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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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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五岁那年,跟着父母和姐姐来到城里,住在水利局家属区的大院子里,院门口就是H城最繁华的街道,一个人的时候,弟弟会倚在门口看街景,看见很多人从街上走过;还看见街的斜对面有一家理发店,不知为什么,就记住了。……后来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事情,对于童年最深的记忆还是家门口的那间理发店,开着门,梧桐树叶遮住了门上的半块玻璃;他远远地看着,一开始,他还是在看玻璃,后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非常遥远的一种感觉,不疼痛,不爱,也不恨。

这是弟弟常有的一种感觉。

──弟弟自己也记不清楚,他挨了姐姐多少打,他受了多少她的呵斥、辱骂,简直没有来由的,有时候两个人正在说笑,她就会跳起来打他。一开始弟弟也反抗,后来就不反抗了,因为知道没用。

每次打完了,惊动了父母了,该抚慰的抚慰了,该惩罚的惩罚了……弟弟就会一个人来到这街头,贴墙站着,手背在身后;一抬眼就会看见马路对面的那家理发店,看见被梧桐树叶遮住的那半块玻璃;有时候是冬天,梧桐叶凋落了,梧桐树枝还是在着的,把玻璃分成一块一块的。弟弟看着,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非常遥远的一种感觉,也不疼痛,也不爱,也不恨。

姐姐的脾气一天天地大起来,有时竟很粗暴;她是天生坏脾气的,然而她打弟弟也许跟她的脾气并没有多大关系。她爱他吗?──是的,她很爱他。她恨他吗?──不知道,真的,她不知道。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为一点小事就打他,有一次母亲看见了,非常地吃惊。母亲抱着弟弟,查看他的手臂上是否有伤痕,母亲说:“我从来没想到你会打他,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他才只有四岁……”她说着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觉得很可怕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你曾经那么喜欢他,你还答应过我,你要好好善待他,你忘了吗?”母亲认真地看着她,低着头直问到她脸上来:“你忘了吗?”

姐姐转过身便哭了起来。

又有一次,打弟弟打得重了一点,弟弟便跌跌爬爬地跑到父母处告状。母亲抱起弟弟,好半天没有说话;父亲在一旁喝问她:“你为什么打弟弟?”──她站在屋子当中,低着头,觉得自己是震了一下;父亲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姐姐觉得自己的身体震动得很厉害。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有桌椅的木腿,碎纸屑子,从墙上耷拉下来的一幅画……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母亲转过头来,母亲的眼里有泪水。母亲说:“你不是在打他,你是在折磨他;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伤害他。”母亲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姐姐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这已经是从前的事了。一年年地过下来,在姐姐和弟弟的关系中,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也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是只有一点没带走,那就是疼痛。弟弟为什么会觉得疼痛呢,因为总是被姐姐打;姐姐为什么打弟弟呢,因为她感到疼痛。

有时候,姐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从前的情感,她再也不会去爱人了。她现在自私、豁达、美好。她是这样一个安宁的小姑娘,她灰败的容颜将来会变得很美好。

有时候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小街上没有人,静静的晌午人们都睡去了,窗玻璃上有蓝天的倒影,流云从玻璃上慢慢地淌过。不觉又想起了弟弟,想着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真是不放心啊!有一个恍惚的瞬间,她觉得从前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虽然很多年过去了,斗转星移了,人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虽然原初最单纯明亮的情感到后来也慢慢地走了样,然而在那晌午的阳光底下,她看见了自己微小的影子……不由得又停住了脚步,内心禁不住一凛,觉得很伤心了。

这一天在饭桌上,又不知为了什么,她拿筷子抽弟弟的脸,弟弟举起碗挡着,碗掉下来,饭菜洒在桌子上。他低下头,半天没有声响,后来拿袖子擦眼泪。母亲俯身安慰他,查看他的脸、手臂是否有伤痕。她递给弟弟一把筷子,对他说:“去,她刚才是怎么打你的,你就怎么打她!”母亲的话在空旷的屋子里慢慢地荡漾开来;饭有些凉了,汤顺着桌沿往下淌,一只筷子安静地躺在墙角,猩红的颜色。

弟弟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把脸藏在桌子底下,身体抽搐得厉害。姐姐看着他──她的心在发紧。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这世界的一点声响。他将如何感应?他的可爱的肉脸,怯弱的眼神,巨大的时间潮中──一点点的摧残和伤害。

姐姐站在门口,看见了自己在太阳底下的影子,仓促地赤着脚,披头散发,屋子里的一切,凌乱而败坏。她看见母亲站在五步开外的桌边,母亲的左手捏着一根木棍,右手在剔牙。姐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她在想──是呀,她在想,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母亲并没有打她,她以一种与这种场合极不相称的冷静的眼神看着姐姐。她说:“他是你弟弟。他跟你是不一样的人。你不能这样待他。”母亲的话句句顶真。她是把它当作话来说的──她只能这样了。

母亲也许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内心透彻明亮,可是她又能明白什么呢?

静下来的时候,姐姐也会想想自己,想着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是冬天的午后,她躺在自己的小人床上,拿被子捂住头,泪水沾湿了被角。

很多年后,姐姐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到她成为一个少女,一个青年;她渐渐地老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为什么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她为什么?

似乎有千百万个理由,然而每一个理由都不成为理由。她在爱着,她那么温绵善良,她弟弟也是温绵善良的,他们彼此充满着静静的、深厚的情感。他们应该互相善待。

星期天的上午,大人都上班去了。初冬的阳光照在屋子里的茶几上,“红灯牌”的收录机里苏小明在唱歌。姐弟俩守在沙发的两旁,拢着袖子,非常快乐地、认真地听歌。都有些茫然。

日子那么漫长,冬天照样的冷,冷得无处可藏。苏小明是个可爱的姑娘,听说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生活得幸福吗?

姐姐对弟弟说:“你已经十岁了。”

弟弟睁着眼睛,想了想,有些吃惊。“是噢,都十岁了,那么快。”他爽朗地笑起来。又说:“那你呢?也十一岁了──那么大了。”姐姐也笑了,眯着眼睛,仿佛一下子不能接受。

夏天他们会躲到屋子里说话。各自屈膝抱腿,很乖的样子。说到开心处,会大声地笑出来。有时候也会撒一些娇,娇嗔的样子,很轻巧。都是把对方当作异性来看了。母亲进入屋子,看着被热气焐得汗流夹背的一对儿女,奇怪地问:“在屋子里干什么?也不嫌热?”答曰:“在说话。”齐声笑了起来。……

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姐姐往往在这时突然动起怒来,她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嘎然而止,她的肌肉紧张而有力,她的神情,在瞬间变得格外地坚硬。

弟弟抬起头来,他的笑声也嘎然而止了。他抿着嘴巴,侧头看着窗外,绿色的纱窗上有两条金鱼,在阳光底下显得格外醒目。屋子里非常安静,偶尔也会听到间歇的蝉鸣,在那蝉鸣的背后,弟弟也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

姐姐立在窗前,他看不见她的脸色,然而他知道她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她生气的时候总是很难看的。她打开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他听见了她的手触碰到纸张时所发出“穸穸簌簌”的声音。 她关上抽屉,又是木头撞击的声音,并不很响,然而他知道她是用了一些力气的。

弟弟从墙角站起身来,如果这时候他走出房间,必须经过姐姐的身边。他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她的背影,瘦而高的,她只比他大一岁,然而从身量上却要高出他许多。他喜欢看她的背影,因为背影是没有表情的。他顶害怕她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的脸。她的脸也是没有表情的,木然的。她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双眼皮很沉厚,眼皮的后面没有内容。整个儿像个死人,死人的身体里也积蓄着力量。

姐姐转过了她的身体,她发现她的眼里有泪水。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也发现了她的眼里有泪水。

她对他说:“你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淡。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她并没有打他。他低着头,从她身旁走过,走到门口,推开纱门,闪身而出。纱门自动关上了,在他身后发出“哐当”的声音。今天她并没有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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