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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二骷髅戒指(4)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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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非说:就猜双数还是单数吧,我觉得是双数,你呢?

  杨辰依然笑着摇头,他继续:是,那你一定认为是单数,好我们现在开始数。输掉的人必须唱歌。

  渡轮的汽笛声以它沉闷隆重的声音穿破夜晚的黄浦江上的天空。鲁非开始数,专注而童稚的眼睛和声音,淹没在厚重的江涛声中。

  这是一段多么短暂的路途,在鲁非数到第十九辆车的时候,轮船摇晃了一下,靠岸了。第二十辆车开上大桥,透过斜拉锁,他们看到那辆巨大的吉普在灯火中的彩旗下疾弛而过。他转过头对身边的杨辰说:你赢了!

  那时候,杨辰在想,到今天晚上十点二十五分为止,她的糖果罐里的幸运星增加到了十九颗,和那些彩色甜蜜的糖果混在一起,微小而隐秘。

  那是一个单数。

  鲁非有些期待这个女孩会说:快唱歌吧,你输了!

  可是没有,他只看见她的微笑,纤细的气流从她的嘴巴里吹出来,淋过一夜雨的白兰花般的清新淡香。

  他们开始在并不拥挤的人流中缓慢地下船,码头通向侯船室的斜坡是一段有很多镂空格子的铁制路面,很多穿高跟鞋的女人会把鞋跟嵌进铁格子里去,因此常常可以看见将开的渡轮鸣叫着,蹲在斜坡上拼命拔着鞋子的女人面红耳赤却无可奈何地看着渡轮开走的情景。

  杨辰喜欢低头走路,她的皮鞋没有很细的跟,可她还是很仔细地看着铁网下面污浊的江水把白色泡沫推向石头磊砌的岸,那些在浪尖上随波逐流的白色东西附着在石头堤坝上,象喝光了卡布基诺咖啡的杯子,残留着白色和咖啡色混合的奶油,显得肮脏不堪。

  他走在她身后,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上坡,他确信她是一个有着丰富的故事和美好期望女孩,他在她的笑容里看到很多平静的快乐,没有丝毫浮躁和张扬。

  铁网的斜坡过后,是一片宽阔平整的水泥地面,鲁非跟上杨辰,他应该和她道别了,出了轮渡口,他们将分道扬镳。杨辰照例要回头看他,以她在暗淡夜色中一贯的微笑看他,接着他会说:路上小心,明天见!语调轻松快乐。然后,他会看着这个纤瘦却有着倔强的走路姿势的女孩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是长久以来一成不变的过程,可是今天鲁非打赌输了,杨辰应该对他有要求,至少他觉得自己是应该完成他唱歌的承诺的。可是杨辰没有任何期求,她平淡如一的微笑里竟然没有点滴的渴望,这让鲁非有些失望,一丝激情在失望之后忽然变得明朗起来。因此他在杨辰转身走出轮渡口时叫住她:为什么你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杨辰停下,淡橘色棉布裙子在夜风中的舞动嘎然而止。鲁非追上去,一把把她拉回头,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深沉的雾气,忧郁的潮湿,她垂下眼睛,单薄的眼皮下一颗圆而细小的泪珠滚到眼睑下的脸庞上。

  一个忽然遭遇到伤心过往的女孩。

  鲁非拉住她的手,触摸到的冰凉指尖在他的手心里有些颤抖,她站在他胸前,白色衬衣的领子疲软地摊在她的肩胛骨上,多皱却温柔。她象一只受伤的无助的鸟一样站在那里,微弱的路灯光照亮了她的一侧面孔,近乎苍白的洁净。那一刻,鲁非甚至开始后悔不该让她回头,这个看似平静的女孩的身后,该是有着什么样的故事的。可是她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一股细小的呼吸吹在他的胸口,微弱但专一。

  他展开双臂把她包围了起来,一种令她窒息的热烈,近乎死亡的热烈。

  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你为什么每天这么晚回家,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一个并不陌生的路人拥抱着她,柔软的身体在他怀抱里以坚硬的意志拒绝着,挣扎,却绵软无力,他感觉到了。

  他放开手,看到她满眼的泪水,以一种激烈倾泻的姿势直流而下。她在他身边微笑了那么长时间,却崩溃于一瞬的温暖,她不是一个可以承受温暖的人,这积聚已久的爆发之后即将到来的是另一个极端,一如在她童年时候快乐地品尝母亲给予她的美味小吃和迤俪风景,然后,这快乐长上了一对红色的翅膀,饱满的流淌着血滴的翅膀,飞翔,然后消失。

  最后一班渡轮过后的码头边寂静阴涩,鲁非象一只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滴水份的颓唐的骆驼伫立无言。一瞬之间,他确信自己已经爱上这个女孩或者能让这个女孩爱上自己,他喜欢她的微笑,尽管沉默,但依然可爱。

  他看着她再次转身,以一个瞬间的笑容倾注于他,然后,便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黑夜,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

  这不是一个落叶的季节,鲁非脚边却聚集了很多破碎的叶片,拍打着他的裤腿,发出“沙沙”的响声,心脏里有撕裂了肌肉后些微的疼痛。很远的地方依然有汽笛绵长的声音传来,夜半到港的远洋轮靠岸了,一个终结地,另一次旅程的起始点。

  杨辰回到家的时候,看见黑暗中闪烁着几点鬼魅的红色火光。她拉开灯,父亲在烟雾中独坐无言,靠墙的桌子上摆放着母亲的照片,浓密的黑色卷发,明媚的笑从眼睛里流泻而出。香火味让整个屋子充满了浓郁的阴森感,照片前的几碟水果和肉菜却使这个奇怪的场景拥有了另一种人间气息,生死交替的错综感,灵魂和眼睛的对视。

  辰辰,今天是妈妈去世十九周年纪念日,来给你妈妈磕头。

  十九年了,世事与心灵的变迁惶若隔世的磷火,偶尔闪光,却冰冷刺骨。十九年前,杨辰以她稚嫩的小手把母亲推上了梦境中的高楼,父亲又以他沉默寡言的懦弱把母亲带向那个飞翔的起点,从此,他们父女便失去了所有明亮的生活,母亲的红色外衣和美丽笑容是日出夜没的阴影,笼罩着这一对父女,因此当杨辰发现自己确凿无疑地不能说话的时候,她相信,这是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

  又是一个单数。

  一个拥有十九的学号的叫谢青海的男生,她远离了他;十九颗幸运星,大学校园不属于她;十九辆开过杨浦大桥的车,鲁非的歌声不属于他;十九年前母亲选择的一次飞翔,温暖阳光的生命之旅不属于她。如若这都是幸运的,那么今夜的选择应该正确。

  杨辰跪在母亲的相片前,以她平淡的悲伤匍匐在地。那一刻,她想起青海曾经告诉过她,他的母亲去喇嘛庙朝圣的时候,就是这样用身体的所有部位紧贴着地面缓慢前行的。她的手里提着一壶即将献给庙宇的点燃长明灯的油,她的膝盖已经破溃腐烂,她花白的头发上积聚着蜘蛛缠绵的丝网,她长久地哼唱着圣歌的嗓音已经沙哑不堪,可是她依然坚信不疑,为她永远没有尽头的苦难祈福。

  那个银制的骷髅戒指,就是青海的母亲用她身体的爬行祈求而来,却让杨辰丢失在远离高原的城市校园。于是,杨辰与妖魔的结伴而行便成了不可逆转的命运遭遇。

  第二天,杨辰去修剪那一头纷乱的长发,年轻帅气的理发师说:好了,你看看满意吗?她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穿着蓝格子裙子白色棉织T恤的女人白皙而平静的面孔,寂寞寥落的眼睛里闪着怪异的光亮,肩膀以下的头发不见了,犹如失去了辅佐的撑持之物,越发地显得单薄脆弱,可整个人,却分明充满了更深层的不羁。

  晨报不断在每日更新着,那个寻找穿白棉布衬衣橘色裙子长发女人的启事消逝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流水中,淹没了,不可能再浮出水面。

  海运大学里的报刊屋提前关门,哑姐书屋开到九点,那些大男孩依然喜欢把幸运星放进糖果罐子。站在黄浦江东岸,杨辰每日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和近百层之高的金贸大厦,它们显得那样雄伟和明艳,把已经老去的灰暗色调的国际饭店重重淹没。老上海人也许还能记得国际饭店,曾经雍容华贵过的城市标志,心灵深处的一丁点回忆在那里发霉变质。

  继南浦大桥和杨浦大桥通车以后,黄浦江上又造起了徐浦大桥和奉浦大桥,那个每日必经的轮渡码头拆除了,很多人迁徙走了,很多往事,也同样一去不复返。一如那只丢失的骷髅戒指,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闪光,人们却永远无法发现它。

  消失,仅仅是在视线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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