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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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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家族基本上都是穷人,他们分布于江淮一带,世代以务农、捕鱼为生。你也许在电视上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在广袤的江淮平原上,有很多星罗棋布的小河流,它们交叉,会合,在平原上流淌。

村舍掩映在绿荫之中,尖尖的红屋顶的房子。江淮一带的民居,大都是这种样式的砖瓦房,它们踏实,平安,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于心平气和中偶尔也会露出一点不老实。那屋檐是上翘的,做成精致的流线型,俗称“飞檐”。那砖红色的墙和房顶,也透着中国民俗特有的“喜气”。

在这里,哪条河流不萦绕着村庄?河水是流动的,清澈见底。河水也可以饮用,常见人担着两桶水,轻快地走在村路上。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光着身子在河里嘻戏,妇女们在这里漂洗衣服,牧童躺在河边的草地睡着了。

这是真的,如果你走在江淮农村,你一定会看见这样的图景。世世代代的人民在这里生活,他们耕作,捕捞,通婚,生育;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肥沃的土壤,这里埋藏着他们的生老病死,百年如一日、向前涌动的日常生活,人世的情感,悲欢离合,世态炎凉。

汽车载着你,驶过了这片土地,一窗子的蓝天和树木,在你眼前静静地伸展,延续数百里;春天的田野上,麦子和油菜花盛开了,一片黄,一片绿,色彩是那样的鲜明,饱满,招摇。

如果你恰逢走进了一个村庄,你就会看见,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开着,家家户户的门前有草垛,菜园子,猪圈;屋后有茅厕。

你还会看见一些人物,他们都是地道的江淮农民,他们害羞,含蓄,见了生人了,眼睛待看不看的;也有一些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说着江淮方言,他们尾随着你,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你从一户人家走过了另一户人家。

正是农闲季节,村庄好像睡着了。村庄是那样的安静,祥和,老人们蹲在草垛旁,抽着旱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起了农事。有一瞬间,他们的眼睛是看到阳光里去了,阳光是痒的,他们眯缝起眼睛,笑了。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的单纯,很深很深的沧桑的皱纹,无尽的岁月从其间流过了。在那一刻,他们的笑容几乎是浮面的,惯性的,不触及感情的。

有一个农妇,从院子里走出来,怀里端着一盆猪饲料,她一边“噜噜噜”地叫唤着,一边朝猪圈走去了。

这时节,你是看不见姑娘的。她们大多躲在闺房里,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她们绣荷包,纳鞋底,织毛线衣,踩缝纫机……总之,一代又一代的姑娘,就是这样躲在闺房里,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变化莫测。时代在前进,她们手里的针线活,已由手工缝制改为机械操作——可是心思,到底还是从前的那些心思啊。才过了十八、九岁,已到了说婆家的年纪了,她们有了自己的心事,无限的憧憬和惆怅。——这种事,到底是不踏实的。

她们大多长得很美,有的也不是漂亮,只不过是清楚,明朗,和平,她们的眉宇间有一种动人的姿态。当你走在江淮的乡间,看见一个姑娘迎面走过来,她衣衫整洁,神态矜持而从容;如果你打量着她,她就会低下头,羞涩地、迅疾地走过了。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一草一木,万物生灵,在这片土地上,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活泼的姿势。它们是那样的和谐,具有某种朴素的美质。那是因为,你爱上了这片土地,你与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我刚才说过,我们这个家族基本上都是穷人,他们分布于江淮一带。在一百多年前,他们从山东迁徙而至,辗转安徽,至江苏,从此安居了下来。他们婚丧嫁娶,生育繁殖,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世纪。

我们家族的穷,是有渊源,有历史的,那是典型中国农民式的穷,单调,灰暗,没有幻想。他们以土地为生,穷也穷得安乐、坦然,仿佛生来如此,并不心酸。到了我爷爷这一支,情况略有改观。

我爷爷在三、四十年代参加了革命,他组织了武装游击队,打土豪劣绅,也杀过日本人和国军。后来,他成为一名职业革命者,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解放以后,他被分了一官半职,最盛世的时候,他曾做过地委的组织部长;曾有消息说,他与市长这个职位失之交臂。——当然了,这也许只是谣传。

对于我们家族来说,我爷爷最大的贡献就在于,他把这个家族的一支带出了乡村,走向城市。他们是他的嫡系子孙,在城里出生,长大,接受教育。总之,这个家族就这样被分离了,其中的一支远离了土地。

到了我和弟弟这一代,我们已经完全地被改造了。我们开始过上富足的生活,有身份和地位。我们衣着优雅,谈吐精致,性情敏感而害羞。我们惧怕劳动,体质柔弱,总之,我们与那片土地的联结少了,淡了。我们的感情冷却了。

我们家族的其他人,仍滞留在本土,他们勇敢地、忠诚地面对贫穷,过着百年如一日的生活。偶尔,他们到城里来了,买台彩电,采购结婚用品,或者买辆手扶拖拉机,总不免要来我们家看看。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崭新的衣衫,蓝卡其中山装的风纪扣,紧紧地卡在脖子上。他们的布鞋也是新做的。他们的神情多少有些腼腆和局促,他们从布袋里掏出旱烟,在腿上轻轻地磕着。一下子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起来,大家都是亲戚,他们血液的一部分,也在我们的身上汹涌地流淌。他们都是地道的农民,在乡间生龙活虎惯了的,一向也是落落大方的,可是一旦离开那片土地,来到城里,他们全变了。面对似曾相识的亲人,他们变得紧张,生涩,他们那孩子气的、单纯的面容,——那些经过贫穷,岁月的磨难,在阳光和泥土里浸染了许多年而仍旧活泼的面容,在那一刻突然不安了,他们变得拘谨,缺乏自信,他们的神情几乎是死的,呆板的。

我们家族还有一些女人们,有时候,她们也会跟着自己的男人,来到城里。如果放在乡间看,她们也是体面人,她们衣衫得体,举止庄重,她们的容颜甚至称得上是清秀。你在乡间,到处会看见这样的年轻妇女,她们走在蓝天底下,田埂上,她们穿着素色的碎花布衫,步履轻快,神态安详。她们融入到环境里去了,她们与乡村的环境是那样的协调,和睦,亲为一体。

可是当她们来到城里,她们就显得有些土气了。她们走在街道和楼群之间,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相形见绌;虽然也穿着西装,瘦身裤子,黑皮鞋,虽然她们的神态是那样的明净,祥和,看上去并不谦卑,可是你一眼就认出来,她们是乡下人。她们的容颜里有一种气息,那是一种土地的气息,它浸入到她们的肌肤和血液里去了。

这就是我们家族的穷亲戚们,当他们寒寒缩缩地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这时候,你就会对他们怀有某种恻隐之心,或者心生怜悯;总之,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感,不是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你只是觉得,客厅里凭空多了一件物体,显得有些异样。

常常地,我放学回家了(那时我念中学),看见家门口放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我就知道,家里又来穷亲戚了。我母亲向我介绍说,这是你表大爷家的三哥,这是你表婶。

我点点头,照例在客厅里站了会儿;他们也站起来了,非常局促地,他们的脸上堆起了菊花的笑纹,说道,这是小敏吧,才几年不见,就长成大姑娘了。

我母亲说,快坐下,她小孩子家,不值得这样子的。

他们便坐下了,扯扯衣角,不时地拿眼睛打量着我,一下子也想不起要说什么,低着头暗淡地笑着。我站在阴暗的客厅的拐角,看见窗户外一片灰色的天空,天快下雨了吧?邻居家的衣服在阳台上飘扬,有鸽子从灰天下飞过了。

我有些难过起来。客厅里的空气是那样的僵硬,生疏,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存在。也不是紧张,只是黯然。长时间没有话语,脑子里是空的,身体完全多余。人都很善良,也有情感,可是完全不是这样子的,完全不是。

我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里,甚至觉得沮丧了。天真冷呵,手冻得青白,蜷缩着像只鸡爪子;很多年后,想起我们家的穷亲戚们,总能引起我生理上类似的反应。

我确实知道,在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很深的河流,也许终生难以跨越。想起来,我们的祖辈曾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我们的血液曾经相互错综,沸腾地流淌。现在,我眼见着它冷却了下来,它断了,就要睡着了。

对这一切,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来我们家,至多也不过是坐坐,吃上一顿饭,说些家常话,就走了。每次也不是空手来,总是带些东西,新打的稻米,刚起的花生,都是自家责任田里产的,也不花什么钱,完全是一片心意。

卖粉丝的人家送来粉丝,做豆腐的人家送来豆腐。腊月的天气,已近年关了,他们骑自行车赶百十里的路,来到城里,单单是为卖个好价钱。大清早,他们敲开我们家的门,不由分说,撂下一笼豆腐就走了。

我母亲跟在后面,袖着双手,身体冷得直哆嗦,说道,送这个来干什么,快拿去卖了,给媳妇孩子添件衣服。

他们说,要卖的在这儿呢,这笼豆腐是单给婶子家做的,不卖的。是连夜赶出来的,你掀开笼布摸摸,还温着呢。快做了吃罢,虽不金贵,味道却好。过年过节也没什么好孝敬的,就这点心意,婶子快莫客气。

他们推着自行车就要走了,擤了一下鼻涕,拿手指在棉衣上蹭了蹭。又紧了一下围脖,拿头巾包住了脸,单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冻得发红的鼻子。

我母亲说,中午来家吃饭呵。他们已经走远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不来家里吃饭的,因为敏感和自尊,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们家族的人,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骨子里都是尊贵的,这是从血液深处带下来的,没法子改变的。他们可以送你一笼豆腐,一麻袋萝卜,半只绵羊,他们是心甘情愿的,本心也是愉悦的。他们不想因为这个而接受感激。

我父母要是客气了,他们就会红了脸,说道,大哥大嫂,快别这样说。都是亲戚,换了别人家,我还不送呢。再说,以后也许还有事求着你们呢。——就当我留一份人情在这儿,将来你还我还不行吧?因笑了起来。

这说的是真话,真话也说得如此漂亮,地道,得体。这里头有“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做人的精细和含蓄,微妙的利益关系……总之,一切全在里面了。

这时候,他们的神情也放松了,语气也轻快了,他们重新获得了信心;付出让他们如此愉快,付出让他们感觉到人的尊严。——这就是我们家族的穷亲戚们,他们淳朴,平安,弱小,也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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