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生之彩
他没有任何行李，随身挎着一个破旧的布袋。即使在神志昏迷的时候，他也不忘用手将它攥得紧紧的。
当他精神稍微振作的时候，他就会让我给他找一份当天报纸。虽然我不明白这位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还想关注什么，但我还是十分乐意满足他这个小小的要求。
有一次，他就坐在床上，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小心翼翼地摊在被子上。我以为是什么宝贝，走过去一看，一匝一匝居然全是废旧彩票！密密麻麻有数千张之多。
更奇怪的是，每一张彩票上面选的号码都是一模一样。
“啊！”我忍不住惊呼一声，他见我惊讶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一生中最大遗憾就是，买了这么多彩票，没有中过彩，一千元都没有中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不停地买？还每次买同一个号，这样当然中不了！”我心里有些不屑，在我看来，他对这种事再执着，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走火入魔的赌徒。
他那双混浊的眼瞬息之间被点燃，瞪着双眼望着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这个号码曾经让我中过一百万！”
我当然不信，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很快黯淡下去，“我知道你不信……你们都不信，我是中过一百万的。”
我连忙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信的，我信，你真的中过一百万！”
在我看来，这位老伯真是病入膏肓了。一会儿说自己买那么多彩票连一千块都没中过，一会儿说自己中过一百万。作为一个正常人，我比较接受前一种说法。
再过一个星期，他的病已经很重了，再也坐不起来，眼睛也看不见了，但是意识还是蛮清醒的。这天，他叫我过去，颤巍巍地从内衣口袋里拿出2元钱对我说：“孩子，这是我最后的两块钱，你能不能照那个号码帮我买张彩票？”我照着办了。
开奖那天一大早，他就躲在床上急吼吼地喊我的名字。我跑过去，他满怀希望地问我彩票中了没有。当然没有，我照实告诉他。
他听了以后，顿时老泪纵横，呜咽不已。真是个怪老头，平时病痛他都能忍得不哼不哈，彩票没中哭成这样。要知道，作为一个快要死的人，中不中奖已毫无意义。我努力安抚他，他的哭声却越来越大，仿佛那张彩票是他人生最后的希望。看他绝望的样子，我只能说：“我借你两块钱再帮你一张彩票，如果中了就还给我，不中就不要还。”
哭声戛然而止，老伯孩子气地问：“真的？”
“真的！”我知道这样做治标不治本，如果这一次依然中不了，老人还是会很伤心。
到了第二次开奖的日子，不等老伯喊我，我便故作欢快地跑过去：“中了！中了！你的彩票中了！”
“中了多少？”他喜出望外，挣扎着要起来，我赶忙拦住他，“中了一千块。”我将刚从银行里取的一千块钱放在他手上……不忍心看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带着最后的遗憾走进坟墓里。这一千块，是我一个月工资，也是我力所能及的数目。
他喜不自胜地抚摸着那10张簇新的票子，一边得意忘形地说：“看吧，我的好运气终于到了，我中了一千，再买下去就会中一万，十万，一百万……”我忍不住摇头，这个老头真是执迷不悟。
老伯念叨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隐去，他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快不行了，等不了那一天了！”我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安慰他。突然，他用枯黄的手一把抓住我，“小姑娘，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这次中彩的钱，500块送给你，500块作为路费请你替我去一趟S城。”老人说。
“去S城？”我大惑不解。老人叹一口气，沉默了片刻说：“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预感到这将会是一场漫长的讲述，于是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老人床边。
“很多年前，我们家是很有钱的人家。我是挥霍无度的世家子，开了几间自己的公司，我一个女朋友，她漂亮啊，长得很像刘晓庆。”听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扭了一下身子，老伯又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开始吹嘘了，但我还是配合地听了下去。
“后来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我一夜之间突然变得一穷二白，还欠了几十万的债，平时那些酒肉朋友也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那天晚上，我全身上下就剩下五块钱了，我对我的女朋友说了，‘我现在只剩下五块钱了，我准备将它拿来买一张彩票，赌一把，如果赢了，我就重新开始。如果输了，我就自杀。’
我把最后五块钱交给我女朋友，叫她去买这一组号码，我对她说，如果中彩就回来，如果没有中彩就永远不要回来。
就这样，我饿着肚子坐在家里等她，我想，如果她不回来，我不自杀也会饿死的。一直到第三天，她终于回来了，兴冲冲地拿着彩票跑回告诉我，我们的彩票中了，中了一百万！我闻讯振奋不已，真是苍天有眼！我们有了一百万，就算拿一大半去还了债我们还有一小半，我们就有希望了。
那时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就叫她把彩票拿去兑奖。结果……她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她带着钱远走高飞了，还托人带了一封信和一点食物给我。她在信中说：她不想让我把这一百万拿去还债，因为那样我们很快又变成穷人，她希望我原谅她，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老伯神情凄迷，老泪纵横。
我不禁黯然，这是嫦娥奔月的现代版，获得仙丹的嫦娥因为私心抛弃落魄的后羿，独自升天。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看完那封信，那一刻我真是万念俱灰。本来运气不济、众叛亲离，我死不足惜。可是我心里不甘呀，那个婊子，我对她那么好，她居然在我最凄惨的时候背叛我。我每天在心里诅咒她一万次，我决定活下去，一定要找到她、杀死她。
我活下来是因为仇恨，还有那次中彩让我对人生产生了一线希望，我相信自己既然能买一次就中彩，想中第二次第三次一定不难。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就是买彩票，我想一中彩就去找她。”
“你欠的那些债主们呢？”我问。
“我一边打工一边还债，偷偷留一点钱去买彩票，他们看我这么拼命干活，又是真的没有钱，渐渐地也不太逼我。”老人说，“那时，我打听到她去了S城，我一心只想着中了彩就去找她，刚开始我想中了一百万，就带一帮人去杀她。可是一直没有中，后来我就想，只要中五十万，我就找人去杀她。然后是十万、一万……到最后，我开始想，一千块，只要有一千块钱给我作路费，我就亲自去杀她。可惜老天爷从来不满足我这个愿望。”
听到这里，我不寒而栗，原来爱的背面就是恨，至爱可能演变为至恨。
老人又开口说，“幸好没有中过……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以前的事情也看开了。小姑娘，我想请你帮我去S城找她……对她说，我很快要死了，叫她不用防备和躲藏了，而且，我已经不恨她了。”
我握住老伯的手，含泪答应了他的要求。那天夜里，老伯走了，在他终于“中”了一千元的晚上。
我去了S城，我没有忘记老伯的临终遗愿。只是茫茫人海中，想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好比大海捞针。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
没想到很快就有人回应，电话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是你在找刘彩云女士吗？”
我一愣，“是的，您哪位？”
“姑母已经去世多年了，不过她生前交代过，如果有人来找她的话，就把这封信交给对方。”这里所说的刘彩云女士就是那个“女朋友”，没想到她在老伯之前去世了。我怀着重重疑惑，赶往对方的地址。
我拿到那封信，大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张发黄的彩票。我大吃一惊，疑惑地看着那位侄女。
她看出我的疑惑：“不错，这就是多年前那张‘中了一百万’彩票。可惜它从来没有被拿去兑奖，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中奖。”
“那你姑母为什么要带着它逃走？”我不解地问。
“因为她的男朋友说过不中奖就自杀，她知道他的性格，他一向言出必行。她对他的决定无能为力，情急之下只能想出这个计策。她制造出彩票中奖的谎言，只是想为他留一线生的希望。”
“可是万一他去找她的话，谎言不就被揭穿了？”我问。
“她了解他，知道他这种世家子是很好强的，如果不混得风风光光的，是不会出现在仇人的面前的。姑母一直都没有结婚，靠外公外婆家的救济，日子贫困潦倒。她等着他，盼着他去找她。可是一生都没有等到他。”
那是怎样的爱，让这个痴情女子，情愿一生背负爱人的误解、仇恨与诅咒度过一生。
翌日，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返回原来的城。我将那张彩票焚烧在老伯的坟前，我站在老伯的坟前轻轻地对他说：“老伯，您知道吗？您不是没有中彩，您的运气真的太好了，您中了许多人一生中都中不了的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