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姐姐和弟弟 > 五

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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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过半,一行人自动分成三派:警察一派,小凤几个一派,沈曼单属一派。那沈曼是晚报的实习记者,刚大学毕业不久,算起来,年纪比小凤她们还略大一些。一路上她不太说话,只静静地坐在车窗旁,托腮看车窗外的风景。

她的矜持让姑娘们不快,翠儿吐一口唾沫在地上踩踩说,德性!

沈曼转过头来,脸上透出一股淡淡的、吃惊的神情;一路上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看到不少人世丑态,听见很多俚语村话,着实长了见识。然而采访到底是件艰难的事,有一次,沈曼鼓足勇气找到芳芳,芳芳说,有什么好聊的,一路上不是一直在聊吗?

沈曼说,你是哪一年开始入行的?

芳芳哟一声笑道,还真忘了。

沈曼有些讪讪的,低头看采访本,百无聊耐地在上面画些什么。翠儿一旁冷眼看她,错错牙齿,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蒙娜丽莎也比不上的微笑来。芳芳把嘴凑到小凤的耳边说,想跟我聊,她还嫩了些。

小凤也瞧不起沈曼,像一切的欢场女子,她恨良家妇女。她不喜欢那张年轻紧凑的脸,秀气的单眼皮底下淡淡的睫毛,眸子清亮亮的,偶尔眨一下,上面汪着水……天哪,她纯洁得像个天使。小凤冷笑一声,心像被虫子蜇了一下轻轻疼了。平时若走在街上,她不喜欢的就是那些年轻的情侣,春天的太阳底下静静地走着,彼此的眼睛里也许会落下一点光,对方的衣袂,一根手指头……一天中午她坐在沿街的长椅上,看见一对中学生模样的男女,大概是赌气了,女的跺脚就走,男的跟在后面,一路作恭打揖,陪着笑脸。小凤气不过,恶毒地想,要是把这女的卖到丹阳街会怎样呢,她和芳芳一般年岁,从未见过芳芳这样乔装作势的。

沈曼把头转向小凤,小凤的心一紧,怕她会问出一些难堪可笑的问题来。果然,沈曼问道,为什么要从事这一行,心里是怎么想的,家里很穷吗?她认真地看着小凤,打探她的反应。小凤睥睨她,一言不发。一旁的翠儿过来救场说,你有男朋友吗?沈曼说,你问这个干吗?翠儿笑道,你若是个雏儿,有些话就不能跟你说,怕你脸红。

沈曼把头转向窗外,脸没红,眼泪却淌下来了。

一旁的张富看不下去,跟翠儿她们说道,你们也忒狠了点。——他本不赞成采访,怕火车上暴露身份,一边又跟沈曼说,你这话问得外行,哪有这样采访的?

沈曼哭道,你让我怎么采访?我问什么她们都不高兴。我本不想来的,上面派了任务,主任又临时出差了。什么外行内行的,我是什么都不懂,我又不是干这个的,我凭什么要懂?我哪是她们的对手,她们是什么人?

翠儿拿眼睛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你说我们是什么人?

芳芳也一旁嘀咕道,你最起码要尊重我们——沈曼拿眼睛看了看她,一脸的鄙夷——小凤恨芳芳丢人现眼,训斥她道,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你要谁尊重?尊重值几个钱?

张富板起脸,朝姑娘们一个个看过去,说道,给几分好颜色,都开染铺了啊!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表姐闲来无聊,从坤包里掏出小粉盒左右照了照,一边按了按两边的颧骨;芳芳翠儿受了传染,也各自掏出化妆包来,一时间扑粉的、描眉画眼的、涂口红的,忙得不亦乐乎。翠儿看了看芳芳,低声道,擦掉擦掉,血盆大口的,你想吃人啊。芳芳照照镜子说,不算太红啊。翠儿啐道,你以为这是丹阳街呢。

这些天来,姑娘们着实素净多了,一是少有机会见着男人,见着也下能怎样;再者张富也关照了:都学乖点,一路上别招蜂引蝶的——见有人捂嘴窃笑,他又说道,我这是为你们好——突然看见芳芳穿一身无袖连衣裙,瞪眼道,还挂着幌子呢,去换掉!芳芳噘嘴说,我已经换了。她照身子看了看,自以为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裙子,委屈道,现在都穿这个,女大学生还穿肚脐装呢。

张富摆摆手,不容她说下去。芳芳只好换了一件。回来的时候,却把大家都笑坏了,她不知从哪找来一件村姑小褂,翠绿色的小花,颜色鲜得直晃人眼睛。袖子只盖过半个手肘。衣服小,身子势必不安份,像是要从里头挤出来似的,撑得胸前的纽扣一个个关不住。翠儿笑得揉肚子,一边跟小凤说,你看她的一身肉。

现在,芳芳就穿着这件小褂,把口红擦了又涂,涂了又擦。她从镜子里突然看见一辆水果车推过来,当即放下镜子回头看,那水果车上放着哈蜜瓜,水蜜桃,西瓜片……用塑料薄膜包起来。芳芳把头伸过去,乘务员停下来问,小姐买哪个?芳芳看得眼馋,拿手在塑料薄膜上挨个摸一遍,露骨地直咽口水,说,我不买。

小凤把她恨得牙痒痒的,她偏这样不争气,让沈曼一旁看笑话。那沈曼果然笑了笑,把头转向窗外,像擤鼻涕一样从鼻孔里擤出一声冷笑来。

芳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她的肥肥的小肚子从衣服里探出头来。芳芳的眼睛落在一个男人身上,他把头吃力地扭过来,眼睛里满是拭探。她朝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一下,露出满嘴的肉牙花。芳芳是人来疯,况且这几天又闲得厉害;她支起膀子把头发扬了扬,男人站起来,犹犹疑疑地正待走过来,这时小凤拽了芳芳一把,芳芳把嗲音拖得老长,说道,干什么?

张富也站起来,向芳芳重重地咳嗽;那人不敢造次,转了个身佯装上厕所去了。芳芳笑道,这人讨厌。张富说,老毛病又犯了吧?芳芳说,不是啊——翠儿恨得骂道,活脱脱一个狗改不了吃屎的,也不看看什么地方,有人没人就往嘴里舔。芳芳竖眉道,你说谁?翠儿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芳芳说,你再说一遍。翠儿说,我已经说过了。芳芳说,你再说一遍。翠儿说,我已经说过了。

两人把这话重复了十几遍,再没了下文。

小凤见这一路鸡声狗吠的,想必大家都忘了回家这档子事,然而火车明显提速了,一路欢快向前奔去。小凤看了看手表,长长的唉叹一声;众人彼此望望,像是突然醒了。芳芳到底沉不住气,把身子越过沈曼——沈曼往后躲了躲——趴在车窗外看了一会,说,最多还有六七站地,换两趟汽车,今晚就到家了。

芳芳这一说,大家都惶恐起来,翠儿悄悄抵了抵小凤,说,这下死定了。小凤握住她的手。翠儿说,我不比你厚道,你想啊,我在村子里得罪了多少人,哪个能饶过我?都等着看笑话呢。我自己倒也罢了,我老爹哥哥的脸往哪搁,可怜他们还蒙在鼓里呢。

芳芳突然哭将起来,擦眼泪时手肘不小心触到沈曼的身上,沈曼不耐烦地站起身,欲把独自吃了一纸袋的瓜子壳倒掉,走至芳芳身边时,两人不小心蹭了一下,沈曼一脸嫌恶,像沾了一样脏东西似的把身上掸了又掸;趁张富两人离座说话的机会,翠儿上前啪地给沈曼一耳光子,沈曼愣了一下,捂着脸失声痛哭。

翠儿静静地笑道,你跟我搞,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沈曼哭道,你打我,你也配打我!——拿着纸袋就朝翠儿身上砸去,翠儿一躲,头脸上还是沾了些。小凤欲掸,翠儿架住她的手,说,别掸,把张警官叫过来。沈曼气怯,哭道,你凭什么?我又不是冲你的——

翠儿说,冲她也不行。

沈曼说,你刚才也骂她来着——

翠儿说,我怎么骂都可以,你怠慢她一点都不行。

一边又骂道,小娼妇,我就见不得你的轻狂样,我最恨你这种人,假扮正人君子,一肚子伪道德。早就想收拾你了,我怕什么?大不了这次回家种地去,再不沾你们的边——你们男男女女,猪狗都不如,一个个全是最不要脸的,却整天在我面前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还假模假式地问——把嗓音逼尖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说我是为什么,是为你们的脸长得漂亮?啊呸!我不过是为那几张票子,受你们的白眼冷脸,忍气吞声今天躲明天藏的,我凭什么?我再下作,也不至于拿热脸焐人冷屁股去。

乘客中有人探过头来,翠儿见了,索性站起来,把身上的瓜子壳抖一抖说,横竖都没脸到家了,咱们今天就把话说开去——张富两人一路奔过来,喝斥道,干什么?翠儿一下子坐下来,先声哭道,她拿瓜子壳扔我,好好的,她拿瓜子壳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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