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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图勒漠的怀抱(1)

书籍名:《寻找雅葛布》    作者: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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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这片叫做图勒漠的草原上是为了实现我的一次承诺,我要和艾凯结婚了,我说艾凯让我再去一次草原吧,结婚以后我就再也不会独自出行了。艾凯是一个通情达理的男人,他同意我一个人去草原,他说他有一个老战友是内蒙古人,他可以一路照顾我,然后他给那个叫李海的战友写了封信,于是,我便站在了图勒漠那辽阔荒芜而一览无余的土地上了。

  我决定要在图勒漠多住几天并不是因为那里的草原很绿,也不是那里的蓝天有多么高,在李海把他那辆颠簸了一整天的破旧的吉普车嘎然停在巴腾的蒙古包前时,我听到了一声苍凉而绵长的鸣叫,那声音直指长空,呼啸着穿越了绵羊般的云层,随后在我的耳际消散了。我裸露的手臂上的皮肤顿时绷得紧紧的,我感到我的发稍处伸展出一丝崇敬,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欲念,让我站在宽大得与天空接壤的土地上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在这样辽阔而没有边际的地方,我只有拥抱住自己才不至于有感到被大地抛弃的错觉。

  然后,我看见了巴腾,他正盘腿坐在他的蒙古包前,他的面容苍老得象一只斑驳的脱水土豆,他咖啡色袍子里的身体象一堆顽固的石块一样堆积在地面上,他正仰着他的头颅张着嘴巴,那一声长啸就是从他的嘴里发出的。在他的身旁,一只瘦骨嶙峋的骆驼正以稳健沉着的节奏咀嚼着反臼而出的食物。他们的表情是一样的,巴腾和骆驼,他们在那一顶白色的蒙古包前象两尊停滞不动的雕像,茫然地仰看天空,那一线凝固的眼神里饱含了亘古的苍凉。

  李海站在吉普车门前指着巴腾说:巴腾和格拉都老了,他们,还有他们的羊群是图勒漠仅有的活物了。李海的声音很轻,可是那头叫格拉的骆驼却把它仰望天空的头转了过来,然后停止了咀嚼,发出两声粗重的响鼻,看着李海和我还有我们的草绿色吉普车。

  巴腾还是仰望着天空,他并不和他的骆驼一样转头看我们,他就那样保持一个姿势坐着,几分钟后便唱出一个长音,和我刚下车时听到的一样,令我产生强烈而悚然的敬意。

  我轻轻地走到巴腾和格拉面前,蹲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其实我并不需要放轻我的脚步,在这样辽阔的地方,我的脚步声与草原的天籁融浑在了一起。我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蹲着,很久,直到我听到天空中似乎飞过一只苍鹰,它扑打着翅膀呼啸而过,撒下一波傲然的腥味。然后,巴腾终于垂下头,用他那缓慢而洪亮的声音说:欢迎你,远方来的姑娘!

  我终于看清楚了巴腾的面庞,那是一张象草原般辽阔的脸,他的脸上并没有坚毅而突出的骨骼,可是却绵延纵横,他的那双眼睛在他平铺直叙的脸上象两盏锐利的灯,于是他的脸便在充满了宽仁的后面透露出隐约的犀利来。尽管那张脸庞上已经布满皱纹,可是这犹如长久的历史中走来的化石,古老而充满了远离尘世的魅力。

  李海在离开图勒漠之前把我交给了巴腾,他说露露你要我什么时候来接你?我看着巴腾头也不回地说:越久越好,再见,李海。然后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巴腾的面前,听着他宽阔的嘴巴里继续流出来长啸的歌声。

  李海的吉普车象一头绿色的骡子颠簸着远去了,车屁股后卷起的黄色尘埃让我产生些许悲伤,我想象着巴腾和格拉被快速席卷而来的沙漠吞没时的眼神,犹如他们看着天空充满了苍凉期盼的眼神。可是他们还是在图勒漠里居住着,不肯离开。而我,正是因为图勒漠的绿色即将被淹没而决定在这里陪伴着巴腾和格拉居住几天。

  在我离开家的时候艾凯对我说:别玩疯了忘记回家,我们的婚期定在元旦,立冬前你一定要回来,记住了吗?

  在我到达图勒漠之后我便把我的手机关掉了,艾凯要找我只能和李海联系,可是李海把我交给巴腾之后便开着他那辆吉普车走了。我象一只挣脱了管束的鸟一样自由自在,我在沉默寡言却有着宽宏歌声的巴腾的蒙古包里住了下来。

  在漆黑如墨的图勒漠夜晚我睡得极其香甜,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蒙古包里已经透进了乳白的晨光。我看到我的地铺边上摆着一件紫红的长袍,巴腾不在蒙古包里。我坐起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顿时充满了新鲜的奶茶香。

  想起来了,昨夜巴腾为我的到来准备了一钵子的马奶子酒,他喝了很多,我也喝了很多,我记得他在图勒漠寂静的夜晚边喝酒边唱歌,一直到深夜。他一直用蒙语唱着,与白天的仰天长啸截然不同的是,夜晚,巴腾的歌声充满了婉转的柔情。我不懂他在唱什么,可是我却听到了一种怀念,他并不与我有任何对话,可是他却擎举着盛满耶苏克酒的大碗一边唱歌一边自己饮尽了第一盏酒,然后,我便在他不断的敬奉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这种叫“耶苏克”的马奶子酒有点酸,可是这充满烈性的酸味让我大为开怀,于是我也和着巴腾的歌声一起唱起来。唱着歌的巴腾没有了苍老,眼睛也没有了白天的浑浊,夜晚让巴腾的眼睛变清亮了。我听不懂巴腾的歌词,我却感觉到他曲调里的哀叹,因此我也唱着: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亲爱的骑士啊你在哪里?让我独自等待在这里你一去不回……

  后来我便醉倒在了巴腾散发着热烘烘的马粪香味的蒙古包里。

  我穿着巴腾放在我地铺边的长袍走出蒙古包的时候,看到巴腾正骑在他的骆驼格拉身上赶着一群白色的羊。草原并不是苍茂的绿色,已经进入秋天,秋草顶出地面上沉积着的厚厚的沙土,显得柔弱无力,远处的沙丘在朝阳的晖映下围了一圈金色的边,太阳悬挂在天尽头,四散而下的光芒里,巴腾在格拉高耸的驼峰中稳坐如石。他们如一副剪影般缓慢移动着,巴腾手里的鞭子扬起又落下,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伸出手向着巴腾挥了挥,然后,我看见巴腾双腿一夹,格拉就向着我站立的方向奔跑而来了。

  他们背向着太阳来了,光线在他们的身后织了一张巨大的网,他们就象是从太阳里走出来,一点点接近我,那一刻,我的眼眶中忽然充盈了泪水,我说不清为什么感动了,我只是对着在荒芜的原野上奔跑着朝我而来的那副剪影叫唤着:巴腾——格拉——

  然后,我向着他们跑来的方向奔去。

  “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真好,就象草原上的羯羊一样美丽。”巴腾会说汉语,可是昨夜我却一句也未曾听到他说过。我笑起来,他也笑着,眼角的皱纹顿时堆积了起来,可是他的身型却与昨天坐在蒙古包前差别很大,巴腾很老,可是骑在格拉身上,他却象一个草原汉子一样矫捷挺拔。

  我央求巴腾让我也骑一下格拉,他便一跃而下,然后用他强硬的双手托住我,我便在他的撑持下坐在了格拉的驼峰中。我在巴腾牵引着的格拉身上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我眼光所抵的范围内,只有羊群和巴腾、格拉是活动着的,我低头看沉默着的巴腾,他抬头看看我,笑笑说:这件衣服是萨玛的,她常常穿着它骑在格拉身上,我就帮她牵着格拉,我们一起放羊……

  我低头看我穿的那件蒙族长袍,紫红一色的袍子、印花马甲、金色腰带,我猜我这样穿着就象萨玛了,可是巴腾并没有告诉我萨玛是谁,然而我在他深邃忧伤的眼睛里还是看到了答案,犹如每一部西部片中描述的那样,巴腾和萨玛曾经在图勒漠草原上放羊。巴腾常常为萨玛牵骆驼,或者,他们干脆就前后搂抱着一起坐在格拉的背脊上,他们握着一把鞭子,细长的鞭身挥舞在空中发出风儿流动的呜呜声。萨玛让巴腾的回忆充满了忧伤,我便断定萨玛是巴腾的女人,可是现在我看到的,是巴腾独自一人在图勒漠上生活着,没有了萨玛。

  萨玛到哪里去了?我竟然不敢问巴腾,我骑在格拉背上无言,巴腾牵着格拉同样无言,只有格拉的四只蹄子踩在沙化的草地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还有羊群零零落落的叫唤声。

  我用我的摄象机拍下了巴腾骑在骆驼上的身影,还有那白色蒙古包前灰茫茫的天色下巴腾伫立于羊群中的落寞,巴腾坐在蒙古包里捧着呼呼尔,闻嗅着那只刻着奔马飞龙的琥珀色的瓶子里奇怪的香料时几乎有一丝贪婪的样子……我在图勒漠呆了五天,第三天的时候巴腾在我眼里已经没有了第一天所见时的那种遥远和神秘,我穿着萨玛的长袍陪巴腾一起去放羊,我学会了拜碎砖茶熬煮出褐色的茶汁,然后去掉茶叶再倒入鲜奶煮出香气四溢的奶茶,我会在清晨到来的时候煮好奶茶泡上炒米和盐等着巴腾回来,我象一个地道的蒙族女人一样做着她们常常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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