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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酒肉和尚(7)

书籍名:《无尽结》    作者:王者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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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扬和深藏在石头上坐好,张扬脸朝着冷冰冰的山体,想:“面壁十年的滋味怎样呢?”

  深藏也面对着山体,默默地不知道想什么。一僧一俗两个有想法的人在清冷的夜色中枯坐着。

  张扬想着深藏,是什么机缘让你厌倦尘世,披上袈裟。是失恋吗?失恋让我离家出走,来到拉萨。我们的目的都是逃避痛苦,自我救赎。

  你认为你的意志力可以强大到战胜本能吗?昨晚上看录像,你看莎朗·斯通的眼睛直勾勾地,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想干一干本能的事情?

  夜更深了,张扬和深藏蜷缩着睡在布达拉宫背后的大石头上,虽然背风,却依旧半夜冻醒再也睡不着。张扬瑟瑟发抖,嘴里念着陈毅打游击时的一诗句:“天将晓,队员醒来早。露侵衣被夏犹寒,树间唧唧鸣知了。满身沾野草。”

  深藏也冷得睡不着,叹口气,起身问张扬:“张扬!你刚才是否看到我身上发出金光了?”

  张扬冻得发抖,磕碰着牙齿冷冷回答:“深藏!你甭跟我扯淡了,你我连冻带饿,眼冒金星,幻觉罢了!你是和尚,当然幻觉到了你家那身冒金光的老大。我一诗人,当然想到的就是诗了。”

  深藏说:“张扬!你太耿直了。虽说佛家不打诳语,可对一个心灰意冷的人,善意的谎言是必需的。我心中想火,身上就暖和些了。”说罢再无睡意,竟打坐在大石上,与张扬喝佛骂祖起来。

  深藏说:“《金刚经》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间空间上都是无,都是空。我竟然是不存在的吗?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出家回家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深藏深深地叹气,眼神凄迷。

  “人生不过百,何其短暂,如白驹过隙一般。八风却可吹万年。既然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是人世间永恒的存在,凡夫俗子无法也无力改变,何不游戏人间,及时行乐?”张扬激动地站起身子,挥舞着手臂,心里莫名其妙地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此时,24岁的张扬不是恐惧失去什么,而是恐惧得不到什么。

  看着张扬手舞足蹈激动的样子,深藏凄然一笑,说:“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张扬一愣,随即又一笑,却是苦苦的笑。

  “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张扬知道这个故事,说的是北宋时候的大文豪苏东坡酷爱学佛,住在镇江时,一日在书房忽然有所得,就写下一副偈子:“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台。”又附了一张纸条:“请佛印禅师斧正”,叫人赶快给住在金山寺的老友佛印送去,想让佛印夸赞几句。

  佛印看到后,一句话不说,只是大笔一挥,回了两个字:“放屁。”

  苏东坡看到佛印的回复,气得吹胡子瞪眼,亲自坐上船过江去理论。

  佛印看到苏东坡怒冲冲的样子,大笑不止:你老弟不在“紫金台”端坐着,过江来干什么?看来你的对联要改成“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才更加妥当。苏东坡大为惭愧,长叹一声:唉!学佛无止境啊!

  端坐莲花台,对24岁的心中充满了各种欲望的张扬实在是太难了。可是方向在哪里?人生奋斗的目标是什么?在各种欲望的支配下,张扬是走向希望还是走向毁灭?那个东晋时候的桓温就经常慨叹“男子汉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可是能够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的都是大人物,张扬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该怎样做呢?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何等的气魄!可与之匹配的灵魂是否强大呢?佛在菩提树下悟到了世界的本源、生命的归宿。佛的弟子也在拈花一笑之间开悟了。可佛度有缘之人,什么又是有缘之人?张扬与深藏是吗?

  我本无心向佛,佛却有心度你。有心度你,却要你放下。放下,放下。对于尘世中芸芸众生、大多数的普通人,既然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又怎谈得上放下?一切都是幻象,救赎在我,在本心。任何外力的帮助对一个天生受苦之人都是徒劳的,除非你真的能放下。

  可是放下!怎样才能放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野心勃勃、正要体味人生乐趣的年轻人,徒言放下,是不是对这个人很残忍?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尘世中大多数的人,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穷疯了的中国人手中虽无刀,心中却有刀。如何解脱?因此形式不重要,是痴迷。要顺其自然。心的解脱,方为大解脱。

  既然贪、嗔、痴存在于每个普通人的心中,当下的环境又诱发了人性之恶,使这种贪、嗔、痴如过江之鲫般无处不在,没有大慧根器的人谈何解脱?而要求每个人都有大智慧是不是跟缘木求鱼一样可笑。在有生之年,做无望之事,是不是也是一种痴?

  佛家贪,嗔,痴,基督七宗罪,大同小异。

  张扬口若悬河,继续对着深邃夜空自言自语。

  我佛慈悲,因此有: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既然佛这样善解人意,那我就从了他吧!找到有情之人,做快乐事。24岁的张扬心中想着,血气翻腾。善和恶是副枷锁,战胜了就成佛了。我无法战胜,注定纠缠在善恶之中无法自拔。可这不是更加符合人性吗?更加接近一种真实吗?绝对的善和绝对的恶同样是令人沮丧的谎言。

  雨果《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转变只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理想,标准太高了。周星驰《济公》中的九世恶人才是常态。各自有各自的轨迹,所谓度人度己,岂非庸人自扰。

  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话又说回来,地狱若空,佛又何为?没有地狱的恐怖,又怎能衬托天堂的美好?既然自省自我内心,就是成佛之道,这与基督自我忏悔又有何区别?

  佛讲空,空即是无边无际。其实也是包容。包容难道和西方基督的博爱有本质的区别吗?

  人生苦恼的根源在于各种欲望。如果消除苦恼的途径就是灭了各种欲望,那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天地万物,在于平衡。就像《红楼梦》中雨村说的:“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大仁者应运而生,大恶者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恒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因此最好的方式就是“兼容并包”。“兼容并包”方是顺乎自然的大道,也是万物勃勃生机的保证。所谓的“万类霜天竞自由”。多样性正是幸福的本源。

  张扬站在布达拉宫背后的巨石上,舞动着双臂滔滔不绝,述说着浅白可笑的道理。张扬只是发泄着一种情绪,一种寂寞惆怅始终排遣不去的忧伤。张扬24岁,还不懂得沉默地力量。

  张扬举头望天,夜晚的天空格外清冷干净。一轮明月高悬在深邃的虚无中,风轻轻吹拂。张扬想起了《春江花月夜》,想起了张若虚。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因为年轻,张扬没有体会到“独怆然而涕下”的苍老心境,却恐惧无时不在的虚无。同样因为年轻,此时的张扬心中却仿佛一团火在燃烧。24岁的张扬知道,这是一颗不甘于平庸寂寞的心在蠢蠢欲动,他看到了自己的上帝在向他微笑。服从内心深处真实的召唤,成为独一无二的你自己。

  “成为你自己!”张扬内心喷薄欲出的呐喊和四周无边无际的宁静似乎产生了某种共鸣。夜色如汹涌的海浪起伏不定,又仿佛摇篮一般,摇晃着张扬刚刚苏醒的如婴儿般渴望挣脱束缚,认知一切的情感。孤苦无助的感觉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澎湃激荡的力量充满全身。你要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走向死亡。结局是注定的,过程是不可预知的。你渴望死亡之后的复活,救赎不取决于任何外部力量,没有任何信仰的力量能大过人的心灵。你要相信你自己,相信你的心。你要自己救出你自己。

  张扬停止了自言自语,凝望着远方辽远的天空。夜清冷,天地一片寂静。万籁俱静中,张扬忽然莫名其妙地伤感,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张扬仿佛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渐渐在无边的黑夜中显现。

  夜更加深沉,张扬和深藏,两个穷得一无所有的人,两个冷得无法入睡的流浪人,在布达拉宫背后的大石头上,谈论着人生,谈论着信仰,谈论着虚无,谈论着梦。

  转眼就是10月底了,深藏下定决心要离开拉萨,动身先去日喀则,准备从樟木口岸去尼泊尔,然后从尼泊尔再去印度。

  张扬跑到西郊的银行学校继续联系演讲,很顺利,终于搞到了300多元的赞助费。离别前夜,张扬在“百乐门”为深藏饯行。在“百乐门”小歌舞厅,张扬花20元钱点了四首歌,为深藏深情唱一曲《驼铃》,《万水千山总是情》,再唱一曲《星星点灯》,《潇洒走一回》。又喝了四瓶绿叶啤酒,点歌的还是那个穿着性感的小姑娘。她专注地盯着张扬唱歌,想:“这个小伙子倒是有意思,前段时间跟一个残疾人在一起,现在又跟一个和尚在一起。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张扬站在舞池里全神贯注地唱着歌,思绪在一种惆怅中起起伏伏。人生就是这样,聚散总是缘。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莫说水中多变幻,水也清水也静,柔情似水爱共永。张扬眯着眼睛,忘情地唱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张扬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吧台里那个性感的小姑娘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捧着脸,正痴痴地望着张扬。

  张扬一阵心慌意乱,心底压抑许久的一种感情忽然爆发。张扬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爱上她了。张扬的声音竟然结巴起来,握着话筒的手有些发抖,张扬走到深藏身边坐下,把话筒放在桌子上,抓起桌子上的杯子,一仰头,一杯啤酒倒进了嘴里。张扬想不顾一切地把那个小姑娘抱进怀里,张扬想疯狂地吻她。可是张扬不敢,张扬怕她拒绝。张扬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做一个“好人”——一个在本能觉醒面前一文不值的所谓“好人”。

  张扬忽然情绪低落,只是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啤酒。深藏望着张扬,微微叹了口气。小姑娘若有所思地望着张扬,不知道张扬为什么忽然闷闷不乐了。

  第二天,张扬和深藏在拉萨西郊青藏川藏公路纪念碑下,惺惺相惜,十八相送。张扬掏出100元相赠,祝福深藏在以后的路途顺利些。彼此都流了几颗眼泪,毕竟在一起快一个月了,两个漂泊异乡的家乡人产生了真情。张扬和深藏拥抱了一下,双掌一拍。深藏拿着张扬为他买好的车票,走向开往日喀则的大巴车。

  张扬望着大巴车渐渐远去,心中凄凉。近一个月,张扬在这里送走了晓行,又送走了浪舟,今天再次送走了深藏。

  唉!喇叭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张扬!你该怎么办呢?你该走向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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