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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书籍名:《沉钟》    作者:陈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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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班学生鸭子似的噼哩啪哧地投入水中。正是在已经成为过去的今天,领袖以他那样的高龄饶有兴致地游了长江,冯立斌老师才带领着男女学生到芳沟水库游泳纪念这个不老的日子。芳沟水库的北沿是劈开的灰白色的泥帮,小村曾经从南面请来师傅帮助烧制漏水的陶器。学生们把衣服脱在灰白色的泥地上,红宝书在衣服上放好,阳光下红色的封皮一闪一闪地放射夺目的光彩。战事就起在这里。冯立斌老师的一班学生并不会游泳,他们只是在浅水里胡乱扑腾了一阵就上岸了。冯立斌老师正独自远远地躲到菖蒲深处更换自己的湿裤衩,忽然听见外面打起来了。跑出来看时两个小姑娘扭在一起,把她们拉开一看,一个的脸上已经流出血来了,正是故去的夏四海的女儿秀,另一个便是冯玉的女儿二兰。浑身水淋淋的上岸以后,二兰说秀把头发上的水甩到了她的红宝书上,秀不承认,二兰就走到秀的衣服跟前甩头发,水星乱飞把秀的红宝书封皮弄湿。为了保卫自己的红宝书,秀扑上去揪二兰湿漉漉的头发,二兰就用指甲抓秀的脸,要让秀的脸从此落下难看的疤痕。

  小村的血战就此开始了。战争的初期一点儿也不像两派的武斗,只像很予常的两个女人的吵骂。冯桂珍和细腰建香各自运用自己的优势臭骂对方,冯桂珍出语凌厉常能令敌手没有喘息之机,细腰建香慢条斯理故意拖长声调放慢节奏让所有的脏字眼一字不虚声声入耳。后来小道士冯立吉说了一声:“骂得真巧!”

  很显然他是赞扬细腰建香的骂人艺术不愠不火更容易激人生气。小道士冯立吉是何永信一派保冯玉的。冯桂珍暂时还没有随派,但冯环一派已经看出了对方要打派仗的意图,程学胜就喊了一声:“要文斗不要武斗!”

  其实谁也没有武斗嘛,这一喊倒好像把大家提醒了,那一面何永信便喊一声。

  “文攻武卫!”

  真正的两派武斗这才开始了。场面很混乱。有时候谁都分不清战场的中心在哪里。满街筒子的人都在喊,都在跑,潮水似的呼地拥进大北胡同,又呼地向西推过去。有一只鞋啪地砸在冯树尊的后窗上,冯树尊从后窗上探了探花白的脑袋又缩回去。有一阵子好多人扭斗在水井周围,忽然扑通响了一声却不是人落在水井是一块当作武器的石头。一件女人的汗衫被撕落在地上乱踩,好多人很想找到光裸的身体却没有找到。有人尖声惊呼:“打断腿了!”瘸腿的冯环躺在地上,跟前有一摊鲜血,他勇敢地大叫:“是早断的!”

  冯桂珍披头散发扑上去救助,一块石头擦着她的面部飞过,顿时血流如注,但是她没有昏倒,顽强地挺着不屈的头颅。血战继续进行,逐渐推向白热化阶段,有人一边战斗一边高呼口号,保卫的目标已经不是冯玉冯振东或者姓胡的书记,一下子提升到本时代最高的限度,把自己投身的战斗渲染为一场圣战,誓死决战的斗志膨胀成一脸血红。这时候有人忽然高喊一声:“程学智的儿子摔死了!”

  乱跑乱嚷的人群这才平定下来。战斗双方虽然誓死血战,但并不希望真的打出人命。是谁摔死了程学智的儿子还不清楚,寻找喊话的人却也不知道是谁。好多人听声音认定是被打倒的党支部书记冯振东的儿子冯子明,但冯子明并不在武斗现场。事后多年要查明止住那场武斗的叫喊究竟来自哪里,终究没有结果。冯子明说那一天他并不在村里,他在芳沟水库里游泳,一个猛子扎到库底,还被库底的石头擦破了额头,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永久不灭的伤疤。

  小村唯一的一场两派武斗由两个孩子引起又被一个孩子的摔死止住了。摔死孩子的凶手不属于针锋相对的任何一派,而是他自己的亲爹程学智。程学智是小村唯一没有参加任何派别的人,是个“逍遥派”。他一直担任小村的主管会计,会用毛笔写字张贴出社员工分榜,却没用毛笔写过一张批判的大字报。他每天吹着口哨走路,听口哨就知道程学智走到了哪里。他饭量很大力气也很大,愿意用一只手握住孩子的小脚托举,或者把孩子头朝下倒提着玩耍。他的女儿就这样长到了八岁,养成了男孩子一样好动爱闹的性格。武斗的下午程学智在院子里托举他的儿子,托着两只小脚把儿子高高地抛向空中,再用巨大的手掌接住。他专心地听儿子欢快的脆笑,尽力不让街上的喊叫分散他的精力。大约就在街上有人高呼口号把战斗的目的提高到极限的时候,他终于注意力分散一失手没有接住高高地抛向空中的儿子,两岁半的儿子摔在石砌的院子里鼻口流血而死。

  街上的战斗留下了带血的石块和掉了底的布鞋结束了。老村长冯树尊腋下夹着一把三齿抓钩出来最后收拾战争的残局。他出门时抓钩柄夹在腋下,走上大街以后把抓钩当成拐杖拄着,小心地躲开乱扔的石头。他双腿打颤目标却很准确一刻也没有动摇。他径直走过大街,一直走到二奶奶的门口坐下来。他在这里坐着等二奶奶的孙子程学胜,准备着那小子无论从家里出来还是从外面回家,他都用抓钩在那张大厚眼皮拉耷的脸上再添三个窟窿凑起个整数。这是一场激烈战斗的没精打采的尾声了。小村的大人全都亲身经历了战斗的高潮,对这种疲软的尾声连观看的兴趣也没有了,围观的只有少数孩子。冯树尊在二奶奶的门口坐着背倚门框,像他春秋两季倚着墙根坐着晒太阳一样,他闭上了眼睛,抓钩柄夹在腋下,抓钩齿在腿前朝上刺着。里面有人走出来,冯树尊没有惊动,听脚步他就断定来者是个老人。

  冯树尊的判断一点儿不错,出来的正是二奶奶。老太太耳聪目明,在花撑子上绣花不戴眼镜,再小的网扣她也不会数错,针针都扎在正确的地方。除了在日本鬼子的问题上她稍有糊涂,所有日常事务从未出现裁决错误。从门外孩子们的吵吵嚷嚷中她断定临门的危险与孙子有关,她按下毛毛躁躁的孙子自己出门探察,一看冯树尊拉的架式忍不住笑了,她笑着说:“兄弟你拿着抓钩给嫂子看门哪。”

  冯树尊嘴皮动一动忍住了不笑,鼻子里哼一声。

  二奶奶又说:“夜里怕凉,兄弟该多穿点衣裳。”

  冯树尊鼻子里又哼一哼,表示不用。

  二奶奶正话反说:“不明不白,嫂子积了什么功德?”

  冯树尊一时不解二奶奶的话意,无语答对。

  二奶奶故作糊涂:“炕上剪子地里镰刀,镢头刨地锄头锄草,三齿抓钩好干什么?”

  冯树尊这才对答一句:“一抓三个窟窿,七加三等于十。”

  二奶奶一拍巴掌笑了:“哎哟兄弟,你的帐盘还是这么好。”

  于是她在门里边找个蒲团坐下(平日里她就是坐着蒲团绣花),滔滔不绝跟冯树尊回忆往事。她说她嫁到小村里来的时候冯树尊是八个轿夫中的一个,娘家到小村路远,坐在轿帘后面她也听见一个轿夫盘算换肩,过河过桥上坡下坡折算抵偿从未出错,那个聪明的轿夫就是冯树尊。她还说冯树尊那时候穿黑布对襟夹袄,里面衬着白小褂,要是穿上长袍马褂就成了新女婿,不是杠子压在肩上抬人家而是坐在轿里让人抬啦。二奶奶口齿清晰出语常有四六对句,上一句说了“三更天猫叫”,下二句往往有“大正月狗咬”对应,说了“吃着锅里望着盆里”必有“吃着干的藏着湿的”相联。二奶奶把叙旧当成了语言艺术的展览,冯树尊被二奶奶的语言魅力所折服,嘴巴慢慢地张开却不说话,形成了在墙根坐着晒太阳时经常呈现的一个圆圆的黑洞,二奶奶乘机问他:“树有根水有源,抓钩抓人为什么?”

  冯树尊这才道明原因:“冯环的腿又打断啦。”

  程学胜的喊声从院子里传到门口:“是红司派打的。”

  二奶奶往冯树尊的肩上拍一巴掌说:“咱都是八八派嘛。”

  冯树尊老脸一红呵呵地笑了,不好意思地解释他拿着抓钩来找程学胜的原因:“我一听冯环断了腿,拿着抓钩就来啦。”

  剑拔弩张的战斗气氛彻底破散。靠了独具魅力的语言艺术,二奶奶化干戈为玉帛,保证了孙子头上的窟窿仍然是原来的七个。二奶奶颇为得意,遂继续发展,把她的语言艺术推向极致,发展为风靡一时的语言风尚,成为战争年代的口令一类的东西,有时候就是语言通行证。

  最初的兴起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七月的一个薄云遮日的下午,二奶奶正在树荫下绣花。她知道天上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人了,仍然不把挂了网扣的花撑子挪离树下,因为喜欢树荫里凉爽。这时候东村邮局送信的小严骑着车子进了村口,二奶奶一抬头看见了绿色的邮差,就脱口喊一声:“抓革命!”

  送信的小严还在车子上骑着呢,顺口应了一声:“促生产!”喊过以后就骑着车子从二奶奶的花撑子旁边驶过,径直往东书房送信和报纸了,谁也没有格外留意过什么。第二天的下午天上的太阳如好天的日子里一样热辣辣地晒人,送信的小严骑着车子进村时满头大汗,树荫下绣花的二奶奶抬头看了及喊一声:“天上的太阳红遭遇!”

  小严没有应声,径自骑着车子走。走到二奶奶跟前时二奶奶照样再喊一声,小严热得正烦仍然没有反应,二奶奶就站起来把小严拦住了,说:“官儿不大架子不小,哑巴啦?”

  小严被二奶奶拦住却不知道为什么。头一天他用“促生产”应对二奶奶的“抓革命”实在出于无意,长久以来大家都是这样联起来喊叫的,那时候他听了二奶奶的上句便接上了下句,感觉中正如自己一口喊了完整的对联一样。二奶奶今天喊出的一句并没有固定的下联,他没有想到二奶奶是用诗一样的句子跟他打招呼呢,愁人的是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应答。二奶奶就告诉他:“地上的红旗哗啦啦嘛。”送信的小严满头大汗重说了一遍,二奶奶才爽朗地笑着放他通行。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此后送信的小严一进村子二奶奶就大喊一声“天上的太阳红通通”,小严骑着车子应一声“地上的红旗哗啦啦”,车轮滚滚驶向前去。二奶奶并不墨守成规重复自己,短时间内就有创新,小严一时对应不上,二奶奶就将下联教他,一对一答,兴致盎然:

  此事很快就被小村新的头领冯玉知道了。冯玉把机器交给冯振平去开,自己当上了小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县里的两派斗争结果是八八派胜利红司派失败,红司派保的胡章远逃黑龙江省的漠河地区被八八派的红卫兵抓回,八八派保的武装部政委主持全县大政。小村的两派未受县里的影响,到了需要一个革命委员会主任主持村政的时候,被何永信笔下错误写到墙上的冯玉的名字叫得最响,势力大的何永信一派果真把冯玉当成了他们死心塌地要保的领袖。冯玉一上台就暴露出明显的对嘴头子功夫的重视。他喜欢开会讲话,有类似于二奶奶的语言倾向,成骈偶形式的联句有一些来自报刊。知道了二奶奶与邮差小严村口对答的事情以后,冯玉立刻发现了一种有可能发展为语言潮流的萌芽。一个有露水的早晨他骑自行车去东村,敲开了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门,把二奶奶和邮差小严的村口对答汇报给睡眼惺忪的主任,主任洗完脸决定把此举全面推广,这就是“语言革命化”。

  事情的发展始料未及。二奶奶因小严不对“天上的太阳红通通”的下句拦住了邮差不让通行,她只是要年轻人学会尊重老人,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别人会真的发展成为语言通行证。等到这种见面对喊的方式被命名为“语言革命化”在整个三河县推开以后,二奶奶索性又推进一步,汪洋恣肆,创造出好多谁也对不上的联句,把冒冒失失走进小村的人一律挡在村口,前进不得。大家都背熟了常见的套路,比如“东风浩荡红旗飘,满街都贴大字报”,“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革命路上大步跑”,比如“红太阳照得暖洋洋,红司令美得笑嘻嘻”,“祖国山河红烂漫,革命人民全无敌”等等。但是遇上二奶奶新创造的联句,惯用的对句就完全用不上了。她有自然现象的表达:“天上下雨地下湿”,你就想不出合适的下句对应。她有时候用俗语表达革命的意思:“小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你必须用“红卫兵闹革命越闹越红火”相对才行。有一回她还说了一个散句“有一年天上过了一片蚂蚱真够多了”,她最终没有透露对句便成了永远的秘密,谁都说不准过了一片蚂蚱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二奶奶独出机杼的创作难倒了好多自恃聪明的革命群众,只有送信的小严能够在二奶奶的关隘畅通无阻,大家不相信邮差会有格外机灵的脑瓜,一心断定他是得了二奶奶的秘密真传。正在众人为二奶奶的口头创作惊讶困感不知所措的时候,二奶奶又创造了新的奇迹:她用五谷杂粮作材料升了一个红太阳。

  说实话二奶奶并没有一鸣惊人的野心,她新奇的创造只是基于生命个体的独特本能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她一点儿也不需要殚精竭虑,她要是知道她的创造会在整个三河县引起那么大的震动害效仿者东施捧心弄巧成拙,她才不干呢,尽管她也喜欢风风光光的荣耀,可是她并不想把自己的荣耀建立在人家的为难上。二奶奶用五谷杂粮作材料升了一个红太阳真的没有需要挖空心思去想,看到人家用颜色画用彩纸剪在大街上在家里升起了一颗颗红太阳,她连想也没有想,捧起饭碗吃饭的时候就完成了用五谷杂粮升红太阳的腹稿。她没有海上航行的经验每天只看见太阳从乌悠山的后面升起来,她就不做蓝色的大海,却用绿豆粘了一座山峰,山峰有交错的犬牙状起伏,很像一把横躺的大锯。她在山峰的尖上用红小豆粘出一个红红的太阳球,太阳的光芒也用红小豆做成,一粒粒红小豆整齐排列就是光的线条。她把苞米粒在碓臼里捣碎掺了谷子做人的面部,阴影用豇豆表示。为了与红小豆的太阳区别她挑选最红的高粱粘成军帽上的红星,领章也用同样的高粱。做山峰已经用过绿豆,她找不出可以做军装的别样粮食只好还用绿豆,隔三差五她把绿豆的芽脐朝外表示衣服的褶皱,看上去比山峰的绿色更有层次。她知道粮食的材料更有重量她就不用纸张,五谷杂粮全部用浆糊粘在一块布上。二奶奶的红太阳挂上屋子正中的墙壁以后,五谷的芳香竟目绕梁,布匹的温馨透过五谷的覆盖绵绵不绝散发出来。二奶奶不知道她的艺术创造正好植根于生存的基本需要,她只是忠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望和感激。

  二奶奶为小村赢得了从未有过的荣耀。她用五谷杂粮作材料升起红太阳的消息一经传出,小村就被参观的人群挤满了。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上放了三口大缸,村西头一口,村东头一口,再一口就放在村子中间的水井旁边,三个健壮美丽的姑娘专门烧好开水倒进大缸里,让参观的革命群众用预备在大缸旁边的瓷碗喝水。三个姑娘正是成长起来的月月、秋枝和大翠。前来参观的人在二奶奶的红太阳面前获得的印象与另一个印象同样深刻:挑水的三个姑娘是老店的三枝花。

  二奶奶用炒好的葵花子招待参观的人。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从事炒葵花子的劳动。她在灶里引燃地瓜蔓花生蔓粉碎的猪饲料,锅里铺了报纸,葵花子倒在报纸上炒。灶里绝无火苗,需要用心观察才能看见隐隐的热色映着锅肚。二奶奶不停地用手指划拉着翻弄着葵花子怕炒糊了皮,实际上葵花子炒熟以后连铺的报纸也没有烤焦,只是颜色微微发点黄罢了。白天一到二奶奶身前挎了盛满葵花子的笸箩站在家门口,用她本人发明的方式盘查参观的人是否系革命群众,所出联句大都不离葵花,参观的人大都能够对答如流顺利过关。她极少使用“天上下雨地下湿”之类难句,她怕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让参观的人到处传扬“那个老太婆真难对付”。只有一回例外,有个老头鼻子底下留着一撮仁丹胡子,她张口说:“胡子不是胡子八格牙鲁!”

  老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对答的句子,二奶奶就始终没有让他进屋,例行的一人一把的葵花子也没有给他。

  在呼呼隆隆的大参观的日子里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和程学胜结成了短暂的联合,以二奶奶为中心,冯玉占了纽带一头程学胜握了另一头。冯玉在机器房的院子里向参观的人作概括介绍,参观的人流通过了二奶奶的关口,再听程学胜讲解具体做法。二奶奶考虑到孙子正在成长时期需要风光和锻炼,就把最光荣的位置让给了他。程学胜天气尚热却戴了一顶东村的裁缝做的黄军帽,前头别了一枚特大号的领袖像章,有时候把大厚的眼皮拉耷着,有一种十分傲慢的神气露出来,好像用五谷杂粮升了一个红太阳的真是他本人似的。二奶奶对孙子的这个作风极其看不惯,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

  潮乎乎的下小雨的下午二奶奶收起了身旁的葵花子笸萝,准备送走最后一批参观的同志。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急匆匆走进往常绝少踏进的二奶奶家门,叫二奶奶接受新的任务。二奶奶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连问话的声音都颤抖了。冯玉简单地把新的任务告诉他:“跳舞。”

  二奶奶不明白快要秋收了为什么还要跳舞,冯玉庄重地说:“准备迎芒果。”

  目的很快就明确了。原来非洲的总统送给我们的领袖一筐子芒果,领袖舍不得自己吃掉让给了全国人民,两天后芒果就送到中流河边。冯玉要挑四个老太太跳“忠”字舞迎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二奶奶。二奶奶还在犹豫,程学胜一下子摘下自己珍爱的黄军帽扣到了奶奶头上,说跳舞时他把帽子借给奶奶,二奶奶满心激动地答应了。冯玉找的另外三个老太太是他本人的母亲,嘴里只有一根牙齿,还有冯子明的奶奶也就是蛋儿的老婆。程学胜听说奶奶要跟蛋儿的老婆共舞,顿生不满之意,大厚眼皮又拉耷下来,但是黄军帽已经戴在奶奶的头上了,也不好立即摘下。冯玉找的另一个老太太就是老贫农红眼冯五的妈。冯玉万没想到冯五妈会不干,老太太把眼睛一闭,说:“我光会跳六不会跳五!”

  冯玉嘻嘻笑着说:“你把大儿都跳出来啦!”

  冯五妈眼睛倏地一睁又闭上,说:“那是和男人疯!”

  冯玉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他为跳舞的人选不够而愁闷。他想到了海洲姥娘,自己又把自己的主意否定了。海洲姥娘眼瞎倒是无碍,她的男人当过汉奸,她就没有资格跳这种舞蹈了。而且她的脚也不合适,又反又大。无可奈何的时候仍然是母亲指点迷津帮助了冯玉,母亲说有一个跳舞的好手你忘啦?冯玉小孩子似的望着母亲,请母亲把名字说出来,母亲一根牙齿整个的一露,说:“月月妈。”

  冯玉一听连连摇头。月月妈他曾想到过,但是显然不够老,头发还没有白呢。母亲把脚一跺,说:“你又来笨啦,不会用粉子染染?”

  冯玉这才茅塞顿开,愁云尽扫,兴冲冲地去村子东头找月月妈。

  月月妈在家里教月月绣花。冯玉先看见了月月在花撑子上舞动的手,然后才看见了一双老手在旁边指点。中流河两岸的女人大都会一种比在布上绣花略显粗放却更需要心机的女红,就是网扣绣花。布上绣花只需要用心依照花样刺绣就行,网扣绣花却需要计算扣数。布上绣花以色彩艳丽和针线精致取胜,网扣绣花只一种白色靠的是本色典雅。布上绣花是浓妆娇扮的艳妇,网扣绣花才是天生丽质的姑娘。冯玉看见月月的双手在网扣上弹跳舞动,手背上的梅花坑时隐时现,把到这里来的目的都忘了。月月按照街坊辈亲热地叫他大爷爷,问大爷爷来有什么事,冯玉诚心诚意地回答:“我来看你绣花。”

  他真的忘记了叫月月妈跳舞的事情。他的一双眼睛只在月月的手上盯着,偶尔看一眼月月的脸,月月低头俯身的样子好像是在害羞。其实月月没有觉得害羞只是有些紧张,或者竟是高兴。她斜着眼睛看网扣努力不做出错误,母亲在旁边代她表示谦虚:“她还才学呢。”

  月月立刻不高兴了,说:“才学也比你强。”她接下去双手快速舞动,一针都没有做错。

  冯玉被闪亮的银针长长的白线扎扯得眼花缭乱,脸颊上的疤痕灼灼发红,额头上冒出汗来。一回头看见月月的哥哥何永信站在他的身后沉默地看他,他才记起了重大的使命,向何永信解释说:“我来叫你妈跳舞。”

  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临时拓宽了。中间原有的旧道是坚硬的路面让给各村选出的人跳舞,大量的欢迎人群站在由耕地新辟的路基上。各村的跳舞队差不多都淘汰了年轻姑娘选用了老太太,论头发白的程度还是老店村的四位老太太为最。二奶奶为了凭白发取胜最终拒绝了孙子主动提供的黄军帽,用红头绳束了白发出场,腰中系了红绸,脚上穿小号解放鞋前头塞了棉花。冯玉妈蛋儿老婆月月妈也同样装束。能够与老店的跳舞队抗衡的只有东村的一支,他们用的是白胡子老头打腰鼓。老头们不能腾跃转身抽空子从胯间击鼓了,他们就拚命地跺脚,不时把鼓槌插到腰间的绸带上用拳头捶打鼓面,声音闷闷的像蒙鼓的牛皮碎了一面,但是显得热情更高,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拼命气息。

  下起了绵绵的秋雨。由耕地辟出的新路被千万人的脚踏成了一片沼泽,旧路上跳舞的人脚上粘了泥沙节奏明显地缓慢下来。忽然重新掀起了欢腾的浪潮,拉芒果的解放牌大汽车缓缓驶来。跳舞的人和呼口号的人都伸长脖子去看芒果,恍惚看见驾驶室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器皿。转而玻璃器皿捧在一个人的手上在汽车的前头慢慢地走过来,大家这才看清了芒果,那原来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果实,黄澄澄的像一个熟透了的葫芦梨。跳舞的人更加兴高采烈,满脸流水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月月妈的头发被雨水越洗越黑,染发的刷墙白粉淌到脸上把一张胖脸弄得混浊不堪。有个小孩高高地喊了一声:“假的!”

  众人大惊,不知道孩子揭穿了什么真相。只有月月妈知道是她的头发被人看出了弄虚作假,心中一阵慌乱脚下失去了法度,前头塞了棉花的解放鞋霎时变得空空荡荡如同大船,她尖尖的小脚无法驾驭,便崴了脚脖子,一腚墩倒了。

  月月妈在秋收秋种最忙的日子里躺在炕上将养伤脚。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已经成为小村真正的首领手握了予夺大权,他让月月一个秋天不下地干活专门在家里侍候崴了脚脖子的母亲,让大队会计程学智每天给她记一个整劳力的工分。母亲的脚消肿很慢,月月的手有足够的时间生出更加美丽的梅花坑让主任痴看。月月仍然绣花,完全拒绝了母亲的指点,亮亮的银针牵引着白线洞穿一扣扣网眼准确无误,好像温习旧课一样。月月妈脚伤渐好,革命委员会主任探视得更加频繁殷勤。月月妈完全洞悉了主任的焦虑和关注,不是在首领探视伤脚的日子,是在主任专心地看女儿舞动双手绣花的那一刻,月月妈凭的不是风月场上的经验,是敏感的女人终老不泯的直觉。

  倒退二十年月月妈曾经将一个畏懦的男人培养成勇敢的战士,有点像李淑芝将冯玉由孩子哺育成大人,其实她是真的把一个男人送上了血肉横飞的战场。那一天老村长冯树尊把新婚的儿子扶上大骡子披红挂花而去,热烈跟从的汉子中间就有头天夜里躺在月月妈炕上的人,他是个子很大的程宝瑞。那时候程宝瑞还在犹豫,正犯着老村长担心的“一入洞房就拔不动腿”的类似病症。月月妈拽拽他的袄袖捏捏他的指头,伏到他的耳边说了声“我等你”,程宝瑞就义无反顾跟上参军的队伍走了,胸膛上缀满月月妈和其他女人扯碎衣衫系上的花束。不久以后道口阻击战打响,出民夫参加担架队的村人在堑壕里见到了英勇作战的程宝瑞。程宝瑞的耳朵已经被国民党的大炮震聋,乡亲热切地喊他跟他说话,他一点儿也没有听见。程宝瑞英雄的气概无畏的状貌差一点使乡亲发生了怀疑,以为眼前的战士大约不是那个在村里低着头走路的男人。大战后程宝瑞戴着荣誉勋章还乡,见人就微微发笑,不是骄傲自满而是听不见人家说话,总以为人家见了面肯定在问候他,他便用笑容作答。月月妈实践诺言不断旧情,尽管程宝瑞已经听不见她多情的调笑放荡的话语,但是她喜欢经历过战火硝烟的战士体魄。直到发现自己的丈夫用怀疑的目光看她了,月月妈才察觉到一种危险在暗暗地生长。她当机立断,劝说自己的妹妹嫁给了程宝瑞。妹妹是抗战烈士的妻子,原本已经矢志不改嫁,要为血沃大地的民族英雄守节了,却半途而废作了姐姐的替身。

  月月妈打错了算盘。她以为程宝瑞有了新人自会忘掉旧情,没有想到割不断情缘的是她自己。一双新的臂弯挽住了程宝瑞不来找她,却没有相应的臂膀捆住她不去找程宝瑞。程宝瑞会自己执了剃刀后面对了大镜子前面照了小镜子剃头,月月妈敢冒着危险把他的剃刀夺下,将一颗只剃了一半的阴阳头抱在怀里爱抚。苞米花悄悄飘落花粉的夜晚月月妈送一刻欢愉之后的程宝瑞出门,被躺在门口的一个人绊得摔了一交。躺在门口的人用少了一根食指的手握了杀羊的尖刀,一声不吭地死了。刚烈的汉子忍受了被敲掉一根手指的酷刑打了铜锣游街的凌辱,却在妻子与人偷欢浪声荡笑的时刻气血攻心一命归阴,没有来得及捅出惩处敌人的刀子。作为自我惩治,月月妈坚决断绝了与程宝瑞的来往,为自己的男人何常荣安心守寡,抚养一儿一女健康成长。一年中她只有一天到妹妹家里去走动,那就是正月十五过后姐妹们互相探访的日子。第一次例行的探访月月妈就发现程宝瑞的身体不行了,他患了比小工把头程宝河的弟弟程宝岩还要严重的哮喘病。他蹲着咳嗽,用笤帚苗通开烟袋杆子中间的眼儿,像拿了铁丝探条在枪管里来回运动着擦枪。他把笤帚苗上芝麻膏似的烟袋油在鞋底踩着擦掉,含了烟嘴鼓气,脸憋得通红。他把痰吐到一只茶缸里自己去猪圈口上洗涮倒掉,回过身来朝着月月妈微微发笑。月月妈看见茶缸上有斑驳的字母,猜想着那茶缸大约是缴获的美国造战利品。月月妈悲从中来,又有些高兴,与程宝瑞彻底断绝情分有了坚强的保证:月月妈的决心可能会靠不住,另一种因素将起决定的作用,那就是厌弃。

  月月妈心如止水,可是她容得下年轻人心上的波澜。她的伤脚稍稍能动她就慢慢地走到大门外边,让前来探视她的伤脚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能够从容不迫地观看月月手上的梅花坑若隐若现。她不用格外费心谛听,屋里的所有响动都会将鲜活的情景在她的眼前呈现,像她自己清晰的回忆一样。哪怕是极其微细的声响,也会准确地告诉她事情进展到了哪一个阶段,绝不会出现判断上的失误。有一种响动不是靠耳朵捕捉的,心上的震撼使她几乎不能安坐,她差一点就要扭动着双脚冲进去制止。但是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冲动,母亲的责任让位于生命自身勃发的活力。她相信外人的阻拦和监督无论力量怎样强大终归无用,最后的解决还要靠自身的觉悟,那就是厌倦和弃置,那是一种心上的蛛网,完成那个网络构筑的不是爬行的动物而是看不见走动的岁月。

  月月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开始迷恋程美玉的服饰和发型。嫁到了东面靠乌悠山脚的一个小村的程美玉隔段时间就回村探望她的哥哥程宝岩,她的弟弟程宝喜身体壮健无需牵挂,她牵肠挂肚的只是患哮喘病的二哥。二哥总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坐着等她,为她送行也送到大石头旁边站住不动,看着她扭扭摇摇的背影程宝岩忍不住喘息着感叹:“咳,脚太小了。”

  程美玉穿花衣服,梳蜻蜓翅子样的发式。她的衣服是早年存留下来的洋布花色,蓝底白花,或者就是白底蓝花。令月月着迷的正在这里。你盯着白色看久了,以为是蓝色的底子印了白花;眨一下眼睛再盯着蓝色看一会儿,却原来是蓝花印在白布上。你不留心以为程美玉今天穿了蓝底白花的衣服,明天穿了白底蓝花的衣服露面,却恰恰上了一个颜色造成的大当:人家只是一件衣服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呢。程美玉的发髻肯定也被程学胜那样的红卫兵一剪刀剪掉了,她却非常巧妙地发嘎了一种独特的发式,避免了大家全都散乱地披在脑后的千篇一律。她很好地利用了大大小小的发卡,大发卡保持两耳以上那部分头发壁立如削,小发卡在脑后别出精致的翘楚。从两侧看好像蜻蜓敛翼停在草茎上,从后头看蜻蜓正展翅戏水,大发卡的黑光与头发的黑色辉映造成一种迷离恍惚的效果,叫你说不准蜻蜓是要离开水面起飞还是要乘势再点水花。程美玉要了小道士冯立吉的小女儿作自己的孩子以后,回村时就不再从村子东头进村,而是绕个道从村子西头通过,她怕从村东进来路过大北胡同口上的小道士冯立吉家门,小道士冯立吉要看自己的孩子,她可不愿意自己精心抚养的孩子被人家勾弄回去。她嫁的男人是一部劳动的机器,粗憨的样子常常令她想念留分头吹口琴的王琪,可是她严守妇道,爱好打扮作风却已经绝对正派,正是为了给孩子做出个贞洁的榜样。孩子的名字她也用心起过,只一个单字:淑。

  月月迷恋程美玉的服饰和发型,滋长出一种男人一样的追慕和执着。她家住村子东头原本可以在程美玉回村时乘机观看,程美玉为避开小道士冯立吉绕道西行给月月增添了捕捉的困难。她估量着时间到村子西头路口上去等待却一次也没有遇上,程美玉回村根本没有时间上的规律,她是随心所欲想起来就走。月月很清楚程美玉的服饰绝对无法模仿,那样的棉布花色早已经绝迹不存了。那种蜻蜓翅子样的发型她是可以做的,她也有程美玉一样浓黑的头发。她买了一大把大大小小的发卡对着镜子操作,眼看着两耳以上壁立如削似乎成功了,转过身去用手中的镜子照背后大镜子里自己的后头,蜻蜓翅子没有翘起来倒拖了一条乌鸦的尾巴。她自己弄不好却很骄傲,知道程美玉已经离开小村回乌悠山下的那个村子了,她才到程宝岩的家里去学习。一进门正遇见程美玉提了包袱往外走,她很高兴又很生气,弄不清自己在哪个环节上把程美玉的消息搞错了,她装着吃惊的样子说:“真气人我以为大姑姑走了呢。”

  她第一次这样靠近了打量程美玉的发型,她这才发现,程美玉梳蜻蜓翅子样的发型,是因为程美玉长了弯弯的好像描画的眉毛;她弄不好自己的发型,问题不在头发上,而是眉毛的式样不对。月月这才又气又恼地丢开了多日来的迷恋。

  程宝岩咳嗽着送妹妹出门,在门口的大石头旁停下来目送妹妹带着养女淑往西走,喘息着感叹:“咳,脚太小了。”

  这时候两个外地人与程美玉擦身而过,向程宝岩打听革命委员会主任住在哪里,月月自告奋勇带他们去找冯玉。两个外地人骑没有货座的自行车,像一个人穿了短衣不穿裤子。外地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跟村人说话,他们两个交谈则用奇怪的大家谁也不懂的语言。看没有货座的自行车大家就知道又来了“调查情况的”。两个外地人离开小村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开:他们来自上海,来调查当年的妇女主任程美玉。留分头的王琪当了一所大学的校长,交代了他在程美玉的炕上为一个人吹口琴的罪行。两个外地人从村子东头出村,去乌悠山脚下的那个村子调查情况,程宝岩一下子犯了哮喘病,他担心妹妹经受不住此番打击。程宝岩倚着棉被半卧半坐着拚命喘气,稍一入睡便说胡话,呼叫惨死的大哥,埋怨吹口琴的王琪。用感激的语气喃喃絮叨德明的名字。他的瘦小的老婆李华芬用湿毛巾敷在他的脑瓜上让他清醒,用麦管草和着罂粟花烧水给他喝了通气,十分后悔将小工把头绑着弓弦躺在河滩上解不开绳子的事情讲给了丈夫听。

  村子东头的饲养屋里积了一屋子牲口的喘息。和尚德明从乌悠山庙里回村以后一直饲养牲畜。他先是在中流河滩上牧羊,用柳条编成精致的小笼嘴给羊戴上人的约束,然后来饲养屋工作,把驴骡牛马牢牢地拴在槽头。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被村人遗忘了。他把驴和牛吃草的声音当成虔诚的诵经,骡子和马不耐烦的刨槽就是敲打木鱼沉重的撞钟。他的手掌因搅拌草料而生起老茧,与牲口耳鬓厮磨牛马的气息深深地浸染了他的呼吸,他已经忘记了人的气味具有什么样的品质,自知很难适应与人为伍了。他荒疏了手执剃刀每天梳头般的刮削头皮,任头上生出丑陋的毛发,觉得头部奇痒难耐时才剃度一次,常常会将头皮割出血淋淋的口子,远远不及程宝喜的光头明亮无疵了。但是他没有什么失望和沮丧,嚣攘人世离他无比遥远,他的心浮游在无迹可寻的时空里,感伤的鸟儿没有飞临的羽翼。他十分喜爱一头年轻的黑公牛,用剪刀在牛肚子上剪出清晰的“德明”两字,引得牵牲口的小道士冯立吉龇着牙嘲笑,抖动着脸颊说和尚人畜不分,要德明把字剪到驴的肚子上,再用剃刀把驴头上的毛刮干净。和尚德明不跟冯立吉辩论什么,只是轻蔑地一笑,把黑公牛拴上槽头用心搅拌饲料,久久地抚摸牛肚子上自己的名字。整个小村只有一个人对牛肚子上的“德明”关注思考,他就是酷爱读书的冯子明。

  冯子明在古人的书和今人的书中徜徉,文字的描摹与现实的演进形成极大的距离,他找不到缩短的依据。做坏事的人念诵着最美丽动听的言辞,言辞正好来自书本。他的心在发黄的书页中滞留,他看见自己的心正在变成古书的颜色。辍学的失误和父亲权威的坍塌把他排除在红色浪潮之外,他只剩下爱情的火炉有希望把他的心烧红,可是月月显然没有在意他的爱恋,他硬是点不着火炉的那一半,自己的这一半也渐渐地呈现了熄灭的迹象。他经常走出自己的家门向东,希望在村子东头看见从家里走出来的月月。一次次撞不着邂逅的爱情,他却一直向东,走到与东书房相邻的饲养屋了。黑公牛肚子上的“德明”字样在他的眼前第一次闪过的时候,他的心里好像有一扇窗户被一只手使劲地推了一下,窗户关闭得太紧没有推开,那只手又拿开了。然后他看见和尚德明抚摸公牛肚子上的名字脸上平静如水,他就问:“牛肚子上刻人的名字,是牛是人?”

  和尚德明说:“问得好,三十年后我去母牛肚子里转生一头黑公牛,肚子上刻着‘德明’出世,说我是德明我却是牛,说我是牛我却是德明,你说我是人是牛?”

  冯子明心上的窗户豁然洞开,一道透亮的光柱刷地射入,刹那间光风霁月水流花落,尘垢满面的古人披着古代文字做成的长衫和穿军装戴红星的今人站到了一起,一起对着麦克风大声讲话。他自己腾身跃上万米高空俯瞰身下千古流水,水上漂浮巨大的铁钟,钟里乘坐着他不认识的穿着树叶衣服的女人和留胡子的何寿仁老头还有他的妹妹叶儿和春,最大的妹妹香抓着钟沿漂流。他拍了一下黑公牛的肚子转身就走,和尚德明张口问他:“你去哪儿?”

  他头也不回:“我什么时候来过?”

  和尚德明梳理着牛的肚子:“无去无来,你是哪个?”

  冯子明回头指指公牛和自己中间的空地,连指三指一言不发。和尚德明哈哈大笑。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了。冯子明一举抛开了所有的古书与今书,在最烦闷的时刻到饲养屋里跟和尚德明对话,他在互不搭界的胡言乱语中享受智慧和机锋的愉快,忘记了失去权威的父亲愁眉苦脸的沮丧。他不理睬母亲絮絮叨叨的哀怨,瞅着母亲整齐的白牙想起了牛马嚼料的声音。有时候他来到饲养屋里跟德明一言不发,指天指地看牛摸马比划一阵就完成了交流。他把德明舀进盆里饮牛的水倒回缸里拍着牛的肚子说牛喝了,和尚自己喝碗开水直等到冯子明走后再重新舀水饮牛。革命委员会主任冯玉有一回听到了冯子明与和尚德明的对话以为他们把二奶奶发明的“语言革命化”又推进了一步,要总结经验向上汇报却抓不住要领,便命令他们“休要胡说”。冯子明耳朵识字勤奋读书十多年如今才发现了不着文字的风流,他怎肯轻易放弃千古一空的愉悦。他大田里劳动之余得暇就往德明和尚的饲养屋里钻,身上牲口的气味越来越浓,吃饭的时候叶儿老是用手掌在鼻子底下扇风不愿跟哥哥坐在一起,冯子明问她:“人闻着是牲口味,牲口闻着是人味,你说是什么味?”

  叶儿半天也没有猜出这个谜语。她想坐到母亲一边去,冯子明郑重地告诉她:“妈身上也有牛味。”

  叶儿伏到母亲的身上闻了闻惊乍乍地嚷起来:“妈。是真的呀!”

  父亲不理睬儿女们为人畜的区别而争吵。被打倒的党支部书记游斗缓解以后变得很落寞,郁郁寡欢,有时候还很烦躁。冯子明不得不克制着自己发现了新的心智天地的愉快,在自己的家里尽量假装沉重,免得父亲骂他忤逆不孝好像为父辈的失势幸灾乐祸似的。他因此发现了他与和尚德明的不同:德明能在公牛肚子上剪出自己的名字就因为和尚自幼丧失了父母,他却父母健在使他不能彻底斩断人间情缘,与畜类为伍。他在饲养屋里看牲口吃草,自己却要回家里吃饭,他只能延长在饲养屋里滞留的时间。让那份忘情的侈谈多耗去一些生命的苦难。只有一次他中断了与和尚的交谈,向往着另一个星球上寂寞却很安静的时光,那是海洲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东村供销社采购站收破烂的海洲走到饲养屋门口说:“美国人上了月亮。”

  和尚德明不为所动,依然有条不紊地往牲口槽里添草料,冯子明却被吓坏了,惊人的消息和消息的来源都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海洲偷听了敌台。

  发现了牲口棚里的愉快以来冯子明第一次意乱神迷,没有等到和尚德明拖他上炕就走了——和尚德明用“拖”表示“推”,用邀他同床而眠表示分道扬镳——他害怕“偷听敌台”被当成反革命抓起来,地球以外的世界却施放着更大的力量拖他走进收破烂的海洲家里,关门堵窗,屏住呼吸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另一个星球上的消息。

  收音机里的美国人还在激情洋溢地大吹大擂。他们的阿波罗号宇宙飞船把鹰号登月舱送到了距离月面十四公里的上空。鹰号登月舱的四只脚牢牢地踏上了“静海”一角的月面。指令长阿姆斯特朗慎重地迈开左脚,首先用左脚踏上了月球大地,像“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左派一样行动。这时候正是月球世界的傍晚,但上空却是一片漆黑,太阳在月球西边的天空上像炼钢炉里的火焰一样炽烈地燃烧,但是却照不亮茫茫太空。地球则高悬在浩瀚天穹盼中央,看上去比太阳大得多,像蓝色的半月一样,放射着幽蓝的光芒。阿姆斯特朗和他的伙伴在月面上竖起美国国旗,两个人在月面上跑步,像袋鼠那样双足跳跃。美丽的月面上铺着一层细细的炭粉,人的脚印清晰地留在月球的地面上。第一次在另一个星球上留下了脚印的两个地球人恋恋不舍离开月面,重新坐进鹰号登月舱返回地球,在夏威夷西南方约一千八百公里的太平洋中部海面平安溅落又被打捞起来,由直升飞机送到大黄蜂号航空母舰上,美国总统正在那里迎候他们……

  冯子明比收音机里的美国人还要激动,简直是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浑身的肌肉收紧,脊梁沟嗖嗖地窜凉气,胸口被压抑,手心却冒出汗来。收音机里的美国人停止了流利的汉语播音,放起了陌生的乐曲。乐曲时强时弱,若有若无,仿佛是穿过了太空从天上飘来。乐曲中忽然夹进了咕咕哝哝的说话,一说的是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冯子明把耳朵凑到收音机上用心谛听,海洲微微一笑,说:“是仙女说话。”

  冯子明这才听出,说话的声音来自西间炕上,是海洲姥娘在用另一种语言喃喃述说谁也听不懂的故事。冯子明凝神思索,记起的却是一个不算久远的日子: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二日,农历二月二十七日,他十周岁生日那天,苏联人尤利·加加林走出了地球。另一个日子他也将牢牢地记住:公元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美国人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登上了月球,人类的左脚踏上月球的那一刻是午前十一时五十分,这时候中国人正睡到了半夜正酣还要叫醒孩子起来撒尿免得尿炕。这个日子里中国的土地上看不见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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