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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一种

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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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一种

认识潘先生是在冬天,那年栀子二十四岁,正面临着硕士毕业。她所在的大学是一所名牌大学,念的又是著名的新闻专业。她是被保送读的研究生,本来还可以一直读下去,推荐读博士和博士后,出国做访问学者,或者教授。栀子是个好学生,从念幼儿园开始,她的成绩单上从来都是“优”字。她是属于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完成作业的那类学生,她的听课笔记总是一丝不苟,整齐划一,深受老师的喜爱。

有时她闲极无聊,会顺手在笔记本上画着美女头像,黑色的碳素墨水笔勾勒出的一个女人的侧影,波浪型的披肩长发,长睫毛,小而饱满的嘴唇……栀子最喜欢那流线型的鼻子,小巧的,稍稍往上翘起;也许她是喜欢她画流线时的感觉,很轻易的,任性的,可以全然不负责任。

栀子从初中时学会画美女头像,画了很多年,熟能生巧,有时一落笔就是一个,她曾经有过一分钟画60个美女头像的纪录。她们都是一个,像一个女人被洗印了无数张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美艳,冷淡,眼神有点苍茫,不大看出背景……然而栀子知道,她一定被爱过,也爱着,有过疼痛,体验过真正的快乐和悲伤。一个真女人,不大有孩子气,然而对生活还有憧憬,正在过物质生活。

栀子有时也回顾一下自己的生活,觉得很空茫;她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来来看她的过去,她几乎看不见什么。虽然她也在恋爱,常常为一些可爱的男士动心;她十二岁那年来的初潮,十六岁开始带胸罩……然而既然是记忆,栀子想,它就应该是一些更特别、更尖锐的东西,比如生死,有切肤之痛的恋爱,大悲哀,人生的十字街头一个关键的男人,因为他的缘故,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从此改变了方向;还有那风一般的细节,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和手势,它代表着人生中最真实的、伸手可触的那部分,很多年后,连她自己都奇怪着,她会记住这些。

然而现在栀子记住的竟是一些不相干东西,比如她画了很多年的美女头像,在笔记本上,在教科书上,苍茫地睁着眼睛,没什么理想;她身在杭州的父母,同在一家药物研究所工作,然而已分居多年了,老死不相往来;妹妹在南京念大学。……栀子觉得茫然。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个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天地很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然而她没有什么情感。远处有几匹马,还有绵羊,这漠大的世界里什么都有,然而没有人。

她在学校里倒是可以看见很多人的,她身边也不乏追求者,然而栀子的眼睛向来是向上看的,她理想中的自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不太言语,却有着深到骨髓的聪明;她婉拒了很多求爱者,因为年轻,也许是矜持,或者是别的更复杂的原因,她并不觉得可惜。拒绝了这个,就不能答应那个,因为要做到一视同仁,大家都是在一个校园里长大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栀子也奇怪着自己的坚忍,后来才有些明白了,她的拒绝里未尝不含有更大的野心,拒绝了所有人,就等于一个也没拒绝。希望平均分摊在每个人的身上,只是很渺茫。

认识潘先生的那会儿,栀子的生活还是相当整齐的,只是家道渐趋衰落,开始显出一点颓败的痕迹出来了。那年暑假,她回杭州照顾病榻中的父亲,起先谁都以为不过是热伤风,输两瓶液就可以了,谁知进了医院的大门,父亲就再没能出来。栀子每天来往于家和医院之间,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要穿过大半个杭州城,沿着西湖边的林荫道,名叫湖滨路的,往前冲。有时自行车会擦过行人的手肘,歪了一下,车篮里保温瓶里的汤汁就会淌出来,一路往下流着。栀子觉得自己的喉咙很是发紧。

死亡是件漫长的事情,它要在三个月内,一天一分一秒地完成。栀子也哭过,她看着生命怎样从一个男人的身上消失了,而这个人是她的父亲。有时他们互相看着,还有母亲和妹妹,一家人重新聚到了一起,病房里没有声音,然而每个人在心里都说着话。栀子抬头看着窗外,她迅速盘算着父亲死后她们的生活,这似乎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难以想像。从前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并没有觉得父亲这人有多重要;而现在,她之所以认为父亲对她们来说有着至高无上的意义,也许因为他就要离开她们了,而且最主要的,他是男人。

栀子想,她应该辍学去工作,帮母亲还清债务,资助妹妹学费和生活费,因为她是长女,责无旁贷的。她考虑着,她是否应该去嫁人,嫁一个正派人,可以安心过日子的,但必须要有殷实的经济基础;如果一时半间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嫁,她也可以去“傍人”的,做一个没有名份的、背后的女人(这个她完全可以接受),她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经济和物质,那里头有她期待了二十多年的安全感。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觉得,这安全感对她和母亲和妹妹来说,是如此重要。

父亲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有时他会说:“我真后悔……”便不再说下去,起先栀子以为他是在忏悔,这么多年来对她们母女的怠慢,然而不是。父亲终于又说下去了,“我后悔没有把你们培养成泼辣的女人……”栀子便有些明白了,她想起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着好学生,好女儿,好公民,好人,她温顺谦让随和,连她自己都相信着,她具备着传统美的一切,她差不多是完美无缺的了。然而她同时也知道,这一切对于她如何过好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用处。父亲睃了姐妹俩一眼,又说:“那么瘦!”

母亲那边便哽咽起来,说:“姐姐和妹妹都是聪明的。”父亲便说:“只不过用来对付她们的学业罢了。”栀子泪流满面地抬头看父亲,她一生所能体味到的父爱全在这里了,那一瞬间,她发誓,她一定要过得比所有人都好,她要过华彩的生活,物质的,爱情的,她都要。她要住在玻璃的楼房里,接来母亲和妹妹同住,她们要喧哗,歌唱;她们很强大。栀子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他慢慢地小了;他们互相看着,彼此也许明白一点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明白。栀子看着父亲的眼睛,那里头并没有悲哀,有的只是安平、温和,知道事情已经来临,无从改变什么,只在此静静地等待着──很认命的一种感觉。栀子的眼泪重新淌出来。

后来便遇见了潘先生,那已是冬天了。那阵子栀子行将毕业,写毕业论文,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工作的事情是请一个师兄帮忙的,此人先两年毕业,名叫于波,能言善道,因在女生中兜得转,得绰号“表哥”。

表哥说:“我没有能力帮你,但可以为你引见一个人,一切就靠你自己了。”他似乎对她不够放心,问她,“你行吗?”栀子似乎听出这话里有别的意思,便问“什么行不行”,表哥朗声大笑道:“男人都是很坏的。你行吗?”栀子也笑了起来。

表哥说:“女人最容易成事了。聪明的女人既成了事,又毫发未损──这类女人最可怕!次一些的虽成了事,却也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说到这里,他“轰”地一声又笑开了,“最笨的女人是既折了身体,又赔进了许多感情。”说得两人都笑起来。

栀子不禁冷齿,笑问道:“男人都这么坏吗?”

表哥侧头认真地打量着栀子,把一双眼睛细细地眯起来,脸上开出许多笑纹。“不,”他摇头认真地说道:“他们一点也不坏,他们都是好人,有地位,有身份,是正派人。他们是男人。是对女人有用处的人。”他把手搭在栀子的肩膀上,轻轻地拍她两下,“你应该长大,你已经不小了。”

表哥约请潘先生喝茶,是在一家叫做“天水雅集”的茶馆里。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星期二的下午,人很少。那潘先生大约四十岁光景,身材不高,微胖,神色屹然而含糊。他是一家报社的副总,同时在大学的新闻系兼任客座教授。席间两个男人谈起了最近两个月的文化动态,以及表哥所在的出版社要出的一套关于西方文论的丛书。栀子淡淡地坐着,不时地侧头看橱窗外的街景,看见许多行人在走路,在阳光底下,非常匆忙地,有种落日荒荒的感觉。有一个小孩子在橱窗前站住了,看着栀子,他的黑色的棉衣在窗玻璃上打着阴影。栀子突然看见孩子的黑棉衣上凭空长出一双眼睛,那是潘先生的眼睛,侧着头正打量着她。栀子的心里不由得一凛。栀子并没有回头,仍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小孩子一会儿就跑开了,橱窗前一片明亮,潘先生的眼睛也消失了。她听见了他和表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安平,稳妥,在清寒的空气里震荡着。她回过头来看着他,他也微笑着看她,栀子的心再次一凛。

一星期后,栀子问表哥工作事宜。表哥说:“你打电话给他。”栀子木然地问:“谁?”表哥便笑了起来。他说:“没问题的,你是女孩子。你知道你的长处是什么吗?你的长处就是会得到很多男人的喜爱,他们会帮你。”栀子说:“就我一个人去约他吗?”表哥说:“当然。”栀子笑了起来:“他是有经验的人。”表哥说:“他也善良,他会帮你。”

潘先生爽快地赴了约。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后来又去泡吧,那是位于湖南路的一家僻静的小酒吧,时候尚早,客人不多。潘先生要了一杯啤酒,从高高的柜台上走下来。在那幽暗的灯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肩很宽,腰板笔直,铁打一样的影子,落在墙上,倏地朝她这边横扫过来。

整一个晚上,栀子觉得自己是站在她的体外来打量着潘先生,她与他隔得很远,他们是不相干的人。及至他坐到她的对面,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他口齿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及至很多天后,他的身体进入了她的身体,他们彼此有了一些了解,并升起了一些温情(她不愿意承认那是感情),栀子觉得这种距离感仍是存在着的。

潘先生喝酒的姿势很好看,他并不看栀子,低头自顾自地喝着,像在沉思;有时也抬头看着前方,不明所以然地,又低头喝起来。他喝得很慢,右手举着杯子,在半空中停住,左手打着榧子,声音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分贝内。他举杯子的那只手漂亮极了,白皙而修长,手指轻轻地托住杯身,指尖在杯柄子里有节奏地拍打。

有时候他会看她,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也不避她的眼光,非常温厚地、笃定地,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所以然来,栀子反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想,这是一个有相当阅历的男人,也许是个情场老手,也许他非常喜欢她──这大概不用怀疑,他从不隐瞒这一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现在还看不出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是否会发生──这不是由她来控制的。她只能在此等待,兵来将挡,也只能如此了。

栀子理想中的情形是,既要得到这个男人的帮助,又要让他一无所获;既要拒绝他,又不能开罪他。她觉得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还有点贪婪。她并不讨厌潘先生,当然也谈不上喜欢他……然而两人都是聪明人,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两个男人和女人,也有感情,也有身体。他们之间要是发生一点什么,自然不太好;要是什么也没发生,似乎也不好。栀子一下子不清楚这其中的分寸该怎样把握。

潘先生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挨着栀子的身边坐了。在那幽僻的角落里,人们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人们。两个人闲闲淡淡地说着话,潘先生的声音很轻,栀子并不关心他在说什么,然而出于礼貌,她还是把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很关注的样子。她觉得她和他之间的气氛不好,很猥,( )的一种感觉。她不喜欢这样,也力图在改变着。她认真地听他讲话,不时地点头,微笑着,非常明朗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在纠正他。

她跟他说起她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感受,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她喜欢它,然而她觉着陌生,她不能融入到这个城市的气息里。“那是为什么?”潘先生笑了起来,说:“在上海,漂亮小姑娘是受欢迎的。”栀子思忖着,抬头看着吊在半空中的一盏灯,周围有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的空气。她正试图找到一种更接近本质的回答,突然从余光中看见潘先生又在打量她,栀子抿着嘴巴,感觉周围的空气狠狠停顿了一下,突然静默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回答什么了。

潘先生说:“可是你想留在这个城市?”

栀子耸耸肩,很为难的样子。“也许吧。我不太清楚。”她笑了起来。

“那又是为什么呢?”潘先生问。

“为什么?……”栀子细细地重复着,拿右手按住前额,朝潘先生侧转过去,笑看着他,有点风情。她说:“我想,也许就因为它对我是陌生的。”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潘先生握住栀子的另一只手,很用力。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充满肉欲。这是一双灵活的手,栀子静静地想。然而内心却禁不住一震,很是吃惊。她没想到潘先生这样快,这样禁不起等。潘先生说:“那我对你可是陌生的?”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旁响起,他的衣衫触到了她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声音。栀子正色看着潘先生,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她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平缓的,温和的,同时也是男性的,进攻的……很复杂的那种。栀子看见了他的眼睛,含情脉脉的……一双四十岁男人的眼睛。栀子从没指望一个四十岁男人的眼睛会让人觉得愉快,然而它哪怕下流、懒惰、疯狂,它也不应该是这样。栀子说不好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然而她不喜欢,可是她也不讨厌他。就是这样,她不讨厌他。

栀子后来思忖着,到底是什么使她和潘先生很“隔”,内心不容易亲近;就像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那空旷的世界里突然相遇了,也曾欢喜,也曾感恩,需要和被需要着,有过身体与身体的短暂而深入的交接……两个好人,彼此有一些了解,然而也就这样了。

潘先生形容不够倜傥,然而男人大多是不怕丑的,丑到极端反而会生出一种趣味来。再说潘先生不丑,只是矮了点,胖了点,不太像那么回事。但是有一次,他到她的住处来看她(她在校外租住了一套房子),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天的晌午,天很冷,也有风;她在弄堂口等他。她买了一块烤红薯,握在手里,细细地剥着焦脆的皮;突然想起一首情歌里唱的,“我在等我亲爱的人,在这无人的寂静的午后……”她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幕,也并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男人;她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一个男人,就像这首情歌里唱的,在冬天的弄堂口,也有阳光,也有风。她弄不准那个人是不是应该是潘先生。

潘先生来得很迟。栀子吃完了烤红薯,在人行道上百无聊耐地站着,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看见有许多行人从她身边走过,有影子落在她的脚上。偶尔她会抬头看一眼前方,非常空漠的,冬天的梧桐在风中发抖,阳光更明亮了。这时她看见了潘先生,从马路对面向她走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冬衣,里面是一件土灰色的半高领羊绒衫;外衣是敞着的,衣袂在风中飘飘。他仿佛是看见她了,然而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冷漠地、坚硬地走着;他的步子很大,手抄在裤兜里,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栀子觉得自己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栀子仿佛一下了往后跌了很远,站在一个更高远、辽无人烟的地方来打量着潘先生,他周围的环境,树木,街道,人群;来打量着上海,她自己;她和这个男人之间还没有开始的故事。她又一次觉到了那种陌生感。这样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男人,是可亲可爱的,知己的,然而他是个陌生人。

潘先生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他站在栀子面前,微笑着、斜睨着眼睛看她,久久地看着她。栀子喜欢他看她的姿势,男人气的,自上而下的,有点坏的……很要命的那种感觉。潘先生拿起栀子的双手,焐在自己的手里,问:“冷不冷啊?”栀子便笑了。耸着肩,孩子气地看着他,很要命的一种感觉。

栀子想,她有一天可能会跟这个男人睡觉。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就应该预料到这一点。潘先生那边,恐怕比她更早就这种打算。本来,一对男女的相处,是最终要发展到床上去的,才为了结。栀子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在学校做了十几年的书呆子,然而这点理解力还是有的。

栀子觉得自己的欲念并不很强烈,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把身体和感情分得很清楚。她不是那种随便跟人睡觉的女孩,她曾有过牢固的道德观,现在也不能说她就没有道德观,然而睡了也就睡了,她并未失去什么,当然也并没有得到什么。

这种变化并不是因为潘先生而起的,然而也不能说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面对这样一个老道的男人,有经验,有好的味口,不害羞,栀子能拒绝他,然而她恐怕拒绝不了自己。他挑起了她身体内最敏感的那个点。她不讨厌他。她有一天会跟他睡觉。

栀子想,到底是什么使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不好,当然也谈不上很好。它更接近于人的真实,远离理想,而这正是栀子害怕的。她觉得自己离从前远了,仿佛她从她的身体中走出来,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既陌生又熟悉,既让人喜欢,又觉得讨厌……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只听从自己身体需要的女人。

栀子想起了从前念本科的时候,曾经为高中时代的一个男同学吃尽了许多苦,然而天知道她连他的手都没碰过。他们是好同学,读初中时就同班的,一起慢慢地长大……就因为是好同学,谁都不敢去碰它。有一年寒假,他到上海来看她(他在北京念大学),约她一起回家。他们在雪后的街上走路,从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像白雾一样地遮住了彼此的脸;有好几次,他是下决心要说了,然而他看见了她的眼睛,也许是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她知道,那句话怕是今生也说不出来了。他后来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久后结了婚。然而栀子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像现在,栀子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过去,站在了一个相当高的地方来看她的从前,才觉得一切豁然开朗。从前有多么傻,她应该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她应该知道。然而有时在某一不经意的瞬间,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看见空中一片翻飞的落叶,手指压在书页上……她会想起从前的那个人,那个高中男同学,中等个子,脸微黑,长得不见得有多么吸引人;然而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很清朗,笑起来有一口好看的白牙齿。她在他身上投入了四年的情感,然而他们连手也没碰过。栀子感觉自己的心在发紧。

潘先生在市区有两套房子,一个大居室,一个小居室;他把大居室用来安家,安置妻儿,和自己道义上的那个身体;小居室用作书房,招待不便也不必见妻儿的朋友,和身心合一的那个自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两个居室中他更看重哪一个,一个道义,一个情感,他似乎都需要。两个居室是相辅相成的。

栀子进的是那个小居室。当然大居室她也进过,那是在他妻儿不在家的时候。她在那儿呆了一个晚上,在他的卧室里看看书,看他年轻时的照片,他的结婚照,他和儿子在幼儿园扶梯上的合影(如今,他儿子已念初中了)。

他卧室里的灯光很暗,她不得不打开床头灯,倚着床沿,席地而坐。有时候她会从照片中抬起头来,仰着头,望着天花板。她把四肢自由伸展,脚触到了地毯的花纹……她并没有做什么,然而内心还是有一种稍稍放任的感觉。

潘先生在厨房做菜,一边引栀子说话。声音穿过整个客厅,变得大而夸张。“你喜欢吃辣吗?”“可以。稍微放一点。”“你说什么?”“我是说,我喜欢清淡的。”栀子大声地说。她听见了潘先生在厨房里大声地笑着,他的笑声很能感染人。有时他会跑出来看她,手里拿着勺子,腰上系着围裙……在他眼睛能够得着的地方,远远地、微笑着看着她,很满意的样子。栀子也抬头看他,手托着腮,非常安静地,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她好看地微笑着。

潘先生说:“我的菜……”,回身就往厨房跑;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栀子这边像是发了疯,越发不可收拾,笑了很久。她听着自己的笑声在房间里流淌,流过床,女人的内衣;流过梳妆台,挨挨挤挤的家俱……又流回来。栀子觉得自己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顿饭吃得甚是讲究,两个人并肩坐在客厅的长桌上,偶尔听见刀叉相碰的声音,和衣服的磨擦声。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天鹅绒的窗帘垂下来,灯光是经过精心调制的,不远处的角落里响起遥远的音乐声……到处都是音乐声,忽明忽暗的,像风从远处带来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声音,只是听不清楚。

栀子想,原来潘先生竟这等有情调,懂得生活,以及生活里那最漫不经心的地方。然而栀子仍觉得这里头的空气是从前的,有点老了,和现在的她不太适应。她也奇怪着,她和潘先生相差不过十几岁,何至于此,像真正的两代人。潘先生替栀子夹菜,也笑道:“我发觉我待你就像父亲待女儿一样。”栀子不置可否地笑着。

潘先生问:“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很好。”栀子侧头打量了一下客厅,笑着说道。

“什么很好?”潘先生又问道。

“屋子里的空气很贞洁。”栀子大笑起来。

潘先生也笑起来,捏捏栀子的耳朵。“你今晚可想放荡一回?”

栀子抬头看潘先生,非常吃惊地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潘先生问。

“我不是放荡的人。”

“哦,你不是吗?”潘先生笑了起来,放下筷子,认真地看栀子。

“我是吗?”栀子正色问道。

潘先生低头想了一下,说:“你是!”

“何以见得?”栀子的声音有些吃紧。

“从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潘先生两手交叉,拇指抵住下巴,轻声地笑出声来,“这不需要什么理由的,男人看女人有时凭直觉。”他侧头看栀子,又说:“还有你的笑声,你自己可能没有发现,那绝对是一种放浪形骸的笑。”

栀子听了,禁不住又是一阵大笑。潘先生说:“这下子你知道了吧?”栀子笑了很久,头埋在桌子底下;看见桌椅和人的腿,互相交叉着,呈八字形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栀子突然感觉到来自现实深处的的悲哀和恐怖。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潘先生,说:“不知道,我并不了解我自己。”隔了一会,她又说:“你也是。”

潘先生的小居室座落在太原路上,那是一间单室套的房子,带有一座临街的阳台。潘先生曾多次向栀子描述这间房子,他说着说着就会笑起来,眼睛直看到栀子的眼睛里去;栀子也笑了,她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她并不表示什么。

他们时常一起吃饭,饭后会沿着某条僻静的小街走路,很慢很慢地走着;栀子想,这样的方式对于潘先生和她是很不合适的,因为太缓慢,太暧昧了;也许每个男人都没有这样的耐心,请一个年轻女人共进晚餐,仅仅是为了饭后陪她一起走路;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犯这样的错误,一生中什么风雨都经历了,直来直去,饱经沧桑,却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方──一个离“事实”很遥远的路口,陪一个女人罗曼谛克地走路……他们会笑话自己的。这是一个错误。

潘先生提出要找个地方坐坐,说说话,他说:“地点你来选,酒吧,茶座……还有我的小居室。”他说着笑了起来。

栀子也笑了,因为知道他是为什么笑的,所以大笑了。然而末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酒吧或者茶座。她想,如果她和他之间注定要有事情的话,那么为什么不让这件事情来得迟一点呢?她可不愿意轻易地就被一个男人得到,虽然她也知道,迟得到和早得到一样是得到,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

潘先生并不问什么,他看着她,不介意地笑着;栀子不喜欢他的笑,把什么都看得很明白,那么笃定。他现在倒有足够的耐心了,他就知道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他凭什么这样认为,谁给了他这样的信心?说到底他对她又了解多少?就算有一天,他得到了她的身体,他就以为他得到她的全部了么?……然而潘先生也许并不要她的全部,他只要她的身体!栀子感觉自己有些气短。

他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栀子看见路灯下他们的影子,互相交织在一起。她想着,她今生可不愿意和一个男人这样糊时糊涂地纠缠在一起,她是个清白的姑娘,她要过明亮的、坦白的生活,要有爱,要被负责任。她对自己说,现在撤身而退也许还来得及……可是她为什么要退?她并不怕失去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孤苦伶仃的一个外乡女孩子,上海的冬天又这么冷,她需要帮助,抚爱和温暖。──她害怕失去贞操吗?然而她立即在心里大声地笑出来,第一,她没有贞操,她在大三那年的暑假失去了这个劳什子,她觉得很好,很轻松,像平白无故地丢了一个包袱;那是中文系的一个男生,和她同届,上大课时认识的,他有女朋友,然而他对栀子很好,弄她的身体时很小心,很爱怜。他安慰她,跟她说起许多,以及他的女友……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不能因为跟一个男人睡觉,就强迫他必须爱她、娶她。她不能让人瞧不起,她立即做出不介意的样子,反过来安慰他,说着很多让他放心的话……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快要哭出来了。她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她并不以为她会爱上他,她从来什么事都不当真,他也是!然而他不能说出来。她不让他负责任是一回事,他不愿意负责任又是另一回事,他不应该说出来!第二……也许没有第二。这是1996年12月15号,栀子二十四岁了,她是女人。她有身体。在世纪末的今天,没有谁会关心她是不是处女,她是否还贞洁?这会让人笑掉了牙齿。

潘先生并不答理栀子,一个人旁若无人地站着,眼睛看着前方。栀子站在他稍后一点的地方,看着他的侧影打在自己的身体上,整个罩住了自己。天很冷。她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他在想什么,他是否快乐,是否不快乐,是否喜欢她,是否对她不以为意……直到现在,她对他竟一无所知,这是栀子略略感到不安的。她觉得她在他面前很小,越来越小,渐渐地低沉了下去。她感到害怕。

潘先生伸手拦了一辆“TAXI”,大踏步地自顾自地走过去,他拉开后座的车门,立在门前静静地等栀子。今晚他出奇地冷静、淡然,雅皮,他的矮小的身躯在寒风中……变得有力。栀子一路小跑过去,低着头钻进了出租车,潘先生抬手关上了车门。他自己坐在前座。他对司机说:“太原路。”栀子吃了一惊──也许自以为是吃了一惊。在寒风中站得久了,乍一到空调车里,栀子觉得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都变得软弱了。她不停地打着“喷嚏”,像猫一样地呻吟着。潘先生无动于衷地坐着,连头都不回一下;他的宽大的脊背立在栀子面前,像一堵厚实的墙。

那一瞬间,栀子突然有些感动。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服从欲望,她听见了她身体坍塌的声音,她觉得可亲而温柔。今晚她喜欢他,是的,今晚。她承认他是莽撞的、专制的,然而也是可爱的,像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潘先生的家在二楼,这是走下出租车时他告诉她的。栀子“嗯”了一声,潘先生便笑了起来,说:“你是不是预备说点什么?”栀子确实想说点什么,她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我叫你带我去酒吧,可没叫你带我来太原路”,这句话在心里反复说了很多遍,一路说下来,包括它的声调,语气,个别词的重音,包括她自己的神情,是调侃的,嘲讽的;抗议的,服从的;娇嗔的,嗲的……这是这种场合里再合适不过的一句话,很完美,很轻。然而栀子知道,单单为了说这句话而说这句话,似乎很蠢;而且在心里练习了很多遍,当真说出来时,未必就是合时宜的、不显得唐突的。

栀子轻声笑道:“我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

楼道没有灯,在一楼的楼梯口,潘先生把手伸给了栀子。他们一步步地上楼。栀子和潘先生之间隔着一层阶梯,他上一步,她也上一步;有时他会停下来,并不为什么,只一瞬间,他又开始走路了。在黑暗中,栀子看不见他的人,然而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着,在她的前方,在拉着她的手。她觉得这是好的。

楼梯很短,潘先生在一堵门前站住了,他仍没有放开栀子的手。他在衣兜里穸穸嗦嗦地摸钥匙,然后换了另一只手,重新握住栀子的手,在衣兜的另一侧找钥匙。他把门打开,侧身进去,栀子也进去了。栀子立即感觉到她被一种力量包裹着,进入了他的怀抱。他抱她很用力,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在她的脊背上搓揉着,栀子听见了她骨头清脆的响声,她觉得疼。他吻她,嘴唇在她的脖子上寻找,她闻到了他咻咻的鼻息;他的舌头卷住了她的舌头,他的嘴巴堵住了她的嘴巴,他撕扯她,咬她,让她疼。从来没有人这样吻过她,满头满脸的唾沫,绵软,疯狂,从来没有。

他把她往墙壁堆,很用力,栀子觉得自己快要进入墙壁了。她感觉他的膝盖绕过她的身体,她听见门在身后发出“哐当”的响声。门被关上了,屋子里的灯没有开,两个人的身体在黑暗中静静地对峙着;他仍抱着她,也许是她在抱着他,非常紧密地,然而已经安静下来了。她在他的耳边说:“那么鲁莽。”一句意义含糊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喜欢。她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他仍抱着她,没有任何表示。在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人,然而她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着,在她的对面,在抱着她。她觉得这是好的。

栀子后来多次回忆起那天晚上,她和潘先生之间的情形。他的房间里有电手焐子,他用“热得快”烧水,他的床很小;房间里有很多书,有古旧的收音机和音乐,六七十年代的美国乡村民谣,从木吉他里轻轻地流出来。

栀子听了一夜的音乐,后来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的壁灯还亮着。那一瞬间,她以为她是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有点陌生。窗帘颜色变了,桌椅挪动了地方,褥子更加柔软……栀子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回去。她喜欢清晨醒来,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的是日常的旧东西,自己的桌椅和书本,红漆地板上的纸屑子,阳台上的一把旧雨伞。她喜欢置身于自己的物件之间,哪怕是犯错误,然而她喜欢。因为可以原谅。

栀子的意识很清醒,她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并曾做过什么;她对自己说:这是在上海,某年冬天,我二十四岁,研究生毕业,正在找工作;我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里,他刚认识不久,和我睡过觉。我很好,身体健康,快乐,长得不丑,前途无量,只是现在很穷。

栀子看见窗帘的一隅没有遮严,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落在条纹地板上,像水一样地荡漾着。栀子想,这是几点了,难道是中午了么?她记得潘先生昨晚临走之前跟她说,他今天上午过来,中午和她一起吃饭。他让她等他,并且说那个晚上“他过得很愉快”,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看她时的眼睛……依旧深情,脸部线条柔和,动作粗野而温柔。栀子木然地耸耸肩,潘先生立马感觉到了,说,“你不愉快吗?”栀子摇摇头。潘先生又问:“那就是愉快了?”栀子又摇摇头。潘先生笑了起来,说:“你不至于后悔吧?”栀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跟着大笑起来。



潘先生说:“不能不回去的。她会有察觉,她有这儿的钥匙,以前曾经闹过。”栀子问怎么闹的,潘先生朗声笑起来,说:“被撞见了呗。打了一架。后来要离婚。”“谁要离?”“是我。后来她也同意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又不了了之。”见栀子不说话,潘先生逗她说:“怎么了?不高兴了?”隔了一会儿,潘先生又说:“想叫我留下来是不是?”栀子忍不住笑起来,仍旧不说话。潘先生看着壁灯足足有两分钟,最后说道:“我打个电话回去就是了,就说今晚单位有事,不回去了。”潘先生的手机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起身去拿手机,栀子一把拉住了他,说:“算了,你还是回去吧。”潘先生重新仰面躺下,并不说话,眼睛看着天花板。栀子说:“我想,也许我喜欢一个人单独睡觉的。”

潘先生那晚很迟才回去,他衣冠整齐地坐在床边,和栀子说话。偶尔他会拨弄着她的头发,把她蓬乱的头发弄整齐,再把她的整齐的头发弄得蓬乱;他拉着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手心搔痒,栀子轻声地笑出来。潘先生说:“你有很好的身体,你发现了没有?”栀子笑道:“有人曾经对我这么说过。”潘先生说:“是男人吗?”栀子说:“当然,只有男人会说这样的话。”潘先生笑了起来,隔了一会儿,又说:“有很多男人喜欢你吗?”栀子把手伸进被子里,身体往下缩了缩,以一种更舒服的姿势和潘先生说话:“他们喜欢我,也许只是喜欢我的身体。”潘先生笑了起来道:“哦,何以见得?”栀子说:“一个女人的身体太好了,会让人忽略除身体以外的很多东西的。”潘先生正在喝茶,两手托着杯身;听栀子这么一说,他把身体往藤椅上靠了靠,看着栀子,继续喝他的茶。

潘先生说:“你以为一个男人怎样对待女人才好?去爱她们吗?这对女人来说很重要吗?”栀子想了想,笑了起来:“也许不重要……我不太清楚,反正我从来没被爱过。”潘先生说:“但是爱过别人?”栀子想起了那个高中男同学,隔了那么多年,她偶尔还会想起他,然而那不能叫爱的,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午夜的收音机里传来“沙沙”的噪音,潘先生说:“节目结束了,音乐台的主持人下班了。”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侧身去换收音机的调频,然而收音机里没有人的声音,只有电波单调的“沙沙”声,潘先生关掉收音机,起身为自己续了水,重新坐到栀子的床边。

屋子里非常安静,栀子把身体稍微抬了抬,她听见身体和被子磨擦的响声。她坐起来,倚在墙上,潘先生从床头拿过一个靠垫,垫在她的背上,说:“往下躺一躺,小心着凉。”他替她掖着被子,说:“是这样的,我在男女关系上的想法也许更为朴素一点,身体的接触不一定是坏事──”栀子说:“我知道──”潘先生说:“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望着墙壁,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你的身体,见你第一面就想跟你睡觉──”栀子大声地笑出来,潘先生很吃惊,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或者我说错了什么?”栀子滑到被子里,把头蒙起来,在被子里笑成一团。潘先生也笑了,边笑边等着栀子。

隔了半晌,栀子才重新露出头来,边笑边说:“你知道我刚才笑什么吗?确实有很多男人对我说过,他见我第一面就想跟我睡觉。”潘先生也笑了起来,说:“噢,是这么回事,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栀子把脚一蹬,重新拿被子蒙住了头,在被窝里大声笑道:“好啊,原来你也有这种想法。”潘先生说:“这难道不很正常吗?”栀子从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问:“为什么?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潘先生说:“因为你的身体很好,真的很好,很性感。”栀子说:“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不胖,胸脯很小,神情又不娇媚,”她说着大声地笑出来,样子有点委屈,“真的,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潘先生说:“性感跟那些是没有关系的,你刚才说的是肉感。”栀子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吗?”潘先生想了想,觉得回答起来有些为难,不过他还是说了:“不一样的,也许性感更持久一点,更上等一点,然而……真的说不准。两个同样是吸收男人的方式,也许性感更有内质一些,它不是人为的东西。”

潘先生侧着头,吊着一双眼睛看着栀子,笑道:“有多少男人跟你说过这样的话?”栀子说:“说过什么样的话?”潘先生说:“咦,你忘了?就是说第一次见面,就想跟你……”栀子笑了起来,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不知道,忘了。”潘先生又问:“逃过了多少?”栀子笑道:“大部分都逃过去了。”想了想,又补充道:“绝大部分。”潘先生大笑起来,笑了很久。他说:“可是为什么这次不逃?”栀子侧着头,看着枕巾上的花纹,沉吟着说:“为什么这次不逃?为什么?……”她微笑了起来,说:“也许……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因为天很冷,意志力很薄弱。”两人同时放声大笑。

潘先生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男女关系上,女人总是觉得自己处于弱势,男人普遍认为自己占了便宜,比如说,你刚才用那个‘逃’字。”栀子说:“我没用那个字,是你先说‘逃’的。”潘先生想了想说:“可能吧。这个问题在我身上也是存在着的。可是女人为什么要逃避男人,她们害怕失去什么?事实上,她们什么也没有失去,也许相反,还会得到很多。”他说着笑了起来,然后又正色说道:“我是说,就是那么一个人,还在那儿,还要生活着。她很正常。”栀子说:“女人逃避大概是出于本能,我们小时候就被告诫着,要远离男人,不要轻易地付出自己的身体,除非得到足够的保证,比如婚姻,再比如爱情。我们把身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尤其在中国。”潘先生摇摇头说:“其实一点也不,你们把身体看得很轻,你们希望通过它,得到很多其他的利益。”栀子羞赧地笑起来,说:“我大概不会吧。”她突然想起来,她是因为工作的事情来求助潘先生的,他们之间是一种帮助和被帮助的关系。栀子觉得自己一下子跌了很远,跌到了一个她根本就想不到的地方。在她和潘先生之间,隔着一堵墙。

潘先生说:“你们总是亏待自己的身体──当然我不是说你,你还要好一点,你是个真实面对自己身心的女孩子,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哪些事情是应该做的,哪些事情不该做,你把一切事情都控制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可是有时候你也有矛盾。”栀子笑了起来,好奇地问:“你倒说说看,我什么地方矛盾了?”潘先生斜靠在藤椅上,手托着腮,食指轻轻地刮着下巴,笑道:“你的矛盾就是,你喜欢放纵自己,接着就开始后悔。可是问题是,假如你不放纵自己,你也会后悔。”栀子吃惊地笑起来,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自己一样,说:“是吗?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吗?”潘先生淡淡地说:“我倒希望你不是。”

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栀子侧躺着,视线的范围控制在潘先生的一条腿,和藤椅的右扶手之间。她想,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她对他还不够了解,而他对她好象已经摸透了一样。看得出他对女人是很有经验的,他知道分门别类地对待每一个女人,他可能也会讨某一类女人的喜欢。当然,他是个好人,风趣、健谈,然而好象也就这些了。

栀子不懂潘先生为什么对自己说上这些,她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在校园里长大的,未见得有什么非凡的理解力;她将来恐怕还是要过日常生活的,有普通人的伦理和道德,过她的庸俗的小市民的生活。也许他喜欢跟一个女人说话,这在他是一种亲近的表现,表明除了对她的身体感兴趣以外,他还愿意跟她说话;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她(当然……这难道值得怀疑吗?),她年轻,好看,可爱,性感(这是他说的),恰好她又有求于他……他何乐而不为呢?可是栀子总不愿意承认他们之间仅仅是这些,就是这些解释,仿佛她跟一个男人之间……那么清楚,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栀子愿意潘先生喜欢她,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个体,她是栀子,她有区别于其他女孩子的不可替代的地方,哪怕是坏,也要别具一格,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也许不爱她(她也不需要他爱),但是她要他记住她,她要给他造成强烈的冲击。她觉得她对男人的野心又出来了。

可是她会爱他吗?──她这样问着,心里已经在笑话自己了。她知道,这是一个典型的女人问题。普通女人在跟男人有过身体接触以后,总是迫不急待地追问这个问题;栀子明明知道她和潘先生之间永远不可能涉及到那个字,然而她还是要问,她爱他吗?栀子抬起头来,看了潘先生一眼;事实上她连头都不需要抬,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不,她不爱他。现在不,将来……恐怕也不。

她抬起头来看着潘先生的脸,现在,他跟她已经很熟了,他们说过很多话,探讨过很多问题,彼此达成了协调和谅解,建立了某种情感联系……然而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几乎不认识他。他们还会相处下去,可能会更好,关系更加深远而密切,彼此很愉快,甚至有点留恋……然而栀子知道,也就到这一步了,不可能再前进了。

栀子也不知道,她和潘先生之间到底缺了什么,那么一个活生生的男人,风趣,优雅,富有,正坐在她的面前,几个小时之前曾经肌肤相亲,现在正拉着她的手,看着她,彼此可以感觉对方气息的存在;就差那么一步,她以为是跨过去了,然而没有。栀子不知道这个问题对潘先生是否也存在着,然而他多半还没想到这个问题呢!男人多半是不想这些的。

潘先生曾说起他对生活的理想,那就是在不久的将来,买一辆私家车(他已经考了驾照),一幢在价格上他可以承受的花园洋房,出国旅游……他说:“我要每天开车送小家伙上学,直到他高中毕业,有自己的车,有女朋友。”

他们说起现时的制度,于他们是有益的,然而它来得似乎太迟了。潘先生说:“等到我们一切都拥有的时候,我们已经老了。”他看着栀子,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去,笑着问她:“你也会老吗?”栀子抬头看着远方,她看见白的墙壁,几张桌椅,一扇关闭着的窗户,一个男人的侧影……事实上,她几乎看不见远方,她还很年轻,她什么也没有。然而她知道她会老的,总有一天,她会老得很惨。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潘先生,一个年届四十的男人,正值韶华,健康,饱满,热情,尖锐,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感觉到危险,巅峰期一过,人便一步步地往下堕落,速度很快,连他自己都吃惊着:丑,无力,懒惰,见忘……栀子能够容忍四十岁的男人犯错误,哪怕罪恶深重,也觉得可以原谅,因为不容易,很心酸。

有时候,他也会跟她讲起他过去的女人们,他的话不多,断断续续,神情极为节省。栀子一旁静静地听着,觉得这是一个与她不相干的话题,很遥远,像小时候听祖母讲传奇,听得很认真,然而她不能投入感情。栀子手托着腮,把一张脸好看地围起来,非常善良地、耐心地问:“噢,是这样的吗?”潘先生抬眼看着栀子,便笑了起来。

栀子说:“后来呢?”潘先生困惑地说:“后来?”大约自己也忘了讲到哪里了。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又说:“后来她出国了,那是1988年。”栀子取出一根薯条,蘸着蕃茄酱(他们楼下有一家“麦当劳”,刚才上楼时顺便捎上来的)。栀子想,1988年是个什么概念?有多远?──仿佛也不太远,然而却是八年过去了。八年前,她才十六岁,身体刚刚发育,夏天从不敢穿透明的衣服,因为怕男生看见里面的胸罩。

栀子说:“1988年,你是什么样子呢?”潘先生想了想,笑道:“没有现在这样老,和现在一样喜欢女人,做过很多傻事。”栀子说:“犯过很多错误?”潘先生说:“是的,犯过很多错误。”栀子又说:“现在再也不会犯错误了?”潘先生爽朗地笑起来,说:“我估计不会了。”

栀子坐在沙发上吃她的薯条,屋子里非常安静,她听见了自己咀嚼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失望,自己也觉得没有来由。是不是因为潘先生那几句话?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一个三十八岁的,再也不会犯错误的男人。──栀子这才知道,她这一生根本不可能进入潘先生的世界;她原本也没想进去,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想了,也未必进得去。她没资格成为他故事里的女主角,她是个跑龙套的、身世单白的女孩子,而他已经历了风雨,不再犯错误。──他不爱她。

他不爱她!栀子恨恨地想,这个流氓,他不爱她,可是他想睡她。──他从见她第一面起就想跟她睡觉,他所做的一切,一切的言语,手势,俏皮话,无非是为了把她骗上床。栀子蓦地抬起头来,看着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他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神很空茫。栀子便知道,他一定没在看她,他在看她后面的空气,空气后面的墙壁。他又在想他从前的女人了。

栀子只觉得颓丧,倍感着急;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怎么能容忍自己坠落到这个地步!她这样一个清白、灿烂的女孩子,要什么有什么,好脾气,好心肠,好的身体,既古典又现代,既安静又疯狂……可是他不爱她,他不爱她,叫她有什么办法呢?栀子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这场游戏里,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尊严,主动权,信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失去了她的身体。

关于身体,栀子是这样想的:它不重要,对女人来说,它只不过是身体,需要维持它基本的需求,吃饭,排泄,做爱──她喜欢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爱;和这个男人是做爱,和那个男人也是做爱;做爱不但能够得到快乐,然而比快乐更重要的,还是利益:妓女可以得到钱财,女间谍可以得到情报,女职员可以升迁,女演员可以出镜,女歌手可以扬名,女作家可以发表小说……栀子可以得到一份工作,留在上海。

栀子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说,没有问题的,她只不过和一个男人睡了觉──她要求他的帮助,必须和他睡觉;她并未损失什么,她又不爱他。等到他帮她找了工作,她就不和他来往了。她会遇到一个合适的、年龄相仿的男子,和他恋爱,嫁给他,她要住在玻璃的楼房里,有很多物质,坐在房子里就可以看得见风景,她要接来母亲和妹妹同住──是呀,这才是最主要的,她们要喧哗,歌唱,她们很强大。

栀子在一瞬间有了责任心,凭添了很多力量。她重新吃起薯条来,蘸着蕃茄酱,薯条有些软了,红色的蕃茄酱沾染了她的手指。她轻轻地吮吸着她的手指。她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潘先生,她看见他斜靠在沙发上,面前铺着一份报纸,那样子既像在看报纸,又像在想心事。

下午的阳光照在这个男人的侧体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栀子看着他地上的影子,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心疼;她想,那一定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影子的缘故,她的影子在沙发的另一侧,她和他隔得很远,永远沾不着边。栀子的心一紧,她发觉她的眼泪淌了出来。

栀子在那虚空里静静地坐着,无端地有些紧张,她听到了心猛烈撞击的声音。她想,这屋子里正在滋长一种空气,在她和潘先生之间,有一种危险的东西正在生成。她想道,有一天她可能会爱上这个男人──这难道很奇怪吗?因为他是男人,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他们之间有如此多的可能性,生理的,心理的,物质的,情感的……这么多的可能性中没有一个能促使他爱她。因为他不爱她,他没有情感;因为他孤独,耽于回忆,因为他不会对她犯错误。也许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她和他一样是个没有爱的人──她从来没被爱过,包括她父亲的爱。这么多年来,她有着被爱的诸多可能性,生理的,心理的,容颜的,学识的,情感的,性格的……然而这么多的可能性中,男人单单看中了她的身体。

栀子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男人只津津乐道于她的身体,见她第一面就想跟她睡觉?不仅仅因为它是性感的,更主要的,还是来自于它的安全。很多男人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她是个安全的女孩子:跟她睡觉,是件干净利索的事情,不怕惹来很多麻烦,不怕她会闹着嫁给他。固然她是个极淳朴的人,无论是性情,还是衣着打扮言行举止,都没有太多让人想入非非的地方,然而一定是她的神情,她的身体所具备的姿态,她的眼睛所流露出来的信息,漫不经心的,游离的,软弱而善良的,兼具同情心和自尊心的,让人觉得有机可乘的……一定是这些,让男人们从此放了心,有了信任。

栀子认为自己就吃亏在这个地方,她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也许正好相反,她是太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她以为,它就是身体,然而不是,对于从古到今的所有女人来说,它更是别的东西。就像现在,对潘先生,她真后悔把身体过早地给了他。──这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现在还没有得到她的身体,那他至少还在努力,处于努力地把她骗上床的过程中。对一切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快乐能抵得上被骗的快乐呢?那里头几乎有一切:花言巧语,承诺,不安全,将信将疑。女人一生的努力,就在于如何使自己被骗,减少被骗到手的可能性,延长被骗的过程,增强被骗的艺术性。当真被骗上床了,那种乐趣也就完了。

栀子觉得自己在处理男女关系上,是个天生很迟钝的人。她不会“做”,她太性情。她经不住男人几句哄,她的心太软。她总想,大家都是不容易的人,被生下来,慢慢地长大,有欲望,最终走向衰亡。大家都不容易。

现在,潘先生骗了她,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快得手。他这一生所学到的骗人的各种技艺还没有来得及施展,他自己也觉得堵得慌。然而他终究是快乐的,有一种微微的成就感。现在他不再骗她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诚坦言过,他跟她说起许多,他从前的女人们,他的感情。──栀子想起这个就生气,他凭什么对她说上这些?他就以为她那么宽容,不会生气?然而潘先生也许早就不介意她生不生气了,他对她是懒得说谎了。

他们仍来往着,不闲不淡的。栀子因为受自尊心的支配,尤其要做出冷淡矜持的样子 ;潘先生那边呢,固然愿意跟一个年轻女人的关系保持得亲密愉快一些,然而要让他做出艰巨热情的努力,他也觉得没必要。而且大家都是很忙的人──栀子这一段时间把自己的身体完全给泼了出去。她在一个星期之内参加了11个大大小小的人才交流会、招聘会、新闻发布会,填写了不下数百张的表格,和人交谈,握手,交换名片和地址……她是铁定了心要在上海呆下来,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七年,这里留下了她不多的、苍白的回忆。

有时候回到集体宿舍(为了找工作方便,最近她又搬回学校住了),在那木板床上躺着,听着窗外有男生在呼唤一个女生的名字,“张海燕”,清越的,铿锵的,再一声“张海燕”。栀子便想着,大学校园真是催人老的,像现在,她才不过二十五岁,便觉得在这种环境里已经呆不下去了。这里永远有很多:青春、骄傲、希望、爱情……它们与她都没有关系。

宿舍里没有人,虽然离毕业还有一段时日,然而已有些人心惶惶了。两个室友中的一个正准备考“GRE”出国;另一个正在热恋,三年内换了五任男友,和数十个男人保持着精神的、肉体的、情感的各方面的纠葛──生活对她来说倒也简单,她是为恋爱而生的。栀子只是奇怪,对有些女人来说,爱情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她认为普天下到处都可以捡来爱,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无意间扭头看她一眼,她就以为这是爱,至少说,这是爱的信号。而栀子恰好相反,她认为普天下的男人都不爱她,不要说是无意间扭头,就是有意间上了床,她也不以为他是在爱她。所以她常常委屈着,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欠了她的。

栀子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偶尔也会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空茫的天,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张海燕的女孩子,她和她住在一幢楼上,然而她不认识她。想像中应该是个微胖的女孩子,比她年轻,长得不怎么好看却又喜欢打扮……栀子突然发现她这猜测里有难堪的嫉妒。她现在有理由嫉妒所有人,年轻的人,富有的人,找到工作的人,正在爱的人……她现在不能看见正在爱的人,她不能看见他们手拉手,最不经意的低头微笑,她不能看见他们接吻,固然她也在接吻,甚至比他们更热烈,然而那不一样。

栀子的身心很疲沓,一个星期以来,她很少有这样静下来的时候,面对她自己,想想未来,想想上海……觉得突然不能忍受这样的静寂,一分,一秒,七年,城市是与她不相干的城市,人是与她不相干的人。记起有一次走在淮海路上,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迎面走来很多人,摩肩擦踵的;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也能看见他们的面庞,然而不知为什么,仍觉得隔膜;她大踏步地、努力地往前走,披荆斩棘,冲破层层的空气、灰尘、越来越多的人群,微雨……觉得正深入到这个城市的心脏里,然而没有,仿佛间又离这个城市越来越远。

这天,栀子在校园里走着,突然在图书馆门前碰见了“表哥”于波,两人在车棚前站了会儿,于波便问起栀子找工作的情况,栀子说:“大概是要回杭州的。”于波很吃惊,栀子比他还要吃惊,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于波说:“定了吗?”栀子说:“定了。”栀子静静地听着自己的话,那么平淡而乏味,充满着疲惫,怎么也不懂自己,这么一个重大的选择就在一瞬间决定了。仿佛经过了人生的一场大劫,由戏剧性复归到日常生活里去了。然而她知道这其实是不相干的。

于波说:“上海很难留吗?”栀子说:“不,是我自己要离开的。”于波说:“为什么呢?”栀子不能回答。她不能告诉他,这个城市引起了她无处不在的挫折感,她不能容忍自己跟这样的一个城市发生关联。

于波说:“为什么不考博呢?四月份开考,现在报名还没有开始,完全来得及的。”然而栀子已经沉浸到她那悲壮的选择里去了,她要回杭州,过独身生活,她要和母亲与妹妹住在一起,她再也不要与任何人来往。……栀子觉得自己下滑的热情如此之大,她听到了体内血液奔腾的声音。不管如何,她爱上了她的不负责任的选择,她以为这是一个牺牲。和报复。虽然她也知道这其实是不相干的。

于波倚着自行车站着,一只手不停地摇着铃铛,隔了一会儿,他突然侧转过身来,看着栀子,说:“想跟你说一句话,不知合不合适?”栀子说:“你说。”于波说:“你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有的话不需要我说,你自己是明白的。不过也很难说,临近毕业,人的心态都很非常,很疯狂。所以对你又不太放心。我的意思是说,人可能会犯很多错误──大多数人是有犯错误的嗜好的。但即使是犯错误,也要明智,要有选择性。有的错误是可以犯的,比如在小节上,那绝对没有问题,因为它只伤你的皮毛,恢复很快。但是有的错误绝对不可以犯──”他看了栀子一眼,说:“知道吗?”

栀子说:“不知道。”

于波说:“因为那没有价值。”

栀子抬起头来看着于波,不觉凛然。于波又说:“真的,那没有价值。”栀子思忖着于波的话,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她说上这些,当然他是她的师兄,然而他极少有这样认真郑重的时候──他知道了多少?

于波说:“留在上海。工作或者考博,好好地善待自己。其他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地生活着。”栀子说:“我不知道……”不觉低下头来,发觉眼泪汪在眼里。她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全来了,家道衰落,外乡人,没有友爱和朋友,拮据的生活……

于波摇摇头笑说:“傻姑娘。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栀子说:“你什么意思?”于波淡淡地说:“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后来谈起了潘先生,于波说:“你后来没有找他吗?”栀子说:“找了。把我的情况跟他说了,他也答应帮忙,后来就没有消息了。”于波说:“你应该盯他紧一点,他是个忙人。应该没有问题的,只要他愿意帮忙,那他准帮得了你。”他看着栀子,突然笑道:“他没对你有非份之想吧?”栀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搭在车踏板上。听于波这么一说,不由得把脚从车踏板上拿下来。她笑了起来,刚准备答话,一个男生过来推车,两人只好让道,慢慢地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其时正是黄昏时分,有很多学生从图书馆门前走过。栀子一边走着,一边仰头看那灰蓝的天,看见冬天的梧桐树,枯枝,不多的几片叶子,像一种精致的民间剪纸。不觉有些头晕。她又回头看林荫道的深处,天更灰了;在灰天的尽头,有一排古楼,是教学楼,有很多学生从楼里进进出出。回过头的时候,栀子便问:“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于波说:“我问什么?”栀子想了一会儿,笑道:“好像问我一个问题,我也忘了。”

于波后来还是想起来了,重新问道:“你以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栀子说:“谁?”于波说:“你当然知道是谁。”栀子“噢”了一声笑道:“看上去是个很热情的人,但是内质是疲惫的,他自己肯定不承认。有过感情,但是现在没有了。很害怕自己会老去。”于波笑道:“你倒是比我了解他。”栀子说:“我在这方面有天赋,不过也仅限于此。”

栀子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冷冬的空气里发出震颤,每一个字都足够让她手臂上的肉一哆嗦。同时又觉得是站在体外来听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很旁观,很冷淡。──细细地回忆起刚才议论潘先生的那席话,话不多,是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很地道;然而仍觉得在力量上不够用,仿佛平生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字与字之间很拥挤,感觉到喘息未定。

想起来他们已有十多天没见面了──认识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人生的三分之一就过去了。栀子很明白,这么多天来她如此忙碌的原因,原来是为了忘掉一个人,为了把他从她的世界中清除出去,为了她不致于糊里糊涂地输得很惨。她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上海,因为她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被这个城市的男人爱过。她之所以要迫不急待地留在这个城市,也许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那是出于一种难言的报复。

有时候从招聘单位回到学校,躺在木板床上,拉上她那印有小狗熊图案的床帘,偶尔她会想起潘先生。觉得很安静,很遥远。他现在成了一个淡淡的人影子,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都要呼吸,都要吃饭,然而现在他是背景,一小部分的、极不重要的背景,他终将被淡忘。

不像今天──栀子没想到还会有今天,她会遇见于波;她绝对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她遇不见潘先生,她还可以遇见与潘先生相关的人,他们会谈起他。她听于波讲起潘先生,讲有一次他们去洗“桑拿”,陪两位外地同行,找了上海好几家洗浴中心;又讲他祖籍是广东,在北京读的大学。……不过是一些极简单的话,有的她也知道,然而听来却有着深一层的乐趣和喜悦。栀子自己也有很多话要讲,关于潘先生,也不过是一些极简单的话,都是短句子,不会渗入一点感情;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是在一家叫做“天水雅集”的茶座里,她冷冷地、远远地打量着他的情景。那时他们是陌生人。

于波送栀子回宿舍,在门口分手时,对工作的事情不免又叮嘱了一回;栀子目送着于波远去,想着于波这个人,今天下午,他和她之间的谈话。想起潘先生──现在,她才敢想起他──觉得这对于十多天来她的压抑节制的情感,是一种奢侈。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全浪费了。

栀子一个星期以后才打电话给潘先生。──在此之前也尝试着打过,在学校的磁卡电话亭里。磁卡都插进去了,听筒也拿在手里,只等着拨号。突然在对面的磁卡装置上看见了自己的脸,是倒过来的,眼睛在下,鼻子在上,脸丰肥而庞大,显得非常的夸张。栀子看了很久,后来就放下了电话。

有时候觉得她和潘先生之间是不可能再见面了,日子一天天平常地过下来,没有他这个人,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有时候就不行,觉得很“不堪”,怎么想怎么不明白,认识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她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拨了他的手提,才知道他不在上海,他在北京,开一个全国性的新闻会议,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他问她这些天怎么过的,打电话给她,一直找不到她的人;她告诉他她最近住校,今天刚回来。他在电话那头突然说:“想我吗?”声音很低,像在呓语。栀子便扬声笑起来。潘先生说:“你笑什么?”栀子说:“我猜你身边肯定没人,所以你说话才如此放肆。”潘先生笑道:“当着别人的面,我照样敢说。”栀子说:“你敢吗?”潘先生淡淡地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栀子侧躺在床上,把电话筒搁在枕头上,一边听潘先生说话,一边看窗外。这天是阴天──然而也许跟阴天并没有关系──使得栀子对自己的感情突然有了不信任。她想,这也许不是爱吧?只不过是一个有过肌肤相触的男人,不爱她,使她觉得自己略略吃了点小亏,因而一直念念不忘。

他跟她调情,她在电话这边放声大笑,然而内心是迟疑的,仿佛觉得不应该笑;仿佛一切都错了,不应该是这样,也不应该是那样──应该是端庄凝重的,无声的,两个人都不说话,然而在各自的听筒里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有一个人终于打破了沉寂,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另一个说,什么,我不懂你说什么?声音有点沙哑。那一个说,我也不知道,我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仿佛应该是这样。

栀子也不明白,她盼望了无数次的见面和交谈──首先没有见着面,第二,交谈竟全变得这样戏谑、轻快、放荡,仿佛全然没那回事似的。自己也想着,应该是值得庆幸的,因为完全脱离出来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固然这稍稍出乎她的意料,离她的理想相去甚远──她理想中的情形绝对不是这样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也不太清楚。她设想着,那至少是有点郑重的,有点紧张的,因为毕竟十几天没见面了……他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内,他从墙角拐过来,他朝她微笑;她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她想她一定是很愉快的,身体很轻,眼皮子却重得抬不起来;或者是另外一种情景,很伤感,他们之间有如此多的可能性,却因为唯一的不可能失之交臂,他们互相安慰着,告诉对方彼此会有更好的生活,话很平静,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栀子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不是来自潘先生,而是来自她自己。她在电话里和他说笑,她的态度如此轻慢;虽然潘先生的态度也轻慢,然而他是男人,怠慢女人是他份内的权利;他怠慢她不要紧,可是首先,她不能怠慢她自己。她想起了这十多天来她为他所受的苦,她压抑自己,她和自己拼命,她拼足了全身力气把他从她的身体中赶出去……谁都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地,他就出去了。她不能原谅她自己。

潘先生继续说着话,他今天的兴致似乎特别地好。栀子静静地听着,不答话,她觉得在纠正自己。潘先生说:“真想把你一下子搂在怀里。”栀子没有听清楚,问:“你说什么?”潘先生半晌才笑道:“你知道吗,你的笑很能挑逗人。”栀子侧头看着窗外──想起潘先生的话,这次她听清楚了──她看见窗外有一棵冬青树,小学生背着书包在上学,不多的一线阳光,慢慢地又微弱了下去。她想,这一定是个冷天,户外的行人匆匆,然而她屋子里是暖和的。

不知为什么,她又笑出声来,很悲哀,声音很大。潘先生说:“你的笑很是地道。”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有时使人害怕。”栀子一路笑下去,一边笑一边说:“我觉得我没有挑逗你,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发觉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她的眼泪淌出来了。她的心都灰了。

栀子后来再也没有见到潘先生。通过几次电话,她告诉他她要“考博”。潘先生很吃惊,说:“你不是正在找工作吗?我已经帮你联系了一家。”然而栀子想,这恐怕是不妥的,潘先生找的工作她是横竖都不能要了。她现在突然有了自尊心,因为她跟他睡过觉──就因为这个,她要做出一种姿态来;她不能让自己相信:她之所以跟他睡觉,原来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是个有身份的女孩子,从小就接受传统教育,知道善恶和美丑,知道这是个泾渭分明的世界,然而有时显得含糊。

还有一层,她自己肯定是不承认的,因为很无聊,有点歹毒。她要让他觉得:他欠了她的。不单是欠了她的感情──这个倒简单,可另当别提;欠了感情之外,还欠了很多其他的:物质生活,漂亮的衣衫,大饭店的晚餐,玩具熊,旅游,她喜欢的而他又买得起的首饰,一份体面的工作……潘先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不是流氓,他这一生从来不贪任何小便宜,何况是女人的便宜。他不能允许自己白白睡了一个女人,而不给她一点帮助和补偿。他会心不安。

他曾经允诺过她,等他空下来的时候,他就好好陪她,他要送给她的东西有很多:大把大把的时间、肉体的快乐、枧边话、“巴黎春天”的衬衫;等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带她去兜风,去走沪宁高速(他朋友中有私家车的,他可以借来一用),他说:“你是喜欢去苏州呢,还是无锡?”可是她倒愿意去南京,她妹妹在那儿读大学,他说:“也好,我们可以去中山陵──我一个人去,你去看你妹妹,然后我们一起回上海。”这么说的时候,还在拉着她的手,不时地扭头看窗外,看天色什么时候能好转,很着急的样子。……

栀子想,潘先生会耿耿于怀的,一直耿耿于怀下去,因为从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对待过。他觉得自己被无辜地剥夺了一种权利──在一个跟他有过身体接触的女人身上花钱的权利。这权利是如此重要,对很多有“品质”的男人来说,这是维持他和世界和女人平衡关系的砣。

潘先生也能感觉到那轻微的失重感,仿佛一拳打个虚空,虽没有摔倒,也摔个趄趔,不觉有些怔怔的。他刚从北京回来,几天前他们还通过长话,彼此很热烈,她向他撒娇,他也向她撒娇,他的声音低得怕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坐在飞机上,看着满天的流云,她突然从流云深处长出来。满身心都是她的,想像着回上海后该怎样好好地“整”她一下,因为她折磨他。

现在这一切突然成了不可能了,她拒绝他,她不但拒绝和他见面,她还拒绝他的馈赠:一份体面的工作。──潘先生略略有些遗憾,同时也更加好奇:几天前还是好好的,为何他一回到上海她就变了卦?但是他也懒得弄明白,因为太累了。他自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好善乐施,有钱,有地位,极度慷慨;一个地道的绅士。他愿意帮助一个女人,可是她拒绝他的帮助,他也没办法,只得由她去了。

有时栀子也后悔着,她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么?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她和他只“亲热”过两次,相厮守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十小时。她的思想,她还没有来得及向他展现……她要让他知道,除了身体以外,她还有思想,他也许并不介意,可是她要让他知道!

也许还是另一种东西在作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异乡的大都市,她失去了一次亲近物质的机会。栀子私下里是心疼的,然而她不愿意承认。1997年的初春,似乎特别的冷,晴空万里,直冷到骨子里去──栀子不喜欢过冷冬,因为她穷。在那单居室的屋子里坐着,听着电流从暖器片上流过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她觉得她穷。

栀子突然觉得非常地萎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倒也罢了;可是没有爱的同时,再没有钱,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意义可言?记得有一次她笑着跟潘先生说:“已经有一年多没有逛服装店了,对于选衣服的感觉全丧失了。”潘先生并没有说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栀子立马感觉到了。他在为她心酸。她应该为自己落泪。

有时候也想着,让一个男人为她花钱,也许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于男人,是花钱买平安,对虚荣心和良心都是一次极好的满足;于己,则是拣了一次小便宜,横竖不花自己的钱──女人都有占便宜的毛病的。

然而栀子是断然不肯相信心里有这些潜意识的,即便相信了,她也不允许自己去做。首先是她的母亲,她内心是不能撇开母亲而存在的。她那样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不管时代的道德标准堕落到什么地步,不管她内心是如何激荡贪欲,恐怕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那就是尽可能做一名良家妇女,做下去,保证会有好处。

有时也会想着未来,她几乎想不起什么──她是个想像力很差的人。想的最多的还是男人。一步步地往前走,在时间的窄道上会遇见很多男人,有她喜欢的,也有喜欢她;有的会擦肩而过,有的呢,也许就会停下来,说上几句话,也不怎么地,又继续往前走了。潘先生也许就是这样的男人。

栀子想,和潘先生恐怕再也见不着面了。如果她不主动约他,别指望他会屈尊来约她。他那样的男人,身边是不缺女人的。躺在床上,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手会碰到小而饱满的乳房;电话就在床头,号码也是极熟的,只需开着灯(已是深夜了,读书刚睡下);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和他恢复从前的交往,他会很喜欢,也许喜欢的还是她的身体,然而到底还是在一起了。

有一次竟是潘先生打的电话来,是在深夜,他刚从一场聚会中回来,闲着无聊,突然想起了她,便打来电话来问候一下。他问她这些天的生活情况,读书是否用功,是否感冒了(因为有寒潮),很关怀的口气。他现在再也不跟她打情骂俏了,他关爱她,就像在关爱一个陌生人,或者他的儿子,不带任何一点猥亵色彩。这表明他已经完全纠正了自己,把她当作一个朋友,而不单单是一个女人。栀子稍稍有点失落,也不知为什么,一个男人太拿她当女人看,她是要生气的;如果完全不把她当女人看,只徒然地尊重她,她也会觉得难堪。

栀子在那黑暗里静静地坐着,一边听潘先生说话;他说的都是很光亮的话,然而她不喜欢听;她喜欢听的话,他偏不说。她自己也着急起来,同时也为他着急,他还在说着他的天气,他说:“你要当心,天气还会冷下去的……”仿佛他好不容易打来一次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旁,从听筒的小孔里冒出来,发出“滋滋”的噪音。

栀子突然明白,男女之间如果没有感情的、或者性的联结,那说起话来是相当枯燥吃力的;正想着是否该结束这次谈话时,潘先生在那边“喂”了一声说:“你睡着了吗?”栀子提神说道:“没有,我正在听你说话。”

在那黑暗里,栀子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么清楚、明净,使她有些微微的震动,因为从来没有过的,在这样的深夜里,和一个男人;她想她的声音真是很好的,充满了对自己和他的怜悯,充满了感情。

栀子说:“你现在是躺在床上吗?”潘先生说:“是呀!”栀子又说:“你的床边开着灯吗?”潘先生说:“没有,我把灯关了,我现在坐在黑暗里。”栀子说:“我也是。我这儿什么都看不见了,刚才窗外的路灯也熄了,大概也有凌晨两点了吧?”

以为会这么说下去,说很多,也不一定是很要紧的话;然而在窗外看不见路灯的夜里,可以听见人的声音,充满着明智和理性──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可是到底没有说下去。隔了好长时间,潘先生说:“栀子。”栀子应了一声,两人便再也没话了。潘先生说:“你好好睡觉吧。”就挂断了电话。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总以为不止这些。然而也就这些了,已经不能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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