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酒肉和尚(2)
深藏终于累了，停止了磕头，额头上圆圆的灰尘印更清晰了。深藏擦了擦头上微微的汗水，对张扬笑笑，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纯洁，像拉萨的天空，一尘不染。
歇歇磕磕，不知不觉太阳就西斜了。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大昭寺的门前，信徒们身上有一种神圣的美。寺庙顶子上的风铃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使天地间的静谧更加显得无边无际。这种静谧让张扬感到孤单，感到渺小，感到生命本质中的一种忧伤。张扬本质上是一个诗人，总是多愁善感，对虚无缥缈的感觉异常地敏锐，也就异常地感到心的疼痛。多少的人事已经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流逝了。任何宗教的本质都是安抚心灵，寻求归宿。人类的心灵真是太脆弱了。
大昭寺的大门里走出了一位喇嘛，穿着绛紫色的僧袍。他手里提着一口袋的糌粑，开始给那些牧区，或者青海，四川藏区很远地方一路磕长头来拉萨的信徒发放。深藏也分到了一些，用他的僧袍兜着。深藏看来跟这个喇嘛熟悉，喇嘛很友好地对深藏笑着，彼此碰了碰额头。
深藏把兜在僧袍里的糌粑给了一位面相凄苦，穿一件老羊皮袄的一看就是从牧区来拉萨的脸色黝黑的藏族妇女。藏族妇女把糌粑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不住地对深藏说着：“突几齐！突几齐！（藏语：谢谢！）”深藏舒心地笑着，对牧区的藏族妇女说着：“扎西德勒！”
张扬和深藏坐在地上，靠在正对着大昭寺大门的那堵墙上，很惬意地享受着拉萨黄昏的静谧。
天色渐渐黑了，夕阳终于下山了。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信徒也大部分散去。转八角街的人也渐渐稀少了，做生意的小贩们也开始把摆放在货柜上的商品收拾到大袋子里。张扬和深藏站起来，准备找个地方吃晚饭。张扬和深藏向拉萨电影院的方向走去。一边走，张扬一边唱：“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张扬和深藏在一家小饭馆继续一人一碗肉丝面填饱了肚子。不是张扬喜欢天天吃面，便宜而已。
吃罢饭，张扬望着拉萨电影院，想起浪舟对《猎豹行动》中杀手的赞不绝口，心中隐隐地为不知身在何处的浪舟担心。
“深藏！今天晚上哪里睡觉？”张扬问。
“随便，我无所谓，哪里都可以。”深藏也不挑剔。
“那好，跟我走吧。”张扬迈开步子，向“百乐门”小歌舞厅方向走去。张扬想起了唐装老板的小旅店。一晚上6元钱，应该是全拉萨最便宜的了。经过“百乐门”，张扬望了望，歌厅已经营业了，门上装修简单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里面有客人在唱歌。张扬回头望望跟在后面的深藏，深藏双目直视，脚步平稳有力。张扬想：“不知道深藏会不会唱歌？”又一想：“深藏不会这么快就六根清净了吧。忘掉过去的恋人，何其艰难。而认识自己，寻求最终的解脱之道，更是难上加难。”
到了唐装老板的小旅店，张扬却发现大门紧锁。门上贴了一张白纸，白纸上是两个黑色的大字：转让。下面缀着一个电话号码。看来乖乖女走后，唐装老板也无心经营生意清淡的小旅店，干脆转让了。
“这不是扯吗！”张扬悻悻的。深藏看到小旅店的大门紧锁着，也没有说什么。
“全拉萨就这家旅店最便宜了，却倒闭了。怎么办？深藏！”张扬问深藏。
“回大昭寺！”深藏微微一笑，坚定地说。
张扬的意思本来是再找一家价格差不多的旅店，没有想到深藏脱口就说出了大昭寺。看来深藏是想露宿在庙门前了。
张扬年轻，火气正旺，也为了节约有限的金钱，决定陪着深藏在大昭寺门前露宿。
张扬和深藏顺着原路返回了大昭寺。夜色中的八角街没有了白天的喧哗，偶尔有几个转经的藏人嘴里叽叽咕咕地走在显得空旷的石板路上。大昭寺在夜色中显得很安静、神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卧在墙角，静悄悄的，几只流浪狗在晃着。
张扬和深藏在庙门口，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蜷缩着，很快就将自己融入了夜色。
张扬想：“庙里供奉着的那尊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12岁的等身铜像是什么样子的，明天应该进去看看了。”
张扬和深藏是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的，做生意的小贩们又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把他们大口袋里的货物摆在了货柜上。转经人也多了起来，围着大昭寺开始了他们周而复始的朝拜。一些磕长头的也对着寺门磕起头来。清晨的阳光照射着刚刚苏醒的拉萨，清冷的空气中可以闻到淡淡的桑烟味，烟雾袅袅上升消失在逐渐明朗的天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张扬和深藏在附近的甜茶馆每人喝了两杯甜茶暖和了身子。
“深藏！今天我们进大昭寺里面看看吧！听说里面有尊唐朝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张扬对深藏说。
“好啊！我带你进去，不需要门票。”深藏说。
大昭寺1993年底时的门票是5元钱。张扬听深藏说不要门票就可以进去，心里挺高兴。唉！太穷了，能省一个就是一个吧。不过把佛的香火钱省下来，张扬心中还有些不好意思。
张扬和深藏又在甜茶馆吃了碗藏面。张扬吃不惯那个味道，聊以充饥罢了。深藏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张扬想：“这个深藏倒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跑江湖的性情和尚，没有那么多的酸腐规矩。”其实，心中有佛，又何必在乎形式呢！
吃罢早饭，时间还早，张扬和深藏就随着转经的人流逛八角街。八角街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有特色的一条街道，路两边摆放的生意人的货柜上摆满了藏族特色的货物，大都是手工艺品，小巧精致，各种颜色的石头夺人眼目。有的摊位上摆着一台老式的录音机，放着当年拉萨流行的歌曲《昨天的太阳》：“你走过漫漫长夜，不用感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这世界总要迈步向前。哦，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哦，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旋律优美，听着让人心底软软的。
走走停停，围着大昭寺顺时针转了两圈，太阳就已经升起老高了。大昭寺的大门也已经打开了，一些游客手里拿着买好的门票，也有一些藏族信徒手里拿着5磅的暖水瓶，里面装满了酥油，要去给佛像前摆着的酥油灯里添油，他们好像不要门票。一个黑瘦的喇嘛站在门口，检查着汉族游客手里的门票。
深藏对张扬说：“你跟在我的身后走，不要说话。”张扬就跟在了深藏的身后，随着进庙门的人往前移动。参观的汉族游客和礼佛的藏族信徒还不少，张扬跟在深藏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挪着。深藏走到了那个站在门口检票的喇嘛面前，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那个喇嘛也双手合十，说了句：“扎西德勒！”态度亲切友好，也没要深藏的门票，侧身让过深藏，让深藏往大门里面走。张扬也紧跟着一步跨进大门。喇嘛想说什么，深藏对喇嘛说：“他！我的朋友，也是阿弥陀佛的。”喇嘛对张扬微微一笑，就让张扬进了大门。走进大门，张扬感慨：“毕竟同是佛门弟子啊！深藏总算找到组织了。”
大昭寺里酥油的味道浓烈，大殿的佛像前的供桌上摆放着长年不灭的酥油灯。那个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镀金铜像法相庄严，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张扬随着深藏拜完了所有的殿堂，欣赏了精美的壁画，心中想着信仰的问题。深藏和遇到的喇嘛打着招呼，好像他谁都认识。
没有谁可以轻视信仰的力量！这是张扬走出大昭寺的大门，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心中发出的一声感叹。
“深藏！你这么有面子，明天咱们去拜布达拉宫吧！”张扬对深藏说。
深藏一笑：“没有问题！”
张扬第一天来到拉萨，曾经站在布达拉宫面前感叹了一番。张扬始终认为布达拉宫在黄昏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金黄色的阳光柔和地洒在红白相间的建筑上，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此时的张扬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无量寿经》第四十六品云：“若有众生，得闻佛声，慈心清净，踊跃欢喜，衣毛为起，或泪出者，皆因前世曾做佛道，故非凡人。”
“看来前世应该是个行脚僧人，怪不得今生要漂泊一世。”张扬的思绪在神游八极。
张扬和深藏在八角街流连忘返，晃晃悠悠中一天就又结束了。张扬在冲赛康商场门口一个藏族妇女的摊位上买了四个煮熟的土豆，递给深藏两个，权当做晚饭了。夜晚很快降临了拉萨。
“今晚上住在哪里？”张扬问深藏。
“布达拉宫！”深藏又是淡淡一笑。
“布达拉宫？”张扬苦笑：“那是你住的地方吗？”
深藏不置可否。于是，张扬跟在深藏的后面，一僧一俗，转到了北京路上，往西向布达拉宫方向走去。
路过陈忠的“庄园”川菜馆，张扬隔着门帘子，向里面望去。川菜馆里人生鼎沸，竟是爆满。一群包工头模样的人坐满了大厅的桌子，正在吆五喝六。看来这帮子包工头今年的工程项目结账了，有钱了，所以开始吃喝玩乐了。张扬没有看到陈忠，他可能正在后厨忙活吧。一个脸上化了浓妆的女服务员忙着上菜，不时和几个熟悉的包工头说两句打情骂俏的风流话。
张扬想：“陈忠今天肯定笑稀了。”又想起了浪舟，一声长叹。
深藏带着张扬来到了龙王潭，那两扇铁门没有上锁，方便人们进进出出。
张扬和深藏就倚在那天相识的栏杆边上，望着夜色中的布达拉宫，不说一句话。晚风轻抚，凉意渐浓。张扬把双臂架在胳膊上，一缩脖子，收紧了一下肌肉。深藏也紧了紧僧袍。
“深藏！你今年25岁。下半辈子真的就长卧青灯古佛旁了吗？”张扬想着这个因为失恋出家的和尚，会不会是一时冲动了？
“我也不知道，等我去印度以后再想一想。”深藏倒也实在，不打诳语。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印度？好出去吗？”张扬问深藏。张扬当年认为去一趟外国挺难的。
“月底就准备走了，先到樟木再说吧。”深藏说。
“出不去就别去了，其实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只要每时每刻有一颗向善的心，就是在修行了。”张扬说。
“每时每刻具有向善的心。”深藏喃喃自语着，抬头望着夜空中清冷的月亮，若有所思。
每时每刻具有向善的心，张扬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人首先要生存，要生存就要打拼，要打拼就要有意无意损害别人的利益，资本的积累从来都是带着血腥的。这个地球上所有完成市场化的国家无不经历这个阶段，这无关道德，只跟人的本能有关。
清冷的月光洒下，夜色中的龙王潭静悄悄的，有谈对象的青年男女偎依在一起，说着海誓山盟的情话。张扬望着他们，很羡慕。朱自清《荷塘月色》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托尔斯泰也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则各有各的不幸。”24岁的张扬看着亲热的情侣，心中酸楚。一生跟女人有缘，一生跟女人无份。这大概就是命运吧。深藏望着荡漾着波光的潭面，倾听着鱼儿游动的声音，就那么静静地倚着。潭中一个八角形琉璃亭的轮廓在月光下清晰静谧。那是六世达赖，那个诗人住在布达拉宫时修建的。小巧玲珑，在月色下韵味十足。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沉静中的深藏竟念出了徐志摩的诗歌。张扬惊奇地望着深藏，这个25岁的因为失恋才刚刚出家的和尚眼中一颗晶莹的泪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终于滴落，和龙王潭水融合在无边静谧的夜色中。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张扬嘴里也哼着老歌，思绪回到了很远的北方。心痛！心很痛！！
夜更深了，张扬和深藏走出回廊，来到草地上坐下。几对情侣已经拥抱着陆续离开了。龙王潭公园一片静谧。很快，一阵倦意袭来。张扬和深藏干脆躺倒在草地上，尽量舒展着身子。最后，张扬和深藏蜷曲着身子睡着了。月色尽情地弥漫，洒在张扬和深藏蜷缩的身子上，照着这两个异乡人各自的梦想。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做几件浪漫的事情，比如说露宿街头，并且是露宿在拉萨的街头。听！风中有一首歌吹过，那是我们遗忘已久的生命之歌。
第二天醒来，阳光高照，又是一个好天气，张扬和深藏在草地上站起来。龙王潭公园里已经有些老年人在锻炼身体了。张扬和深藏来到布达拉宫的正面，正面有一个大门，早早就打开了。大量拉萨城里的和牧区来的信徒可以从这个大门进入布达拉宫，需要门票2元，而内地来的汉族游客则需要购买8元钱的门票。售票窗口在布达拉宫的西面，斜对面就是伫立在道路中央的白塔。简陋的西藏电视台也在对面，西面还有一个小门，游客从这个门进入，开始爬一段坡路，进入布达拉宫的内部。
张扬跟随在深藏的后面，和在大昭寺时一样，跟在大批的信徒后面从正大门进入，依旧有喇嘛守在门口。深藏依旧是谦恭有礼，双手合十念着佛号。喇嘛也态度友好，说着扎西德勒！张扬和深藏十分顺利地就进入了布达拉宫，顺着长长的台阶进入内部，虔诚朝拜。90年代初的拉萨，简单，朴素，人也善良，好说话。
张扬对红宫里的几座金质佛塔印象最为深刻。那是几位达赖喇嘛的灵塔，其中五世达赖喇嘛的灵塔最大，灵塔上镶嵌了各种各样的宝石熠熠闪光。张扬在塔前感叹了良久，深藏也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