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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麦粒肿(3)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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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哭声还在继续,屋里却已经陷入了沉静,里间那张铁床上,却是一种以寂静遮掩着的不安宁。家盛穿着白背心的身体尽着力地要靠近晓瑞,晓瑞却往墙角里缩,家盛又伸手去搂抱晓瑞,晓瑞干脆面孔转向了墙壁把背脊对着他,铁床偶尔的吱扭声也决计不是那种做床地之事的声响,却是两个人无声的争执和对抗。晓瑞闭着眼睛,身后的男人紧贴着自己,温暖的胸怀,分明能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自己的后背。身后的那双手反复地探索过来,反复地被她甩下去,故意地拒绝着这回来后第一次同床共眠的缠绵。男人的刺探终于没有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旅途的劳累让他渐渐失去了耐心,本来有些粗重的带着激情的呼吸也软弱了下来,轻微的鼾声终于传到晓瑞的耳朵里,右眼的刺痛再一次袭来,晓瑞揉揉眼睛,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即刻停止了,然后,她流下了一行酸涩的眼泪,奇怪,只右眼睛流泪,左眼却没有。

  三

  这几日清晨,晓瑞都在天还没有完全放明的时候就起来了,她蹑手蹑脚地掀起布帘子出屋门,上厕所、洗脸刷牙,然后去食堂买早点。晓瑞手里总是端着一铝锅滚烫的稀饭,铝锅的两只拎手边夹着四根油条,这是四个人的早餐。其实过去这三个女人从没有合伙过,即便有人替另两个带了饭菜回来,也是亲兄弟明算帐,一五一十地付清饭菜票。这几日,晓瑞总是有些内疚,为了家盛住了进来,林林和爱芳就大不如前地方便了,因此她总是赶先起来,替大家张罗好了早餐,心下才有些安宁。多半晓瑞买了早餐回到宿舍,林林和爱芳已经在穿衣服套袜子了,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一个个往厕所奔,很急的样子。

  其实三个女人的床底下都有一只白色搪瓷痰盂,女人毕竟是女人,住在太平间的隔壁,关了门闭了灯就象一只把自己封闭在茧子里的昆虫,也不觉得有些什么可害怕的,但半夜要去厕所小解,却一个也没那胆量了。因此,那只白色搪瓷痰盂就是半夜应急的用具。可自从家盛来了之后,半夜的宿舍里就再也没有淅淅沥沥的水流冲击搪瓷用具的声音了,女人们终是不好意思在一个男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不雅,又不敢出门去厕所,于是便憋着,一直到天色露出了微微的亮光,她们才敢开门出去。

  事实上,家盛也有些难言的苦衷,他总要等到三个女人都梳洗妥当了才能起来,就怕起来早了看见了女人们衣冠不整的样子让人尴尬。女人们在外间轻手轻脚地端脸盆提水瓶,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怕吵醒了里间睡眠中的男人,家盛却躺在床上全无了睡意,只等着外面发出喝稀饭嚼油条议论着今天的榨菜太辣的声音后,才急咻咻地起来,然后往厕所冲,小跑步的速度,不敢跑得太快,怕腿脚上一使劲,下排水的闸门就失控。

  三个女人上班去了,家盛才松了口气,一个人笃悠悠地吃早点,洗刷碗筷,然后躺在床上看书。偶尔也洗衣服,端了脸盆拿了肥皂盒子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去洗,有人走过看到他,便和他招呼“晓瑞家的张医生,你辛苦啦!”

  家盛就响亮地回答“为人民服务!”好似招呼的人是首长在检阅,他是一介兵士,习惯于这么回答的。

  那人就哈哈地笑出声音来:不愧是军医哦!

  家盛也跟着呵呵地笑,那人要是站定下来和他多说几句,他也多半是以微笑或者点头作回答,他是不习惯与人拉家常的,军人的风范在他身上显见得很。多日过去,人们也就知道了,晓瑞的男人是个沉默寡言的兵,这个据说医术挺高明的男人在部队里做外科医生,开刀接骨头是家常便饭。刘湾镇卫生院的外科医生做的却多是接一下脱臼的手腕,给田里割麦子稻子不小心被镰刀划伤了腿脚的人涂点消炎药什么的,或者有跌交摔跟头的人来看病,就帮人家看看有没有跌断了骨头,没断骨头的,开几贴内服外敷的活血药打发人家回去,跌断了骨头的,就要往县城医院送了。

  家盛在这里呆了一星期,上上下下的人都见识过这个穿着军服长得高高壮壮脸上冒出几颗青春豆的年轻人了,都知道这是晓瑞的男人,军医大学的外科医生,他的职业和经历使他的声誉和威望有些与日俱增的意思,这也连带着晓瑞脸上风光了许多。医院里的人看到晓瑞总不免想打听家盛在部队里的情况,晓瑞虽不愿意多说,但也说了不少,说起来不只尽是挑好的告诉人家,有时候还会抱怨着部队里做医生是苦差使,下连队,到山沟沟里去也是常有的,弄不好打起仗来,还要上战场,我这个家属是得不到他一点点照顾的。说的人带了点担忧和怨愤,听的人却是满脸崇敬和羡慕的神色。

  卫生院院长尽管五短身材相貌平平,平时也是很官僚主义的做派,不把医院里的下属放在眼里,但对于家盛这种人才他是极其重视的,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合计着在开大会的时候请家盛来做一回怎样救死扶伤,发扬白求恩精神的报告。可这种被重视,终究只是精神上的安抚,没有一点点实惠的好处,院长并没有给晓瑞和家盛找一间单门独户的房子住,只是每次碰到家盛,满含歉意到卑躬屈膝的地步,嘴里对家盛说着:条件有限,只好委屈你们了,感谢你对晓瑞工作的支持。好似如若家盛提出要给他们单独的住处就是拖晓瑞的后腿一样。

  家盛总是在院长这么与他寒暄客套的时候点头微笑,也并不如别人想象的那样正好乘了领导关心下属的机会提些可以照顾的要求,这个男人对生活并没有过高的奢望,或者他一向未把晓瑞在刘湾镇的工作看作是终身的,犹如他每一次睡在那间十六平米的宿舍里间,躺在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时总是想到,有一天,我要带晓瑞离开这里,去北京。这样的想法他却并未告诉过晓瑞,只有一次,两人挤在床上似睡非睡的时候,家盛在晓瑞耳朵边小声问晓瑞:要是带你去北京工作,你愿意吗?

  家盛的呼吸吹在晓瑞的颈脖里依然带着一股医用酒精的气味,这个男人喜欢用酒精棉花擦手,现在他的呼吸里也充满了那种冷冷的刺辣。晓瑞很轻很轻地问家盛:你不是说转业后回上海吗?为什么去北京?我还指望你带我离开刘湾去市区安家落户呢。

  家盛那边无声,夜在骤然间沉入了泥潭,连一丝光影都没有。这个男人有些沮丧,他伸手在被窝里摸了一把晓瑞薄瘦的乳房,想起了北京郊外乌林山医院的硬馒头,没有喧腾的蓬松感,坚硬瘦小,却很抗饿。还有那个叫梅林的女医生,从协和医院下放去乌林山的,说着并不地道的京腔普通话的女人。

  那日晚上乌林山的故事还没讲完就被一个死者家属的哭声惊破了,直到今天,三个女人竟然谁也没有问过家盛在乌林山的那一夜到底有没有找到梅林,也没有人问家盛当他的手电光照射进太平间时看到了什么,一切都在窗外传来的一声惨叫后停止了,故事也就真的成了故事,象扔掉的垃圾、泼出去的水,没有再提起的意义。那两个睡在外间的女人,此时也许已经入了梦。长着一张微黑的小脸结婚两年了还扎着两把小刷子辫子的女人叫爱芳,那个短发大眼睛身材稍稍丰满些的女人叫林林——当她在黑暗中惊慌地抱住家盛颤抖不已的时候,家盛感觉到了她胸前柔软和弹性的肉体,抱在手里的感觉和抱着消瘦的晓瑞有很大的差异。尽管这两具肉体是有着多么不同的手感,但那一刹间,家盛还是忘记了这三个女人谁是谁,直到晓瑞拉亮了电灯。

  再次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家盛发现林林尽管是那种张扬得有些过份的女人,但不得不承认,比起文静得几乎接近沉默的晓瑞,林林是确实有着她的可爱的。宿舍里只要有林林在,总是能听到笑声,她要不在,空气就沉闷得象夏天的雷雨前一样压抑。家盛住在这个女人的世界里,郁闷得有些接近百无聊赖。因此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很喜欢林林的,只要一见到林林回宿舍,他便愿意开个玩笑说个俏皮话什么的。林林似乎很知情趣的样子,总是在家盛不经意间说出一个笑话的时候首先哈哈大笑,爱芳终归有些木纳,晓瑞是那种即便有十二分快乐也只愿意表达三分的女人,所以林林在的时候,家盛就格外活络调皮,犹如那些俏皮话都是为了说给林林听的一般。

  然而这种情形却让晓瑞心怀一丝暗暗的不快。那晚拉亮电灯后,晓瑞对家盛叙述的故事结局已经不再关心,饭桌前的一幕已经让她触目惊心,尽管她从未提起,心里也一直对自己解释那只是林林被惊吓后的下意识举动,可心下里却还是对林林有了一丝恨意。当她拉亮灯绳的时候,她看到林林抱着家盛的肩膀,同时,家盛也搂着瑟瑟发抖的林林。这是让晓瑞极其不愿去仔细回忆的一个场景,可她不能冲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火生气摔锅子扔碗,如若那样做了,就等同于她认可了他们的这一举动是有着情感基础的,她当然不认为他们在黑暗中的搂抱是有基础的,没有,肯定没有。可即便没有,也依然让她不堪接受,她只能那样沉默着,看似并不在意,事实上却更是因了要维护自己的一份体面而保持着理智的节气,心上,却象是被蜜蜂蛰了一下,隐隐作痛,不强烈,却时时让她感觉到那种痛,似是在提醒她,事实上她是受伤了,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晓瑞睁着眼睛看帐子顶端,那里曾经居住着一只褐色的蜘蛛,但现在帐顶一片漆黑,晓瑞似乎看见了那只蜘蛛以它的复眼透视黑暗,在她和家盛躺着的空间里张结着柔弱却坚韧的网。她等待着家盛的手对她身体的进一步侵探,却终究没有下文,然后,她听到轻微而均匀的轻鼾从耳边传来。在这间和另两个女人同住的房间里,家盛和晓瑞总是不断地预计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温存,但因为一点点情绪的变化,亦或是外间一丝一毫的响动而半途夭折或者功亏一篑,多次的此种经验让家盛感到与晓瑞之间的床第之事有些兴味索然,于是,家盛在这半夜时分的宿舍里就特别容易睡着,不睡还能怎样呢?

  晓瑞的右眼皮蹦达了几下,有些与她捉迷藏一般在她伸手去揉眼睛的时候再次陷入了平静。她把脸往家盛颈窝里一埋,在他充满医用酒精的呼吸里也渐渐睡去了。

  四

  家盛在刘湾镇卫生院的探亲假一转眼也用掉了好几个星期了,平常的日子三个女人都要住宿舍,日子就显得多少有些难熬。与三个女人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机会每天都有,他也常常在饭桌上开玩笑,林林肆无忌惮的笑声最后成了孤独的展览,晓瑞冷漠的反应让家盛明白她不喜欢自己和林林这样一吹一和在饭桌上的表演。于是后来,家盛连玩笑也不敢多开了,更不要说在饭桌上说故事了,即便是大白天也如此。家盛一直感觉如若他认真地看一眼林林或者爱芳,即便晓瑞背对着他,眼光的余暇依然会瞥见那一瞬的注视,她是那种面不改色的女人,晓瑞只是把他这无意的一眼记在心里,晚上在被窝里,便以她的冷淡来回报家盛,犹如这一线眼神就是家盛对别个女人无形的拥抱,是对晓瑞不忠的表现。家盛的多虑决不是过分敏感,他只能极其小心地生活在三个女人中间,这个军医用他那一份沉着和耐力周旋于这个女人的世界,实在是有些屈辱了他。

  林林却终究有些任性的样子,她似乎并不在意晓瑞的态度,只一味地讨好着家盛,比如周末回了一趟家,周日晚上来时就带了整瓶的糖醋蒜头当着晓瑞的面交给家盛,话倒是面对着晓瑞说的:食堂里的菜不下饭,这是我妈妈自己做的,张医生在北京吃惯了大葱蒜头的,你们拿去吃吧。说着把一个贴着“红油辣糊”或者“糟方腐乳”商标的旧瓶子往家盛怀里塞,不由得家盛不要,态度热情得让家盛无法拒绝,好似一旦拒绝,林林就要真生气了一样。

  晓瑞在这种时候总是保持着沉默,直要等到家盛的客气招架不住林林的热情时,她才笑眯眯地说:谢谢你啊林林,我们家盛说是在北京生活,但他也不爱吃蒜头的,你留着自己吃吧,你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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