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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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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过,这个男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在一家公司里做事,也许再过两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从六十岁开始,他要过另一种生活,学点棋琴书画,在晴天的日子里去郊外的池塘钓鱼,或者和他妻子去乡下盖幢房子,种点菜,养些花鸟,也许再过一些年,物质丰厚了,身体还硬朗,他们准备去国外旅游……

他妻子呢,倒宁可在家弄弄孙子,或者做做饭,打打麻将。

总之,这对夫妻,包括这个男人自己,他并不知道他是谁。他偶尔有的一些思想和行为是他真正感到害怕的,他并不为它们感到羞耻,只是,他对自己更加地迷惑。

现在,让我们从头说起。

在文章的开始,我们就说过,这个男人,他走进了一条旷朗的街道。这是一个冬天的傍晚,他骑着自行车,就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每天下班都要经过这条街道,有时候,他也会绕远道走另一些街道,他加速行车,朝远离家的方向突然狂奔起来。他听见了风的声音。他热情澎湃,又胆小如鼠。因为紧张,他全身的肌肉处于一种涣散和松驰的状态,他随时都有可能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然后呢,他经过了一家超市,也许是一个十字路口,或者一个居民小区,他停了下来。他买了一些物品,或者推着自行车静静地走着,在想一些问题,──就这样,他掸掸裤角上的灰尘,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回家了。

他妻子呢,正在客厅或者厨房等他,也许她已经睡着了,卧室里的壁灯还亮着,发出柔和的光。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更早些年,她怀疑他外面有女人……可是,即使她怀疑他外面有女人,她也不会怀疑他是个陌生人。

就这样,这个男人,在这个冬天的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了这条旷朗的街道。这一次,他没有绕道而行。天冷了,他想早点回家。

在他的周围,都是一些急匆匆赶回家的人们,他们走在路上,骑着自行车,或者坐在双层无人售票车上。无人售票车开过来了,慢慢地停下,桔红的颜色,在路灯底下发出沧桑的光。有一些零零落落的乘客从后门走下来,一个妇女带着她的孩子从前门上车,那是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很勇敢地脱开他母亲的手,一个人吃力地爬上车来。

那些坐在顶层的乘客们,隔着玻璃窗,路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脸,梧桐的影子落在他们的身体上,就像剪影一样。一个男人把头伸出窗外,看一个飞逝即过的女人的背影,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把下额抵在洞开的窗沿上,很无聊地、几乎是吃力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也从这里经过了。几十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对这些景物已经熟视无睹了。路途中,他也会碰见一两个熟人朋友,从前的老街坊和老同事,下车来打声招呼,握手寒暄;有时候,看见对街的人行道上有女人在吵架,许多人急匆匆地奔跑过去观看,他呢,虽然觉得无聊和可笑,终究也还是凑过去了,探头看了一眼。

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走在回家的路上,每天每天,不管他胸怀怎样的情感,无聊的,悲伤的,受羞辱的,带有某种神秘的激情的,……他以为,有一天他会从这条路上彻底消失掉,然而庆幸的是,每天晚上他都能如期地回家来,踏上他家的二楼楼梯,轻轻地推门而入,很安详地坐在日光灯底下,开始了他那平庸的、饱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幸福生活。

这一天,所不同的是,这个男人在街上遇见了一个女人。他开始跟踪她。我们说过,这个男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并不是说五十多岁的男人就不可以跟踪女人,而是说,这个男人,他自己也知道,他身上的那个陌生人又出现了。

一开始,他并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她几乎是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内的。她走在他的右侧,人行道上。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无意间扭头看了她一眼。那是个年轻女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也许还当更大一些,应该跟他女儿是同龄人。她衣着朴素,穿着很宽大的棕色棉衣,扎着马尾巴。

他看见她的那一刻,她正袖着手,在低头走路。她走得很慢很慢,旁若无人。从衣着上看,他没法猜测她的身份,她也许是个学生,或者是个良家妇女,一个普通的市民,一个孩子的妈妈,……总之,从衣着上看,她不可能是个妓女。

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轻轻抬起了头,他一下子就看见了她那张呈露在路灯下的脸,沉静而肃穆,过于端庄,有一瞬间,她似乎是沉浸到某种虚无的情绪里了,她的肉身变得虚弱而轻飘,她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几乎是死的,无感情的。

他把车速放慢了下来。后来,他下了车,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当他再次打量她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她也侧过头来打量着他,她皱着眉头,很冷硬地,几乎是一瞬间,她又开始走路了。

她拐进了一条巷子,那是一条无人巷,巷子很窄,也很深远。巷子的两旁住着人家,可是门开在另一侧,灯光从后窗照过来,撒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体上。她加快了步伐,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这个男人,他推着自行车也跟着走进了这条巷子,他紧紧地跟着她。他又一次听见了风的声音,它是轻微的,一点点的,它呼啸而来……它在远方。

那个女人拐了个弯,走进另一条巷子了。他一急,几乎是跳上自行车追了起来。还好,不久他就又看见她了,她并没有就此消失掉。她在他的前方,这一次,她的步伐好像安定了一些,她的速度也慢了许多。在这个巷子的尽头,是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听得见人声鼎沸,一家娱乐城的灯箱高挂在天空,上面打着“KTV”包厢,桑拿,按摩等字样;13路公交车从巷口驶过了,有人等在马路边,手抄在裤兜里,向地下暗暗地吐了口唾沫;也有的人叹着气,抬头看着天空……13路公交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了,他们便又像蚂蚁一样各奔东西了。

总之,这个女人,也包括这个男人自己──他们俩都意识到,他们这是进入安全地带了。

现在,他和她之间隔着5米左右的距离,她的影子就在他的前方,他差不多可以够得着上了。他就像影子一样地尾随着她。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身体笔直地、坚硬地立在他的面前。他不提防,倒唬了一跳,随即也停了下来。她转过头来,认真地打量着他。在那一瞬间里,两人静静地对峙着。

现在,她离他已经很近了,在那夜晚的清冷的空气里,他看见她从口腔里呼出来的白的热气。他扶着自行车站着,脚趾不住地在皮鞋里伸缩,打着圈儿。他的手心在出汗。他听见了自己那热情的、急促的呼吸声。

面前的这个女人……可不是,她是个女人!路灯光下她的脸是端正的,严肃的,悍然的,那是一张即将被调戏的脸。她知道她要被调戏了,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又这么老,衣饰陈旧,没有一点风度可言;他甚至还很胆怯,有点羞缩……她竟不屑了。一个男人,不拘怎样,即使是犯罪,烧杀抢夺,横竖不应该是这样。那应该是断然的,铿锵的,登高一呼……一个有力的、沉着的手势。

看得出他是好人,也该做祖父了吗?一个老实人……战战兢兢生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行这苟且之事,他应该去死。

他开始说话了。他走近了几步,在离她有两步远的地方,小心地站住,他以一种平静的、玩世不恭的口气打招呼道:“哎,我说,我们……谈谈怎么样。”他看着她,──隐藏不住的,那是一个男人的眼光,他近乎哀求了。

“不要怕,我没有别的意思……也许,我们只是谈谈。”他打着手势,他脸上的表情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很痛苦,有点扭曲……也一直在疑惑着。

她瞪着眼睛看他。她立马就感觉到了,他不精于此事,他做得很吃力,他在跟自己的意志力作斗争。这个可怜的男人,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看她时的眼神是迷茫的,热情和光芒几乎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是疑虑。──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适合调戏女人。

她放下心来。今天她遇见鬼了。她不理他,掉头就走。他仍在后面不声不响地跟着。走过了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在一家大饭店门口,停了许多辆彩车,在夜晚的灯光下,红绸子飘起来了,饭店里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对身穿华服的男女在厅堂里举杯穿梭……这里在举行婚礼。

年轻女人再次停下脚步,转头对身后的男人说:“你再跟着,我就喊人了。”她并不怎么怕他,只是厌恶他,有点嫌烦……看着他像孩子一样地低下了头,很温顺地、知罪地,她又有些同情他。

她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他的家世怎样,他快乐吗?……她只知道,他是个没有伤害力的男人,也许还很善良,也很平庸,和她一样有很多小苦恼,是个不幸的人……

她的心思,他似乎也看出来了,他很自然地走近她的身边。她皱了皱眉头,又开始走路了。他跟了上来,和她并排走着。他说:“我很早就看见你了,在15路公交车站,我看见你走在人行道上,袖着手,埋头走路,你走路的样子很像我中学时代的一个女同学。”他微笑了起来,很诧异于自己这样无拘无束地撒着谎。

她侧过头来看他,并不好表示什么。也许她知道他在撒谎,一个中学时代的女同学,莫须有的初恋,男人都爱这么说的……可是她不愿意去揭穿他。她宁可相信,很多年前,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孩子,也像她一样,喜欢袖着手埋头走路;很多年过去了,她并不晓得,她走路的样子还停留在一个男人的记忆中,有一天,他在街上发现了一个跟她走路一样的女子,他开始跟踪她……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深深地吁了口气,说道:“你知道,很多年过去了,她走路时的样子还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她听了,耸了耸肩,愉快地微笑了。

他也笑了,轻轻地摇着头,很自嘲了。

她说:“那时候她有多大呢,十五岁?十八岁?”──她开口说话了,他竟没有想到,怔了怔。他把头轻轻地抬向空中,想了一想说:“唔,十五岁吧,也许更小一些,她是我念初中的一个女同学,成绩很好,后来她转学走了,去了另一个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也没有来得及向她表示好感?”

“没有。”他老实地撒谎道。

两个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着,这一带是僻静地带,行人并不很多。在人行道的另一侧,有一家叫做“真锅”的咖啡店,落地的玻璃窗里灯光幽暗,一对情侣面对面地坐在窗前,很安然地看着窗外。

他不时地侧过头来打量她,看得出他对她兴趣盎然,也一直在微笑着。她不怎么喜欢他看她时的眼光,那是一个男人的眼光,细细碎碎的,让人生疑。她对他的厌恶感又来了。她正盘算着怎样悄无声息地摔掉这个男人,他“哎”了一起,又开始说话了。

他说:“就是这样,人老了,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到头来发现能打动你的东西,全不在你的身边,它也许是件物体,也许呢,是一个人。可是他一定是个陌生人,他在远方,他跟你的生活不曾有任何联系。”

她点点头。她不太明白他的话,可是她懂得,这个男人,他说的是真话。听他的调子,也像是一句悲伤的话。她侧过头来看他,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皮包的褡扣。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他是谁。从侧面看过去,他有些老了,很可以做她的父亲。他的神情也有些廖落──很有点像她的父亲。

她态度的转变,他也注意到了。他掏出了一支烟,侧转过身体,在背风的方向点着了。略沉吟了一下,他开始说起了他的家庭和事业,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他的习惯,他的快乐和苦恼。……他吃吃地说着话,她听着,一边点着头,一边抬头看着前方。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在夜晚的街道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肩挨肩地走着。

从前,她总是被告诫着,一个女人最忌的,就是不能在街头和陌生男人搭讪。她大抵也知道,在夜晚的街头,林荫道的深处,有成千上万这样不归家的男人,他们是一些少年,已婚男子,中老年人,一群孤独而可耻的人,一群性幻想者……他们突然从林荫道的深处现身出来,开始跟踪一个女人,开始和她搭讪,开始说俏皮话,开始撒谎……

他告诉她,他们单位里的人际,谁和谁互相倾轧,谁和谁面和心不和,会计是个女的,叫陈爱华,平时不常来上班。她听着,不时地侧头看他,她发现他就像少年一样,逞能,饶舌,太纠缠于说话了。从谈话里,她得知他是单位的副总,一个虚名,完全被架空了。那是一个小商贸公司,三五个业务员,加上正副经理,林林总总七八个人,也总跑不来生意。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发上工资了。

“总之,你可以想像得到的,”他皱着眉头说道:“那儿就像一个坟场,没有一点人气,也没有温暖。”她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他向她承认道:“所以,我害怕上班。”他向空中轻轻地吐了口气,就像孩子一样,在一天清晨,老实地向他母亲坦言道,他害怕上幼儿园。“每天清晨,我都以为,”他接着说道,“我都以为,我会从上班的路上逃跑。”

“逃跑?”她瞪大了眼睛问道,这在她是一个很奇怪的词。

“是的,”他肯定地说。他眼睛看着前方,尽可能地忽略他身边这个女人的存在,虽然,他也知道,她是个陌生人。“我成功地逃跑过一次,”说到这儿,他面有得色,“那是在一年前的一天清晨,我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可是我没有去上班,我骑着自行车一径去了另一个城市。”

“另一个城市?”她不得不表示惊奇了。

“是的,”他摸了摸下巴,笑了。“我花了两天时间,骑着自行车,到了另一个城市。”

“可是,”她侧过头来看着他,笑了,“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骑自行车呢,我是说,你可以乘火车,或者坐汽车。”

他也笑了,低下头略想了想,大概无从回答这个问题,他为自己的怪癖觉得害羞了。

“这事,有人知道吗?”她问。

“没有人。”他放下自行车,腾出手来又点了烟,再次说道:“没有人。单位以为我病了,在家里休养,家里以为我出差了。”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可是,后来为什么又回来呢?”

“为什么要回来?”他想了想,深深地叹了口气,很觉得迷茫了。隔了一会儿,他艰难地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样,我回来了。”

“很觉得愉快吗?”她问道。

“什么?”他侧过头来问她,“你是指那次失踪吗?”见她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说道:“不可以用愉快来概括的。它是另一种,也许不愉快,可是你要去做它。在你的一生中,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去做。”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不愿意再问下去了。他即将跟她说的,她都知道。──如果她问起他的家庭,他总会说,他的妻子和儿女们,……他们家的客厅很空旷,有一张长沙发,冰箱座落在对门的角落里。每到晚上,客厅里的日光灯就亮了,惨淡的颜色,他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总会说,那儿就像坟场一样,没有多少温暖可言。──他总会说,他害怕回家。唔,就是这样,……有一天,他想离家出走。

如果你再问起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和他妻子的感情──刚才,她问起来着──他大约会皱一下眉头,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仓惶的,沉迷的,痛苦的。

“唔,是这样的,”他说道,“人和人之间总是有感情的,可是在人的一生中,有些事情,唔,它会找上你,它是很神秘的。”他害羞地笑了起来,很有点似是而非了。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黄叶,深夜的街道上人迹稀少,有一辆出租车从他们身边静静地驶过,司机把头探出窗外,不明所以然地,他看了他们一眼。她裹紧了衣服,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寒冷向她袭来。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人不再说话。他们静静地走在街道上,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飞快地跑起来了。她袖着手,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她走到路灯底下,影子便消亡了。

有一个瞬间里,她把手插进了棉内衣的袖口里,她感觉到了皮肤对于皮肤的温暖。她沿着墙壁静静地走过了。她觉得自己心里很空,不知为什么,还有点伤心。她侧过头看着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发现他也在看她。在清冷的夜光灯底下,她看见了他的脸,端庄的,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告诉他,她快要到家了。这条街走过500米处,过了十字路口,往右拐,走进了一条巷子,她家就在巷子里。他“嗯嗯啊啊”地答应着,看得出他有些不舍。他似乎还有一些话要说,也许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他犹豫着。

他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握住自行车的笼头,一只手抄在裤兜里。他把自行车笼头朝她面前靠了靠,顺势挡了她的去路。他说:“你听我说──”他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背着光,他整个的身影和脸庞有些含糊,不太真实。可是背着光,她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几乎是热气腾腾的,激烈的,惶恐的。

她也冷冷地站住了。她闻见了他咻咻的鼻息。他微微张着嘴巴,她看见了他的牙齿,天哪,他的牙齿。

这个无耻的男人,她静静地想到,他想干什么?他想非礼吗?……他那么张惶,他一定对自己的言行感到很吃惊。这对他来说是第一次吗?他是否也感觉到了他身体内的另一个人,这个人他来自远方,他是陌生人,他让他激动和震颤。

无论如何,她并不怎么怕他。在这条街上,还有一些行人,一家街头馄饨摊点就在不远处,在路灯底下,能看见白瓷锅里冒出来白的热气。一对恋人,躲在梧桐的树影里,他们突然相拥着走出来,起初,她看见了两条人影子……乍一看见,她有些吃惊。

她想着,这个无耻的、可怜的男人,过了一会儿,他就要骑上自行车回家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迟回家过。他的妻子已经睡着了吧,她房间里的壁灯还亮着,饭菜也为他留着。他儿子呢,约会还没有回来。他跟她说过,他不太赞成他儿子的恋爱,那整个是荒唐的,那个女孩子──他不喜欢。

他轻轻地推开家门……起初,他摸索着爬上楼梯,手撑在扶手上,有些潮湿和颤抖。他知道自己是回家了,历尽艰险,然而毕竟是回家了。他轻轻地推开家门,发现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他妻子蜷缩在沙发上等他。他对她笑了笑,很空洞地。他弯腰换了鞋,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径直走进卫生间里,假装要小解,他关上房门,……谁知道呢,也许他关上房门,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就像往常一样,重新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和他妻子看了一会儿电视,他轻声地点评着,也笑出声来。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

或者呢,他关上房门,轻轻地倚在门背上,那一刻,他的身体松驰而柔软,他觉得自己快要坍塌下来。他又一次听见了风的声音,热血,迷狂,情欲,他生命里偶尔有的尖叫和撕裂声……它们消失在远方。那个陌生人离开了他,多好呵,他又一次回到了他熟悉的生活里,有很多家俱,有棱角,很无奈。

或者呢,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回家,他听见了他身体内的风声,他跟着风声,和他的身体一起去了远方。──谁知道呢?



200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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