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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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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多次回忆起我和弟弟见面的情景,那是一次极普通的会面,在村口,一个孩子看见了另一个孩子,站下来,说上几句话,又走开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一对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肯定会见面的,假如不是那个冬天,也会是另一个冬天,或者春天,或者清晨,或者傍晚。

我常常对我母亲讲起,我说,你还能记得吗?──又想起了那个傍晚,我看见他从一群孩子里跑出来,他的身底下骑了一根树枝,额头上有汗,夕阳在他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就是那样的一个孩子,矮而肥,他抬起了头,他有一双非常空茫的眼睛。

我母亲叫住他,说,这是姐姐,你还能记得吗?你不是常念着要见姐姐吗?

他低下了头,扭着身体,两只老虎头棉鞋不时在绞动。我猜他可能有些难为情了。──就是那样的一个傍晚,我看见了他,我把他放在一个更广阔寒冷的天地间,我看见了他的单薄和微小,他需要扶助。

我们就这样站着,也没说什么,看了几眼,就走开了。

我跟我母亲说,弟弟,真是很面熟啊!

我母亲笑了起来,说,你们两个长得很像的。

我走在我母亲的身旁,看见了暗色的村庄和农舍,和篱笆墙后面的菜园子……冬天的风从菜园子的深处吹过来。我觉得寒冷。

有人从我们的身旁走过,和我母亲搭讪着话,有时也会看上我几眼,并不停下来,就擦身而过。

我又想起了我的弟弟,非常平静地;然而也欢喜,也伤感,也感恩……我想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的(也未必是具体的,就像人生的一种基调),在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傍晚,就种下了;然后蔓延,然后对我们发生了作用。

只可惜我并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我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在二十年前的冬天;我低着头,非常认真地,听着脚步在村路上发出“啪嗒啪嗒”沉闷的声音,我想像着和弟弟一起相处的岁月──我无法想像。我对自己说,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了么?

我在乡下度过了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我母亲那时很喜欢我,为我做很多漂亮的衣衫,她是个虚荣而可爱的女人,喜欢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见客。每个人都喜欢我,问,这就是姐姐了?

我点着头,瑟缩在我母亲的身旁,从她的膀子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

星期六的晚上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父亲从城里回来(他被借调在水利局工作)。他是个清癯的年轻人,戴着眼镜,说话的声音很清朗。

我穿着最好看的衣衫,倚在家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上,等着我父亲回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拢着袖子,在那静静的等待中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罗曼谛克的岁月。

有时候也会带着我的弟弟,去村头接父亲。那时候我们还很生疏,不太讲话。两个人走得很慢,一个走在前,一个走在后。有时候我也会停下来等他,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也在走着,却更慢了。

我想,我真是以一种罗曼谤克的情感来爱我的父母和弟弟的,那是我一生中体会到的最完美的一段情感,那么执着,赔着小心,富有牺牲精神;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着他们甚至会淌下了眼泪。我掐着我的小手指,让它疼,我对我自己说,我爱我的父母和弟弟,我要爱他们一辈子;我要为他们受苦;假如我们中必须有一个人去死的话,那一定是我──我愿意为他们去死。

为什么不呢?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是我的父母和兄弟。他们血液的河流在我的身体内流淌,越来越汹涌、澎湃。

我父亲也喜欢我,他看着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有一次,他悄悄地对我外婆说,这是方园几百里最漂亮的女孩,你说呢?我外婆不置可否,私下里她是笑话他的,觉得他近乎浮夸了。

有一次他去学校找我母亲,顺便到一年级的教室来看我,当时正是自修时间,我拿着教鞭督促学生作业(我母亲给予我的特权);我看见他趴在窗口,朝我微笑,不一会儿他就走开了。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他向我母亲描述我课上的一幕,他学着我的样子,头来回地摆动,“是这样的,哎,这样子的……”他说着大声地笑出声来。

我非常地难为情了。

他和我们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可是非常“亲爱”。我还能记得冬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同床共眠的情景。我父亲搂着我,教我学一些简单的英语单词(他那时正在自学英语);第二天清晨再复述一遍,问我,想想看,狗叫什么?叫什么?D──我大声地念出来,他近乎快乐了。

我们的床很大,我和弟弟在床上翻跟头,他翻得没有我快,可是他照样笑个不停,眯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隔了一会儿,他就会伏在被子上睡着了。

大部分的时间是父亲和弟弟睡一头,我和母亲睡另一头;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我和弟弟在一头。在清明的天光里,我看见了弟弟的脸,这个长得有点像我、气质比我柔弱的男孩,他的睫毛很长,微微扑闪着,像只好看的灰毛兔。──我不知道他是否也醒来了?

我母亲向我解释,为什么弟弟会睡在我身边;她轻轻地微笑着,有些心虚,像个犯错误的孩子。我坐在水井边洗手,一边听我母亲说话,一边擦肥皂,搓揉着,然后把手放在溢满了水的脸盆里;我看着自己的手,非常认真地,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小而肉感;我看着水和肥皂的泡沫从手指间流出来,流出盆外,流出很多;盆里的水总是满的。

我喜欢在清晨醒来,并不立即起床,躺在床上和我弟弟说话;有时候也会侧头看褐色的窗棂,看见窗棂外青白的天空,被分成一小片一片的方格子,流云从方格子里慢慢地跑过。

我跟弟弟讲起从前的生活,我在H城的小朋友,有一个叫张泽南的,是我在幼儿园时的同学,一个流里流气的男生,平时不怎么来上课。有一次来了,突然喊了我的名字,是在窗外,喊了一声,头急忙缩下去了。

我跟弟弟讲起他的坏,他父亲死了,母亲患了肝痰,为他操碎了心,他仍是不争气……我说着,很激愤的样子,然而心里是快乐的。

又有一个同学,叫耿涛的,他是一个白胖的男生,戴着眼镜,非常安静的样子。有一天放学,几个人同路,走到他家门口时,他站住了,看了我一眼,犹豫着说:“到家里坐坐怎么样?”很能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跟我弟弟是不说这些的,说的仍是他们的名字,然而是另外一些事情,一些轻巧的、“外面光”的东西。头蒙在被窝里,嘴巴咕咕嘟嘟像在冒气泡。

我弟弟躺在我身旁,把舌头伸出来,向上翘着,努力地去舔他自己的小鼻子。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听我说话。

有一天清晨,正躺着,我母亲的一个学生进来了,看见了正在说悄悄话的一对姐弟,搭讪着笑道:“姐弟俩睡在一头啊?”

便记住这句话了。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耿耿于怀着。

我母亲后来知道了,安慰我说:“这没什么的,你们是姐姐弟弟啊!”

我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别人……”拿指甲去划墙,不再说下去了。仍无法释怀。

我和弟弟渐渐熟起来了。春天的时候,我会带着他去不远的田里挖荠菜。他走在我身后,手里拎着个小篮子,不时地停下来,弯腰捡起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果实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吃着。

我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等他,我看见了一个矮而小的孩子,肥嘟嘟的脸,风和时间从他身旁走过了,麦浪在他身后起伏着,像绿色的海。更远处,是蓝天和白云,还有绿树。

我看着,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感动。就更加感觉他的“小”,一种无边的东西,一种空旷。

我想,他在田野里的感觉是好的,因为很协调;他回到家里,就不太“像”了,虽然也受宠,然而他总是寒寒缩缩的,有些萎,像只动物。

我回过身去和他说话,说的都是极简单的话,一字一句说的,很轻柔,觉得用尽了平生的感情。他也答应着,继续低头找他的“食物”,而且两腮嚼动得更欢快了。

我和母亲曾说起弟弟,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母亲说,胆小,懦弱,贪吃,不太有感情。……她是不经意说这些的,然而每个字都很准确,在日后他成长的过程中一一得到了应验。她自己也吃惊着,他这儿子,他才五岁,他那么柔美、温良,有两条小短腿,整天“刷刷刷”跑个不停。大人看着都会笑起来。

我母亲有时也显得忧虑,她问我,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会成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跟我讲起他的从前,我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不时地拿指甲去剔另一只指甲里的灰垢,觉得平生再也没有这样畅意的事情。

我母亲说,他很坏的。

我不禁笑了起来,她也笑了。

他喜欢偷东西吃,我母亲说,凡是能吃的东西,他都往嘴里塞;从三岁起,他就开始学抽烟,烟放在五斗橱上,他够不着,他就搬来两只凳子,加在一起,“攀登”到五斗橱上去了。

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部用来“学坏”,他对“坏”似乎有着天生的敏感和迷恋。他撒谎,用尽了各种技巧,知道在哪些地方应该埋下伏笔,知道声东击西,知道在一些极不重要的细节上用力,知道说一些毫不相干的话,做一些毫不相干的动作,呢喃着,默默地走开……他即使打一个哈欠也许都是有用途的。他甚至还学会了动用感情。

可是奇怪的是,他又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对任何事物的反应都不灵敏,他对世界似乎还缺少感觉。他在常态下是个向天空吐泡泡的小孩子。

我母亲说着,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她反问我,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低头坐在板凳上,看着脚上穿的灯芯绒方口布鞋,那是一双紫色的绣花鞋。我摇了摇头,我觉得自己是很无力的。

我对我母亲说,我知道你是喜欢他的。他做最坏的事,你也不会怪他的,因为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我母亲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问我,那你呢?你喜欢他吗?你将来会对他很好吗?你会不会欺负他呢?

我把双手撑在板凳的边缘,双腿并拢,微微地抬起。我说,我是喜欢他的。──轻轻地说着这句话,话很短,一下子就说完了;我在空气里静静地坐着,感觉着来自这句话的力量,我觉得有些压迫。

我母亲抬头看我,她微笑了。

我也笑了,抬胸向后仰去,放声大笑出来,觉得快乐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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