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姐姐和弟弟 > 四

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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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走了一夜,路程不过四分之一。一觉醒来,众人的心情都平静了许多,回家前的种种担忧、纷扰被清晨的阳光暂时冲淡了。芳芳几个已经和好如初,一行人吃着喝着,一路上欢声笑语,引得四邻八座纷纷侧过头来。一个推销员模样的青年人走过来,跟警察张富搭话:兄弟在哪发财?张富说,做点小本生意。那人似乎对女人更感兴趣一些,朝芳芳翠儿一路看过去,眼睛有点忙不过来。那人说,这几位是——

张富嫌此人饶舌,一时应答不过来;说是同事吧,那自己岂不成了嫖客?说是姊妹吧,他家里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他挠挠腮胡诌道,我底下的业务员。女警察单静雯首先笑起来,接着大家都哄堂大笑。芳芳把头藏进翠儿怀里,翠儿拿手砸表姐,表姐哎哟一声,再看两个男人的表情,禁不住也笑起来。

张富说,你们笑什么?或许想到业务员和同事本是一回事,因而自己也笑了,一边虎着脸说,当心回去扣你们工资。那人竖起拇指,一脸艳羡地朝张富挤挤眼睛说,还是兄弟快活。张富一头雾水地说,我快活什么了?——又想起这话另有含义,自己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干系的。

火车走得很慢,遇站必停,不遇站也停;小凤几个都希望火车能永远出故障,停在这荒郊野岭里,由她们自生自灭。是呵,回家的路是如此漫长,运气好的话,或许就翻车了,遇洪灾了,火车改道驶往一个相反的方向,她们将再也到达不了那个预定的地方,看不见她们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

小凤不由得想起三个月前,也是在这趟火车上,她跟着表姐,还有邻村的四五个姑娘;她们是一路辗转至省城上的火车。火车咣啷一声,小凤的身子一歪,窗外的景致也往后跑,小凤拿眼睛瞪着表姐,只是笑,那意思是说,这就走了?她是第一次坐火车,心里不免惴惴的,把眼睛贴在窗玻璃上,总担心火车会出轨,她将死在这路上;一路上她胡思乱想,不知道火车将开往哪里,那里会有什么样的生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穿什么样的衣裳。

对面的乘客笑着问她,第一次出门吧?小凤抬头看他,是个男的,她把脸板得纹丝不动,侧头看表姐,表姐笑道,是我妹妹。那人笑道,出去打工呢?表姐点点头。那人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几位说,也是一块的?表姐笑。小凤就问起了厂里的情况,表姐嗔怪道,都说过一百遍了。那人不识相,又问表姐,敢情你是带工的?小凤抢先说,她在厂里专门负责这个。表姐白了她一眼,小凤吐吐舌头,表姐告诫过她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的。

来到丹阳街,小凤就不跟表姐说话了,她住在一间小阁楼上,楼下是表姐承包的发廊,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把这发廊交付表姐经营。表姐很忙,难得跟小凤照一次面,小凤只好呼翠儿。

翠儿那边人声鼎沸的,电话里有人在唱卡拉OK,是个男声,唱得还不错,小凤听得那是她熟悉的“与往事干杯”。翠儿直着嗓子说,什么?大点声音,我听不见。小凤说,我要见你。翠儿说,现在不行,我正在上班呢,改天吧。小凤说,我现在就去找你。啪地摞下电话,还不待转身,翠儿的电话已追过来了,翠儿说,好吧,我过去,你等我一会。

两个小时以后,翠儿才赶过来。翠儿的夜总会离丹阳街很远,那阵子,翠儿和张老板已经分手了,一个人寂寞得很,就又操起了老本行。张老板是香港人,常年在内地做家俱生意,一开始,翠儿以为他很有钱,然而一年多下来,他在翠儿身上花的钱委实很有限,只在市郊买了套公寓,临走的时候才归了翠儿。

翠儿把小凤领回家,一路上两人都不说什么;有时翠儿会张头看看小凤,只见小凤把脸拉得跟面条似的,她又不敢笑的,只得跟司机搭讪两句。下了车,小凤死活不肯上楼,翠儿过来拉她,小凤一下子跳开了,黑暗中两人对峙了会儿,翠儿说,你倒是说话呀。小凤只是看着她,翠儿觉得无味得很,耸耸肩说道,情况就是这样,你也知道了。

小凤呼地坐到地上哭了,把脸藏到手肘里。翠儿陪她蹲了会儿,捡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田”字,月亮突然从树杈间跳出来了,小凤把脸略抬一抬,说,我问你一句话。翠儿放下树枝。小凤说,村上凡出来的,是不是都做了婊子?翠儿听了,并不跟她计较,正色说道,也有在码头上做苦力的。小凤说,我是说女的。翠儿说,就是女的。也有上街踏三轮车的,也有上天桥或火车站要饭的。小凤吃惊地看翠儿,翠儿掸掸手站起来,说,住几天你还是回去吧,这事谁也不会逼你的。

小凤把眉毛一挑,说,你以为我会留在这种地方?笑话!

翠儿笑笑,接着刚才的话又说下去:也有先做苦力,后又到丹阳街的。见小凤不明白,淡淡解释道,吃不了那苦。像赵四家的,原来多俊的一个媳妇,只半年功夫头发全白了。在码头上扛沙袋,挣得少,也舍不得吃……

小凤喃喃地说,为什么不回去?

翠儿哧的一声冷笑道,你以为谁都像你拍拍屁股就能走么?

小凤站起来,冷冷地说,你以为这有多难么?

第二天吃完中饭,翠儿把小凤送回丹阳街,见表姐一个人在发廊里扫地,小凤撂个蹶子上楼去了。底下的两个笑着换眼色,翠儿轻声说道,开始都这样,过一阵子就好了。小凤的心里呜咽一声,暗骂道,放你娘的屁。把楼梯踩得叮咚作响。

小凤继续和表姐闹,她横竖是要走的,却又恨她,不愿就此放过她。一天深夜,表姐打烊上楼,蹑手蹑脚推开房门时,见小凤呼地从床上坐起来,她着实吓了一跳,因笑道,还没睡呢?小凤说,我问你,那几个呢?表姐说,哪几个?小凤说,火车上一道来的,都被你卖了吧?表姐不作声,摸索着去开灯。

小凤嘶吼一声道,关上。

表姐关了灯,坐到床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沉吟了一会道,你这样说是不对的,凤。我是做这行的,我把她们带出来,只能提供这一行的机会,至于做不做那是她们自己的事。这世界那么大,三百六十五行哪行能把人饿死?大家都是成人……

小凤说,骗子!

表姐说,我事先没跟她们交底,可是这种事怎能交底呢——小凤说,所以你是骗子——表姐接着说,我事先没交底,可是我又是什么话都说了的,像对你,凤,你想想,我说了没有?小凤在黑暗里想了想,这几年来表姐零星说过的话都回来了。表姐说过世道艰难,表姐也说过外面很乱……她没撒谎,她一直在暗示她。

表姐说,我也一直在犹豫的,你脑瓜子木,不比翠儿芳芳她们。带你出来吧,怕你闹,不带你出来吧,你又急吼吼的。这次你权当是开开眼界,看看野景,回去不必说什么,找个人嫁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去。

小凤说,谁说我要回去?我不回去。

黑暗中两人都愣了一会。小凤也不指望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脱口而出的……然而是真心话。表姐说,车票都订好了,你这阵子凶得厉害。小凤一时下不了台,捂着脸抽抽泣泣地哭开了,一边说,你骗我,你狼心狗肺,你吃我家喝我家的,你骗我爹妈。来来回回只这一句话。隔一天,翠儿过来看她,说,多呆几天也好,横竖来一趟也不容易,过几天我领你逛逛去,买点衣服,看场电影。

小凤听了便讪讪的,一边抹眼泪道,反正我是不会干这个的。

翠儿笑道,知道,没人下套让人钻。

小凤说,我不恨别的,只恨你们瞒着我。从小一块长大的,什么事情不能说开去,非得藏着掖着的?我知道你们心思坏了,自己做了下流事,非把别人也拉进来不可,就见不得一个干净的。

翠儿把脸冷了冷,当下不再说什么。小凤又说起表姐,翠儿说,你表姐没做坑蒙拐骗的事,她人是好的,聪明,又懂规矩,这条街上哪个不尊重她?这不过是个行当,有人走就有人来。去年紫薇发廊出过一档子事,一个丫头被扣了,老板逼她不从,最后还是你表姐出来交涉才放了人。强扭的瓜不甜嘛,你记住,但凡做一件事,必须是你自己愿意的,不必委曲求全,这都什么世道了,哪个不在讲人权?

听得小凤一怔一怔的。

小凤继续绝食,前两天,表姐差芳芳送饭上楼,小凤接了饭就往门口摔去,芳芳抱头鼠窜,下楼跟大伙儿说道,烈着呢。说得表姐也笑起来。饿到第三天,小凤有点撑不住了,勉强吃了一点,又不好意思吃太多,觉得辜负了自己;一边吃一边恨一边哭,不知在哭别人还是哭自己,有种悲壮的感觉,好像吃了这顿饭,天就要踏下来了,就要死人了,自己就要去接客了。

后来小凤实在是累了,大家都很忙,没人搭理她。在丹阳街这个地方,她平白无故地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烈女形象,引得整条街都在笑话她。表姐说,她就是小孩子气脾气,过几天送她回去。小凤一听紧张了,她不能回去,她现在两手空空,回到那小山村里,像她父母那样,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生一堆孩子,贫苦辛劳,老死一辈子……她不愿意了。

她开始上街闲逛,手心里攥着表姐给的零花钱,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只是舍不得买。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两则广告,一则是一家公司在招女秘书,条件是高中毕业以上,二十五周岁以下,貌姣好,有简单的文字处理能力,会电脑;另一则是招聘公关小姐。她很兴奋地跑回来跟表姐商量,表姐笑道,没的扯淡,招来招去都是丹阳街上的。事未果,小凤却从此留了心,开始买各种报纸;她并不一味攀高,觉得适合自己的还是一些小公司,哪怕打杂也成,挣个三四百块钱,权比在表姐这儿吃闲饭强些。或许她就能碰上一个年轻男子,也是小职员出身,慢慢地有了些底子……小凤认真地去应聘过,交了钱,填了表格,回来安心地等了几天。表姐说,就没听说过招聘还要收钱的,准是骗子。小凤不相信,跑过去看了,果然公司已人去楼空。

小凤平日都是下午出门,晚上十一点左右回来,这样就避过了客人的高峰期。这天是周末,她把脚崴了,回来比往日略早一些。客堂里没有男人,因此小凤站下来和表姐几个说几句话。小凤说,芳芳呢?表姐打了个哈欠道,带出去了。小凤笑道,她生意倒好。表姐说,有客人喜欢她这一路的。说话间就进来一个男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招娣上前招呼,客人拿眼睛看了看小凤。小凤抬脚就走,表姐在身后问道,今天情况怎么样?小凤回头问,什么情况?表姐说,咦,你不是参加招聘会了吗?小凤的心跳得咚咚的,她拿不准表姐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她走,偏偏扯这个。客人在椅子上坐下了,招娣站在他身后问道,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客人显然心不在焉,朝镜子里又瞥了瞥小凤。表姐说,你上去吧。小凤噢了一声,客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是老板的——表姐说,我一个远房亲戚,刚大学毕业,来这里找工作,暂时借住几天。

上了楼,小凤才发现身子都软了,拭拭脸颊,也烧得厉害。她今天被人看中啦,人家把她当成小姐啦!到镜子前立了会儿,床头灯从远处照过来,镜子里的人有些影影绰绰的,无数的她从身体里冒出来,无数的她都是疑疑惑惑的。半夜里她醒来,听见招娣引客人上楼,她一下子跳起来,抖抖索索地把衣服穿上,他们要干什么?墙上的挂钟的的搭搭地响着,一看时间还早,刚睡了半小时不到。招娣在门边停下,说,你等一会。客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招娣笑得咯咯的。招娣拿钥匙开门,把客人领进了对门的那一间,小凤吐了口气,仰面往床上跌去。

她重新躺下,听见三合板的墙壁那边一阵淅淅沥沥的响动,招娣啊了一声,地板上一阵躲藏,客人捉过去,招娣笑道,好大劲,我好怕怕。客人笑道,我把你——招娣说,你的眼镜……小凤躲在被子里,拿手遮住嘴,不敢笑出声来。真是看不出的,他那样一个白面书生,做起事来却有如狼虎。小凤把头伸出被筒,竖耳又听了一会,脸却红了,整个阁楼像被放了一把火,难免会有一星半点就喷到她的怀里;今晚躺在隔壁床上的应该是她呵,她不能忘记他在楼下看她时的眼神,他条子不错,容长脸儿,好看的细米牙齿,极秀气的一个人。

小凤后来拿这事跟翠儿议论,翠儿一阵摇头咂嘴说,搞不懂你表姐,她心机太深了,按说楼下是空出房间的,不至于让带到楼上来;她也不缺单从你身上赚钱;要么就是一箭双雕,亮出你的价码,你不从很好,从了她可以狠挣一笔。

小凤一阵发呆。翠儿推推她说,你不要恨她,她人不坏的。你若是道中人,也会把这事看做跟穿衣吃饭一样。

小凤说,我已经恨不动了。

小凤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表姐给介绍的。表姐说,你要想清楚——小凤说,想清楚了。她算了一笔账,先跟着表姐做一阵子,再换夜总会或大饭店——发廊的档次是低了些,挣得少,客人也多没有趣味;像翠儿那样,做虽做,最终目的还是为找一个阔客,彼此能顺眼,有一点喜欢,舍得在她身上花银子——跟一个人总比跟许多人体面些。再不济,翠儿就计划自己攒点钱,过些年开家花店、服装店,或如表姐那样做个妈咪;她是准备二十五岁就退休的,做这行老得快,竞争也厉害,半老徐娘似的在客人眼前晃荡,丧了自尊。

表姐带来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四方脸,一米八的个头,墩墩实实的一个人。小凤想,比不上那天跟招娣的那个。表姐把她拉到一边说,我知道你喜欢小白脸儿,但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合适,都知根知底的,不会出差错;况且又有钱,人也厚道,你是第一次,最需要他这种温柔体贴的……将来不会亏待你的。客人姓宋,当下又和表姐叽咕了一会,就把小凤带出来,开车去怡华假日酒店开了个房间。他们在一起呆了两天,小凤生涩的样子每每逗得客人笑起来,他很懂得玩赏,捏捏小凤的脚趾头,摸摸她的耳垂,仿佛对自己很满意似的,又从这些动作里得到了意外的乐趣。有时并排躺在床上,他会把一双眼睛远远地看过来,小凤心想,离得这样近,他的眼神那样远……他是她所不懂的那类人。他待她不错,有天晚上带她出来玩,开车走过一条幽静的林荫道,看得见不远处的湖水里倒映出星星点点别墅的轮廓,宋客人说,周小姐,你跟别的人不一样。小凤说,哪点不一样?宋客人侧头看了她一眼道,你多大了?小凤老实答道,十九。宋客人把车停下,拉了拉小凤的手,眼看前方沉吟道,我希望自己对你好一点。

小凤听的他的声音苍老疲惫,心里一阵怆然。

那天夜里,小凤被宋客人的呼噜声吵醒,她爬起来坐了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遂到卫生间洗了洗。她倚着浴缸坐到地上,把下额抵在膝盖上,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腿,鸽子一样羞涩的乳房,她觉得应该哭一场,于是就哭了。极细小的声音,那是眼泪滴在手臂上“卟嗤卟嗤”的声音,她认真地听了一会,很奇怪地发现自己并不在伤心。

宋客人很忙,来不及对小凤好,这一个星期以后,他就飞了澳洲;小凤从表姐处听说了,也没说什么,当天晚上就另接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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