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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小宝

书籍名:《姐姐和弟弟》    作者: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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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小宝

储小宝是我们的邻居。那时候,微湖闸的居民们,生活在一个庞大的院子里,一条宽敞的林荫道把院子一分为二。院子的左边是没有围墙的,一条宽阔的大河从三面围住了我们。只在院子的右边,围上了青灰色的砖墙,夏天的时候,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我们叫它“爬山虎”。

沿着林荫道两旁,分别陈列着一排排青砖青瓦的平房。这些平房分别用来做办公室,医院,职工食堂,家庭住宅。绿化也很好,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排列于河边和住宅之间;居民区前的空地上,也允许种瓜果和蔬菜。

院墙外有一个小集市,每天清晨供应新鲜的蔬菜,也有肉类。大胆一些的赵集农民,甚至敢挑着担子直接到院子里来兜售,但这也是被禁止的,如果被抓住了,还要罚款。

一般来说,居民要是买菜,也可以直接向食堂购买。食堂自己有一个菜园子,还有饲养站,养猪和鸡。至于鱼和虾等水产品,是由另外的部门统一管理的;那时候,微湖闸有着自己的捕捞队,也向渔民们低价收购鱼虾。──很多年以后,当市场经济盛行的时候,这也成为微湖闸的主要收入之一。

在我爷爷做主任的那个时代,一切则显得简单淳朴。那时候,人们不为钱操心,国家兴修水利──那是微湖闸的盛世,人员庞杂,人心单纯,每个人恪尽岗位,连看门人、灯塔看守人都是正式职工,有着做国家主人翁的自豪感和身份感。想一想也是,他们还怕什么呢,他们的一切,生老病死,甚至他们的儿孙,都是国家包下来的呀。

那时候,微湖闸就像一个大家庭,每个人分工不同,有电工,钳工,行政人员,后勤人员,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目的人员。总之,他们平安,快乐,静静地度着年华。

储小宝就是其中的一员。他是一名电工。那一年,他也不过才二十岁吧。他住在我们的隔壁,是个活泼的小伙子。

他长得不算难看,干净,明朗,是个可爱的、讨人喜欢的青年。他似乎特别爱打扮,他喜欢照镜子,镜子不算很大,就镶在门墙上。他常常是不由自主地踱到门边,拿一把梳子轻轻地刷自己的头发。有时候,他也会侧过身体,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回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撅着嘴巴,皱着眉头,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有时候呢,他大约很满意,就会对镜中的人笑一笑──他这回头一笑,颇有些百媚生的风情,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竟大笑了。

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很好,两家是世交,他父亲和我爷爷早年是同事,也因为这个,他有些怵我爷爷。

对我奶奶呢,他就自然亲切多了。

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引我说话。他说,小蕙子,什么叫爬灰?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奶奶也笑,她骂他“狗不吃的”。

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正坐在灶台前擦火柴玩。他看见了,就倚在门边,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边说,小蕙子,你看见灶里的灰了吗?你想一想,你把灰掏出来,你用勺子勾啊舀啊爬啊,那叫什么动作?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又在引我说话了──据我所知,这一类的话,他永远是说不够的。翻来覆去地说,也没多大意思;我想,他大约是很无聊的。

我奶奶嘱咐我说,不准答话呵。他这不是好话。

储小宝说,那你就做个动作给叔叔看,唔,是这样子──他拿双手在空中挠了两下,坏坏地笑着。

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这叫爬灰呵!

我明白了,我说,这叫爬灰呵。──一下子释怀了。

储小宝说,你以为爬灰是什么?

我想了想,很为难地──储小宝说,没关系,你告诉叔叔,你原来以为,爬灰是什么?

我说,我原来以为,爬灰是爷爷和妈妈……

储小宝说,爷爷和妈妈怎么了?

我说,爷爷和妈妈在做不好的事情……

储小宝一下子大笑开来,跑开了──我奶奶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说道,我让你教她说这些坏话!看我回来不告诉爷爷,罚死你。

储小宝常常显得很无聊,当他有劲没处用的时候,他就会练哑铃。夏天的时候,他喜欢光着膀子,有意露出他那结实的肌肉。只要他一用力,那肌肉就会鼓起来,在膀子上一动一动的,活像“小耗子”。有一次,他让我去捉他的“小耗子”,可是我怎么也捉不住,因为“小耗子”很灵活,一不留神,它就从我的手底下溜走了。

储小宝也喜欢跑步,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他的爱好,倒不如说是他发泄过剩精力的一种正当方式。他尤其喜欢长跑,即使在冬天的早晨,他也会换上他的宝蓝色的运动衫裤,穿上他的白球鞋,神气活现地跑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里。试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那时候,微湖闸的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通往赵集的土路上,人迹稀少。只有阳光,广泛地、渐次地铺展开来,在结了冰了的水面上,和储小宝一起向前飞驶。

等到我们已经起床了,寒寒缩缩地倚在自家门口,等待着吃早饭的时间,储小宝已经从赵集跑回来了。他热气腾腾的,汗水粘住了他的肌肤和衣衫。他的微微卷曲的头发上结着白的霜。他愉快地、调皮地向人们打着招呼,有时候挤挤眼睛,有时候伸伸舌头,或者呢,从身后猛击人一把,头也不回地就跑过了。

夏天的时候,他就在操场上跑一百米。吃完了晌饭,人们都午休去了,微湖闸静悄悄的,这时候,储小宝倍显无聊,他就会带上我,让我看他跑步。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起这一幕,我站在阴凉里,我看见一个青年的身影,在太阳底下,飞速地移动着。他就像风一样,掠过了我,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当快到终点的时候,他举起了膀子,撞开了想像中的一条线,就像胜利者一样,他抿着嘴巴,矜持地、不介意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是多么喜欢储小宝啊,我喜欢看他跑步,他跑步的姿势美极了,就像正规的运动员。他身材匀称,双腿修长,虽然四肢上布满了浓密的汗毛,看上去怪吓人的;但是他跑步的姿势着实好看,他摆动着双臂,他的头发随风飞扬,在阳光底下,他的整个神情是含混而模糊的,他的眼睛会看见些什么呢?也许只是阳光,一些树木,一个小孩子,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前只是金的荒漠。

我也喜欢听他跑步时,发出的“啊啊”的呼喊声,那声音穿过空气和阳光,在寂静的微湖闸发出空的回响。所以,每到夏天的中午,如果你从睡梦中醒来,或者在朦胧中听到一个人的怪叫,你就知道,他准是储小宝,他又在跑步了。

很多年后,那声音穿过时空,也不断地在回响在我的脑海中,它是那样的清晰,震荡,轻轻地触开了我的记忆,让我变得伤怀,感恩。

从前的时光是多么的好啊,可是,从前的时光已经不在了,从前的青年也已经老了,他再也不跑步了。

事实上,储小宝从那年夏天起就不跑步了,他找到了一种新的消耗体力的方式,这种新的方式,我猜想,一定比他的跑步,比他练哑铃,比他逗我说“爬灰”的玩笑有趣多了。他恋爱了。

他的对象姓吴,我们都叫她小吴,她也是微湖闸的职工,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姑娘,是储小宝把她带进了我的视野里。她梳着短发,话不多,可是精神,飒爽;现在,对于她容颜的回忆已经很困难了,可是我还能记得当年的她,常穿着格子布的衬衫,下身穿着黑色的长裤,她的凉鞋也很漂亮,是黑色的,平跟,带把子的那种。夏天了,她还穿上丝袜,青灰色的,质地与现在的不同,不是很透明。

总之,她也许不算漂亮,可是大方,洋气。

他们的恋爱一开始是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储小宝常常带我去她的住处玩(鬼知道他为什么会带上我)。在路上,他就嘱咐我,不准多说话呵,不准乱摸桌上的东西,她要是给你糖果吃,你就吃,她要是不给,不准朝糖果看;他甚至吩咐我,只能坐在靠近门边的凳子上,坐姿要端正,诸如此类。

小吴姑娘住在单身宿舍,一个人一间房子,房间阔朗,清洁,空气里有淡雅的香气。她的窗户是开着,窗户后面,眼见得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荒地的尽头就是院墙了。她住的地方很背静。不常看见人。

我猜想,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正式恋爱,或者说,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正处于摸索、试探的阶段。试想,一个单位的人,互相再熟络不过了,平日里也许还开过玩笑,现在呢,却一下子害羞了,腼腆了。也中规中矩得多了。

储小宝把我介绍给小吴姑娘,他说,这是李主任的孙女,见过吗?说完,他又弯下身来对我说,快叫吴阿姨,说吴阿姨好。

我说,吴阿姨好!

吴姑娘笑了笑,在我头上顺势摸了一把,说,小孩子嘴甜。

吴姑娘把我让到床沿上坐,她自己也在床边坐下了。储小宝呢,自始至终他一直是站着的,他倚靠在床头的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桌子上铺着蓝色的台布,上面摆放着一碟子刚洗过的葡萄,一本书,还有一些零碎的杂物,一把梳子,一瓶雪花膏……总之,看得出来,一切都经过了精心的布置,显得那样的齐整,悦目。

储小宝把手撑在桌子上,不时地回头看桌子的后面,窗外的景色。有时候,他也会拿脚去踢桌边的一把椅子,微笑了起来。吴姑娘便笑,她说,你坐呀,你来是为了罚站吗?储小宝便拿眼睛看我,朝我伸了伸舌头。

他是这样回答吴姑娘的,他说,我不坐,我喜欢站着。

说这句话时,撑不住我也笑起来了。吴姑娘便大笑。储小宝也大笑。

吴姑娘让我吃葡萄,自己也拿起一粒,低着头用指尖轻轻地剔葡萄皮,储小宝也拿起一粒,吴姑娘看见了,便说,我没让你吃呀。

储小宝笑道,是啊。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吃他的葡萄。

吴姑娘对我说,你看看这个人,脸皮那么厚,我让他坐下,他不坐下;我不让他吃葡萄,他却偏偏吃葡萄,亏你还叫他叔叔呢!

储小宝撇着吴姑娘的口气,也对我说,你看看这个人,对你叔叔一点也不好,也不让我吃葡萄,以后不准叫她阿姨了。

我一直在笑着。天知道我有多么开心。那一年我5岁,目睹了一场爱情,那是第一次,我知道男女之间……竟这么有趣,简单。我完全能够懂得,我做了他们俩的道具,在一切似是而非的瞬间,传递着某种信息。

很多年后,我对于美妙爱情的理解,一直是从他们身上得来的。我以为,最美好的爱情,从来都是在未开始之前,那微妙的一瞬间,小心翼翼的。永远也说不完的精致的废话。某一刻的心动,心像被蜜蜂轻轻咬了一下,疼的,可是觉得欢喜。

那时候,爱情还没有疮痛。人是完美意义上的人,饱满,上升,纯白。

总之,储小宝和吴姑娘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储小宝不带我去吴姑娘那儿了,他自己一个人去。

渐渐地,院子里的人也知道了,大家善意地开着玩笑,大家说,储小宝,怎么最近不见你练哑铃了?

又有人说,储小宝,你废了,你也不跑步了。

储小宝总是笑着,他叼着烟,向空气中静静地吐着烟圈。有时候,他也会凑近人的耳朵,悄声地说,不行了,最近体力不支了。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大家“轰”地笑开了。就有人说,怎么体力不支了?说说看。

储小宝轻轻地叹了口气,拿牙齿咬住嘴唇,一双溜溜的眼睛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有时候,吴姑娘也会过来看储小宝,她坐在屋子里的一张椅子上,埋头在织毛线衣。所有的门窗都洞开着,有阳光轻轻地跳进屋子里来了,秋天的阳光,柔软,明亮,像水一样微微地荡漾着。也有风,轻轻地吹开了桌子上的报纸,在空气中发出“籁籁”的声音。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坐在吴姑娘的脚边,手里拿着毛线团子。我看着屋子里的一切,空明的屋子里,两个青年男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呢,并不为什么,他们也会“吃吃”地笑出声来。

在某个瞬间里,非常清晰地,我听见了时间的声音,一点一滴的,我知道,那是钟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走动了。日月是那样的悠长,缓慢,真切,美好。我总想着,这样的日月是漫无边际的,看不到头的;可是,这样的日月会持续一生吗?

有好几次,储小宝催我回家去,他说,小蕙子,爷爷奶奶的午睡已经醒了吧?快回家看看去。或者说,小蕙子,你们家的猫今晌没喂吧?要回家喂喂猫了。

我有些难为情了。──我想,我是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掸了掸手掌,扶起膝盖刚站起身来,被吴姑娘一把拉住。她斜睨着眼睛看储小宝,笑道,你想干什么,我喜欢她呆在这儿。要不,你过去喂猫吧。你不是最喜欢猫吗?

储小宝便笑了。

这时候,我也轻松多了。我说,奶奶早就醒了,她在门口做针钱活呢!

储小宝便探出头去,向隔壁张望了一下。我奶奶果然坐在自家的门口,她的怀里端着针线匾子。我奶奶对储小宝笑道,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呢!

我们都笑了。

吴姑娘搁下毛线活,走出屋去和我奶奶搭话。吴姑娘说,奶奶你不晓得,小蕙子可懂事了。她一个晌午都在帮我理毛线,她能干着呢。

我奶奶拉过身旁的板凳,让吴姑娘坐。吴姑娘且不坐下,看着我奶奶笑。

我奶奶说,我刚才是开玩笑呢!小宝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调皮着呢,以后你得当心点,免得他欺负你。

吴姑娘说,奶奶说得是,我当心着呢。──便看着储小宝笑。

我奶奶又把储小宝唤来,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地在他脸上只一探,这才笑道,小宝呵,也该带小吴回家见见父母了,把日子早点定了,把事给办了。这么好的姑娘,你挑着灯笼也难找啊!别委屈了人家。……

储小宝咧着嘴巴,向空气中抽了一下鼻子,算是默认了。

这时候,我爷爷也起床了,他站在门口,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储小宝便耗子似地,一闪身躲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吴姑娘呢,一直微笑着,讪讪地站在我奶奶的身边,一双眼睛待看不看的,拿脚轻轻地踢着石籽。

我爷爷背着手,走上了门前的一条甬道。在这个时候,他表现了一个老年正派男子所有的风姿和气度,他含蓄而漠然地走过了储小宝的门前,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他轻轻地走远了。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也是历历在目。那里头的人情世故,拐弯抹脚处,一点点微小的细节,说话的机锋,人和人之间的微妙之处,──储小宝的的孩子气,吴姑娘的精明,我奶奶的“厉害”和通达,至今回想的时候,仍觉得趣味盎然。

储小宝是在第二年春天举行了婚礼,不久后他们就离开了微湖闸,调回城里去了。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事故,我爷爷在一次职工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储小宝。

那是七十年代末期的中国,关于男女作风问题,似乎显得很严重。在微湖闸,也流传着储小宝和吴姑娘之间的种种丑闻,两个无耻而单纯的青年坦然地服从了他们身体的需要,并且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有时候,甚至是在大白天,他们也会躲进屋子里,门窗都关紧了;他们欢腾的、愉悦的叫声,伴随着木板床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一起透过门缝,晾晒在阳光底下。

路人侧目而过,他们腊黄着脸,从牙齿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那声音既像笑声,又像呢喃声;他们窃窃地议论着,从嘴里哈出来的白的气息,是温热的,也是冰凉的。

有一次,在中午的饭桌上,我爷爷放下筷子,说,简直不像话,不成体统嘛。

我奶奶看着我,拿食指的骨节抵住牙齿,暖昧地笑着。长期以来,她恪守妇道,也养成了不参预我爷爷意见的好习惯──也许她压根儿就没什么意见,她对一切事情的理解都是含糊的,模棱两可的。

她偏袒储小宝,有一次,她对杨婶说,我看是那姑娘不好,不自爱。她要是不从,男的再强迫,这事也成不了。

杨婶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她说道,谁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

我奶奶接住话茬说,是啊,我第一眼就没看上那姑娘,有狐媚气,不是过日子的人。怕小宝将来会吃亏哩。

有时候,她也会换一副面孔,吃吃地笑着;她的搓麻绳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说道,想想也怪她不得,她就是那样的脾性,小宝又是个缠人的东西,孤男寡女在一起,难免……自古以来,男女之间好也罢,歹也罢,都出不了那几个样子。

她又笑了起来,一双硕大的手把麻绳搓得“籁籁”直响。

底下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我爷爷怎样整治“风化”问题,储小宝怎样举行婚礼,直至后来他们离开了微湖闸……都是我从别人的闲谈里,零碎听来的。

我猜想,储小宝是恨我爷爷的,他是个腼腆的青年,那样兴师动众的批评,于他还是第一次。也许,什么都是第一次,荷尔蒙,女人,爱情,婚姻……那一年他二十二岁,是个孩子气的年轻人。他的小小的眼睛在太阳底下眯缝着。他笑了,嘴巴理得很大,他的整齐的牙齿在太阳底下闪着白的光。他极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即使在一个人的晌午,他坐在藤椅上,百无聊耐地架着腿,摸摸自己的鼻子和耳朵,弯腰看玻璃窗外的蓝天,逗我说些俏皮话,身子把藤椅晃得直哆嗦。

可是,我还能记得那天下午,开完“批斗会”回家,他站在电线杆底下,抽着烟,非常沉郁地。他对我叔叔说,我没做错什么……他拿牙齿咬住嘴唇,一双眼睛冷冷地看到我叔叔的眼睛里去。

那是第一次,我看见储小宝有这样严正的时刻。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我就想着,一个青年,他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慢慢长大了吧?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小小的挫折根本算不了什么,人生更大的不如意还在后面,人生里的磨难,温吞,出其不意……就像一场讽刺剧,在他面前渐渐地拉开了序幕,到那时候,他会变得怎样呢?他会变得很服从吗?或者,小心翼翼的样子,──总之,他肯定老了,他是一个中年人,一个男孩的父亲,战战兢兢地、麻钝地生活着。他的脸色也黄了。

──这就是我看到的很多年后的储小宝。

时光已经走到了1986年,那时候,我也早离开了微湖闸,回到了我父母的身边,我在我的家乡小城读书,生活,慢慢地成长──那一年,我已经是一个少女了。暗黄的脸色,细竹竿一样的身材,性情古怪、沉闷,很容易地就发怒了。

我和我父母吵架,折磨我弟弟……我的青春期,我的整个缓慢而阴郁的成长史,就是在和我的亲人们互相折磨中度过的。

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父母打我,他们把我逼进墙角,让我跪立。在棍子的威迫之下,我跪下了。我面壁,披头散发,并轻声地哭出来;我的膝盖碰着了雕花的水泥地坪,那凹凸不平的、坚硬的花纹磕进我的骨头里了。屈辱,仇恨,成长的力量又一次侵入我的体内,它们挤兑着我;有一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储小宝出现了。就像从我的世界里突然消失一样,在那年夏天的午后,他又回到了我的视野里。

近十年过去了,他老了。他穿着黑蓝条纹的T恤,深蓝色的长裤,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他的头发并不蓬乱,只是比以前卷曲得更厉害了。他也不算胖,还是从前的适中身材,五官也还是从前的,只是对我来说,已经完全陌生了。

我猜想,如果是在另一种场合里,我们会擦肩而过的。我们已经认不出对方了。

对于我的样子,他也略略感到意外,他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情景。也许他曾经设想过,在来时的路上,或者某天下午,经过某条小街的拐角,看到一家人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孩子,她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静静地吮吸着。──那时候,他会想起什么呢?

他会想起一个很多年前的小孩子吗,在那个遥远的、已经逝去的中午,曾经伴随他一起跑步?她站在阴凉里,穿着印有桔子、香蕉和阿拉伯数字的花衬衫,她和他一起呼吸,在同一方蓝天底下走过。她把手伸进他的手掌里,他们去看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的房间里有清新的气息,他们说着关于葡萄的笑话,每个人都乐开了怀。──她曾经是他过去生活的见证。他还能记得吗?

很多年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极少来往。差不多,他们从各自的生活里彻底地消失了,他们也很少想起对方,也就是说,对于从前的生活,他们已经不记得了。

这一天,因为一件要紧的事情,他来到了她的家里,他来看她的父母,说了两句话,差不多一两分钟的时间,他就走了。

起先,他站在屋子的中央,他的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那一年,他也不过才三十岁吧,可是明显地见老了,他的额头上有两道很深的抬头纹。也许,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一个男人的抬头纹……他站在屋子的中央,他的神情温和而沉静。他三十岁了。

他穿着黑蓝条子的衬衫,我刚才说过,他还穿着皮凉鞋,黑袜子。总之,你可以想像的,这是一个衣饰还算整洁的男人,他平庸,健全,语调沉着,没有任何特色,走入人群中,他很快就被淹没了。

一开始,他和我父母在说着什么,后来呢,大约是看见了跪在墙角的我,他轻轻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隔了很长时间──也许仅仅是一瞬间,他向我父母问,这是小蕙子吧?

不知为什么,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一下子哭出声来。那是一种丧心病狂的哭泣,伤心,丑陋,自暴自弃。我的鼻涕也淌下来了,它和泪水一起流过了我的嘴角,一直流下去了。我感觉到一种东西,它走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拿牙齿咬住嘴唇,因为用力,我的牙齿也在疼痛。我拿手掌撑住了墙壁,为了压抑住自己,我把脸贴在墙壁上,我的整个身体伏在墙壁上了。

储小宝过来扶我,他说,起来,你看看,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管我叫“小皮匠”呢!小时候,我还带你去捉过“知了”呢!──他转过身去对我父母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给人起诨名了。他笑了起来。

我站在他的面前,身体痛苦地、神经质地抽搐着。我与他齐肩高了。因为头发粘住了整个的脸庞,我只能从发丝缝里打量他。隔着如此近的距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滚滚热浪,那是一个男人,他从夏日的阳光底下走过了,他的身上留有了某种气息。

我穿着家常的短袖衣衫,因为发育得晚,身体一条直线似地呈现着,仅在衣衫的褶皱里,能感觉到一个少女,她正在蜕变的痕迹。──这蜕变让我羞耻。

储小宝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沉吟了一下,欲为我掸身上灰尘的那只手,终于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搭讪着走开了。

我站在屋子的中央,低着头,在某一个瞬间里,我似乎看见了从前的时光,它慢慢地回来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储小宝也很年轻,我们之间几乎没有性别的介蒂。我记得有一次,他拿走了我的一张照片,他把它端正地压在玻璃台板下。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小孩子,她站在冬天的阳光底下,穿着棉衣棉裤,老虎头的布棉鞋,她整个人是明朗而安详的。那也许是早春的阳光,寒冷,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她袖着手,微微地缩起了脖子,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她笑了,对着照相机的镜头,很茫然地,也很仓促。也许她没准备要笑,经不起照相人的引逗,就这样,她笑了起来。也许呢,在那一瞬间里,她想起了从前时光里一些有趣的事情,她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了她那不整齐的牙齿。

储小宝很喜欢这张照片,他三番五次地向我奶奶索取,终于有一天,他偷走了它,把它压在玻璃台板下。后来我看见了,郑重其事地向他讨还。

因为我5岁了,是个女孩子,我敏感,微妙,害羞。和任何一个异性的相处,我希望能有一种更清楚、纯洁、明朗的关系。

储小宝大大地动怒了。──他并不清楚我的心思。在这一点上,他的表现完全像个孩子。他扔还给我照片,说,拿去拿去,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照片吗?送给我都不要!

我弯下腰来,捡起照片。我的眼泪淌下来了。天知道我多么难过,一个5岁的人,才知道世事,她的世界单调而苍白,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去善待别人。

我又想起了储小宝,那时候,他是多么富有情感呵!他似乎很容易就喜欢上别人了,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是邻居的一个小孩子,她的一张照片,他也要珍藏着。

很多年后的那个夏天的午后,我站在客厅的中央,我自己也知道,从前的一切就这样地流逝掉了。从前的青年变得很安详,从前的孩子成长为少女。现在,他们静静地对峙着,他们的身体之间,隔着一道厚实的空气。他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我静静地打了个冷颤。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点一滴的,清脆的,我知道,那是时间,它静静地走动了。就像很多年前,它走在杨婶家的屋子里,它穿过我奶奶做针线活的那双手,它荡漾在杨婶织毛衣的胳膊里,它在我们不经意的谈话间,它在阳光,空气和灰尘的深处……一天天,一年年地,它走远了。

它曾经停留在储小宝和吴姑娘的爱情里,那是很多年前的秋天的下午,我坐在吴姑娘的脚边,我的手里拿着褐色的毛线团子。有一种时候,我会抬起头来,看吴姑娘织毛衣,她把毛线绕在自己的小手指上,毛线在她的手指间一跳一跳的,像可爱的小兔子。

我看见了她那月白色的脸,饱满的,圆润的,那一年,她十八岁了吧?她的睫毛长长的,隔两秒钟就闪一下。她笑了起来。

储小宝呢,他正匍匐在床上,用扑克牌算命;有时候,他抬起了身子,“哎哟”了一声,拿手击着膝盖,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有时候呢,他跳下床来,窜到镜子前,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用脚踢吴姑娘的坐椅。吴姑娘也用脚还击着。两人吃吃地笑出声来。

我把毛线团放在怀里,弯腰抱住了膝盖;因为愉悦,我也大声地笑了。

也就是在那静静的一瞬间里,我听到了时间的声音,非常含糊的,像雨打芭蕉的点滴的声音。窗外一片清明,秋日的阳光落在我们的脚边,我们的怀里,我们的手指间,我们的嘴唇上,我们的眼睛里……有一种时候,有风吹过了,风吹起了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异常空明的屋子里,我听到了自己庞大的喘息声,那些具体实在的木质家俱,人,各种物体,它们呈现着各种姿态,一片一片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看见时间跳到墙壁上了,那是阳光,一闪一闪的,像水一样地荡漾着。刚刚是一瞬间呵,时间曾经停留在我们的衣衫上,现在,时间已经走到墙壁上了。

很多年后的那个夏日的午后,我站在屋子的中央,拿手抱住了肩膀,不时地颤栗着。有一种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抬起了头来,我看见午后的阳光,在夏日的窗外,静静地盛开了。那是很多年前的阳光吗?

我听见了庞大的蝉声,一片一片的,此起彼伏的,在虚空里延续着。它渗入到我们的肌肤和汗渍里去了。有一种时候,蝉声像是约定了似的,突然沉寂了下来。

就像梦魇一般,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在阴凉的屋子里,站着的我的父母,人到中年的储小宝,我弟弟正蜷缩在墙角的沙发上,静静地啃着手指头。

我还看见了木质家俱,水泥雕花地坪,一只空的玻璃杯子,在窗台上落下了阴影;风扇在头顶上吹着微风。一只苍蝇,匍匐在家俱上,一动不动地,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们家的那只老式座钟,木质外壳,座落在条几的正中,正“滴滴答答”地走动着,那样的平静,坦然,苍茫。也不知道延续了多少日月,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时辰,也不知道到了哪年哪月?

储小宝转过身去,他就要走了。他和我父亲握手,稍稍抿起嘴巴,矜持地、吃力地微笑着。他甚至没抬头看我一眼,就走进阳光里去了。窗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盛开着,灿烂,黯败,一点点地往下堕落了。

我抱着我的身体慢慢地蹲了下来,我滑落到地上去了,就像纸片儿一样,它是轻飘的,伤心的,没有方向的。它坠落了。它哭泣了起来。

很认真的一种哭泣。静静地瞪着眼睛,没有声音。把手指伸进嘴巴里,用力抠着。眼睛里全是金的光芒。眼前渐渐黑暗了下来。

在黑暗的光芒里,我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从窗前走过了。他稍稍有点驼背,他甚至咳嗽了一声。他驼背的身影让我酸疼。

我父母回过头来,重新呵斥我跪下。我服从了。我仰起头来,非常爱怜地,我看着他们。他们也老了,他们是我的父母,人到中年,气力旺盛,烦躁,不安。他们不快乐。

时间到底从我们身上带走了什么?──年轻的容颜?爱情?一点点快乐的回忆?……我重新哭出声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储小宝。后来,就连这相见的记忆,也慢慢地消淡了。我们重新回到了日常生活里,沿着各自的轨道迅速向前飞驶,再也没交叉过。

关于他婚姻生活的不幸,我是从别人那儿零碎听来的。

据说,这段因爱情而结合的婚姻,不久就显出弊端来了。“那娘们儿作风不好,死跟人睡觉。”我奶奶有一次不屑地说。

说这话时,我已经念中学了,那是在1987年,我回到微湖闸的叔叔家过暑假。我就问,怎么作风不好了?总是有原因的吧?

我奶奶看了我一眼,觉得这种话题,跟一个姑娘不便多说什么。我也沉默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已年近三十,我很明白,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当年的吴姑娘的容颜已消褪在我的记忆中,对于整个事件的叙述,她也只是个陪衬;即使从情感性来说,我对她的情感也不及对储小宝的情感的一半;至于我自己呢,我也不属于那种生命力很旺盛的女子。我和男人的关系,大多是清楚而坦白的。──唔,我以为自己是这样子的。

但是,我很以为,我明白吴姑娘这样的女性。那几乎是她们体内与生带来的东西,她们生命的气息结实而饱满,那有什么办法呢,她们约束不了自己。就这么简单。她们身上的动物性更强一些,理性,道德,责任心,与身体的欲望比起来,也许并不算什么。──她们是天生有着破坏欲的那一类女人。

可是,我还能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些时日,光阴怎样在一个姑娘的身上留下的芳泽,光阴也在她的身上打下了阴影。一年一年的,她也老了吧?她成了一个妇人,就像当年的杨婶,就像很多年后的我奶奶。面对着在成长的孩子,艰难的生计,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有一种时候,她也许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骑着自行车,她的车篮里放着一搭便宜的布料,还有一双塑料拖鞋。

她骑着自行车,在某个嘈杂的瞬间里,她抬起了头,看正午的日头,那样的光芒,短促。她眯缝起了眼睛。她听到自己身体的尖叫了吗?

即使在她肉体最欢腾的时候,她还能记得很多年,和一个青年的爱情吗?这段爱情成了事实上的婚姻,这真是人世间最邋遢的事情。

也许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拐过了一些街巷,看着自行车的车轮压过了自己的影子,非常茫然地,她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她的自行车笼头稍稍扭曲了一下,她向路边的石籽吐了一口唾沫。她回家了。

这段婚姻维持了十多年,两个人同床异梦,生育一子。离婚以后,孩子归属储小宝。如今,这孩子怕也有二十了吧?他也该恋爱了吧?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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