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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独行天下(2)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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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手机忽然跃出睡眠,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布谷鸟的轻叫,打开看,一条信息:此刻你已在山顶上,呼吸最新鲜的空气吧,那是城市里没有的!

  我的教授,他在成都平原等我,等我辗转而去,我低头笑,给他回去一条信息:这里已是熊猫基地,可是为什么我看不见它们憨态可鞠的身影?我在想你!

  发完消息,手机再次陷入睡眠。琳达在我耳侧说:这里能收到信息吗?

  我笑着回答:心诚则灵!

  汽车停靠在进入九寨沟的最后一个加油站,这一程,已经历了三百多公里崎岖的山路。穿黑色藏袍的女孩子卖我从未见过的水果,她们用僵硬的汉语叫卖:一块钱一篓子!

  红绿相间的水果煞是美丽,飘着浓香的大红袍花椒新鲜艳丽。一个矮小的女孩子提着一篮子浆果,橘黄色,形状就象桑葚。我问她:小妹,这叫什么?

  她看着我不知如何回答,我说:小妹自己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吗?

  她羞涩地笑:我们的叫法和你们不一样。

  我继续追问:那你说说你们怎么叫。

  她轻声回答我:这叫“咩儿”

  “咩儿”,就象羊的叫唤。我开怀地笑,我说:就是我们叫的“梅”,对吗?

  女孩点头,琳达在一旁掏钱来买。她总是如此慷慨,一路购买着从未见过的各种水果,她也并不如一般的城市人那样要仔细地清洗那些水果,她确信这些果实是毫无污染的,她就那样把橘黄色的浆果塞进嘴巴品尝,吃得满嘴浆黄。

  看着琳达,我想,她亦是有着她的可爱之处的,无怪那个男人不舍放弃她,即便在他年过不惑之后,出现了一个叫“露西”的女人,依然无法让他舍弃这个渐进古老的女人。

  天色近黑时,我们终于进入九寨沟,气温已不满15度。一车来自35度高温的上海的游客,于7月炎夏,体验到高原的冷俊。山外的世界即便再是热火朝天,九寨沟,却永保它冷静的日复一日。我们无法把山外的炎热带进去,一如我永远无法走进琳达的另一半生活,那是我掠夺不走的生活,只属于她!

  三着魔的九寨沟

  7月19日九寨沟太阳雨

  清晨的九寨沟阴雨绵绵,窗后有一条整夜喧哗的河,流水冲撞岩石的声音激越喧腾。

  昨夜睡前琳达对我说:我会打呼噜,你能睡着吗?

  我若无其事地说:绵阳一夜你也未曾发过声响,怎会打呼噜?

  她笑着回答我:哎呀,我和我家先生,一个大呼噜,一个小呼噜,打了几十年的配合了!

  她说得轻巧而自嘲,我随着她的笑声亦是笑,我们的笑隐没在窗外流水的哗然中,犹如散碎的水珠,无法抓住。

  夜晚,琳达先我而入眠了,她果然开始打呼噜,一路的劳累让她在睡眠中的呼吸粗喘沉重。我点燃一支绿双喜烟,打开我的记录本,我写下一句话:我在一个女人的睡眠之外体味另一种亲昵,每夜,她身边发出喘息的男人,亦是我多年向往的依恋,然而现在我发现,这一切,果真不属于我。

  我很轻易地睡着了,我的睡眠深陷在无尽的冲突中,我在追索,亦是退让,我搏击了一夜,与一条巨大的蟒蛇纠缠撕扯着,直到筋疲力尽。清晨醒来,收到教授的消息:沟里定是寒冷的,多带衣服了吗?

  确是没有多带衣服,连一件长袖外套都没有,教授的短信,却给了我淡淡的温暖。

  我们终于在白开水般的牛奶和馒头组合的早餐后进了九寨沟。

  所有的沟内导游都是藏人,他们用生硬的普通话介绍着这块神秘土地的渊源。清晨的沟里还未有很多游客,巨大的山遮挡住了阳光。山坡上的草是浅绿的,半山腰的树是深绿的,草甸子下,总是有一片片美丽的湖泊,或是蓝到如淀染过,或是绿到碧翠如玉。宁静的早晨,九寨沟就象还未苏醒的处子,在晨雾中兀自妖娆。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丽,似真似假,适才的阴雨忽然在过了一个山头之后变成艳阳天,气候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显得不可捉摸,景致便也变幻莫测起来。然而,越是难以驾驭的美丽,越让人有着去掌控的欲望。我们,就是一群想把这有着魔力的自然景致摄入我们看惯了庸俗风景的眼睛的凡人。

  藏族导游是一个小伙子,他说他叫扎西泽让,高原特有的黑红脸色,长至肩膀的头发有些肮脏,却有着一种野性的魅力。他向我们介绍这里所有的湖泊、池塘和流水,他们把这些有水的地方都叫做“海子”。

  为什么叫“海子”?泽让说,藏族人没见过海,却一直崇拜着海,他们知道海是无边无际宽阔宏大的,他们知道流过身边的那些水最终都会注入大海,于是,他们把这些水叫做“海子”——海的儿子!

  生活在海子边的泽让带着一脸黝黑的笑容话语不断,坐在我身后的一对情侣悄悄地耳语,我听到大眼睛红T恤女孩对帅气的男孩说:我们在这里盖一个小木屋,生活一辈子吧!

  男孩发出不屑的笑声:傻瓜,偶尔来是享受,住在这里就是折磨了。

  是,美丽到充满魔力的九寨沟,只能生活着这些叫做“扎西泽让”或者“丹巴拉姆”的藏族男女,我们凡俗的身心,又怎能抵挡这欲仙欲迷的美丽侵蚀?

  车停在箭竹海,琳达兴致勃勃,她也没有带足衣服,清晨寒冷的空气冻得她裸露的双脚红白斑斓。我们走在被浓荫遮挡的栈道上,脚下的水流潺潺淙淙,密林里盘根错节的枝叶阻拦了天与我们的接洽。我们看不见天空,我们只听见流水的声音和小鸟的鸣叫,我们看见栈道上偶尔有几坨新鲜的动物粪便。也许是昨夜偶过的熊猫留下的?

  琳达已经冷得发抖,寒冽的空气里充满了水的气味,她张口说话的时候,白色的烟雾腾起,气温不满10度,我们却穿着单薄的夏装。我挽着琳达的臂膀,一路走过熊猫海。河滩边有藏人卖披毯,我们飞奔过去,扑向那一堆五彩的羊毛。

  我为琳达挑了一块天蓝色绣着密密麻麻印度花纹的披肩,她披上肩膀,脸色顿时红润水灵起来,她扑闪着大眼睛问我:好看吗?露西。

  我真诚地回答她:太美了,你年轻了十岁!

  琳达由衷地欢笑,她眼角的皱纹因为笑而显现而出,她是老了,她微微下垂的臀部被蓝色藏毯遮盖住,两条腿便越发短了。我发现自己有些阴暗的邪念在作祟,我喜欢赞美琳达,即便我看到她不再美丽,我依然愿意赞美她,我让她在自得中忘乎所以,我便可以悄悄地侵略她的领地。

  她的领地是什么?

  恰在此刻,我的手机出现一个短信,自从我离开上海后,那个属于琳达的男人给了我第一个信息:开始游览九寨沟了吧,你们心情好,我也很高兴!愿你们和睦相处!

  没有给我单独的问候,没有给我亲昵的称呼,没有一如既往地叫我“宝贝露西我的女人。”

  是,我当然不是他的女人,琳达才是。

  我只是如画风景中的一片落叶!

  我与琳达携手走过犀牛海、珍珠滩、孔雀海……一直到诺日朗瀑布。

  诺日朗,诺日朗,这个名字在我的嘴里反复吟咏着,我喜欢发这个音节时缭绕着舌尖的快感,甜蜜而充满回味,就象一种亲吻。可我并不明白,诺日朗是什么意思。

  泽让说:藏语中诺日朗意指男神,也有伟岸高大的意思,因此诺日瀑布意思就是雄伟壮观的瀑布。滔滔水流自诺日朗群海而来,经过瀑布的顶部流下,腾起蒙蒙水雾。阳光照耀着,常可见到一道道彩虹横挂山谷,这一片飞瀑便更加丰姿迷人了。

  泽让神采飞扬地说话,他迈着大步走在我们身旁,藏袍包裹着的身体坚实伟岸,宽阔的胸膛起伏着,喘息声却悄然隐没。

  泽让是“男神”吗?我把我红色暗花纹披肩斜扎在肩膀和腰间,露出一条手臂,我学着藏族姑娘的样子打扮自己,我紧跟着泽让,弯弓起腰背走在泽让旁边,我想,我能不能扮演“女神”?一个叫“诺日措”或者“诺日姆”的藏族女神。

  走过一个藏人村寨,才想起,九寨沟是因了这三沟汇合处有着九个藏族寨子而得名。为自己买了一个藏族背包,粗针粗线的刺绣花纹显得古朴自然。一路浏览,已到了沟口,想起在成都的教授,于是拿出电话机拨通他的电话。他苍老而稳健的声音传来:露西,注意安全,玩得高兴点,我等着你来!

  眼里顿时升起一片迷雾。

  有一片云挡住了太阳,细雨飘忽而下,我的脸上沾染了几个水滴,远处的山头上,太阳却灿烂依旧。

  泽让对着我和琳达说:我给你们照个合影!

  他抢过数码相机,为我和琳达拍下了一张照片,镜头里,我红色的披肩和她蓝色的披肩在碧绿的山水前相映成辉,她被我一手搂住肩,笑得很美!

  此刻,我把琳达当作了至交的朋友,当我们远离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对她有着相依为命的依赖。

  傍晚了,群山沐遍了霞光,层层杉林几欲滴翠,琼湖百块宁静无瑕,没有三秋桂子,也没有十里荷花。这一片湖光山色何须浓妆淡抹?群海喧哗成趣,琼浆汇成花海,珊瑚作底,翡翠浮花,如镜的海子清澄见底,倒影婆娑迤俪,犹如江上笼纱。

  着了魔的九寨沟啊,我竟是无助地沉湎了,不知返途。我一直在做梦,与那一对年轻的情侣一般,想象着与我所爱的人,相拥在此。

  眼泪终于滑落而下,琳达看了我一眼,并不吃惊。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

  我看着她,哑然无声。把身体裹在蓝色藏毯里的老琳达,她体察到了什么?

  我没有问她这个“他”究竟指的是谁,在琳达面前,我发现我忽然充满恐惧。

  着魔的九寨沟,让我亦被魔力摄去了居高临下的灵魂。

  四藏歌羌笛中的爱

  7月19日九寨沟夜晚气温骤降

  琳达终是不适高原气候,回宾馆后就躺下了。我翻出所有的药,用电热水器为她煮了一杯开水,她吞了一颗安乃静,还有两片黄连素,疲惫加之高原反应使她的脸色在一日间变得憔悴劳顿。我也有些头疼,吃下一片索密痛,在太阳穴和耳郭边涂了很多清凉油,我想我还能坚持,琳达却已连晚饭都不能到餐厅去吃了。

  我找出一个一元硬币,我对琳达说:我会刮痧,要不要给你试试?

  琳达同意了,她趴在床上,我为她卷起睡衣,带着细小皱纹的皮肤展现在眼前。解开她棉质文胸的扣子,稍稍松弛的肌肉坍塌在白色床单上。我拿起硬币,开始在她几近苍老的皮肤上烙下沉重的笔画。微黑的皮肤下开始出现血红的淤血,红得发紫,血色逐渐加重,硬币触及皮肤发出嘶嘶的碎裂声。我轻声问:疼吗?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发出嗡嗡的说话声:很好,我喜欢这种感觉,一点点痛的感觉。

  她在轻轻颤抖,我知道,其实她很疼,可她不言疼。在我这样一个女人面前,她坚强而决绝,她的体质使她不得不求助于我,然而,她却坚持不表示她的疼痛,一如她不在意露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不问,她不关心,她忍耐,她保持着在我面前的一贯微笑。

  琳达老了,身体已不能敌过自然的侵袭,然,她却依然带着精神上的机敏和坦然在我面前表现出她不服老的倔强。

  她的脖子和背脊上已经布满血红的印痕,我用我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摩着她冰凉的身体,如此一个接近老年的身体,在我的手下任由我摆布,安然,毫无反抗。她好象睡着了,鼻息均匀而平静。空气里充满了清凉油的气味,她比我年长近二十岁,我在想,当我也年逾半百的时候,我会如琳达这般坦然地面对另一个女人、一个视自己为敌人的女人吗?

  到了如此境地,她是手无寸铁的,她的武器恰恰是她的年龄,能发出慈祥的微笑和一贯平静地关爱的举措。我被动地掉进了一个陷阱,在我悄悄揣摩着她是否明了一切的时候,我在试图逃避,我用自己殷勤的关心表示着我善良的本性。我想对她说:我与他无关。

  可是,我恰恰与他有关,一个占领了我多年现实生活的男人,属于老琳达的男人,我曾经意欲独占他的男人。

  那一刻,我发现,我抚摩着琳达冰凉的皮肤的手有些发抖,心里,充满了恐惧。她却安然入睡了,轻微的鼾声有着散漫的休闲感。

  我拿出手机,给男人发了一条短信:她高原反应强烈,身体不适,请你打电话给她!

  夜晚七点半,琳达坚持着起床和我一起去参加藏羌风情篝火晚会。她披着蓝色藏毯,我挽着她的手臂,我们象一对亲密的姐妹一样走进晚会现场。

  藏族小伙子列队欢迎来客,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脚登沉重的牦牛皮靴子,满头散乱的发在风里飘忽,他们扯着脖子叫喊着,有着高亢的曲调的叫喊,此起彼伏。我们如走进了原始部落,狼嚎般的歌声,热情而野性。藏族姑娘为每一位游客献上洁白的哈达,她们微笑着对我们说“扎西得勒!”

  篝火晚会开始了,号角齐鸣,喇嘛们穿着僧衣,宏大的念经声传来——“唵——嘛呢叭咪吽”。四周独特的藏式建筑和房顶上飘动的五彩经幡,寨头寨尾的麻尼石堆,山坡上成圆锥形的桑烟台,庄严神秘的寺院庙宇,还有那些虔诚的朝山烧香敬佛的藏族信徒们让我感觉到,这里的神山神灵无处不在。我和琳达的胸前,垂挂了一挽美丽的哈达,纯洁轻盈。白色的佛塔,白色的衬衫,白色的宫殿,一切都沉浸在洁净中,毫无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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