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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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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六人是在晚上到的村子——沈曼在省城下了火车,随即打道回府。

汽车载着姑娘们,走过村野的公路,看得见一路金黄的油菜花开,绿色的麦子随风飘摇。空气里有一股甜香的气息,这是丰收的六月,土地花粉植物所共同孕育的浓郁的芬芳。远方的薄暮中有一排排村舍,像写意画一页页翻过;间或能看见缕缕炊烟从一户人家的房顶升起,渐渐淡入空中,与天色融为一体。

小凤沿窗坐着,呆呆地想,这就是她的村庄啊!事到临头,她反倒镇静了;脑子有点木,像是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

中巴车突然停下了,路边有个姑娘像小鹿一样跳上车来,她梳着麻花辫,一件雅黄衬衫束至腰际,脸上汗涔涔的,虽淡眉淡目,倒也有股生气。小凤赶紧低下头,她认出她来了,是高中时的低届同学李霞,家在邻乡,念至高二就缀学了。李霞走到小凤身边时咦了一声,一旁的翠儿抵抵小凤,小凤不得不抬起头,脸上放出恍然惊喜的神色来。

李霞说,回家收麦子来了?

小凤心一宽,感激地点点头。

李霞兴奋地说,念曹操,曹操到。这不,本想过了农忙就打听你地址的——小凤的心一紧——李霞伸手到小凤的T恤上只一捏,颇为内行地说,是亚麻的。又挺了挺身子仔细打量她道,倒没变。再打量道,好像又有点变了,说不清什么地方,应该是气质吧。我跟你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不张扬,不俗艳——搭眼瞟了瞟翠儿,跟小凤说,你看上去像个,呃,良家妇女。意识到自己说了笑话,先笑起来。

又说,厂里的情况还好吧?准见了世面,这趟我跟你一块走,在乡下实在是呆烦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凤还不待说话,却见翠儿朝她递眼色,暗地里把手伸过来,用力晃了她两下。翠儿向李霞低声笑道,那好啊,一块走呗,共同致富嘛。到时招呼一声。

说话间就到了村口,表姐正领着张富几个下车,回头跟小凤说,还愣着干吗?不回家了?两人这才和李霞匆匆道别,相约日后联系。翠儿咬着小凤的耳跟说,什么烂货,就凭她这样,还想进工厂?丹阳街凑合着吧。小凤觑她道,人家也没得罪你!翠儿说,我不高兴,见了她我就来气。

表姐到了家门口,眉目突然开朗了许多,推开院门,活泼地叫了声舅舅、舅妈,说道,看谁来了?一群人鱼贯而入。老俩口吃了惊吓,抬身的动作迟缓得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半天吃吃地说道,怎么都回来了?

或许是受了李霞的启示,表姐朗声说道,这不是赶着农忙,回家收麦子呀。一边看着张富,讪讪介绍道,这两位是老板,过来谈点项目。末一句低得只她自己听得见。老俩口一时不知该怎么搭讪。张富站了会儿,领着翠儿芳芳出门前,简单跟表姐交待一番,话里话外别人不全听得懂,小凤几个却面如土色,听出一身冷汗来。

那天夜里小凤失眠了。半夜里她睁开眼睛,看见月光幽灵一样爬上她的枕边。乡村的夜是静谧的,窗外偶尔一阵蝉鸣蛙声,空气新鲜得有如清晨的草汁,发出青色的气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这是在家里,躺在从前一直睡过的床上。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在她离家出走的这三个月里,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爬起身来,几次抻脚想推醒表姐,表姐倒幽幽地说话了:怎么还不睡?

小凤说,你也没睡呢?

表姐唉叹一声,也披衣坐起,说道,我想了一下,还是赶早离开这里,这个家呆不得,弄不好要出大事。小凤说,我跟你一块走。表姐说,傻孩子,你是这家的女儿,他们能拿你怎么着?小凤说,他们会知道吗?表姐笑道,说你傻,你倒真傻了。这是迟早的事,或许他们已经得了消息了。小凤啊了一声。表姐沉吟道,你注意到没有,刚才他们的眼神,直看得人心慌意乱的。

小凤这才想起父亲的神情,那样的悲悯哀伤。晚饭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一个人蹲在老槐树底下抽烟。天色暗下来了,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庞大的黄昏把他一层层地裹起来,在那密不透风的寂静空旷的氛围里,小凤为他感到难过。

小凤说,按理说这事在外头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是图生计,也难得多想,久而久之自己都习惯了。可是一回家,对着父母上人,这事就变大了。表姐说,什么叫天大的事,这就是。小凤说,要不你先出去躲一下,村子里——表姐说,村子里更呆不得,户户人家靠我发财,现在户户人家恨不得把我剁成肉糊。小凤说,那还有什么地方可躲?表姐说,现在我不躲,第一,张富那边会察觉,他一时半会肯定不走。再等等看吧,权当没这事,隔两天我们一起收麦子去。你自己先要镇定,别整天耷拉着脸的,全世界都知道又怎么啦?旁人不点破它,我们自己倒先挂上幌子了?

第二天下午,表姐领着小凤到村子里走了一圈,访了几个旧友,坐下来打了一圈麻将,又探了探亲戚邻里,不免客气一番,说了一通家常。只见表姐落落大方地坐在人家的屋檐下,问寒问暖,神采飞扬,说到欢快处,发出的咯咯笑声恨不能让十里外的人都听见。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表姐捅捅小凤说,怎么样?小凤狐疑地说,说不好。表姐摆摆手说,你不懂,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自古以来,从来都是大胆吓死小胆,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嘛。他们搞不懂的,原先半信半疑的,现在更云里雾里了。退一步讲,就是证据确凿,他们也不能怎么着,只能认吃哑巴亏。这事谁敢明说?谁都脱不了干系!七大姑八大姨的,串起来全是亲戚,人要脸树要皮,藏着掖着都来不急呢。

又隔一天,麦收开始了。小凤和表姐大清早起床,匆匆扒两口饭,拾起行装就往麦田走,小凤爹跟在后头,表姐不由分说夺下他的镰刀,扔到一边去,说,你歇着,田里没你的事,我和凤足够了。一辈子何苦来,就不晓得偷点懒享点福!说完妩媚一笑,亦不敢多停留,脚不沾地的拉着小凤走了。小凤说,你是何苦来?爹忙惯了,你这样子,他吃不消的。表姐深深地唉一口气道,我宁愿他打我一顿,骂我几句,心里还好受些。小凤说,爹不是那种人。

两人走至村头,小凤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块荒田。烘烘的太阳底下野花遍生,五颜六色一片一片的,小凤眯起眼睛,留心看那紫色的野草莓。她拿凉帽遮住太阳,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来。才过六月,阳光已有盛夏的气息,然而那些花儿还没凋谢,正适时开得烂漫。小凤从荒田边走过,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感触,其实也没有,她只是静静地走过了,像经过任何一块荒田。

麦子割了一半,镰刀柄折了,小凤回家取镰刀。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凤咦了一声:家里的人呢?她探头到厨房张了张,却见娘坐在灶前抹眼泪,她大约是哭了很久了,眼眶红肿,满面狼藉;为了压抑自己不发出声音,她拿手捂住嘴,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一两声蚊子似的嘤嘤声。小凤呆了呆。娘感到很不好意思,像做了件丑事一样,赶紧把眼泪擦了,搭讪着站起来,朝小凤笑一笑。小凤喃喃地叫了声娘,不禁泪落。娘自顾自走到锅台前,说,水开了,凉一凉,就给你们送过去。

小凤再叫一声娘,娘倒笑起来道,怎么啦?我又没事的。说着取水洗脸,小凤跟至井台边,壮胆问道,你告诉我!带一点撒娇的口吻,以防她讲实情。娘看了小凤一眼,幽幽地说,我想着我闺女大了,娘老了;我想着我闺女还没说婆家……小凤听了,身体一阵阵发酸发麻。日头已近中午,酷阳底下什么都昭然若揭了。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家门,临走时并没忘记带一把新镰刀。太阳底下她小小的影子矮且胖,她不管不顾地要踩着自己的影子,爱惜它,糟踏它。她瘦削的脊背隐隐地出汗了,一阵夏风吹过,竟有寒冬的阴冷。猛一抬头,脑子有点昏沉,眼前灰暗苍茫,她跌跌撞撞的,近乎晕厥。

表姐和几个村妇正坐在树阴底下乘凉,朗朗笑声刺破浓密的阳光。蓝天白云,金黄的麦浪,路边三两农妇,田野里忙于收割的农人……这是她的乡村啊!三个月来造就的麻痹神经突然苏醒了,她感到疼,羞耻,一点点良知。那些铁石心肠、冷酷、镇定一涣散,身体的一点点重量都撑不起,她走进麦田,腿一软,膝盖磕在地上。表姐跑过来架住她,笑道,给土地老爷下跪呢?

表姐说,路过翠儿家没有?正闹着呢,翠儿寻死觅活的,很多人跑去看热闹了。小凤说,因为什么?表姐嗨一声道,你说因为什么?不过借机滋事,家里人出出气罢了。小凤说,都挑明说了?表姐说,那倒不会,这层遮羞布总还要的。小凤掉头就走,表姐说,你站住。表姐在身后幽幽地说,不关你的事,你放心,她死不了。她不像你这样傻,被人卖了还兑钱给人家——小凤颇有意味地看了表姐一眼,眼神里有些怨毒。表姐顿顿又说,我太了解她了,这一闹,她走得更坚决了,她在家过不了几天。

张富已经走了,临行前过来和小凤一家告别。小凤的父母站在门口,团着手只是唯唯诺诺的。张富走到房里,对呆坐着的表姐小凤说,我说过的话都还记得吧?两人点点头。张富说,大道理就不讲了,但须记住一条,改过自新,好好做人;你们思量思量,好自为之吧。

这天夜里,小凤被表姐唤醒,表姐说,凤,我走啦!小凤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只箱包,迷迷糊糊地说,去哪儿?表姐吃吃笑道,还能去哪儿?丹阳街呗。小凤说,那我呢?表姐说,这个你自己拿主意吧,我不便多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不能什么都指望别人。又说,舅舅那边你替我说一声,我就不打招呼了。小凤说,这样不妥吧?

表姐不理会,在屋子里走上一圈,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月亮透过老槐树,在院子里撒下点点光阴。表姐在窗前站定,黯然说道,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出嫁,这一走,真有点舍不得呢。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背着光小凤看不见她的脸,然而她知道她一定哭了。表姐说,凤,一走出这个家门,我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小凤说,不会的。表姐说,有时我也想着,我是不是丧失天良,做了很多恶事?小凤一时无语。表姐说,你是不是也这样以为?小凤说,一开始是这样,后来就不了。

表姐说,我也这样想的,对你们,我没的说的。我对不住的,是你们的爹妈,兄弟姊妹,一家子人……舅舅啊!表姐突然跪下来,在地上重重地磕个头,小凤跳下床拉她,表姐抵死不起来,一边哭道,你不知道,我多难受……他那样子……他那张脸……我不能看……。

表姐走后不久,翠儿芳芳也跟着走了。小凤呆在家里,等闲不出门。有时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院子上方一片蔚蓝的天空,天空底下她这么一个人,微小如虫蚁,一切都不值一提。有时她也跟父母聊聊天,搭手做点事。因为话没说透,她和父母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没滋没味的。有一天中午,家里弄了几盘小菜,父亲照例喝了点酒,酒足饭饱,突然掀了桌子骂将起来:我操你祖宗的,有人养没人管的东西……他口水哩啦,渐次说不清楚了。捂着脸蹲到墙角痛哭,那简直是小孩子的哭泣,声音宏亮,没心没肺。小凤想,他在骂谁呢?骂表姐?骂她?骂自己?饭菜洒了一地,桌子的边缘滴着汤汁,一滴,两滴……静悄悄的,不大听到声响。

又有一次,母亲问她城里的事,说,你在那边可好?受过人欺负吗?小凤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母亲淡淡地说,听说翠儿几个都走了?小凤唔了一声,母亲侧头看她一眼,说,那你呢?

说话是在晚上,母女俩坐在院子里纳凉,母亲一下一下地拍打芭蕉扇,她的声音也是一下一下的,异常的冷静,平稳,小心。小凤说,我随你,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走,我就不走。母亲犹豫了一阵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母亲说,凤儿,娘只你一个女儿……娘全指望着你了。不管怎样,找个人嫁了是真的,只有嫁了人……你吃的那些辛苦,才算有了说法。要不你出去混一遭干吗?……你出去混一遭,为的是嫁人。小凤笑道,依你说,我在乡下就没人要啦?母亲拍打芭蕉扇站起来,自顾自走到屋里去,在门口收住脚,迟疑一会道,难啦!

小凤留在黑暗里,独自惊悚很久。在家滞留越长,就越有可能经历这惊心动魂的一幕幕,话说到最后,彼此都麻痹了,或许不小心就能抖出真相来……现在,离开是势在必行的。她早知道有这一天,早就知道……她要重回丹阳街,跟着表姐,慢慢地往翠儿的路子上爬,攒一点钱,或许就能遇上一个忠厚老实的人,骗他结婚,把父母接过去,娘说,嫁人才是最重要的。

小凤定了行程。一天傍晚,李霞突然来了!两人吃了饭,小凤领她到房间里说话。李霞见箱包凌乱,很有点启程的意思,惊讶地说,你要走啦?小凤点点头。李霞很不悦,嗔怪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那天车上不是说好了吗?小凤笑道,我这正要通知你呢——李霞截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你会偷偷走的,决不会通知我。小凤软弱地抗议。李霞摆摆手,不介意地笑道,这一次我跟定你了,我有感应,要不,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找你呢?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小凤架腿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叠搭在胸前,越发有一副过来人的感觉。李霞说,你真是变了哎!小凤说,是吗?——在哪里?李霞摇摇头说,成熟了,不像你这个年岁。小凤笑道,我本比你年长。李霞淡淡地说,也就长一岁。小凤理想中的自己,是笃定大方,秀丽端庄,然而这三个月来在丹阳街,她简直做不像。人人都可以教育她,告诫她一通世故的道理,好像她当真是一个透明单纯的小孩儿。

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回,倚着桌子站定,不能克制地要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打量她的昔日同窗,她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微分开,正好托住下额。她面前的这个姑娘,也不过像三个月前的自己,单纯,无知,像一张白纸。她较她长一岁,然而三个月过去了,她可以骄傲地说,她长她十岁。小凤这才有机会、有角度来回顾一下她从前那段青春年少的苍白时光。不很有感情,也谈不上留恋。

她跟李霞做了一番必要的交待,当即约定日期启程。所以,在两天后的早晨,我们必然看到,有两个姑娘走在通往城市的公路上,一个洋气点,一个土气点。她们并排走着,早晨的阳光照在她们年轻光洁的脸上,有一瞬间,因为阳光的缘故,她们不得不眯缝着眼睛。她们都是神采奕奕的,一副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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