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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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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俩现在难得说一句话了,他们读的是同一所小学,她念四年级,他念二年级。有时候两个人会结伴上学,一个走在前,一个走在后,冷漠,不相干的样子。走过家门口的一条马路,过了十字路口,两人就分道扬镖了。各自沿着不同的路向前走着,越走越远了。

两人的世界都空前地开阔起来,出现了很多新的有趣的人物,二(1 )班的杨小丹是从新疆来的,陈家培去省里参加作文竞赛了,王敏敏是校花……陆玉明上课时爬桌底,像个小耗子一样,笑死人了。

回到家里呢,面对的仍是从前的环境、房间和人,窗台上放着一盆万年青,还有一盆仙人掌,仿佛从来就在那儿,还将永远在那儿。

姐姐的脾气更加暴躁了。她学会了摔碟子打碗,和父亲顶嘴,和母亲生闲气。平时尚好,逢着寒暑假,必有一场大闹。打得最多的还是弟弟,打完了,两败俱伤了,姐姐就会在那静静的空气里呆着,呆得久了,连自己也恍惚了,竟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那微小的肉身的所在,她掐着自己的手腕,温热的,软而光滑的,──左不过是那轻微的肉的感觉。偶尔也会摸到脉搏的跳动,很急促地;她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她的身体已经瘫软了。

她弟弟倚在墙角,双手圈住头,他的手臂上有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他低头哭着,一开始是认真哭着的,哭到后来就忘了,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了。偶尔也会侧头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原已是不哭的,这一下却哭得更气壮山河了。

她打他,他从来不还手,能躲则躲,躲不掉的,就由着她打。她要打到他臣服才罢,他却又不答应了。她哭着说:“你起来,起来把脸洗干净了,我就不打你了。”又说:“你向我认个错儿,就说原是你错了,下次改正,就喊一声姐姐……”

他低头擦泪,认真地听她说话,等她说完了,“呜呜啼啼”地却哭得更响了。

她拿双手搬住他的脑袋,夹紧了,对着他的脸问道:“你没听见我的话是吗?你的耳朵聋了是吗?──”她说着哭了起来,道:“你拿这个报复我,你报复我!”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掐他的脖子,她和他扭在一起,她把他的头搬起来往墙上撞,她自己的头也往墙上撞,她听见了她头皮撞击的声音,天花板,桌椅,窗外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她面前旋转了起来……也不知闹了多长时间,两人终于歇息了下来,他吃了亏,但她也没占到半点便宜。

她在屋子里坐着,是一个酷热的夏天的晌午,屋子里略显阴凉。墙壁上的挂钟已打过十一下了,父母也快要下班了吧?姐姐突然打了个寒颤。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听钟摆的“嘀答”声,很清脆地,屋子里更显安静了。

她看着他,他瑟缩在墙角,气息奄奄,她听到了他那粗重的喘息声,──这次打得确实重了一点。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着她,他的眼里有小鹿般惊恐的神情。她想,她已经认不出来他了,他是她的弟弟,可是他们现在是如此地生疏和遥远。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和他会有今天,从前她爱过他──最广泛开阔的那种。一个明朗的深秋的下午,她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为他淌眼泪;她带他到春天的田野里割野菜,她远远地看着他,看着风和时间从他身旁经过了,她就觉得自己在淌眼泪。她走在他的身旁,去村头接周末回家的父亲,偶尔她会侧头和他说一两句话,都是一些极简单的话,语气很平淡,在空气中静静地震颤着──这些话至今还留在她的记忆中。更小些的时候,她和他还在一张床上睡觉,睡在一头,清晨他们会一同看窗棂外的天空,也会说一些话,她说话的时候,他就伸出舌头够他自己的小鼻子。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时间在他们之间拉下了间隙,使他们彼此嫌恶,彼此生疏和陌生。时间也改变了她很多,挫败了她的情感,尊严,和对自己不多的一点爱怜。──现在她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她嫌恶自己比谁都厉害。时间还改变了她的形体和容颜,使她从一个女童到少女,从一个少女到女人……她十二岁那年来了“初潮”,她就对自己说,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已经成为女人了。

她弟弟呢,仍是从前那个光溜溜的小孩子,人高了,瘦了,扁平的,更加懦弱了。姐姐便想,真好啊,时间还没有在她的弟弟身上留下阴影。她怎么能容忍他长大呢,他那么温绵善良,一阵风都可以伤害他,她怎么能容忍时间伤害他呢?有时她想,他们中的一个人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一了百了;死了,他们就再也不会互相伤害了。

她扶着墙壁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头仍是隐隐作痛;屋子里的空气很沉重了。她要到室外去。后门口是一条小街,她沿着小街走路,偶尔也会在一家五金店前停下来,看看玻璃柜台里的电线和电插座。看了很久。

她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小街的对面她的家,在二楼,玻璃窗上有耀眼的光芒。窗户有一扇是关闭着的,是厨房,厨房的左边就是她的卧室了。她弟弟的卧室在那一面,她是看不见的了。

她在树底下站着,树叶很茂盛,有阳光洒在她的身体上,衣裙上。偶尔也会有风吹过,风吹过的时候,对面巷子里的一条狗正在吐着舌头。越来越多的自行车从她面前穿梭而过,也有正在行走的人,走过她的身边,脚步稍稍带起了她的裙角。……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盹住了一样,她看着这些人,这条狗,这夏蝉……这些活泼的、尖锐的生命,在这正午的阳光底下,突然变得静默了。阳光有一阵是弱下去了,可是还留下了人的轻淡的影子,矮小的、虚弱的,惶然而过。人们“咭咭呱呱”地说着话,发出笑声,可是她听不见他们。──一切都像在梦中。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抬起头来听树丛深处的蝉鸣,很认真地,听了很久。阳光重新强大了起来,发出白炽的光芒。──在那样白炽的阳光底下,她觉着悲凉。

她拨腿就往家里跑,穿过一条漫长的小巷,院墙,二号门的楼梯,自家的门口……她又看见他了,他仍坐在客厅的地上,两腿盘起,正在划墙;一横,又一竖,他有着细而长的指甲,在墙上留下了道又一道的指甲印子。

她在他身旁半蹲了下来,她拿起他的手臂看着,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她抱着他,失声痛哭。她说:“是姐姐错了,姐姐本来没想打你,姐姐是个可恶的人,……姐姐下次再也不打你了。”

弟弟原是哭着的,这时却突然噎了声,那可怕、沉默的一瞬间,屋子变得阴凉。他畏缩在墙角,背对着她,身体抽搐得厉害。不一会儿,他重又哭起来,哩哩啦啦地哭诉着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的话。

她也哭了起来,一切全错了,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她打他,不为别的,只是打他。一开始有点不快乐,后来打着打着就恨起来,他的懦弱和不争气。甚至他对她的误会,他把她当作了另一个人,一个外表上看上去的那个人。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微弱地叫了声“姐姐”──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天知道她多么爱他。她喜欢他干净,温和,好脾气的样子,就是现在,他像个婴儿。他为什么不早“说话”呢?事情本来不会这样糟的,她要的不过是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和手势,微弱地屈服着,像个女孩子。

母亲下班回家了,看见亲爱的儿子青头紫脸,满脸伤痕,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板着脸朝姐姐走来,还没走到她跟前,姐姐就跪下了。母亲手扶着沙发,眼泪不禁落下来。她哭道:“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吧。弟弟就是犯了错,也由不你来管教。现在人都被打成这样子了,你总得有个理由吧?你恨他,总归也有恨的理由吧?”她又转过头来对父亲说:“我自己养的儿子,我从来舍不得打,凭什么要由她来打?她凭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扯住姐姐的头发往墙上撞。姐姐弓着腰,拿手捏住母亲的膀子,护着自己。她哭了起来,然而内心还是坚挺的,站在制高点上,不肯屈服。她抬头平静地、干巴巴地看着母亲,她让她感觉到一种分庭对抗的力量。母亲更是发了疯了似地掐她的脖子。姐姐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感觉到呼吸的急促和困难,力量从她的体内散发了,生命变得气若游丝,──她闭着眼睛,不挣扎,不还手,她等待着生命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结束。

她贴在墙上,看见母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模糊,像狰狞的影子。──她一点也不恨她的母亲,她爱她,她曾经那么信任她。很多年前,她是个美丽、温良的女人,她有很多情感。很多年后,她老了,粗糙了,臃肿了,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也许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或者是晴天,她的手触碰到了一块有机玻璃,她就会想起很多年前,她自己,她的一双儿女。想起那些在阳光底下的日子。可是她再也不会知道,在她一生中的某一段时期,她曾经被一个人爱过,那个人是她的女儿。──那时她也不过才五岁吧!就为了爱她,这个当年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吃了许多苦头,她为她淌了很多眼泪,──她再也不会知道。

她同时也不会知道,很多年后,她的“爱过”的女儿会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残忍、坚硬、无情、忧郁……她常常会失声地哭起来。──连姐姐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漫长的时光之流中,到底是什么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看着她身处的世界一寸寸地腐败了,人衰老了,肉体腐烂了,情感不纯良,……它跟她小时候看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和父母弟弟同床共眠的情景。是夏天的晚上,一家人躺在凉席上,在院子里乘凉。母亲穿得那样少,她甚至光着上身,露出耷下的乳房,姐姐笑着打趣时,她便会笑道:“是自己的儿子,怕什么?”口气干净明朗,是说给弟弟听的,竟带有女人撒娇的口气。姐姐呢,则穿着短裤和胸衣,因为小,还没有胸脯,愈加喜爱自己的纯洁。父亲半躺着,正在抽烟,手臂围在脖子上,露出浓密的腋毛。姐姐并不朝他看,只安静地坐在他的脚头,偶尔她会搭讪一些话,自言自语地,自己先笑起来。──他们说着话,吃消暑食品,然后重新躺到床上,姐姐和母亲一头,父亲和弟弟一头,盖宽大的毛巾被,享受着亲密无间的肌肤相触的乐趣,敏感着彼此的体温和体香,父母对孩子,男人对女人。那裸露的身体及四肢、体毛,光滑清洁的肌肤,浓郁芬芳的夏夜,──他们躺在一起。一家人简直是天真了。

她喜欢那样的晚上,那么安静,没有邪念。四个简单的男人和女人,朴素的生活。她聆听着父母和弟弟的呼吸声,骨骼翻动的声音,声音如此清晰明朗,时间在此间凝固。她抚摸着母亲的身体,有些潮湿,柔软的体温和淡淡的肉香,如此真实。她的手从父亲和弟弟的脚背上轻轻掠过,并不碰他们,她能感觉到那两个男人宽厚结实的身体,在夜深人静的背后,她感觉他们。呵,她曾和他们同床共眠,她珍惜这些。

她贴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母亲,她的眼泪淌下来了。她对自己说,她回到这个家庭已经十年了。她为什么要回来?这整个是一场错误,她遇见了她的父母,然后是她的弟弟。她和他们发生了一些情感纠葛,──这样的情感里有许多委屈。她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成长,波及到许多人──然而她总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再也补救不回来了。

她想她应该离家出走,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她走遍那个城市的所有街道,希望寻访到一个男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陌生男人,粗黑、丑陋、模样吓人。他们走进城市深处的旮旯里,正确地拥抱。──为什么不呢?爱一个人,在她是早就懂得、无师自通的。她才十五岁,可是这不要紧。这很好。她父母、弟弟在一旁看着,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她走在她十五岁那年的小街上,是在夏夜,她又听见密密麻麻的蝉鸣,像一张无穷无尽的网。街上没有暴力事件发生,没有情杀。时代与城市都显得过去正确了,男人们不知在干些什么?──她走在自己的城市里,被悔恨和爱恋折磨着,被自尊折磨着,被一种广大无边的力量所困扰,她的眼泪终于忍无可忍地又淌了下来。

是一种“爱恋”,她想着,后来变成一种仇恨;再后来就是隔膜了,像她对弟弟,说到底还是疼痛,是打和被打的感觉。也不晓得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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