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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五日这天

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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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五日这天

这天是阴天,空气郁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的能见度极低,虽是白昼,犹如黑夜,费明又被带到了审讯室,这次审讯室里只有杨柯一人。因为有了从前的底子,他们后来的感觉始终是暧昧的。

杨柯立在窗前,看着暴风雨欲来的水上世界。他皱着眉头说:“又要下雨了,这种鬼地方,从来没有好天气。”

费明也有些气闷,他不知道这没完没了的审讯何时能到头。这样的审讯叫人纳闷,也使人绝望。他盼望着结果,或者死,或者被释放,也许他最终还是要“投降”的。他们要是打他,他就“投降”。肉体的痛苦是最结实的痛苦,看得见,摸得着,钻心。费明“形而下”,他更重视肉的感觉。然而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他们打他,使得不坚贞的他变得更加坚贞起来──他常常会做些不合情理,让他自己都吃惊的事情。

费明贴墙站着,他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

杨柯突然转过身来,说道:“我恨这样的天气,我恨这种地方!”

费明漠然地看着杨柯,他觉得这个人快要发疯了,他失去了自控力。

杨柯又说:“我在这儿呆了十年,你能够想像么?每天都是这样的天气,黄狗也死了……罪犯越来越多,岛上都是他们的影子、声音、气味,简直受不了……小岛成了他们的了。我恨这些政治犯。他们非常坚硬。我喜欢看见他们死在我手里……”

“死在你手里?”费明的心一凛。

“是的。”杨柯看了费明一眼,他的好奇心又来了,问:“你怕了么?”

“不……我是说,我很善良。”费明嗫嚅着说道。

“你还很脆弱,不够坚忍。”杨柯笑道,“可是坚忍有什么用处?坚忍的人最终还会死在我手里。”

“有一个态度强硬的重刑犯,被拷打了一个月,仍拒绝合作。我们本来打算放过他,实行枪决算了……然而有一天,我看见了他的眼神,我开始恨他了──”杨柯看了费明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是人对人的仇恨,不涉及立场和信仰。你能想像得出么?这种力量是很大的,它很大。”杨柯仰起头,轻轻地吐了口恶气。他看着嘴里的白气消失在更广漠无边的空气里,他像着了魔一样,寻找他的气息,寻找他自己。

“我决定重新和他 在一起,直到他求饶。”杨柯继续说,“真是没有理由,我们就这样恨上了。那真是一种巨大的潜能,我从来不知道我会那样去恨一个人。我度过在这个小岛上最激动人心的几十天,现在想起来仍血液沸腾,心跳加速。那段时期──”杨柯又看定费明,然而这次他看见的不是费明,他看见的只是空气。空气。

“那段时间,很有……热情。”杨柯斟酌词汇道,“我的体魄格外发达,我充满斗争的智慧,我的身体有时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越来越多的轻微的疼痛和快感贮入我的肌体,让我不寒而立。我不能看见他的耳目嘴脸,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不能想起他这个人……然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他,我每天都去看他,挑逗他,折磨他。我从他的身上找到了我原始生命的力量,我原来是多么富有激情,多年来它在我的身体内走丢了,现在我把它给找了回来……”杨柯的声音突然滑了一下,一点点地摔倒了。

费明惊诧地看着他,他发觉杨柯的眼里有水的光亮。他哭了么?费明奇怪地想。

“恨是一件多么……有力的事情啊!”杨柯叹道,“他死的时候,我去看他。他有自己的一间小房子,睡在草铺上,有窗户。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四十多天来,遭受毒打,折磨,饥锇,心灵的屈辱,生命从他的肉体上慢慢地消失了……”

“生命很娇贵,”杨柯断然说道,“它不坚硬,很脆弱。”

“后来呢?”费明迫切地问。

“他死了。”杨柯疲惫地说,“我的一半也跟着死了。”

“什么?”费明没听清楚,大声地问。

“……我才发现我是一个多么可鄙的人,”杨柯继续说道,“我折磨一个毫无抵能力的人,他很坚硬,然而他的眼里有哀怜……”

费明茫然地点着头。

“自那以后,我又恢复了从前无聊的生活。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的花狗也死了,然而我还要活下去,在这小岛上了此残生。”费明听着一阵颤抖。他有些明白了,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想到还会遇见你。”杨柯冷不防又说。他扭头看着别处,他的神情有些腼腆。

“所以你准备开始恨我了?”费明冷齿说道。

“不,你跟他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杨柯打量着费明,他的眼里有玩味的意思。费明也感觉到了。他感觉自己重新让这个男人活了过来。他点燃了这个男人生的希望。

他不由得一阵骇然,然而更让他害怕的还不在这个。他已经知道了──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审讯。这个孤独的男人其实是在跟他聊天。他接二连三地被提审,原来是他被需要。这个可耻的男人,费明心潮澎湃地想,原来他需要他。他被需要着。

这种自由的、玩文字游戏式的说话就是杨柯曾经熟悉的。这间摆放着沙发、茶几和水果,挂着霉迹斑斑的郑板桥字画的审讯室(其实是办公室),衣着优雅的男女──依然按照从前的方式固执地生活着。这个孤岛,这里的汪洋,这粗糙的环境,监狱、水草、天气……这永无止境的,越来越深的──越来越深的孤独,它叫人发疯。

又是一阵狂风吹过,风从水面上带来了水的气息,有一股水浪打在费明的嘴唇上,他舔了舔,有股怪怪的、青涩的味道。

杨柯喃喃地说:“要下雨了。”

费明重复了一遍:“要下雨了。”

──在这个小岛上,费明想,他给他们带来了物质世界的消息。有阳光的礼拜天,精神,物质,老人和孩子的气息,外滩的钟楼和汽轮,话语,爱情……他让他们觉得温暖,不需设防──究竟也还是在怀念某种说话方式。他们需要说话。只有这种说话,才会让他们觉得靠得住,离从前的自己更近一些。

结果总有着厚实沉重的意义。费明和他们一样来不及去关心。他感兴趣的也还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过程。可以不负责地说话。只是他的眼神、手势没法按预想的那样去做,他没法表现得更像个英雄──而他喜欢这样表现,在这种真刀实枪的情况下。

杨柯说:“这两天我和艾伦都在谈你……”

费明笑道:“谈我什么?”他的眼前浮现起艾伦那孩子气的、萌芽的脸,她有一双好看的虎牙,喜欢眯缝着眼睛看人。她的胸脯很平,然而身材实在是好,臀部很圆润,很肉感。她大概也有三十五岁了吧?这样的女人在上海……费明一下子又想起她跟他说起“丝绸”时那种温绵的语调,那语调实在是很迷人。

杨柯说:“艾伦希望这场审讯能持续下去,不要结束……”

费明的心潮湿了一下。他想,如果这一生他将注定走不出这小岛,他将永远与他的天气、江水、他的敌人和孤独生活在一起,他将选择这样的“审讯”方式。但是费明仍很犹豫,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能。他不能。

费明问:“那你希望这样吗?”

“我不知道。”杨柯的声音像个孩子,他发现自己的世界混乱之极,他对这个丝绸商身份的革命者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也许他这辈子也弄不清费明是谁。他只知道这个人丢失了身份,他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费明问:“艾伦是不是因为……”又是这个女人!费明的心软软地跳了一下,他发现他会爱上她。她是这个小岛上唯一可能的女人,她热爱丝绸。然而费明知道他不能。

杨柯说:“也无太大关系──也许有一些吧。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空气总是不清楚的,带有喘息声和唾沫味。”

“你是说你自己吗?”

“在这孤岛上,我和她是比较般配的一对。”杨柯突然烦躁了起来。“我们在这个岛上生活了十年。十年前,她很年轻──”他慢慢地摇着头,继续说道:“然而毕竟十年过去了,她毕竟是个女人。”

费明看着杨柯,他看着这个越来越软弱、越来越充满情感的男人,他为他伤感。费明不知道是什么使杨柯变得这样快,不再笃定、有意志力、有坚忍心。他只知道他自己,为一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信念支持着。他的力量一点点地滋生出来,他大声地说出他这一生最为豪壮的一句话:他希望早点结束……结束这关系、审讯,这扑朔迷离、丝丝棉棉的一切!

他看着杨柯,那一刻,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下午阴云密布,狂风骤起,水浪像银蛇一样翻腾,发出轰天巨响。瞬间大雨降临了地动山摇的小岛。

费明和艾伦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下午。他们在惨烈的灯光下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恍惚走神的感觉。

艾伦进来带走了一个死刑犯,又眯着眼睛朝费明走过来。费明觉得她是走在寂寂、长长的时间隧道里,失去了自身的存在,走不完地走着。

她在他面前站定了。费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铁窗,随意地问上一句:“也不知几点了?”──他是把它当作一句话来说的,很平静,也很珍贵。他们之间的话是说一句少一句了。

艾伦摇着头,看着这个干净的、具有女性气质的男人。她有些伤感,他的干净终究是和他不搭界的。

不知为什么,艾伦竟哭了起来。她似乎有话要说,到底忍住了。费明伸出手来替她擦泪,竟觉得自己是身在别处,或错过了时间。

那个死刑犯在走出走廊那一瞬间,回头看了费明一眼。那眼光是如此温和,充满了友爱和依赖。费明禁不住浑身一凛,木然地向他点头告别。

费明想像着他就义前的一幕。他听见黑暗里水浪撞见着岩石,淹没了一切声响。勇士一点点地小去了。费明陪他死过一回。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十月五日这天,另一个费明脱壳而出,他的羽翼渐渐地丰满了。他成了一个革命者。多年以后,费明仍记得那晚勇士的眼神,它对他后半生的影响是决定性的。杨柯和艾伦在逃窜途中被击毙。费明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竟是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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