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坟前开满鲜花
我二十八岁，在省城一家知名的报纸当记者，从事媒体四年多，我发表过无数优秀的作品，但我的领导和同事都知道，有一种题材是我永远不肯写的，那便是与母爱有关的一切。
许多人会觉得不可思议，母爱多么伟大啊！然而，假如你们也曾有过，和我一样被母亲贩卖的遭遇，你便会明白我的心为何变得坚硬如铁。
我是一名孤儿，然而我最不幸的是清晰地保留着幼时的记忆。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生活在四川一个闭塞的山村，因为贫困，村里的孩子很小就要帮家里干农活。
我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已经是家里半个劳力了。每天要帮家里打水、扫地、喂鸡、做饭，到了农忙时还要跟全家一起下田割稻子。然而，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无法避免地三天两头挨大人揍。我已经不记得挨揍的原因了，只是那甘蔗粗的竹棒打在身上钝痛的感觉，让我难以忘记。
我记得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也是相当顽皮，有一次我们偷家里的钱，去买花炮，结果被大人一顿好打。
就是偷了钱之后不久的一天，我们哥儿几个在院子里玩，邻居家比我大几岁的女孩，神神秘秘地对我们说：“我听我爸说，你妈要把你们中间一个卖掉，你妈正在找买家了。”
这么空穴来风的一句话，我们当然不信，当下还白了那丫头一眼：“你妈才要把你卖掉呢。”
不想，没过几天家里就出现一个陌生男人，男人一边打量着我们兄弟三个，一边和妈妈争论着什么“五千”“九千”的。我开始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直到妈妈笑眯眯地过来对我说：“弟弟，你跟这位叔叔上城里玩。”
那一天，我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天，我还不满八周岁。
被人遗弃的狗
那个买我的男人，从此成了我的养父，有一次我从他酒后和友人的电话谈起与我有关的这笔“交易”，他是花七千块钱乡下把我买回的，至于这所以从我家三个兄弟中选中我，是因为我的年纪最小，比较容易养得“熟”。
“那女人真贪钱，巴不得我把她三个儿子都买走呢，你说我养那么多来做什么？”养父打着酒嗝说。那一刻，我躲在客厅灰暗的角落里，感觉自己似一只被人遗弃的狗。
从此以后，亲情成了我内心深处不能碰触的痛，我对往事绝口不提，我温驯地喊养父爸爸，将自己伪装成心无芥蒂。渐渐地，养父便以为我忘记自己的来历，在我面前以生父自居，我假装从不去怀疑他的谎言。他一个孤老的男人，很早就死了妻子，一直没有再娶，在国有企业领一份不多不少的退休金，对我不是不好的，他托关系让我进了最好的小学，督促我考上重点中学，又在志愿表上帮我填上了名牌大学。
然而，我始终记得我是他的一项投资，从首付的七千元开始。自八岁那年母亲将我卖掉那一刻，我的心就变坚硬如铁。
这些年我努力学习、拼命工作，买了车子和房子，过上被许多人羡慕的生活。可是每次我和朋友去唱K，听别人唱起歌颂母亲的歌曲，我总是是觉得愤愤不平，世上只有妈妈好，为什么我却摊上一个狠毒的母亲啊？我恨她，恨她给我一个灰色残酷的童年，恨她在我人生一道无法抹掉的阴影。
不久之后，我升任采访部的主任。有一些关系密切的朋友，对我的情况比较了解便问我：“你们报纸影响力这么大，你没有考虑过寻找你母亲？”我十分冷漠地回答：“我母亲已经死了。”
如果她心中对我有一点点爱的话，为什么在这二十年里，从不曾出现，从未来找过我。而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去寻找一个不需要我这个儿子的母亲。
那坟前开满鲜花
后来，我们省发生大地震，我被报社派遣到震区去采访一些感人的故事。
然后我们到了一个叫暇村的地方，据说那里有一所小学倒塌了，有一名代课老师为了救自己的学生牺牲了。
我们为了寻访这个村子，走了很多山路。那个地方我第一次去，许多景物却觉得很熟悉，开始没有在意。等到那所学校，校长给我们介绍情况，说他们学校代课这位代课老师，名叫张美云，地震那天下午正在班上给学生上语文课……
这么一听不打紧，我用颤抖的声音追问：“张美云？她几岁？家里还有什么人？都叫什么？”
校长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你认识她？”
我神情颇不自然地答：“她好像是我一个熟人。”
“哦，这样。”校长没有怀疑，“她五十几岁，老公刘信武前两年得胃癌死的，大儿子刘勇开黑三轮车，前一段时间翻车死掉，二儿子刘辉跟人打架，把人打残废了，判了十几年，不知道关在哪里，她家没人了。”
我的心一阵剧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我以为我早已坚硬如铁，我以为我可以在亲情面前从此无动于衷。然而，当我亲耳听到至亲的消息，这一刻，这些年来心里深埋委屈、思念、爱与恨，像洪水一样涌出，我这个在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男人，终于无法自控地蹲下身去放声大哭起来。
校长和同事被我骤然失控弄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安慰我还是阻止我。良久，我地慢慢站起来，说：“张美云，是我失散多年母亲。”我悲伤又沉地说出她的名字，第一次意识到，我是爱她的，我原谅她所有的错。
“你是张美云的小儿子？”校长吃惊地望了望我又说，“长得的确有点像。”接着他又叹了口气，“看来你们一家人中，还是你命最好了！你不知道你妈这辈子有多苦。”
校长告诉我，我母亲是个勤劳善良的女人，我父亲是个酒鬼，每天喝醉酒就是打老婆孩子，家里长年鸡犬不宁的，父亲又懒，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是村里看我母亲读过高中，便让她到村小学代课，赚点工资补贴家用。我大哥初中没念完就学人家开三轮车赚钱，结果一头栽进水潭，再也没上来。我二哥被我父亲打得离家出走，变成混混，成天打架斗殴，打进班房。
校长交给我一个纸盒，“这是妈留在的在办公室里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个笔记本。翻开笔记本，里面的东西就落了出来，我仔细看，竟是去省城的车票。
日记第一页，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今天把弟弟送走了，听他哭着喊妈妈，我的心都碎了，可是想着他以后就不要挨他酒鬼爸爸的打，可以去城里上学，我的心就狠下来。就让他去做别人的儿子罢，乖儿子，你做了别人儿子，就不会没钱买花炮了，就不会没吃少穿了，就不会因为你爸喝醉而提心吊胆了。
翻到另一页，里面夹着一着去A城的车票：今天用攒下了路费去城里看了弟弟。把弟弟给人家的时候，已经约好不能再去认的，所以只能偷偷到弟弟学校门口看看，没看到弟弟，看到弟弟能进这么好的小学，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又翻了一页，里面仍是一张省城的车票：今天进城，带了两只鸡给弟弟，他快要高考了。我乘他没放学，给他家里送去。他爸爸看见我来，很不高兴。问我，“你来干吗？”我跟他解释，我不是要认回弟弟。我只是想给他送只鸡，城里的鸡吃饲料没啥营养。我向他保证，绝对不是想认回。好说歹说，他才肯收下。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不仅夹着一张车票，还有一张我的免冠照片：今天在弟弟学校的光荣榜上看到弟弟，他成了市里的文科状元，考上了大学，我心里那个高兴啊！我们村的小孩，最多读到高中，还从来没有人考上大学的。希望弟弟以后好好报答他那个爸爸。
看到这里，我突然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我若不被她卖掉，也许会像我大哥或二哥那样，在不幸中死去或在无知中犯罪，或者在农村或城市某个角落流着汗出卖体力。
原来我的母亲，她把我卖掉，却从来没有遗弃过我。她一个无钱无势的农妇，只能用自己这样质朴笨拙的方式，来成就儿子的幸福与前途。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更伟大的爱叫做放手。
长跪在母亲坟前，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