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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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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在火车上。她这梦做得有点奇怪,环环相扣,到头来却成了现实。——其余的人都醒了,翠儿,芳芳,表姐。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报社的实习记者沈曼。本来电视台也想做跟踪采访的,后来因故未能成行。

小凤是两天前得知她将要被遣送回家的,递消息的是治安股的一个年轻警察,外号叫“胖胖”;一个星期以来,小凤和分局的人大多熟了,知道他们并不像想像那般严肃,虽然有时也道貌岸然的。被抓进来的第二天上午,小凤她们列队站在分局的院子里,男队一列,女队一列。男队那边大多低着头,显见很多是当地有头脸的人物,几个促狭的警察一个个拨开脸面看,倒也找出了不少熟人。

哟,你好你好!最近怎么样?升了吗?

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是出国了吗?

怎么都是熟人?前个还在电视上见着你呢。

也有不能打招呼的,那大多是些神秘人物,装做没看见就过去了。

女队这边则人声鼎沸,掐仗的,说笑的,东张西望的,乱做一团。办公楼的几十个窗户都开着,窗口里露出一张张平时不苟言笑的笑脸。几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兴奋着,越来越多的警察迫不及待地从楼上奔下来,围着两列纵队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有人在抽烟,有人对着女队交头接耳,或许是说了一句玩笑话,几个围成一圈的男女警察轰地一下散开了,弯下腰笑的,追打的,在原地一跃一跃地做着拳击动作的。

媒体的各路人马被挡在院门外,慢性子的门卫正在安抚越来越嘈杂的抱怨声。

急什么?先把他们晾一晾,到时自然会让你们进去的。

散了?找不着人了?你要找谁?你家亲戚?

什么什么?我耳聋,听不见。

院子内外都炸了锅,当天的晚报用“千姿百态,姹紫嫣红”来形容这一热闹景象,直到局长来了。局长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面相喜气而慈善,那样子不像个局长。局长先是发表了一通讲话,大意是这次“扫黄行动”是由市委直接领导,各有关单位通力协作,比以往更狠,更迅速,目的是改善城市形象,并从根本上遏止这股社会“黄风”。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小凤她们被领着去体检,治病,挨个挨个找去谈话,接受批评教育,写下忏悔书和保证书。

表姐跟小凤笑道,活该你倒霉,才刚来了几天,就碰上这么一着。

小凤说,忏悔书怎么写啊?

表姐说,让芳芳教你。

小凤笑道,她小学还没毕业呢。

表姐也笑:写得溜着呢,一套一套的。

小凤和芳芳住一个房间,有一天晚上,芳芳很内行地说,这次估计是玩真的了,事先一点风都没刮着。

小凤说,刮什么风啊。

芳芳瞟了小凤一眼,不说话了。

芳芳总是这样,她在小凤面前,由不得要做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像有经验的老鸨,小凤心里啐她道,就你?芳芳比小凤早来一年,年岁却小三岁。这样的年龄差距,若是在村子里,小凤是不带她玩的。芳芳长得有点蠢,一年前也就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也不晓得打扮。她的反应要比别的姑娘来得迟缓,若是在村路上碰见了,芳芳就会嗡声嗡气地打招呼,小凤姐啊。那时候,小凤觉得她不开窍。

芳芳在发廊里很闹,常会说些不着调的话,引得自己兴奋不已。发廊里有六七个姑娘,都不怎么搭理她,逢着这时候,芳芳就会把手搭过去,说道,小妞,来让大爷摸摸你。大家都笑。

姑娘们处得不错,有点互助互爱的那种,但平时并不怎么交流。有一次,小凤跟芳芳一处说话,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家乡,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们都长大了,谁和谁好了,谁和谁结了婚,谁家境困难,谁混得不错。小凤又想起村东头的山坡上有一块荒田,早春时节,田里开满了各种野花,小凤尤其喜欢一种紫颜色的小花,有半个小指头那么大,形状有点像向日葵,比向日葵安静,秀弱,名字叫野草莓。

芳芳听了一会,像被谁挠了痒痒似的笑起来,说,我的妈呀,大冬瓜。

小凤朝街上看去,一个矮胖的男人正在街上跑,他穿着风衣,肥硕的身体越发显得像只油桶,径自地往前滚着。芳芳对着那人叫道,大冬瓜。

那人并没有听见,跑得更快了。芳芳拍着腿笑得喘不过气来,小凤也跟着笑,她觉得芳芳有点假。小凤想自己真是疯了呢,在这种场合讲什么小伙伴,荒田和野花,这么一想,小凤就知道芳芳比她懂,她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傻。

表姐也说芳芳很贼,入行快,心里藏得住事。可是芳芳能有什么事呢?她才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或许本来是有心事的,可是慢慢地烂掉了,人就变轻了。小凤说,芳芳没心没肺的。

表姐说,这样才开心。

芳芳也有另一种时候,一个人远远地坐着,翻翻杂志,或者发呆。有好几次,小凤冷眼望过去,发现芳芳是真的发呆,不像有心事的样子。她是胖胖的苹果脸,阳光从某个角度打过去,看上去有点肿。那一刻,小凤突然觉得芳芳老了,她的神情里有一种停滞缓慢的东西,正一点点地洇出来。

这天晚上,两人聊了一会天,芳芳突然说,小凤姐,有男人喜欢过你吗?

小凤正待回答,芳芳说,我是说对你动了感情的。

小凤说,什么叫动了感情的?这个怎么分辨得清呢?

芳芳突然格格地笑起来,说起临街一家小饭店里的厨师,长得白白净净的,每次去他都要多看她两眼,饭菜的份量也给得足。

小凤说,搭过话没有?

芳芳说,我不知道。

小凤说,什么不知道?

芳芳突然嘟着嘴,向小凤撒娇道,小凤姐,我现在想他了。

两人都爆笑。芳芳把双腿竖起来,把身子弯成一个直角,那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子。现在,小凤看着已经熟睡的芳芳,她摊手摊脚的样子,从鼻孔里呼呼地喘出气来。白炽灯光打在这张年轻的、像是历经沧桑的脸上,小凤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芳芳的脸并不很白,可是滋润细腻,像是能掐出一汪水来。这一年来,小凤觉得芳芳长开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缩头缩脑的小姑娘了。然而……小凤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小凤她们被安置在一家简易招待所里,分局在这里设立了临时工作点。每天,看得见便衣警察,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从走廊里穿梭而过。小凤由此看见了丹阳街以外的生活,有时她竟呆呆地想,原来这个世界除了男女之事,还有别的事。一天清晨她醒得早,就推开了窗户,一阵风扑面而来,她把手肘撑在窗沿上,看着窗外来来往往上班的人群,骑自行车的,坐公交车的……小凤就像魇住了似的,只是看着它们。

小凤想,原来城市是这个样子的。她本该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来这三个月了,除了丹阳街,她也走过很多地方:大百货公司,自由市场,精品时装屋……视线所及之处,看见的不过都是男人,老的少的,美的丑的,一个个都像是去丹阳街的男人。

然而今天早晨,“王记早食店”里走出一个年轻男子,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看不见的食物从左腮滑到右腮。一个老头提着鸟笼子,穿着飘飘欲仙的白绸衣在街上走。一个肘弯里挎着竹篮子的卖花姑娘沿街叫卖:栀子花哎,谁来买栀子花?……丹阳街像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小凤想,真奇怪哎。她就像第一次看见人似的,竟惊讶不已。就像从前的某个中午她突然醒来,懵懵懂懂地走到街上,看到满街的人都在直立行走,她竟吓了一跳,怎么也不能相信,人已经进化了,不再用四肢爬了。

小凤后来想,要不是后来被遣返原籍,呆在招待所的这一个星期实在是值得留恋的。招待所是一幢两层小楼,她们四五十口人就住在这里,两人一个房间,有电风扇,黑白电视机。每天有服务员来打扫。饭是免费的,晚上可以早点休息,几天不碰男人,小凤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异样的、轻松的感觉。

早上很早就醒了,把门窗都打开,静心地等待走廊里出现的脚步声。小凤很会听脚步,哪个是胖胖的,哪个是毛子的,哪个是张富的……小凤和他们都熟了,相互之间很客气;如果穿着便衣,无论如何是看不出他们身份的。小凤很喜欢听他们的脚步,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呈现在她面前时真实的脸庞,不管怎样,他们都还年轻,小凤的心里的一种异样的、轻松的感觉。

小凤还没恋爱过,有时她会胡思乱想的。

一天下午,小凤和芳芳被叫到毛子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叫金雅的女警察,大概是书记员一类的角色。小凤进来的时候,毛子和金雅正在说笑。毛子挠挠后脑勺说,搞什么搞,这种事应该派你们女同志去应付。金雅笑道,害羞了?你莫不是看上哪个姑娘了?毛子说,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看上你了。

小凤两人进来的时候,毛子就严肃了,递过来一张表格,指着门边的一张桌子说,那儿写。又看了看芳芳,问道,会写字吧?芳芳哎了一声,吃吃艾艾地点点头。

小凤把表格填了递上去,毛子坐在沙发上看,半晌,半搭不搭地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小凤一会,说道,好好的一个人,干什么不好,非干这个?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芳芳,这时突然抬起头来说,我是被逼为娼。

大家不防她会说这个,一下子都笑起来。毛子拿出一支烟,把烟盒啪地扔到茶几上,说,谁逼你啦?你以为这是旧社会呢?电影上学来的吗?

芳芳也笑,嗫嚅着说道,我保证下次再也不犯了。芳芳的声音在发抖,像是要哭了。小凤不禁侧过头去看,一时搞不懂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毛子说,你也敢保证?没得打自己的耳光!

一旁的金雅说道,有三进三出了吧?

芳芳愣了半晌,沉声说道,我大哥死了。造房子的时候摔下来的……没钱治,后来就死了。我二哥……是个废人,小儿麻痹症,不能下地干活。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我们那儿穷,要不你问她——指了指小凤——我还有个弟弟,去年刚考上县中,成绩好,人也机灵,我妈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大学……我爹妈六十好几的人了,每天起早贪黑……家里穷,没有钱……就指望着我了……芳芳说得很慢,一句一顿的,听得出是用了些力气和感情。屋子里一时沉默了。

金雅问,你家里知道你是干这个的吗?

芳芳摇摇头,哇的一声哭出来,忙着擤鼻涕,拿手背去擦拭:谁愿意干这个?好好的,谁想去碰那些男人?都是畜牲,不是人。

毛子疑惑地看着小凤,小凤很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奇怪芳芳很会做,没错,她家里是很穷,她大哥死了;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她突然有了二哥和弟弟。小凤点点头,向毛子说道,是真的。

毛子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先说了一通政策法规。毛子开始咳嗽,他大概也知道,他的这席话显得苍白无力,在这种场合,他的话不近情理,很冷漠,简直无聊。毛子合上文件,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小凤站起来,毛子说,你留下。

芳芳警惕地向小凤递眼色,小凤不敢看,把一双手像麻花似的绞起来。芳芳拿脚踢小凤,一边问毛子,那我走了?

毛子说,甭呀,还有什么花头都一块耍出来。

芳芳一脸惊疑地说,什么花头?——很委屈的样子,一边畏畏缩缩地朝门口退去。

毛子重新坐回沙发上,跟小凤说,你呢?你哥哥也得了小儿麻痹症?你也要供你弟弟念大学?

小凤抬起头来,说,什么?

她的脸突然红了,她看见他在看她,她很慌张。整一个下午,小凤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脚下,看得见的浮尘在空中飞。这屋里有一个男人,他未见得有多好看,穿着白衬衫,不大的眼睛,下巴很光洁。小凤平时很少有机会能见着男人——丹阳街的不算。她十九岁了。

今天下午他总在看她,有多少次了?他也看芳芳,看完了芳芳,又看她,微微蹙着眉头,那意思像在说,你怎么跟这种人为伍?——他瞧得起她。小凤平时总觉得别人都瞧不起她,单为这一点,她就感激他。他有多大了?二十六七岁了?听说已经结婚了,小凤没来由地吸了口气。这些天来,她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少女,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收缩,紧张,微妙……呵,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时光,这一个星期,七天。她认识了那么多的年轻人,都是正经男子……小凤平时最怕正经男子,只要有他们在场,她周围的空气就不一样些,她的心会像风一样地鼓起来,害羞,飘摇,没有边际。

毛子说,问你话呢。

小凤吃力地抬起头来,说,啊?

毛子唉叹一声,拿手枕住头,靠到沙发上。一旁的金雅吃吃地笑起来。毛子说,你笑什么?金雅说,老革命碰上新问题了,你平时倒是伶牙俐齿的。毛子摇着头,看着小凤又是咬牙又是笑的——大部分男子见着可爱的、可恨的女子,都会表现出的样子。

屋子里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凡这时候,小凤总觉得这沉默是为她的:他在惋惜。因为她是这里头惟一有高中学历的人,她不太爱说话,她走路的时候有一种老实沉着的调子,她不修眉毛,不涂口红,这天她穿着一件黄格子衬衫,她有很多很多的格子衫,都是这三个月来添置的,表姐说,你疯了呢。即便在丹阳街,她也不穿镂空黑纱裙,客人点她的时候,总有些疑惑;客人一再看她,小凤想,也许第二天她就会离开这里,回家,或者去一家公司打工。

她不漂亮,可是有很多人说她长得美,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身材秀气,有一口好牙齿。她身上总还有别的是外表所不及的,一个戴眼镜的客人称它为质朴,小凤不由得想起她曾经喜欢的那些花儿,紫颜色的,小花小朵,一点都不夸张,可是现在还有谁会喜欢那些花儿?谁会有时间停下来,听她讲讲它们在风中、太阳底下、雨露里怎样生长的故事?

走廊里一阵风吹过,门被推开了,进来的却是胖胖。胖胖说,怎么样?快结束了吧?毛子叹了口气,只是笑。胖胖也笑,睃了小凤一眼,说道,都不好弄,那边已经闹起来了。毛子说,闹什么?胖胖说,都不想回家。

小凤啊了一声,站起来说道,什么回家?

胖胖笑道,这不是?又来了一个。

小凤回到房间的时候,表姐她们已经等在那儿了,翠儿在哭,芳芳坐在床上发呆,表姐说,这一招够损的,一星期来好言好语,原来是为来这一手。回头看见了小凤,说道,都知道了吧?

翠儿接口道,我反正是不回去的。

表姐说,由得了你吗?

翠儿哭道,怎么回去啊?回去怎么说啊?家里以为我在外头是做生意的,现在好了,又是警车又是押送的——芳芳探头纠正道,是坐火车,他们答应保密的,都穿便服,不走一点风声。

翠儿啐道,你是猪啊,为什么不动动脑子,偏听他们的。你整天只知道卖肉——芳芳朝表姐冷笑一声,嘟哝道,好像她没卖过一样——翠儿的声音高了八度道,是啊,我也卖,可是卖肉跟卖肉还不一样呢。

表姐朝翠儿瞥一眼,低声呵斥道,说什么呢你!嘴巴跟刀似的,越来越不像话了。

翠儿搭了表姐一眼,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宁愿坐牢也不回去的。

表姐抱着胸脯冷笑道,坐牢也得有资格呀,你差远着呢——依我看,你还是乖乖回去吧,事情已经做了,你还怕什么?啊?当初又没人逼你,全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现在反倒要起脸了,我真正奇怪了。

翠儿拿眼睛看着表姐,大约是很吃惊她能讲出这样的话来。翠儿说,我错了,我说话不小心,本意也不想伤着谁。你也不用在这撇清什么,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不会赖到你身上。

表姐一下子跳起来,说,你把话说清楚,我撇清什么了?我有什么好撇清的?当初是你自己赖死赖活地跟着我,我把丑话都说在前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凤一旁冷眼看着,事到临头,话都说到这种份上,连带她自己,她都很瞧不起了。她也不去劝架,径自走到床头,认真地收拾起行李来,一边捅捅芳芳说,还愣着干吗?你不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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