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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来访

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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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来访

父亲是来信宣告这一切的,他将来省城出差,顺便看望女儿。信写得言简意赅,完全是父亲的口气和文笔。

小玉坐在草坪上读着信,整整一个下午,四周非常安静,信在她和世界之间形成了某道屏障,有那么奇怪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完全被隔离了。这是一个春天的下午,风里有樱花飘落下来,像白色的雨。她看见自己太阳底下的影子,恍惚而清冷。又是一阵风吹过,她发觉她的脊背上淌了汗。

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是用这种方式?他写信,郑重、严肃、心事重重……他的字体很好看,非常男性化;用字很朴素,结构上讲究技术──但这并不重要。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来,或者传呼她,告诉她他将来省城看她!她将会去接站,多少次了,她梦见自己只身一人去火车站,她站在出站口的风里,在茫茫人群中找一个人。她和那个人相遇,她欢喜;低头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落下了眼泪……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她不能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这个电信时代里,父亲喜欢用文字。他写信,仿佛在赌气。屋子里有过去时代里重重叠叠的信,有父亲的、母亲的、弟弟的,她珍藏它们,按年月日的次序排好,分装在三个不同的纸箱里,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晴天的日子,她把信搬到太阳底下晾晒。她不定期地重读这些来信,怀着一种奇怪的热情。这些写于过去八年里干巴巴的文字,对她到底有多大的蛊惑力,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信陪她度过大学年代、工作、恋爱……它成了一种负担。它是使命,过程,目的地,它带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启示。──她阅读,态度端庄而肃穆,竟带有一种神秘的尊严。

“简直疯了,”她对自己说,“我到底想干什么?”

她从信中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她想把信撕得粉碎。八年来,她躲在这些没完没了的信中受折磨,她的世界里全是信,文字,父亲和母亲。她快要发疯了。

她扶着一棵树站起来,看着太阳底下自己正变得瘦长而单薄的影子,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想哭出声音来。

小玉顺着折痕把信折好,放在信封里。这样的阳光底下,她产生了一种真正的怀疑: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某一个时候,某一类人,某一种方式是很阴郁的,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在发疯。

这个樱花盛开的春天的下午,小玉看见了阳光和风。人们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小孩子正学走路,情人在接吻,一只足球飞过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她可以触摸到的一切,都是安全的,有解释和保证的。生活如此美好,幸福似乎离人们很近。

小玉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她确实知道,这年春天将会有一件事情发生,父亲终于从信中走出来了,来到省城,四年没有见面了,她不能想像这次会面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这仅仅是一次例行拜访吗?

她不免有些忧心冲冲,她回头看了太阳一眼,傍晚的阳光很强大。

八年前,小玉来到南京念大学,她再没想到她与这个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不太喜欢南京,它安静而陈旧,偏于内向,骨子里有遗传的疯狂。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它吸引着她。她们在某方面很像。

一直以来,她满足于这样冷静的生活。大学毕业以后,她分到一家国营厂做技术员,在市区拥有一套单元楼房。她年轻,貌美,有过几任男友,最后都体面地分手了。在有阳光的星期天的下午,她会到楼底下的草坪上去坐坐,内心活泼地呼吸。

她有时觉得自己是冷淡的,她的生活偏于幽僻。她甚至不无恨意地想,她将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这样的想法带有恨意,自暴自弃,疯狂,甚至无聊。

八年来,她唯一牵挂的还是她的父母,他们住在百里之外的本省小城,坐火车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奇怪的是他们极少见面,只靠通信保持着联络。隔着百里的路,八年,小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维系着他们越来越浓烈的感情。有好多次,她是下决心要把他们冷一冷,然而在不写信的日子里,她会收到来信,她阅读,想念,那种奇怪的热情又回来了。

母亲来过南京一次,那是她念大三的时候,有一次她下晚课回宿舍,突然看见母亲坐在她的床头,她竟吃了一惊。她并没有进门,侧身在门外静静地站着,在那一瞬间,走廊里的灯光很黯淡,洗手间里传来洗漱和冲水的声音,隔壁日语班的同学正在练口语……小玉扶墙站着,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站着,虚弱地微笑着,理着头发,手指插进头皮里去,心狂跳个不停。她突然想飞身下楼,想在一瞬间失踪。她想像着自己从楼梯口逃窜的影子,她的衣袂飘飘,她的眼镜,笔记本,呼吸……一切的一切,理想,生活,全完了。她的脚步在打滑,双腿疲软而僵硬,泛着冷白的光,一路往下坠,往下坠。

小玉后来去了一趟洗手间,她把门闩插好,托着腮蹲着。整一个城市,只有这一地是安全的。她的眼泪淌了下来,她对自己已经忍无可忍了,她的莫名其妙──是啊,她的莫名其妙,这是一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啊!

第二天,她陪母亲逛街。母女俩走在街上,永远是光鲜的一对,气宇轩昂的母亲和安静纯美的女儿。小玉跟在母亲的身后,她看见她的身影落在母亲的脊背上。南京的春天并不很美,但有很多行人在走路。这似乎是个适合走路的城市,风里有棉絮飘落在眼睛里。小玉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和母亲走在街上的愉快的情景──那不是南京,是S小城。

中午她们一会儿吃饭,坐在学校餐馆的一个靠近窗户的位子上。阳光下她们的脸庞安详而洁净,金色的汗毛在风中发抖。她们互相打量着──母亲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笑了起来。她那气宇轩昂的母亲竟羞赧地笑了。小玉在那一瞬间陡地放下心来。

两个人都一样不能相信,相见竟是这样一件微妙的事情,它引起了她们体内更复杂的一种情感,更奇怪,更有羞耻心。多年来,她们已习惯在信中倾诉了,这种方式纵有许多缺憾,但确实是习惯了。乍一见面,反倒措手不及,人仰马翻了。

和父亲的会面来得略微迟些,是在第二年的早春。那年小玉大学毕业,面临着留南京还是去北京的选择。小玉更喜欢北京,不为什么,只因为它的遥远和陌生。那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城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在南京在距离上的一种延伸,可是距离对小玉家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极少见面。

父亲决定来南京一趟。

小玉在学校宾馆预定了一个房间,那是一间向阳的房子,窗外能看见正在飘落的梧桐树叶,阳光从枯枝间穿进来,玻璃上落下了梧桐的影子。

那个周末的下午,小玉去澡堂洗了澡,剪了头发。她在理发店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正噼噼啪啪往下落的头发,她突然发现自己已成了另一个人,世界也是另一个世界。那一个小玉走了,这一个她不认识。可是这陌生感是吉祥的。

小玉回来时,宿舍里没有人。屋子里很干净,空气里有水果的香气,玻璃窗外有一窗蔚蓝的天空。她在床边静静地坐了会儿,一阵突然袭来的幸福感捉住了她,她的心竟是一阵温柔的颤栗,身体跟着摇晃了一下。

因为父亲就要来了,因为这次她是有准备的:她洗了澡,修了头发,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配备了苹果和香蕉。她还准备了很多开场白以及日程安排,她将努力营造一种气氛,掌握着他们谈话的语调、分寸,手势和眼神……她将第一百次去火车站,就像在梦中一样,她和那人热烈地拥抱,她的笑声正确而坦荡。幸福埋葬了他们。……

多年以后,小玉仍记得那天,二月七日,星期二。傍晚时天色一下子阴沉了,有人带着雨伞去上晚自修,图书馆门前排起了长队。图书馆背面有一堵灰暗的墙,小玉来到了那墙底下,她的手里拿着一封信,她闻见了空气里暗花的香气……仿佛全在这里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那章翻过去了,遗忘了,单捡那不重要的来记,轻易地也就记住了。

父亲的来信很简短。他告诉她,他因故来不了南京,他已把约会地点改在扬州──那是一封来自扬州的信。父亲在信中竭力描述扬州城的情景,然而小玉分明觉得他描述的是S城,她的家,一个在行政级别上等于扬州的小城。她甚至怀疑,父亲根本就不在扬州,他仍在S城。她即将去的不是扬州,她是回家!

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栗。“这太可怕了。”她喃喃地说。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也奇怪着,她竟没有回家过一次。那是她的家,她的城市和街道,她的双亲,和她有着亲密而深远的血缘关系……她害怕什么?

四年了,她像行尸走肉一样地生活着,她始终在她的城外。她蜷缩在校园的一个旮旯里,冬天的风吹过来……风把信吹得哗哗作响,父亲仍在信中喋喋不休地说着,那扬州城。小玉渐渐地信了。她信命。

她这才想起她为父亲预定的那个房间,她自己宿舍的鲜花和苹果,那一窗天空……现在已暗了下来。她慢慢地往回走,走到那幢楼前,从那无数的明亮的窗口,寻找她自己的那一个,她父亲的那一个。梧桐树叶还在着,挂在窗前,一种凋零的姿势。

小玉想,房间就不退了,只当父亲来过了。他来过了。

小玉突然踉踉跄跄地往楼上跑,穿过无数的楼梯,人群,声音,无数双惊诧的眼睛,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又想起了一年多前,母亲不期而至来到这幢楼上,她从楼梯口逃窜的情景。仓促,尴尬,失意,被冷落,你永远也不知道等待你的将会是什么,你甚至无法准备,你只有等待──等待被袭击。

小玉只是不明白,这世界竟如此荒唐。其实她是不明白她自己,她竟如此哀伤!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泪水汩汩地淌下来,像木偶一样地,她的毫无表情的脸,既不悲伤,也不快乐。眼泪还在淌着,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体内发出来的,仿佛另一个人又回来了。

是的,明天早晨她将去扬州,和亲爱的父亲在瘦西湖边会合。那也是一个破落的城市,曾经繁华过,可是繁华他们已经看不到了,也不需要看到。他们只不过是想借这个城市走走看看,说两句话,然后分开。

而且扬州这么近,她将去扬州,而他不能来南京──

她将去扬州,

他不能来南京

哦,南京,南京,南京!

小玉在扬州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下午和晚上,第二天早晨搭班车赶回南京。从此以后,她在南京安扎了下来,再也没有出去过。

四年过去了,她不大能记得当年扬州城的情景,只记得一直在下雨,城市消失在雨雾之后,那就像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城市。小玉后来才知道,在一个没有背景的城市出入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那几乎是她和父亲最理想的一次会面,一次最纯粹的父女会面,没有预备苹果和香蕉,看不见窗外有梧桐树叶,只听得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密密匝匝越来越紧密的声音,像半夜的敲门声。

父女俩坐在屋子里,小玉把眼睛贴在窗玻璃上,不知怎么地,她又想起了南京,想起了她为父亲预定的那个房间,也有这样一块巨大的窗玻璃,还有她自己宿舍的那窗天空……而这断乎不可能是南京,她在那个城市生活了四年,那里留下了她无数条的影子,有她的很多熟人,朋友,同学。在南京,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像个女儿(她这才知道,“像个女儿”对她和父亲的一生来说,竟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她会越来越殷勤,越来越拘谨,越来越害怕,感到一种危险。

父亲问起她毕业分配的事情,她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她告诉他,她有可能去北京,一家科技公司正为她申请进京指标。父亲突然说:“北京……那以后更难见到你了。”他蹙着眉头看着她。他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的清平的容颜在那一瞬间陷入了一种遥远的、形而上学的深思之中。

“也许吧。可是为什么?”小玉喃喃地说。

窗外突然一阵电闪雷鸣,在那白昼一样的夜里,小玉看见雨从空中砸下来,她甚至看见了远处的楼房,街道,行人,那作为背景的扬州城终于从雨中凸现出来,只一瞬间又消失了,接着又是一阵雷响,一个惊天动地的世界黑暗一样地扑过来。

小玉回过头来再看灯光下的父亲,他竟变得黯淡了。像凹镜里那变形的影子。小玉想,也许父亲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亮堂堂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的现代社会,仍有着不可理喻的个人世界,预示着一种不可能、艰难。为什么四年来父亲迟迟不和她见面?在这个声讯已无孔不入的世界里,他们竟难得通一次电话……这是为什么?

也许对于父亲来说,小玉这样猜测道,这确实是个难题。一个屈从了内心统治的个人世界是一个不可钻研和攻克的世界。他屈从了他的内心,他接受了自己的奴役,就像一种谦逊的品格和关怀。是一种陈景润式的数字关怀吗?一个“1+1=?”最简朴而复杂的问题?父亲的世界也许就是由这些精确的算术法构成的一个难题。小玉尝试着做这样一道算术题:

假如某人从A地到B地需要4年时间,试问此人要走10倍于这样的路程需多少年时间?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看不到的希望的漫漫长途,类似于龟兔赛跑的行程,假设──假设有偶然性,勤劳,锲而不舍的精神,一生的时间,他赢了。也就是说,他还是输了。──他几乎没有致胜的希望。然而小玉想,她可以避开这样的问题,因为父亲并没有从A地到B地,他到了C地,他只需坐2个小时的火车。这是一条多么简单而便捷的路。同样道理,父亲在有生之年肯定到不了北京──因为父亲已经47岁了──然而父亲肯定可以到达另一个C城,它仍然可以是扬州,或者涿州,天津,甚至哈尔滨……他只需一二天的时间。

所以小玉再一次对父亲说,她有可能去北京,而且她保证他们会想见。她朝他挤挤眼睛,她甚至觉得那一刻她有点轻佻。

父亲问:“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南京,总是有理由的吧?”父亲的声音很沉重,在深夜的灯光下慢慢地浮散。

小玉想,这是一个端庄而严肃的问题,一个父亲式的问题。她不得不严肃对待。她的心里一凛,这一凛,连她也怀疑起自己来了。她为什么要离开南京?为什么那样迫切而执意?为什么?──总是有理由的吧?

父亲哀伤地说:“你想躲开我们是吗?躺得远远的,到一个我们根本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的城市。我早知道我们的存在对你是一种压力,你甚至觉得那是一团阴影,它们就在S城的某个地方感觉你。你巴不得我们能早点死掉,好让你的生活过得快活点……可是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说呢?”

小玉直愣愣地看着父亲,这简直是一场恶梦。“我凭什么要巴不得你们死掉?”她突然哽咽起来,她在心里大声说道:“你从来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们!”她想起这么多年来,她过了多少担心受怕、揪心的日子,原来为的都是他们!

“你们防碍我什么了?你们并没有防碍我,我在南京生活得很好,我每天晚上上晚自修,十点回宿舍睡觉。我是个优等生,从不交男朋友,我的生活非常安静。”

“所以你要去北京!”父亲断然地说。

小玉的眼泪淌了下来,她的羞辱的泪水!她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她看着面前的这个衣冠整洁的中年男人,他的清平的脸庞。他的头发有一点白了,他的孤独,他四年来只走两百公里的路程,从S城到扬州,他的阴影。然而她爱他。

父亲说:“你知道吗,你不能去北京!你不能去那儿──”他的声音沙哑,一口痰堵住了,像在哭。父亲继续说道:“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你离得那么远,你根本不能预料自己会干些什么……”

“我能干些什么?”小玉捂脸而泣,她的脸开始红起来。那是不言而喻的,他们俩都知道,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城市,她会干些什么!

那是一个陌生的城,对她来说是没有背景的,没有人会认识她,记住她,她做些什么,那是理所当然的,她回来了,她还是她!她是个有羞耻心的女孩子,一个背景离乡的贞洁的姑娘,在这样一个靡乱的世界,她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不能够!谁会相信,她首先要怀疑她自己,底下就是别人来怀疑。她已经不是她了……

父亲说:“留在南京吧!”

小玉说:“好吧,留在南京,”那一刻,她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应该是幸福的,悲伤的,麻木的──身在异乡的感觉。她看见自己在窗玻璃上的侧影,满头满脸的水,从玻璃上淌下来,她的面目已模糊了。

又是四年过去了……是啊,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她就这样像钉子一样地被钉在南京。她上了锈,再也没有被拔出来的可能。她放弃了人生的一切希望,她的希望只在S城她的父母,他们是她的一切,是她存在的一切理由和焦点。

他们越来越频繁地通信,越来越迫切地了解彼此的生活,细微末节的一切,穿什么样式的衣服,系什么牌子的领带,天气状况,身体,经济,政治,S城的上层建筑……却始终见不着面。

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在这样的夹缝里,她曾经有过一段相当丰足的生活,她恋爱过,那是一个有丰华光泽的年轻人,小她三岁,那就像是一段阶梯,往上看,无非还是阶梯;往下看,则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哀怜的人生……他们像所有纯洁的人一样,过着非常正常的、近似于刻板无聊的恋爱生活。不知怎么地,再活泼放荡的男人一到她面前,就变得“哀趣”了,深远了,仿佛那是一种正确的生活,快乐与放荡于他们是一种罪恶和残忍。

然而小玉还是感激的,因为它来之不易,它是她轨迹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它给了她痛苦,那美丽的,值得怀念的小小的刺激……为了纪念它,她养着长而尖的指甲,在怀疑的时候插进肉里去,那深入、撕裂的痛苦……

她向父母隐瞒了这段生活。有时候她当着他的面给父母写信,她抚摸着他的头发,长指甲顺着他的胸脯一路划下去。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际吹着气,他索性坐到她的怀里,柔软的头发抵着她的胸脯。她放下笔看着他,笑了。她推开信纸,和他亲吻。她的身体整个跌落在信纸上。

小玉想,这样的生活于他们每个人都是恶意的刺激。对她的男友,那是伤害。对她自己,那是嘲讽。对她的父母──她知道母亲早已停经了,父亲和母亲多年来极少性生活。

这段爱情是偷来的,所以尤其珍贵;也因为是偷来的,消受起来更快乐,更解气。然而有一天午睡醒了,她站在阳台上,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大约六七岁吧,跟在她父亲的身后,紧锣密鼓蹦蹦跳跳的情景……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她也像这样走在父母的身边。她这才知道,她有多么自私,她过着怎样的堕落而可耻的生活,她完全撇开了她的父母,仿佛他们压根儿就不存在一样。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和伤害。

父母尽管不提出任何要求,她可不能不提出来。她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向善,向上,她不能留话给别人说。她希望他们来验证一下她的生活──四年来,她谨慎地生活着,就是为了让他们来验证。她一万次地邀请父母来同住,他们越是推让,她越是殷勤,一点一点接近那渺茫的希望。她人生的所有光亮全集中在这里了,盼望他们到来,与自己的盼望作斗争。

四年来,他们也不是没下过狠心,到南京来一趟,来一趟……看看她的生活,那是一种相当于仪式化的东西,走一下过场,说明有那么一回事就完了。他们发过无数誓,把牙齿咬得格蹦响,然而末了总是来不了。有一次父亲已在途中了,却因一场大雪打道回府──他坐的是长途汽车。又有一次,当然更不成理由了,因为没有赶做合适的礼服而耽误了行程。

小玉渐渐地放弃了希望。四年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四十年,她的生活渐渐松驰了下来,她的眼前一片灰暗。

从那春天的阳台上看过去,隐约能看见紫金山的轮廓,郁郁葱葱有一股阴森之气。楼底下是玄武小区的人工草坪和白色的樱花树。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那只足球仍飞在空中,划着美丽的弧线,有种不可思议的活力和朝气。

小玉倚在阳台上,手里拿着父亲的信……她怎么知道还会有今天!他终于要来了,原来他还有希望!……他将冲破重重阻碍,奋不顾身孤注一掷,原来她还有今天!小玉一下子哭出声音来,她觉得她已经不能容忍了,她简直等不起了,她的防线全垮了。她这才知道,这一等,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希望、理想,热情,它毁了她整个的生活……他不来倒好了,不来,她还有希望,虽然很虚飘,然而那是希望!他一来,她的防线全垮了。

第一次,她以父亲的眼光打量着她身处的南京城。在下午的新街口的人潮中,有一股刺人的、异样的气息,它是白领小姐的、小摊贩的、妓女的、大饭店的暗娼的、穷人的、异乡人的……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还能看见昔日南京的繁华,那沉靡淫荡的气息,那感伤和疯狂。它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这个城市,它是这个城市的品格,它像血液一样流成了河……在有月光的晚上,它像影子一样地出现。

纵然隔了这么多年,这已完完全全是另一个城市了。纵然,秦淮河的水脏了,人散了,从前的嫖客和妓女都死了,从前的精神和物质……然而那精神和物质还在着!她懂得现在的南京不够好,它太黯淡,太安静,它缺乏一种汪洋恣意的激情……然而它脉搏的跳动和呼吸是与她一起的,它终将与她在一起。她懂得它骨子里的疯狂,那危险的,叫人怀疑的──这是个怀疑主义盛行的时代,城市是值得怀疑的城市,人也是值得怀疑的人。怀疑,使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女人们──唉,女人们──既害怕,又向往,不小心就跌入怀疑的深渊里去了。

她的房间──她以父亲的眼光来打量着她的房间。这是一间小居室的房子,白粉墙,白磁砖,白色的廉价家俱。厕所的窗玻璃上镶着鱼尾的花纹,夜晚开着灯,从窗外可以看见室内模糊的身影。虽不是落地玻璃窗,却用落地窗帘罩着,要的是那种效果。阳台外,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城市的轮廓……这也是个够不着的地方,虽在市区,离什么都远,什么都够不着。

房间的气息很好,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的气息。有三个男人常光顾此间,其中只有一个男人在此留宿过,当然那是恋爱,她一生的三个阶梯。她踩着任何一个阶梯上来,都能看见远天,那蓝灰的、漫长的婚姻,人的完整的一生。

他们现在走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因为父亲就要来了。她生命的所有光亮,她的拚其所有的等待──她的理想、激情、日常生活、幻灭、感伤、容颜的衰退……都在这一等待中了。小玉欲哭无泪,她知道她不能阻止,她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次,可不是为了阻止。她只有在此等待,她是为等待而涎生的,那无穷的等待给了她痛苦,也给了她希望,她在其中慢慢耗尽了一生。

相见对他们是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她又想起了多年前母亲来到南京时,她那气宇轩昂的母亲的羞赫的、少女般的神情。她的父亲,她的永远也到达不了B城的父亲,终于要到南京来了!小玉觉得自己都快承受不住了。

她还看到了一种危险,父亲来信的口吻叫她吃惊。他在信中所传达的一种情绪,他的绝望而忧伤的口气,他的字体眉飞色舞,果断而坚决……都在证明着一件事情。这次他是非来不可了,哪怕代价惨重,哪怕他为此付出性命!

她不能拒绝!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她万不能退却──她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间,在父亲来到之前,这里的一切必须得到改变。房间的气息和布局,要适可而止,不能太奢华,也不能过于寒酸。房间的气味,对,那气味很重要。床头的烟灰缸必须藏起来,男人的小饰件,衣袜,照片,甚至头发……关键是那种气味。父亲是过来人,他知道一个没有男人进入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房间,他懂得一个没有被男人沾染过的少女的神情……哦,她的神情。

小玉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漂亮女人的脸,年轻的,却相当复杂。她的眼神是世故的、怀疑的、端庄的、刻板的、轻佻的……她的神情,早已不是一个孩子的神情,然而她是她父母的孩子,单就这一点她就不能容忍。她不能容忍她已成长这个事实,他们也不能。她从十八岁离家念大学,平均每隔四年见一次面,她不能容忍!

她知道时光之流早已腐蚀了他们,他们老了,而她成了女人──多么残忍,他们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然而心还是从前的心。她有了自己的性生活,她曾经非常性感。她二十六岁了,难道她不应该性感吗?她有与男人同居的经验,她的房间里有同居的气味,男人的影子,一条叠一条的,他走了,那影子还在着。他们接吻的声音,唾液与唾液的交流,头发乱了,指甲掐进肉里去,床单弄皱了,久久不能抹平,那呻吟声……她知道她疯,她再怎么疯,与她,与别人都没有多大干系,那情景回忆起来是一回事,当真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因为总隔着一层──然而这里头,她唯一觉得对不起的还是她的父母,她辜负了他们。

她回想起那晚扬州城的情景,她的最绝诀的选择,满窗的风雨,她对不起当初的自己。父亲的不多的话语,他的担忧,那是不言而喻的,作为一个男人,他在担忧!她对不起那时的父亲。

她的心开始绞痛,她知道她已无法隐瞒她跟男人睡过觉这个事实,她这一生只跟一个男人睡过觉。她是个有情欲的人,然而她也纯洁,为了爱,友情,那一瞬间最真的感动,彼此的信任,交流,她的思想,那端正的信念……有时她也怀疑着自己,她这样害怕父亲的到来,到底为什么?她害怕什么?她是不是有更多的隐秘?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城市,她能管得住她的身体,可是她能管得住她的心么?她也许不止跟一个男人睡过觉,睡得多了,也就成了一个。这么多年来,她在这个城市过着优渥的生活,她怎么能不怀疑自己?她是否接受了别人的馈赠?她是否被别人供养?──这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她和男人睡过觉。她想起了她的身体,那身体不是她的,那是父母给的,她没有权利独自快乐。

她体味着父亲的尴尬,他冒着巨险,走出内心的阴影,来南京看她,可不是为了看见她的私生活。然而谁知道呢,他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他早就疑惑了,他疑惑她所疑惑的。

一个星期以后,小玉打电话给家里,寻问父亲启程的具体日期。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打电话了,三四天之内,在她像是漫长的一生,她始终不得安宁。

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小玉倚柱而立,抬头看着从树丛深处伸出来的一束阳光。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风里闻见花粉的气息,小街上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人们开始正常而忙碌的一天。小孩子背着书包上早学,在明媚的阳光里眯缝着眼睛,他啃了一下手指,突然跑动起来,书包在背上一颠一颠的。

小玉的心里突然一阵扑落落的,她有些紧张。她知道自己正在做错一件事情,她也许不应当打这个电话,她不能破坏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那约定很重要。她也许应该写封信,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两三天就可以收到了。然而她现在突然发现,连这两三天她都不能再等了,她难以容忍那焦虑和痛苦。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软弱过,她觉得自己快要站不起来了。电话铃仍在响着,隔两秒钟就是一阵“叮叮叮”的刺激,底下是一阵死亡般的寂静,接着又是一阵刺激。她对自己说,这次她不能再挂上电话临阵脱逃了,这次她必须听声音。

是母亲来接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只礼节性地“喂”了一声,突然不说话了。小玉在这边抱着电话筒,心里又是一阵狂跳,竟目瞪口呆了。只这“喂”的一声,她知道母亲什么都明白了。

隔了半晌,她才习惯性地清了一下嗓子,这才轻松说道:“妈妈,是我。”

“哦,是你吗?”母亲的声音异常衰老,也非常颓废。她想像她的样子,慌张而凌乱,甚至于绝望了。今天早晨是毁灭性的一个早晨,母亲遭受受了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打击。

小玉的心一阵淌血。她更加轻快地说道:“妈妈,你好吗?”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小玉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猜想她那故作轻松的语气一定很愚蠢。

隔了好一会子,母亲才缓过劲来,哭道:“怎么想起打电话来了?怎么想起来的?”她的语气很忧伤。小玉感觉她们的天空全垮了。

小玉也哭道:“父亲,父亲不是要来看我吗?他怎么还不来?”

母亲说:“他总得准备准备……”原来他还在准备。小玉的眼前一黑。

“来吧,你也一会过来吧,到这来看看我的生活。”小玉迫切地说。这话一出口,她立刻准备着自己承受起双重的痛苦。她感觉自己的短发正在风中飘起,她的悲壮和勇敢,她的伟大而无私的牺牲,她正一点点地死去了。

母亲叹了口气,似乎鼓足了很大勇气才问道:“你还好吗?”

小玉眯缝着眼睛看马路上的人潮,她觉得自己是以相当的距离来看着这些人,她和他们身处同一世界,然而他们彼此隔得很远。

小玉说:“什么?”她的声音里有一股痰丝,她接连咳嗽了几声,再问:“你说什么?”

母亲说:“你交了男朋友没有?”

小玉的心突然一阵停顿,像窒息了一样。她知道她不能撒谎,因为这不是在写信。她这才知道,他们之所以热衷于写信,原来是因为他们都喜欢撒谎。彼时,彼地,无数的道具:信纸、信封、笔、开头称谓、那摸不着头脑的文字游戏……虽是同一封信,到了彼此手里的时候,已是另一封信了。

“交了。分手了。”小玉软弱地承认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说很多。关于她的男友,她想告诉母亲,他的嘻皮和伤感,他是个温和的年轻人,有一口好看的白牙齿,会从眼镜后面看人……她甚至想告诉母亲,他们曾做过爱。她想自己莫不是疯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小玉朝阳站着,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她身后的影子,叹了口气。母亲也叹了口气。

这以后,她突然忙了起来。她每隔一天打电话回家寻问父亲的行踪。有时候她也会和母亲亲热地聊起来,现在她们都习惯在电话里聊天了,说起一件有趣的事情,她们会禁不住地大笑着。小玉想,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有时也会聊起父亲。小玉再次问起他何时启程的事情。母亲也不太清楚,只说去还是要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小玉突然绝望了,她怀疑父亲这次又来不了。他不来倒也罢了,他要来,他就不能这么折磨她。她以一种英勇的、大无畏的精神迎接他,她什么都豁出去了,然而他不能折磨她!从S城到南京的火车一天不知有多少趟,这四年来,他就是一步步地走,也走到南京了。总共几百里的行程,有水路、飞机、高速公路……小玉想,父亲是不是准备另辟蹊径,以一种更加艰难的方式来到南京,还是另有预谋,她不得而知。

有一次是父亲来接的电话。小玉喊了声“爸爸”,她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几近于哀求了。父亲期期艾艾地答应着,他大概刚爬上楼,有些喘息未定。

“爸爸,我想见你。”小玉的眼泪夺眶而出。多少年了,为了这一句话,他们等了多少年了!那一刻,一切变得真实而迫近,小玉想,这次再见不着面,她非去死不可。

父亲告诉小玉,他刚从火车站回来,预定了三张从S城出发,开往南京方向的高速列车票,他和另外两位同事将于三天后到达。

小玉心有余悸地问:“票呢?还没到手是吗?”

“票明天能拿到。会见到的,小玉,这次一定会见到。”父亲信心百倍地说,他的声音温柔而体贴,充满着男性的抚慰。

小玉放下电话,到街头的杂货店买了瓶“卫岗酸奶”,她理直气壮地觉得她应该吃点什么,比如“卫岗酸奶”,奶油蛋糕,巧克力,鸡蛋,羊肉串,炸薯条,苹果,雪糕……她将吃很多,绝望地吃,吃得饱极了。继续往下吃,因为高兴。

刚下过一阵雨,空气里有雨滴的气味。她觉得她应该高歌一曲,她被幸福击垮了,她的眼泪淌了出来,她看到了一种结束。

她应该快乐。在杂货店的窗玻璃前她站住了,看到窗玻璃上映了一张女孩子的脸──她自己的。那大而空洞的眸子,娇小的脸庞,厚唇,她的笑颜。她在窗玻璃上做着鬼脸,裂着嘴巴,做出一个夸张的大笑动作,然而并没有声音,玻璃窗上的那个人还在笑着,近似于悲哀了。

她在夜晚的路灯下站了会儿,她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泪如泉涌,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一家混沌摊,吃客很稀少,煮混沌的锅里冒着热气。十字街头的另一端有张路标牌,各指示三个城市的去向:上海、北京、成都。小玉站在风里,感觉自己的影子似乎飘了起来。她想,按着这指示牌的方向走下去,只怕到不了上海,也到不了北京和成都,而是另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遥不可及的城市。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按着指示牌的方向走下去,三条马路中的任何一条,前面是黑暗……在父亲来到之前,她必须逃离南京。她得尽快逃离。

有时她也想着,她应该回一趟S城,去看看父母,她上高中时常走的那条小街。那是她从前的生活,她一生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她不能轻易丢了它。然而多年来为她的强有力的意志支持着,为她的习惯支持着,甚至她的胆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从南京回S城的路,何尝不是另一条从A地到B地的路,父亲走了一生,而她的一生还长着呢!

小玉的身上开始冒出冷汗,空中有雨丝飘落下来,在路灯的光束里,雨丝显得密集、拥挤、仓促。因为淋了雨,自己也怀疑着可能要生病了,这么一想,突然感觉有些头重脚轻的,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了。那天夜里,小玉接连做了很多梦,都和死有关。她梦见自己突然死了,不知为什么,她竟有种轻快的感觉。她又梦见父亲的列车出了轨,在出轨的那一瞬间,她看见父亲的绝望和惊恐。他安静地闭上眼睛,他是个孤独的人,车窗破碎了,列车缓慢地倾斜着,人的脸,在那一瞬间,没能淌出鲜血。死亡列车带着父亲去了另一个地方,他没能抵过南京。

父亲到来的那个上午,小玉已彻底地平静了。那天阳光很好,小玉遇见了五楼的张老太,主动上前打了招呼,她告诉她,父亲就要来了,她正去火车站接他,她的口气有着空前的热情,老太太只是奇怪着,她看着阳光下的小玉的脸,她的鼻子一张一翕的──仍奇怪着。她想道,这么一个沉默的、深居简出的姑娘,居然有个父亲。

小玉挺着脊背往前走,她何尝不熟悉张老太的眼光。这两三天来,全楼道的人都被告知一条新闻:小玉的父亲就要来了。每逢她拉着邻居的手,喜悦地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能感觉到这目光。小玉只觉得可耻。

然而安静的楼道还是渐渐地活泼了起来,充满了生机,和对幸福的企盼。人们都在等待着小玉父亲的到来。一种远古的、像温开水一样的亲情彻底打动了他们,使他们懂得什么是永恒,什么是人生的必需,什么是等待。这么多年来,这个楼道的人们生活在不幸之中,他们有的死了,有的离婚,有的离家出走从此音讯全无,风吹碎了阳台上的玻璃,太阳光的反光刺伤了婴儿的眼睛……一点点细微末节的痛苦击伤了他们,人生充满着无穷尽的苦恼。

直到有一天,他们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父亲──他们的父亲有的死了;有的还没有生下来;有的就在本城,有也等于无;有的虽在外地,然而相见不成为障碍,还可以常常通电话……他们没有像小玉那样需要等待的父亲。人生充满着悲哀。

居民们决定和小玉一起等待父亲的到来,他们充分体现了邻里互助的精神,决定众口一词为小玉的父亲打造一个新女儿。她应该是个美丽的女孩子,生性温和而朴素,生活在同样温和而朴素的城市(当然不是南京),与父母同住。她几乎没有私生活,然而恋爱过,最纯洁的精神恋,仅仅限于开着窗户说话,站在阳台上看风景。

一切准备就绪了,在那静静的等待中,一种新型幸福来到小玉和她的邻居们中间。在那遥远而迫切的喜悦里,每个人都在低吟:哦,父亲,来吧!父亲,来吧!……

一个星期以后,张老太在菜市场看见了正在挑土豆的小玉,她在她的身旁蹲了下来,急切地问道:“父亲来了?”

小玉从土豆堆里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她的头有些晕,脸上是土灰的颜色,然而不久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她羞赧地说。

张老太说:“为什么?──我们都盼着他呢!”

小玉皱着眉头,像是回忆起深远的往事。隔了半晌,她方才不介意地笑道:“出了点小事情,他退休了。”

“哦?”张老太并不懂“退休”和“来南京”之间有什么密切的关联,然而她还做出惋惜的样子说道:“不容易,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

小玉站了起来,去隔壁的柜台过秤。张老太移了窝,蹲到小玉蹲过的地方,认真地挑土豆。她突然抬起头来,寻找小玉的身影,然而小玉早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了。张老太不无艳羡地想,小玉到底还年轻,她有个父亲,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待。她刚才忘了问她(她觉得这很重要),父亲是否还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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