你的躯体平静地支撑着,在晌午的阳光底下,也会觉得阵阵寒冷。你在田野里跪下了,衣衫和身体沾着青草的汁。你看着村人掘坟,把爷爷奶奶的骨灰撒在一起。坟被填上了,连同棺材,连同几件贵重的衣衫和物品也烧了,一起埋了。

只在这时,你才能感觉到,你身体的一部分也跟着走了。你和死去的亲人一起,把一些东西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你跪在荒落的原野里,拉都拉不起。你哭了,不发出声音。拿牙齿咬住嘴唇,咬得疼,咬出血来。你蓬头垢面。在眼睛的余光里,你看见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父母和弟弟,弟弟的儿子——他才三岁,也跪在原野上,向空中“咕嘟咕嘟”地吹气泡。还有叔叔和姑姑一家,还有那些穷亲戚们。

那些窘迫的、饱尝岁月和贫穷磨难的穷亲戚呵,那一刻,他们也跪在原野上,呈一字排开。他们悲戚,也平静。有一瞬间,他们的眼睛是看到阳光里去了,那眼睛里有老实和平安,有慈善,也有忠诚。——只在这时,你才会懂得,你和他们是骨血相亲的,你和他们“在一起”。

我们借一个亲戚家摆了宴席,由陈平子做厨子。我回去时,我母亲正和陈平子坐在里屋商量着什么。我母亲说,你也过来听听,风俗人情,将来用得着的。这是你表哥陈平子。

陈平子笑道,我们已经打过招呼了。

我母亲说,老大不小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人,她自己是不急的,可急坏了我们。这话是对陈平子说的,他立在床头柜前,一只腿微曲着。他略沉吟了一下,大约觉得不便说什么,沉默了。

我坐在床沿上,拿手指剔另一只手指的泥垢。我想起这么多年来,我在城市的浪荡生活。我不以为我是浪荡的,可是没有情感,走马灯似地一个个换男朋友,只为了愉悦、彼此取暖,也许还有刺激和享乐。不是浪荡又是什么呢?

我想起那些男人们,从我生命里像过客一样流逝掉了,我从不疼惜。也绝不回忆。我说过,我是要往前走的,会随手丢弃很多东西,最珍贵的,无关紧要的。

我拿爱情当作钱财一样算计,吝惜得很。我从不承认我爱过他们,一桩桩爱情走后,我全盘否定。我甚至不承认,我为他们淌过眼泪,失望过,伤心过……唔,眼泪还是要承认的。可是眼泪能证明什么呢?我打个响亮的榧子,或者摊开双手,耸耸肩——就这样,我走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我就这样过着可耻而堕落的生活。我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能让我感动,所有的欢乐和伤痛都是暂时的,有代价的,也几乎是浮面的。我知道。

我变得斤斤计较,做一切事情都会后悔,这其中也包括付出感情。

总之,在我28岁那年回乡途中,当我置身于乡野间,走上了一条小径;当我跪下了,目送着我的爷爷奶奶躺在这里;当我哭泣了,把手指插进松软的泥土里。——

当我最终和乡亲们融合在一起,和他们搭讪,交谈,说一些最朴素的话;当我直面贫穷,感觉到心疼和隐痛;当我看见他们的贫穷背后,仍有着明净的、开朗的笑容……我确实知道,我喜欢他们。有一种古老的情感在我身上复苏了。

当我坐在母亲和陈平子之间,倾听他们的谈话;当我有时间来回忆自己的堕落生活,想起那些衣着优雅的男人们,和他们之间精致的、虚无的谈话,似是而非的微弱的情感……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么遥远。我开始厌倦了,并皱眉头。

当我看见陈平子的裤管落在我的眼睛里;当他和我说话时,我抬起头来,礼貌地、客气地微笑着,而他却侧转过头……我就知道,有一些微妙的东西,在那一瞬间来到了我们的身体里。

那几乎是无法言说的,也没有理由。所有的解释都是不相干的。那是爱情,某个机关适时地打开了,存在于我和穷表哥陈平子之间。

我母亲迅速地分派了任务,陈平子掌勺,我和弟弟负责上菜、招呼客人、清洗碗碟。陈平子走了,我和母亲又坐了一会儿。我母亲说,天可怜见!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个女人。

我说,人倒是神清气爽的,看不出颓败。

我母亲说,女儿都16了,也辍学了。浆洗缝补,能照应他了。

我黯然地听着,一时也找不出话语。我不知道陈平子怎样度过了他这四十年,这四十年中的每一天,而他的每一天都是和我相关的。他的贫穷、窘迫和屈辱,他的明朗和纯净。他终究是个普通男人,一辈子无声无息。我多么想听到他的一切,哪怕片言只字。我也想说起他,哪怕仅仅提一下他的名字。

可是我母亲走了。我在空洞的房间里坐着,内心里五湖四海,一片蓝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在爱着,它和我以往所有的爱情都不一样。我不提防,可是内心有些紧张。我感到害怕吗?

很多年后,我也扪心自问,这段感情来得真实吗?它是否就像一个梦境?……在那正午的阳光底下,一切都被放大了,这虚弱的男女之情,一点一滴地聚拢起来,在一个春日的下午盛开了。它是否有足够的基础和保障?——它需要吗?两个处于隔离世界里的男女,他们相遇了。他们原本是不相干的。

可是在那春天的村子里,天地是旷远而古老的,人是连在一起的。古老的太阳直直地照着,身上滋滋地冒出汗珠来。一切都是微小的,呈细节性的呈现,触手可及的。

简单,远古,荒老。有着适宜的环境和情调,也有情感。敏感,微妙,善于感知……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子的吧?

我走出屋去,陈平子正在庭院里忙碌着。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前。他的背影坚实而宽厚。他的影子在太阳底下是小的。他回过头来看我,笑道,别站着发呆,快过来帮忙。这是第一次,他以这种放松的、亲热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踽踽地走上前去,立在他身旁袖手旁观。离着那么近的距离,气氛越来越不对了。我几乎想逃。

陈平子让我往灶台里点火,他看了我一眼,笑道,你会吗?

我说会。我着手捡柴禾,冷静地做着这一切。不再说话。我知道一件事情将会发生,而它已经发生了。这是事实。我不想逃避。因为发生在内心里,也逃避不了。我只是尽可能地避免在我和陈平子之间,人为地建立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我不喜欢,而且它也足够危险。就像一切恋爱的开始,在那半明半暗的一瞬间,我害怕。

陈平子走过来了,他蹲在我身旁,把桔杆往后拉一拉,说道,哎,烧火是这样子的。你把它往前顶,火顺着烟囱全跑了,我还怎么做菜?他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跳起来说道,我让弟弟来烧,我不行的。我去那边招呼一下客人。我抱歉地看着他,走了。自己也知道这一招很软弱无能的,有杀伤力。

陈平子笑了笑。亲爱的陈平子,那一刻他是那样的无力和胆怯。他一定在自嘲吧?他在想,这么一个女人——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吧?

我走出庭院,看见很多披麻戴孝的人们,哀哀地站着,坐着,一团一团的,也有低头抽旱烟的,也有说着话的。他们都是我的穷亲戚,乡亲们。他们的神情紧紧地皱着。春日的阳光底下,人大约是倦了,有人开始打哈欠。

我叔叔和他少年时的伙伴蹲在树荫底下,说起了陈年往事。从前他们是玩得很好的朋友,一起逃学,去果园里偷吃苹果,被人一路追着……想起来,这一幕就在眼前。他们吃力地笑起来。

我的眼里婆娑着泪水,我看着树荫底下的人们,以为自己隔着遥远的距离,很努力地,我把眼睛眯缝到阳光里去。我看着四周的场景,一片一片的,像静物写生。许多像虫子一样的细节,一些细碎的话语……我看着,听着,把它们记在心里。

我想,即使有一天我会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呢?因为爱情。我常常为爱情做出很多荒唐、冲动之举,为什么这次就不能呢?

我穿过院墙外的一条小径,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我看见院墙里袅袅地冒出炊烟来,我知道,那是陈平子在灶前灶后地忙碌着。他离我那么近,越过院墙的窗户,我甚至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弯着腰,正在自来水笼头前接水。

这个劳碌的、庸常的男人,我爱他。我迅速地盘算着我的感情走向,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一个下午。吃完了饭,我就要和父母、叔叔一起回去了。车子已在村口等着。也许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和乡村短暂的连结就此消亡了。我又回到我惯常的生活轨道上去,继续和男人们周旋,过着麻木而堕落的生活。整个人的状态是无情的,没有幻想的,少活力的。我和陈平子的爱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了吗?

我们还没有开始,也许永远也不会。这并不遗憾。在我以往的情爱史中,像这样擦肩而过的人太多了。可是这次总有一点不同。……是不同的。它让我觉得疼惜。

在这多住几天,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是一生。嫁给他,照料他的生活,和爷爷奶奶相厮守。很多年后,自己也葬在这片土地上。……你不要以为我是矫情的,绝不是。那是我某个瞬间的理想,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它在那个春日的晌午袭击了我,击垮了我,让我觉得浑身乏力,让我觉得精神振奋。

呵,和贫苦人一起生活,忠诚于贫苦。和他们一起生生息息,最终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这都是我的想像,可是这样的想像能让我狂热。

你再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场景。一个城市女人倚在老树杆上,她四周的环境是旷朗的,看不见什么人。蓝天白云,坚实的土地。有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那泥土和植物温凉的气息,刺得她鼻子有点发酸。一只老狗蜷缩在草垛旁晒太阳。几只水牛躺在不远处的小河里。她间歇还能听见村人说话的声音,嗡嗡的,像有无数的飞虫在叫。晌午的村庄实在静极了。

在那静静的瞬间里,使得她能天高地远地想一些事情。她觉得自己格外清醒,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理性。她可以撇开自身的一切情感……是的,情感并不重要。在这个时刻,她尤其要追问,她这是怎么啦?这一切从何而来?它是否真实?她是否有能力去承受?她的情感虚伪吗?——她敢承认吗?

她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能找到答案吗?

她计划着怎样和现任男友分手。他在一家公司里做部门主管,文明,有教养;他们才相处了两个月,还没来及厌倦。他如果问她分手理由,她就告诉他。他准会笑起来。她自己也笑了。

她转过头去,这才看见陈平子立在路口。她和他之间隔着一条小径,几十米迫近的距离。他在看她,她吃了一惊,他也吃了一惊。那一瞬间,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这个男人,他爱她。这个春天的村子里,正在发生着一桩爱情。他等她已经很久了吗?他预备走过来和她说话,带她去村子里走走,看看她祖、父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承诺过她的;可是一直犹豫着。他在犹豫什么呢?

她迅速地把头转回来。在刚才四目交接的一瞬间,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伧惶。他装做很不介意的样子,笑了笑,掸掸身上的白围裙,东张西望着。他装做自己出来看看闲景,无意中撞见了她,那又会怎样呢?

他朝叔叔他们走去了。他站下来抽烟,听几句闲话,有时也搭讪两句;听不清说什么,反正大家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他和他们一起散了,大约是开席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看着他走了。她甚至没有目送他,她的身体像树桩一样立地虚空里,他走出了她眼睛的拐角。她知道,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奇怪,你没法解释的。你以为你们有很多机遇,无限的可能性……可是一次错过了,永远错过了。

她知道,他再也不会说出那句话来了,她也不会。一天的时间太短促了,一生也不够。他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她的眼泪淌下来了。很平静的一种哭泣,也不伤心,只觉得异常遥远,无力。

底下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在那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我和陈平子又维持了正常的相处,很艰难的,我们也知道。我帮他上菜,洗刷碗碟,和他不着边际地搭讪着。有时也叫来弟弟,和他商量着回城时间。我说,我搭叔叔的车直接回南京。

陈平子客气地说,回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不多住几天?

我说不了,以后还有机会的。也知道这话是言不由衷的。

我的神情很放松,知道一件事情结束了,再也没有可能性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完了。还没来及开始。我和他之间的一切,又是漫山遍野的,盘根错节的,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我所有的计划,我的理想……在那一瞬间里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们是傍晚时分起程的,为了避免和陈平子告别,我提前半小时躲进车子里。我蜷缩在后座里,就像狗一样,把自己裹起来。有时候也会摇下窗玻璃,我想再看一眼我的乡村,它们与我有着血肉的联结。可是我没有能力。

我看见空旷的原野一片苍茫,这原野曾养育过我的祖父辈,也承载着我死去的亲人。我看见村人们陆陆续续地收工了,他们扛着锄头,走在混沌的天地间;走远了。我微笑着,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收缩得疼。

我看见了陈平子走过来了。他走在一群村人之间,和我父母、叔叔握手告别。我摇上车窗玻璃。隔着墨绿色的玻璃和苍茫夜色,我越来越看不清他了。他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高高的个头,有容颜和思想,有生命,可他和我是没有关系的。

汽车载着我们,走过了颠簸的村路。一路的灰尘跟着我们,灰尘淹没了村庄,原野,树木……灰尘把一切都抹去了,我们的眼前一片混沌。我们一路疾驶,乡村就像风一般地掠过了。而且,黑暗慢慢地降临了。



2000年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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