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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暮紫桥下(1)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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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纵身跳入运河时,赤裸的背脊在太阳下闪烁出一轮黝黑的光芒。李煜跳水的动作很标准,他脱下有三个破洞的白色汗衫和灰色工作裤,只穿着一条深蓝色裤头。他站在桥墩边脱衣裤的动作尽管十分迅速,但依然在刚露出稍显瘦削的身体时,让围观的人群感觉这个小男人是有些发疯了。五月的气温还未到可以下河游泳的程度,况且刘湾镇人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夏至不到入水作病;比如:白露赤膊当猪猡。那意思就是说,不到节气或者已过季节,再热的天也不能下河游泳,否则是会作下病根子的,光着膀子的,也只能把他当猪了。

  这一年的五月刚到,李煜却已无法按耐入水的渴望了。运河在几代人的挖掘下,成了刘湾镇的交通枢纽,它东至东海,西达川杨河,最终汇入黄浦江。很多从苏北和浙江来的货船经过黄浦江和川杨河,把篾席竹篮生猪鸡鸭运到刘湾镇上,必定是要通过这运河才能到达的。这个五月暮春季节,刘湾镇南街上稀疏的苦荆树粉红色的花朵正接近颓败,枇杷树上的果子还青涩,风吹在身上是有些凉意的。在这种季节里,李煜几次三番跑到南街运河边,他趴在暮紫桥水泥栏杆上往下看,浑黄的水流把河床淹没得不露痕迹,这使李煜感觉运河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河,就象一条龙,神秘地游动着它古老的身躯,蜿蜒前行。每每经过运河,李煜都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李煜想用整个身体投入运河的怀抱,他想感觉一下温厚的水波触摸皮肤的快感。于是他选择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准备这一年的首次下水。

  李煜把脱下的衣裤扔在脚边,开始伸开双臂做准备活动,一招一式煞有介事,似乎是第三套广播体操里的伸展运动和踢腿运动,训练有素的样子。人们隐约感觉到,这个小个子男人尽管并不健壮,但他身上还是流露出了传说中游泳健将的风采。据说这个与南唐后主同名同姓的小男人,少年时代曾在体校参加过游泳队,后来因为得了一场病,终于放弃运动员生涯,改学了财务。

  与皇帝同名的李煜算盘打得响当当,在刘湾镇各行业的财务骨干中独占熬头,夺取过好几界珠算比赛冠军。就是去县城比赛,也没有下过前三名。当然,刘湾镇人只知道他是小李会计,他们并不知道南唐皇帝的名字也叫李煜。如若他们日后知道了,也必定会惊讶得把嘴巴张得很大,他们也许会说:果然是富贵的命,与皇帝起了一样的名儿,怎么能窝在刘湾镇小地方上凑合日子呢?

  李煜财会中专毕业时,身高还不足一米六十,小男人坐在商贸社财务办公室那张巨大的老木靠背椅子里,手拨一只闪亮的红木算盘,神情专注、目不斜视。人们走进办公室,往往只闻珠子相撞的踢挞声而不见人影,待走到办公桌前,才见到背朝大门坐着的李煜正把身子深陷在椅子里,耷拉着眼皮沉浸于算盘珠子的弹奏中。红木算盘在李煜手里,就象音乐家手里的乐器、狙击手手里的枪。他闭着眼睛用一只右手就可以把帐算得分毫不差,可他那小模样却实在不象是搞游泳运动的苗子。人们每每问起,他总是说:我个子小,但我爆发力好,我速度快,发令抢一响,我总是最快窜进水里,游泳队的教练挑中我,就是看上了我的速度。要不是病了一场,我现在还在少体校里吃每顿有肉的运动员标准餐呢。

  有人提醒他说:你要是还在少体校,你就是教练了,有快二十了还呆在少体校的?

  李煜就笑笑说:对,我就该是教练了,要不就是到市体工队去了,哪里还会到刘湾镇来拨算盘珠子啊。

  至于他得的什么病,人们始终未从他的口中得到了解,只听他说起少体校的往事,话里尽是骄傲,当然这骄傲里也带着无限的遗憾和怀恋。

  总之一句,李煜似乎是极其看不起他拨算盘珠子的工作的。对于他游泳速度快的说法,人们还是在将信将疑中给予李煜勉强的认可。李煜的速度之快,是人们有目共睹的。且不说打算盘的速度,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比如吃饭,他可以最后一个进食堂,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把饭菜一股脑儿吞进肠胃,然后第一个走到食堂门口的洗碗池边,去刷他那两只白色的搪瓷饭盆。再比如拉屎,他总是憋到忍无可忍的时刻而后起身飞奔进厕所,边解裤扣边挤到排着队的人前面,嘴里嘟囔着:借光借光,我憋不住了。然后蹲进坑位,外面的人还骂着“抢吃抢喝不可以抢马桶,抢马桶最不积德”的话,他那边已经噼里啪啦三下五除二排泄完毕,提着裤子笑嘻嘻地跨了出来。那被抢了马桶的人惊讶地问:你怎么拉场屎比撒泡尿还快?

  李煜在一些吃喝拉撒的日常琐事中,确是常常他惊人的速度让人慨叹不已。当他决定在五月未脱寒气的暮春里下运河游泳时,人们便拥着他向刘湾镇南街的水泥桥头走去。刘湾镇人很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少年游泳运动员究竟身手如何。

  刘湾镇南街上的水泥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暮紫桥“。据说傍晚时分站在桥上往西看,可以见到天边的晚霞照着运河,呈现出一片瑰丽的紫色。暮紫桥由四个方体桥墩支撑,桥墩从水底下挺立而上,墩头矗立于桥面的栏杆两端,平整的墩面正好可以站一个人,所以李煜是完全可以把桥墩当作跳台的。

  此刻,李煜站在桥墩上,把衣服脱得只剩下裤头,露出黑黝黝的身体。接着,他做了二十分钟伸展运动和踢腿运动,然后,人们就看见小男人被一个强壮的高个子男人一把托上桥墩,就象一个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抱到高处去看热闹一样。李煜简直太象一个孩子了。

  李煜站在桥墩上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低头紧了紧蓝色裤头上的裤带,然后弯拱下腰背,做了一个入水前定格的起跳动作。并没有发令抢,身后只有男人们嘈杂的议论声和吆喝声,还有女人们惊讶的呼叫声。他直起身体转过头说:谁来发令,没有发令枪我没办法跳。

  有人赶着去把家里打麻雀的气枪拿来,李煜就赤裸着身体站在五月的阳光下等发令枪。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刘湾镇上满怀期待的人们,稍带寒意的风在他黝黑的肌肤上吹出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去拿气枪的人很快回来了,喘吁吁地挤到人群前,把一杆长枪送上来说:枪来了枪来了。

  就有人自告奋勇充当发令员。李煜在七嘴八舌的“枪口不能对人”和“朝天放枪还是朝地放枪“的争论声中再次拉开架势弯下腰。随着一声暗哑的枪响,李煜纵身一跃便已钻入了水。太阳照着运河,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就象一面闪耀着光芒的镜子。李煜黝黑的身条砸破那面镜子,如一条矫捷的鱼,“嗖”地一下隐没在了亮灿灿的水中。随着人群发出的喝彩声,镜子碎成了千万片,反射出千万个太阳。站在桥上的人们用眼睛在水里搜寻李煜的身影,直等到那些破碎的镜子又合成了整面的镜子,依然未见李煜浮出水面。人群中开始冒出一些杂乱的声音,年老的人已经在打听谁家有小船可以下水救人。忽听有人指着三十米开外的远处大叫:看啊,这条鲤鱼,潜那么远啦!

  人们随着眼尖人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团黑发的头颅在水波中上下出没,偶尔可见极其标准的双臂划水姿势。人群再次发出大声的喝彩:可真是鲤鱼精投胎,下了水象是找到了家门,落位得很啊!

  李煜就这样从运河的暮紫桥头向东游到了水闸,那段水路大约有一百米,人们还未从惶恐与惊喜中清醒过来,他便结束了这五月的百米游泳。李煜在人们的赞叹声中上了岸,湿淋淋着身子说:气枪的声音太窝塞了,怎么能和真正的发令抢比,本来我入水还要快,这气枪弄得我忽悠了一下,还以为谁放了一个响屁,等我弄清楚是发令,再跳,就慢了半秒了。

  人们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却证明,李煜的百米游泳速度在刘湾镇上确是无人匹敌的。人们这才开始相信,这个算盘打得叮当响的商贸社小会计的确还是一个游泳健将,李煜的游泳才能在刘湾镇人面前初露端倪了。从此以后,“鲤鱼”的绰号便成为了小会计终身的称呼。

  在刘湾镇上,一个会计的地位远没有一个游泳健将来得高,体力的强健较之脑力的胜出一筹更令人敬佩。因此李煜是很愿意人们叫他“鲤鱼”而非“李会计”的,他把这个绰号当作刘湾人赠于他的荣誉。但是,每次人们在李煜面前大加赞誉他那次百米游泳壮举时,他总是扬一扬下巴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希奇,在刘湾镇上拿第一是不希奇的,要不是生病退出了少体校,我早就在县里、市里拿第一了。

  刘湾镇人已经确信,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男人在县里或者市里拿下一个游泳冠军是绝对有可能的。李煜也好似不断地在证实着自己的实力,既然大家都叫他“鲤鱼”,那他是必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的,所以此后的每年,李煜总是要选择一个春天即将过去、一般人还不敢下水的日子去验证他“鲤鱼”的荣誉是否依然可靠和巩固。

  二

  那些日子,李煜住在商贸社集体宿舍里,他常常用一只火油炉子煮青菜泡饭吃,偶尔去肉庄买两斤骨头熬汤喝,斩肉的老宋总是说:鲤鱼窜个子了,这些天见长啊!

  李煜嘟哝着说:我阿爹活着时有你一般高,我姆妈要比你们家红花还高,我只不过是后发头,长得晚一些,窜得更高呢,都这样说的。

  老宋哈哈大笑,手里称着的肉骨头就会莫名其妙地多出半斤四两来,李煜的骨头汤就熬得脂膏更浓腴一些,喝起来味道也更煞口了。这样,李煜的个子也象春天的竹笋一样,一夜间便窜得老高了。

  红花是老宋的独生女儿,在商贸社当出纳,与李煜是背对背办公桌。宋红花长得又高又瘦,脸庞削尖脖子细长,丝毫没有因为从小到大比别人多吃了肉而长得丰满肥壮一些,这女子的长相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她肉庄上工作的父亲老宋的。李煜坐在她身后,却总能闻到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一些类似生肉的气味,这气味让李煜常常误以为自己是坐在了肉庄后面的屠宰场里。李煜刚进商贸社工作时,宋红花已经在出纳的办公桌上坐了半年了。李煜算盘拨得比宋红花好,可个子却远没有宋红花高。宋红花和刘湾镇上的任何一个年轻女子一样,说话直别别哗啦啦的响脆,做事手脚勤快动作利索,似乎从未见过她和谁撒娇,但对坐在她身后的李煜倒很是照顾体贴。

  清明节那段时间,李煜每天冒着淅淅沥沥的雨从宿舍跑到办公室上班。鞋子湿了,宋红花把自己那双翠绿色塑料拖鞋往李煜面前一扔,李煜也不管那是一双女式拖鞋,满不在乎地把一双湿嗒嗒的脚穿进去,任凭宋红花提着他的湿鞋子出去,挂到办公室门外房檐下的铁钩子上晾着。为此,人们总是把李煜和宋红花挂在口上开玩笑:鲤鱼你找个浦东大娘子是不错的,大娘子会照顾人,况且宋红花的爹是卖肉的,这可是刘湾镇上最好的差事了。

  李煜却不屑地回答:我是不会讨刘湾镇上的女人做娘子的,刘湾镇实在太小了,窝在这里是一辈子没有出头机会的,而且宋红花也太高太瘦了,我不喜欢象竹竿一样的女人。

  人们便点头赞同:鲤鱼找刘湾镇上的女人是委屈他的,他游泳那么好,算盘打得又好,刘湾镇上哪里有压得住他的女人?

  有一回下班后,办公室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李煜。他做完账起身,穿着拖鞋走到门口,才想起自己的鞋子还挂在屋檐下的铁钩上,宋红花没有帮他收下来。于是走出去摘鞋,一伸胳膊他才发现,自己一人一手的高度远远够不上房檐下的铁钩子。他穿着宋红花的拖鞋往上跳,直跳得泥砖地面发出“啪挞啪挞”的响声,把商贸社办公室傍晚的天井震得回声不断,可还是没能够上铁钩把鞋摘下来。

  向来,宋红花总是会在下班前帮李煜把鞋子收回来的,但这一天她似乎是忘了。李煜嘴里骂着“小娘X把我的鞋子挂得这么高,这不是为难我吗?”

  最后,还是把办公室里的那把大椅子搬了出来。爬在椅子上的李煜是够着了鞋子,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想明白,为什么宋红花能把鞋挂上去,他就不能把鞋摘下来?宋红花的确比他高了点,但也不至于高那么多吧。

  第二天还是下雨,李煜照旧冒雨上班,把一双黑布鞋闯得湿淋淋的。照例是宋红花把她翠绿色的女式塑料拖鞋扔在李煜面前,然后提着李煜臭熏熏的布鞋出了办公室。

  李煜看着象根麻杆一样又高又瘦的宋红花提鞋出去,看着她走到天井里,拿了一根搁在井台边的细竹竿回来,撑起一只鞋子扣上了铁钩子,再撑起另一只扣上去。这一看,把李煜气得满脑子五荤六素的脏话飞溅而出。当然他没有骂出口,他只是在心里骂:小娘X,还以为比我高了多少,害我想了一夜这鞋子是怎么挂上去的,用竹竿有什么希奇,小娘X,总有一天我亲自把你的拖鞋挂上去,我不用竹竿,我就这么用手挂,他娘冬菜,我会让你看到这一天的!

  把宋红花的拖鞋挂上房檐成为李煜的一个理想。不久以后,这理想便越来越接近实现的地步了。

  三

  那一年的五月,当人们再次拥着李煜走向刘湾镇南街暮紫桥边时,他们发现这个小个子男人脱掉衣裤做完伸展运动和踢腿运动后,已经不再需要高个子男人把他托上桥墩了。他用两手撑住水泥墩子猛一跃,便爬上桥墩站了上去。人们注意到,小会计黑黝黝的背脊梁也宽了一圈,厚墩墩实沉沉的象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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