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沉钟 > 第5章

第5章

书籍名:《沉钟》    作者:陈占敏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那是一场抹灭了天和地的界线的大雨,宇宙间被黄色的大水灌满,有时候难以分辨究竟是天上的大雨落到了地上。还是地上的大水在向天上倒流。山样的巨石在洪水中翻滚,有时候就在水面漂浮直下,像后来的人们钓鱼时的水漂似的。巨大的树木先是头尾相接鱼贯而下,不知道为了什么又扭结起来互相枕藉,在水上横着码起大垛形成一座树山,直等到一个巨浪打来才轰地一声散开。就在这巨石和大树漂流的空当里夹了一口大钟。钟口朝上像一个黑色帽头漂在水面。直泻不停的雨柱即将落到钟口便突然一横向着旁边射去,像后来的警察射向群众的水枪一样。口儿朝天的大钟熟练地避开巨石的冲撞,刚刚向左一闪躲过了面目狰狞的巨石,又滴溜一转滑向右边让卵形的白色巨石擦身而过,连身上的锈迹都没有擦去。为了漂流得顺畅省力,大钟偎依在一棵大树根部让大树拖带了一会儿,大树盘曲虬结的根须把钟围抱着好像用力缚住一般,大钟不愿意跟着漂流了,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了根须的捆缚脱身出来。接下来大钟就靠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银杏树的树冠上,不是为了让人家拖带,是为了助人一把,身子一晃一晃的,银杏树漂流的速度果然加快了许多,大钟自己却像在开个玩笑,一点儿也看不出用力的样子。那种机灵和敏捷。优柔和风趣,不像是被洪水卷来,倒像是自己满心欢欣地跳进了水里,为了满足人才能够具有的虚荣和奢侈,顽皮和勇敢。其实,大钟的里面倒是真的坐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大钟在水里漂流的从容自在却不是女人的操纵,女人一直昏睡在钟里。女人的衣服干干松松的,直泻而下的雨柱将到钟口便横着射去,淋不到她的身上倒是形成了一道水的帘幕把她遮住了。她的头发稍微湿了一缕,那是大钟靠到银杏树冠上帮助人家前进树叶上的水溅到了她的头上。她盘坐在钟里的下身有一处裤子湿透了,那是从大钟顶部吊钟锤的透眼处灌进了雨水,她就用透湿的地方堵在那里,没有让过多的水灌进来把大钟装满。她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走过了什么样的历程,大钟如何避开了巨石的碰撞确保了安全她一无所知,她只是在昏睡中牢牢地记住一件事情,那就是双臂环围紧紧地抱住大钟里面的钟锤,钟锤像一根竖着的棒槌让女人搂定,无论是在湍流中旋转还是在巨石间回旋都保持着直立的姿态不屈不挠。

  抹灭了天地界线让苍天和厚土浑为一体的大雨不知道究竟下了多久,坐在大钟里漂泊的女人醒来时已是阳光朗照的时候。许久许久。她弄不清楚天上的太阳是不是梦中落在她口中的那一颗。大梦中,她清楚地看见一颗红葡萄似的太阳从天空滴溜溜落下来,拖带着一条血一样的红线。她张大了嘴巴看着红葡萄似的太阳滴溜溜降落,喜欢已经大大地超过了惊奇,莫名的期待比潜在的惶恐来得更加不能自抑。她把自己的嘴巴张得更大。她暗笑自己简直是个馋虫呢。她并不因为自嘲而把嘴巴闭上,她甚至把嘴巴张得失去了嘴的本相,变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就在这时,红葡萄似的太阳带着一种入水似的鸣溅之声,倏地落进了她的口中。她把牙齿一扣想着嗑出葡萄核儿,却又怕把葡萄肉儿咬碎,也许根本就是迫不及待,红葡萄擦着牙齿骨碌落下去了,嗓子眼里被润滑的葡萄皮磨着的那种痒痒的感觉使她心醉。她的肚腹中生起一阵涨涌的烧热,烧热得通体酥软。她的身体变得透明,她知道那是落进肚腹中的太阳照彻了脏腑。她垂了眼睛打量自己,她看见肚腹中那颗红葡萄在急速旋转,围了一圈黄色的光晕。她看见自己的肠胃中有虫子游动,带了毛茸茸的线似的尾巴。她的肺叶一张一合地翕动,带尾巴的虫子借着肺叶翕动的力量游走。红葡萄的旋转越来越慢,黄色的光晕一层层加厚终于把葡萄紧紧地裹住凝固成一团,中间鲜红四围鹅黄,慢慢地伸出一根脉管好像蛾子的触须一般。脉管伸张着探向一个拳头大的器官,拳头大的器官一张一缩向外喷射着血液。女人满心欣喜,怀着一种莫名的希望,她手抚肚腹,想帮助伸张的脉管与拳头大的器官相接,她的手指分明摸到了脉管,可是她感觉不到脉管伸张的蠕动。她很着急。她急促地喘息,肺叶一张一合大幅度地翕动,借着肺叶翕动游走的带尾巴的虫子很快地游过了胃肠间浩瀚的液海,成群结队扑向伸张的脉管。它们一疙瘩一疙瘩地盘结在脉管上,毛茸茸的线似的尾巴成了互相联结的绞索,无论脉管怎样扭动摇摆,也摆脱不掉虫子的纠缠。终于,脉管不再扭动不再摇摆也不再伸张,中间鲜红四围鹅黄的一团慢慢地萎缩,红色变淡黄色变暗,女人急得大喊,呱呱地拍打自己的肚皮,终于把自己打醒了。

  天上的太阳普撒着冰凉冰凉的阳光,浑身透着一种懒洋洋的疲惫劲儿。洪水慢慢地消退,慢条斯理像人用笤帚苗剔牙似的,把留在沙滩上的泡沫一点一点消尽。还没有名字的野兽巨大的身体没有在洪水最大的时候流走,已经停下来不再移动,要等待再一场大雨降临才能继续走向它没有终点的码头。洪水退落以后露出的沙滩白净光洁,坐在沙滩上的女人眼看一只大钟在水中慢慢地沉下。思量着梦境努力要搞清肚腹中落入的太阳究竟是不是天上那颗的时候,水里的大钟一直静静地等着,它要等待着女人作出去留的决定再考虑启程。眼看着女人坐在沙滩上痴呆呆不移不动的样子,它已看出了一种比远徙更为坚定的力量,那就是固守一隅的执着。它没有劝说和怂恿,也没有失望和落寞,利落地在水上翻了一个身,变成一顶扣着的帽头,慢慢地下沉了。它有随着洪流继续远去的机会,可是它被一种比机会更大的力量所吸引,那就是忠诚。它要是知道女人彻底忘记了大钟原本是人的庇护,它也许会滋生比忠诚更具远大意义的反叛力量,可是它被一种人与物之间的阻隔永远地判决了,它注定了只能在野生物漂流的河水里沉落,不能越过物种差异垒成的堤坝到达心智的海岸。事实上,女人不是忘记了大钟曾经给过她生命的庇佑,她原本就不知道她曾经坐进了大钟里面。看着大钟在水面扣着慢慢地下沉,终于完全消失了黑乎乎的踪影,她还以为那是个巨人戴着帽头自沉呢。她没有跳进水里救助,不是由于爱心泯灭亲情淡漠,而是担心缺乏托得起巨人身躯的足够膂力。

  女人稍事歇息,站起身来,背对着停止了消退构成一条固定河流的水脉迈开了崭新土地上的第一步,她忽然发现了沙滩上的一行巨大的足迹。洪水退落时夹带的沙子没有把它湮灭,每一个深深的脚窝里都有误投的小鱼,水大时以为是一处深穴贪迷水深的奥秘,水退后失去了游向大海的机会,就在足迹里苟延残喘,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从第三个脚趾窝里蹦到大拇趾坑里,在水浅水深之间作着慌乱的抉择。这时候女人又看见,巨大的足迹形状并不一致,右脚只有四个趾头缺了拇趾,落入右脚坑里的小鱼便少了选择的机会,显得比较安稳,好像对即将临头的死亡满怀着一种宁静的心境,其实是无奈的坐以待毙。如同不知道自己是坐着大钟来到此地一样,女人的记忆和经验近于空无,她辨不清沙滩上的足迹是没有名字的野兽留下的,还是自己的同类路过了此地。按说自己的同类不该有如此巨大的蹄掌,右脚也不至于有这样的残缺,女人没有伤残的记忆,先天的缺陷她也没有自身的认定。

  女人的分娩大约是在第一枝桃花落尽结成毛茸茸小桃的时候,自然之母的果子刚刚形成,她的果子已经成熟了。她其实比想象中的分娩头胎的母亲更加历练,也没有那么多夸张的痛苦,连一丝临产的惊慌都没有。桃树开花就结果,这很正常嘛。她比后来的母亲享受了更多的喜悦,那不是出于一种母子关系的确立自身命脉的得以延续,是由于在这块崭新的土地上有了与自己模样相似的同类,她就此有了比较体认等心智活动的依据,从而建立起记忆大厦的基础。她没有产生对于新生儿来路的困惑,她刚刚要思考这个问题,抬眼一看树枝上毛茸茸的小桃就把答案找到了:桃树开花的时候自然有风儿把果子送来。她只是久久想不通一个问题。那就是新生儿究竟为什么长了如她一样的眉眼和嘴巴,她不能从毛茸茸的小桃和枝桠横逸的桃树之间找到类似的佐证。她很希望从她的身上落下的生命与她的关系保持着毛茸茸小桃之间彼此的亲密无间,让她更多地体验互相帮衬无所牵挂的踏实和心安理得。新生儿却似亲似疏地称她为“妈妈”,那一种怯生生的语调把她的漫不经心的依赖感完全剥夺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她比结出毛茸茸小桃的桃树多了一份永远不得解脱的责任,她可不能让桃儿被虫子蛀坏了根蒂随风落掉。她还没有看见过挂着小桃的桃树死去她就以为自己将永远担负着那一份“妈妈”的责任。直到有一天她看见桃儿正红的桃树枯萎回去满树红桃啪嗒啪嗒坠地跌烂洒落了满地汁液,她才突然醒悟了同样的命运也会有一天降落到她的头上。这是一种她从未经验过的恐惧,产生以后永远再没有消失。她怀着这种无法排除的恐惧在她搭起的棚子里每天每夜都准备着吃食,有她和她的新生儿从河里捕捞的小鱼和从河边树上采摘的野果,她相信有河水流过的地方迟早会有如她同样的生命在河滩上醒来,看着天上的那颗太阳疑疑惑惑地回想红葡萄似的太阳落入肚腹的梦境,然后看小鱼在巨大的脚窝里跌蹦,某一日从身上落下自己的同类。她不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伙伴,她是要为自己的儿子找到伴侣,以便在她桃儿正红自己却枯萎而去的桃树一样的命运降临时,能够有同样的生灵宽慰儿子的寂寞。在漫长的苦苦等待中,女人备下的吃食哺养过迁徙的河马,从身上条形的花纹女人断定了它们不是自己的同类,它的肌肤虽然也很光滑但却粗硬多了。有一种生灵走进女人的寮棚时曾经给了女人莫大的喜悦,她从儿子痴迷的眼神中几乎看到了未来的安慰,新来的生灵饱满的乳房害儿子吞下了一颗坚硬的桃核他自己还不知道,兴奋地嚷叫他吃了颗无核的桃子。但是女人还是把儿子为之痴迷的生灵赶走了,她害怕从此后儿子总是吃桃子连核吞掉,肚子会变得疙疙瘩瘩坚硬无比。另外,她也不喜欢那东西鬼头鬼脑的神气,好像总在窥探人家的秘密以便见机行事,乳房虽然饱满但不应该那么垂吊,屁股的红色叫她想起红葡萄似的太阳便产生出一种嫉恨,因为红的部位不对;还有,她也不喜欢那种叽叽的尖叫,嗓音锐利得叫人受不了。

  等待与希望同时产生,希望的实现却比预计的想象的要迟缓得多。老店村的何姓后人谈起他们的先祖坐了大钟从中流河而来开起了客店的时候显得那么轻松,全然不知在他们一句话的讲述中却流走了比河沙还多的密密麻麻的日子。他们知道自己姓何是因为先祖在河边生下了他们的根,却不知道由“河”变“何”是经由了先辈艰难的探索,才在“水”和“人”之间找到了相通与差异,用一个微妙的标志把两种形态的流动又相联系又相区别地表述出来。他们代代开店,以盈利为业,在切肉的案子上苦苦地操练出盘剥切削的高超技艺,却早已忘记了先祖搭在河边的寮棚原本是为后代寻找漫漫的人生旅程上的伙伴,长久地忧患同志难求,差一点把猴子引为知己。他们口耳相传,把自己的起源神化和美化,眉飞色舞地讲述先祖吞下红葡萄般太阳的神妙,看到巨大足迹的奇异,拒不承认鱼儿在脚坑里游动的道理。他们自己都造成了难以解释的自相矛盾的混乱。为了证明他们的确是先祖生在了河边,他们就说何姓男人的膝盖是凉的,女人的屁股是凉的。为了维护先祖的圣洁,他们不说这是在水中交媾留下的后遗症,却神秘兮兮地说大钟随水而下时女人坐着男人跪着,这分明是说男人在下大雨的年代里要向女人叩拜;而且他们竟然在不可能会有的大钟里又加进了一个男人,用后代人才会有的构想营造了先祖的席梦思床垫和配偶。

  小村被何姓人悠远的来历震慑了许久许久。冯程两姓曾经秘密地串联,要找出最明显的证据来推翻何姓人的神话。他们约定在一个夜晚,冯程两姓所有的夫妻无论年龄是否还适宜于做那种事情,都在吹了灯大约抽一袋烟的工夫之后同时动作,采用最流行的夫妻欢爱的姿势无论兴趣高低都不许别出心裁,关键时男女双方同时伸手摸一下对方的臀部与膝盖,用心记下感觉。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对于年轻力壮的夫妻,他们只要记住关键时伸手一摸就是了,困难只在于姿势不许翻新。对于年老力衰的老夫老妻,困难并不在于关键时能否有心记住伸手一摸,他们倒是刚一开始就频频伸手要去一摸了事的,但是他们害怕这样草草摸出的结果不准确;而要达到预期的目的,真正推向关键时刻,那就实在显得力不从心。如果不是为了冯程两姓共同的利益,他们真的不干了。就这样从吹了灯抽一袋烟工夫之后开始折腾,折腾到天放大亮冯程两姓夫妻的眼神都惊兮兮的,见了面也不言语,害怕似的瞪着眼睛深深地看对方,鼓嘟着嘴都不先开口,只期待着对方先公布伸手一摸的结果。憋到后来大家渐渐集中到了村子中间大北胡同口上水井周围,像开会似的但是却比开会守规矩。实在憋不住了的时候大家差不多同时想到了一个办法,喊个“一、二、三”一齐高呼:“凉的!”

  又呼一声:“我们的膝盖和屁股都是凉的!”

  冯程两姓第一次为了共同的胜利笑在了一起。何姓人的先祖神话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如果说何姓的先祖是在大钟里女坐男跪而来,那么冯程两姓的先祖也应该跪坐在河边吞了一颗红葡萄似的太阳。至少,冯姓弃官不做的先人和程家拐走店主女儿的驿吏也曾经有过水上的生涯。何姓人家还想着用夏姓作为支持自己的例证,问夏四海夫妻凉热。夏四海这才发现自己在认祖问题上被排斥在三大姓之外,冯程两姓并未约他一起“伸手一摸”,便有些愤怒,出语不逊,语义难明:“老子在上头凉在下头热!”

  冯程两姓和何姓都要把夏家当作自己的同盟军,说出了同样一句话:“你是老店的女婿嘛!”

  要是知道何姓的先祖神话终将被一次伟大的运动打破,冯程两姓就不会实现那样的“伸手一摸”让好多年老力衰的夫妻苦苦折腾,那简直是强人所难嘛。何姓人家要是知道冯程两姓为老夫老妻规定了那样繁难的课目,他们简直宁肯冒着自己的先祖神话被打破的风险,也愿意让冯程两姓的夫妻一夜夜摸下去累个半死;就连最为德高仁厚的何寿仁老头也会摸着胡子微笑,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冯程两家,被二道力不从心的功课折磨得捻断数茎长须。

  何寿仁老头门口的大枣树依然结果,但是,他不再将一根高高的竹竿放在树下以便路过的村人抓起来朝着树上的红枣狠敲一记了,不是他失去了仁爱之心,是村人没有耐心等待枣儿成熟了。树上的枣儿还没有变红,就连同叶子一起被乱石敲打下来,有时候果肉还没有膨胀瘦瘦硬硬的像小狗的奶头。也被乱嚼一通,委弃一地。何寿仁老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苦口婆心地站在大枣树下面向每一个路过的村人解释“枣儿熟了才好吃”的道理,大家笑嘻嘻地耐心听他讲完,差不多用同样的话语安慰他让他放心,连小孩也不例外:“俺知道啊。”

  何寿仁老头被一种比“伸手一摸”更为力不从心的苦恼折磨着,这种苦恼来得更加恒久和深沉。说真的,完成了“伸手一模”的课题,好像是在验证外人的命脉其实却是证实自己繁衍的能力。归根到底不过是维持一己的贪婪欢乐罢了;用真诚的态度通俗的语言让人明白“枣儿熟了才好吃”的道理才是真正的为了众人的口腹之欲,要让那种甜蜜溜溜的愉快长久保留。为了多留住几个枣儿等到成熟,何寿仁老头在村人最愿意拣起石头来往树上一掷的一日三餐之时,尽可能抽出时间站到大枣树下面捻弄长须,好像不是为了守护却是图一种悠然。到了树上留住的枣儿红透的时候,何寿仁老头亲自执竿敲下,让孙女大翠用瓢盛了分送备家。他害怕有限的枣儿分不遍全村,就让孙女先从何姓人家分起,然后再冯程两姓,最后夏家。到这个时候,他才蓦然发现,他没有在无法向众人讲通“枣儿熟了才好吃”的道理的时候一怒之下把枣树刨掉,却原来并不是为了送给各家一瓢甜蜜溜溜的愉快,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一种风光。让孙女端了瓢往各家送枣的时候,他一直站在大枣树下面捻弄长须,直到最后的一瓢红枣送尽也不离去。枣树上的叶儿落尽的季节他也愿意到大枣树底下捻须而立,模样跟守护不红的枣儿时毫无二致,渐渐地竟变成了一种习惯,成为小村的一处风景。

  枣花开时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向何寿仁老头讨教,他没用思量抬步就走一下子就在大枣树底下把老头找到了。党支部书记询问的仍然是何姓的起源问题,他想求得何姓人家最为年高德劭的长者的证实。虽然党支部书记也曾参加过“伸手一摸”的验证,想要推翻何姓起源的神话,但是他现在满心希望的却是得到何寿仁老头证据确凿的支持,帮助他为另一项伟大的运动服务。运动好像打仗,首先是“钢铁元帅升帐”。东村村南用砖头和泥墼垒起的炼钢炉上风匣拉得彻夜呱哒呱哒响。最先大家用洗脸的铜盆作原料,不久就发现做饭的铁锅才与钢有着最近的亲缘关系。刚刚为发现了最好的炼钢原料高兴不迭,马上就觉悟到铁锅已经用尽,家家灶上都露出了黑乎乎的腔子,白猫身子轻轻一弹,毫无阻碍就钻进炕洞里去过夜,变成了黑猫,一点儿也不担心会被烟熏火燎了。有人在炼钢原料殆尽的情况下由铁锅的碎片想到了体积同样不大的材料,那就是门上的铞钌和衬着铞钌的门脸,这都是远远胜过铜盆的炼钢原料。铜盆经火烧后虽然发黑但仍然透着黄色,铁锅和门脸门铞钌烧成的一堆才真正逼近钢的颜色。虽然它们烧炼以后冷却下来都保持着一种粘乎乎的地瓜油模样,其实那是假象,伸手一摸,凉冰冰的,像极了小村所有女人的屁股,却比男人的膝盖硬多了。

  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在炼钢材料几近用尽的情况下想到了把何家先祖载来的那口大钟,他相信能够在大洪水里载人漂浮的大钟肯定要用数十口铁锅的生铁铸成,它纵然浸过大水,东村南头炉子上的烈火也能把它熔化,猛火无湿铁。他在发现了希望的时候来找何寿仁老头证实,倒不是原本就怀疑何姓的起源,是冯程两姓约定的一夜功课动摇了他固有的信念。看着党支部书记眼巴巴求乞的样子,何寿仁老头捻须含笑,只一句话就把一个伟大的发掘变成了事实:“大钟真是铁的呀。”

  但具体的地点有问题。最初设想何姓先祖离开大钟一定会沿直线移动,小村的东西大街与中流河南北流向成直角的端点就应该是大钟沉落的地方。后来想到大钟停在河里等何姓先祖把一个吞食红葡萄样太阳的梦做完,也许不会像后人传说的那样静止不动,它恐怕没有那样的耐心和毅力,一翻身变成扣着的帽头时肯定也会被水冲得离开原本落脚的地点,就按小村的方向与中流河取直又向下游移动了六铺炕远。这样,发掘的面积就比大钟可能会有的体积大了好多倍。有了这样的一次亘古未有的大发掘,大家才明白了世代与人同流的中流河的底下并不像它的表面那样单调和洁净,挖开了白沙以后下面的内容要丰富得多,自然也芜杂起来。有好多未曾见过的怪模怪样的石头颜色也很怪异,有一种长了小孩嘴似的孔洞,一露面就发出嘟嘟的呜叫,像吃食堂以来招呼大家吃饭的哨子。挖过了乱石层,下面出现了黑土,有长了锈迹的犁铧样的东西,用石头敲敲却没有发出铁的声音,有人想送到东村南头的炼钢炉上试试被党支部书记冯振东阻止了,他怕毁坏了炼钢的炉子,这种奇怪的犁铧样的东西也许会像玻璃瓶子似的爆炸。乱石层下面的黑土让大家好生羡慕,油腻腻的质地手指一摸像人的肌肤一样。大家猜测着犁铧样的东西原本正是耕作农具,怪模怪样的石头原本是房屋的墙壁倒塌了。挖穿了黑土层以后又是沙滩,砂子的颗粒比中流河面上的沙子要粗砺许多,即使混在一堆也看得清六瓣的棱角不规则的形状。急匆匆的水流在粗砺的砂子上流过,从砂子棱角拨动的水花可以断定,这一层水的流速大约比河面上要快两倍。水是热的,不烫脚却使人感到一点儿微微的刺痛,那正是水流太快的缘故。大家明白,这是第二层中流河到了。可是直到现在,大家还是没有挖到载着何姓先祖来此的大钟。如果不是被一种空前未有的热情鼓舞着,疯狂的挖掘早就停止了。幸亏司务长何常福带领着食堂里的女人们把饭送到挖掘现场,不再吹着哨子吓人地招呼大家去食堂里领饭吃饭,大家才切实地感到了挖掘工作的重要和光荣。把热情一直鼓下去。

  中流河上的发掘打通了又一层乱石层接近了又一层黑土的时候有了一个结果,发掘出一个铁制的家伙,不是大钟,是大家最熟悉的一种炊具,就是铁锅。

  从第二层中流河下面的地底深处挖掘出来的铁锅与大家日常使用的没有一点儿异样,只是口径比五口之家使用的要大一些,可是现在食堂里为村民们煮食的大锅比它更大。交叉的比较没有为大家增添自负的喜悦也没有充填自馁的悲哀,大家只是觉得,日子似乎不该过得这么慢,第二层中流河下面使用的铁锅仿佛就是支在爷爷那辈灶上的那一口嘛。

  亘古未有的中流河上的发掘若干年后也许会照样再来一次,但开创先例的一次却以一口铁锅的出现停止了。付出了许多个日夜劳动的小村人没有多少沮丧。一个个倒兴高采烈的。冯程两姓由于没挖出大钟便一口断定何姓先祖根本就没有坐着大钟在水上漂流过。何姓人家则由于挖出了铁锅,便认定了那就是自己的先人支在河边寮棚里的一口锅,熬煮过接待过往生灵的食物。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急匆匆地赶到东村北头公社机关驻的红房子向社长胡章汇报:“根本没有大钟!”

  兴冲冲的语调里丝毫没有炼钢原料未找到的沮丧,倒为崇高目标的失败兴冲冲的。这时候,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才恍然明白,他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搞了这样一次大规模的发掘,原来想证实的仍是“伸手一摸”想要证实的那个问题,只不过找了一个光彩的钢铁借口罢了。他被自己卑劣的动机震动得低下头去,再也不敢看公社社长胡章被炼钢炉熬红的眼睛。他重新拾起中流河发掘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光辉的目的装扮成真的,又往东村村南的炼钢炉里献进了一口铁锅。他仍然担心地底下挖出来的铁锅会像犁铧一样的东西爆炸毁坏了炉子,就从食堂的灶上揭下一口送进炉子里熔化,把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铁锅安到了食堂的灶上。

  食堂就此充满了远古的气味。大家觉得那种气味有些古怪难闻,但仍然很喜欢,因为它唤起了大家贪图新鲜的癖好。大家曾经怀疑古怪难闻的气味是灶里烧的扒坟扒出来的棺材板子味一度厌恶过,不久发现同样烧着棺材板子的其他灶上并无此种气味,才认定异样的气味原来是第二层中流河底下的铁锅和先人棺木互相作用的结果,是糊口与送终的完美结合,便把厌恶变成了喜欢。排队领饭的时候都争着要那口锅上蒸出的食物,司务长何常福就想了个办法,专门在那口锅上熬稀饭,发饭时亲自掌勺,好处让大家均沾。这时候大家便喜滋滋地点头,觉得让何常福担任司务长到底是个明智的选择。

  砸碎了家家的铁锅办起食堂来最难办的事情就是找一个司务长。大家都清楚从此后实现了“吃饭不花钱”的理想了却了人生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的古训仍然默默地鼓动着好多人争抢司务长的差事。反复筛选几经淘汰剩下了两个竞选对手,就是当过小村指导员的何常福和光头始终刮得雪亮的程宝喜。村子东头的那所空房子做了小学教室,开始被大家叫成了“东书房”。东书房里泥墼垒的桌子被大家踏碎,不是故意破坏是由于激情洋溢。大家在这里决定司务长的最终人选汽灯里的火油已经添过两遍。何常福和程宝喜陈说各自的条件也攻讦对方,大家的印象中最突出的无非两项,那就是何常福的乳房和程宝喜的光头。何常福长了女人似的乳房似乎更适宜于厨房事务,程宝喜的光头则给人一种卫生的保证,饭菜里会减少令人恶心的毛发。程宝喜说他还会用毛笔写字记帐用算盘算帐,何常福说谁也不用拿钱来买饭无帐可算,大家也觉得程宝喜没打好谱还打算跟乡亲们要钱呢,也就把他的光头看暗了许多;至于用毛笔记帐,那简直没有必要,用块瓦片往砖垛上划杠也可以嘛。程宝喜又说他会发馒头他在部队上干过炊事员。好多年轻人原来并不知道程宝喜还有过当兵的历史觉得很新奇,差一点儿就把倾向性转到他身上了。何常福撇了一下嘴角,立刻有人说程宝喜是临阵脱逃,大军南下时开了小差,准备着说程宝喜好话的年轻人这才重新调整了立场。差不多目标一致了大家热情得跺脚,小学教师冯立斌领着小学生用泥墼垒起的桌子又被踹倒了一个没有砸到人身上,幸亏都在不停地腾跳。汽灯光发红又该添油的时候大家被一个共同的问题卡住了,目标一致却找不到表达共同意愿的方法,一个个急得眼睛发红互相瞅着几乎变成了仇视,一个劲跺脚,大叫:“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从大家痛苦的呼叫中察觉了一个世代流传的痼疾,那就是一种魔症:尿憋急了反而尿不出来。冯振东微笑着看大家,好像一个不怀好意的老中医似的。看看大家憋得实在无法忍受了,冯振东才开出了药方:愿意叫何常福当司务长的就喊“嗨”,愿意叫程宝喜当司务长的就喊“嘿”。冯振东又规定,我叫一声何常福,你们就喊“嗨”,我叫一声程宝喜,你们就喊“嘿”。大家兴奋极了。不再瞪着眼互相狠巴巴地仇视,一齐急切切地看着冯振东的嘴巴。冯振东也看大家,把一张嘴久久地张着,忽然挥一下拳头,叫一声:“何常福!”

  大家拚命喊:“嗨!”

  冯振东再叫一声:“程宝喜!”

  大家用了同样的力气拚命喊:“嘿!”

  冯振东即刻宣布:何常福当司务长。

  大家差不多跟何常福同样高兴。但接着就生出些朦朦胧胧的不满:意愿倒是大家的,但说出意愿的却是一个人的嘴巴。大家分明知道,冯振东得过“吊旋疯”,嘴巴有些歪,虽然歪嘴里的牙齿齐齐整整一颗不少,但是它没有资格代替众人的嘴巴。上了年纪的人立刻想起了留分头的王琪,看见他走进这所空房子里说:“这是妇女主任程美玉。”

  时光仿佛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你的胡子头发都白了以为走出了老远,回头一看,你的影子还留在原来的房檐底下,日光在瓦楞上游动,迟迟疑疑恍恍惚惚全然一种心神不宁的样子。

  大家朦朦胧胧的不满也只是维持了一两天的工夫,立刻就被司务长何常福魄力好大的工作实绩驱散了。开春以来,小村三姓人家的老坟全部掘开,从零零散散的墓地集中到“状元沟”那片山地去。三姓人家的后人扒开祖宗的阴宅,拣走先人的遗骨,把棺材板扔在原来的地方任风吹雨淋。在三姓人家忙忙碌碌挖掘祖坟的日子里只有夏四海成了闲人,夏家还无人在这块土地上死亡埋下骸骨,夏四海就在一堆堆朽烂的棺材板中间转悠,希望寻到一点有用的遗物,不一定非是金子不可。说实话夏四海真的不把金子放在眼里,吃饭都不花钱了他想不出金子还会有什么用途。他满心希望找到一条珠串,好挂到大骡子的脖子上。夏四海开春以后便驾着双轮双铧犁耕地,他想着用小村三大姓先人的遗物装扮他的牲口。他一心寻找珠串,只因为他想到戴珠串的三姓先人肯定是女的,而他的牲口则是骡子。

  在小村三姓先人一堆堆朽烂的棺材板中间转悠,夏四海的愤怒几乎与当年的指导员何常福和村长冯树尊“爬山顶运动”时相等:小村简直没有富裕的死人。没有在一堆堆棺材板中间找到金子夏四海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原本志不在此;可是连一条珠串也没有找到他简直怒气冲冲了。他用脚猛踢棺材板,有的如粉变成一股黑烟飞起来,有的还没有烂透把他的脚尖碰得好疼。他跳进还没有填平的墓穴,在烂乎乎的寿衣鞋帽中间翻寻。他在逝去的岁月中间走过,寻寻觅觅,没有一丝荒漠的感觉,倒像是闯进了三姓人家的住宅翻箱倒柜,在人家的炕头上拎起一件内衣抖抖,能抖出女人的隐秘便使他兴奋冲动。他果然获得了这样的快感。在冯姓先人的一个墓穴里他找到了一枚金耳环,他想找到相称的另一枚却没有找到。但是这就令他高兴不已了,他望着村子东南头的大青顶,口中喃喃:“到底是出金子的地方啊。”

  大青顶默默地立着。地底下已经无人挖掘。没有新的从地底深处挖出来的砂石继续堆上,它便显得陈旧衰老,黯然无光。夏四海兴致勃勃,用口水洗净金耳环用衣襟擦干,趁着大骡子吃草的时候别到了骡子耳朵上。

  夏四海驾着双轮双铧犁赶着大骡子耕地,骡子耳朵上的一只耳环金光闪闪引得三姓人家又气又急,害怕不一定什么时候,夏四海会再从棺材板子中间翻拣出三姓先人的什么饰物装扮到牲口头上。何寿仁老头、老村长冯树尊和程姓老人二奶奶在这个问题上达到了从未有过的一致,找到党支部书记冯振东正色警告他:“夏四海翻完了棺材板就会翻家!”

  二奶奶比两个老头想得更远:“他会把你老婆的裤腰带拿去给骡子绑小辫。”

  对于三姓老人的危言耸听冯振东只是微微一笑,他何尝没有想到阴宅与阳宅血肉相联的关系呢?他没有办法处理先人的屋梁和门窗,他只好把自己的窗户关紧大门关好,装出个满不在乎的样子来欺骗老人,其实他正愁着门铞钌已经送到东村村南的炉子上炼了钢无法锁门呢。

  司务长何常福一上任就把三姓人家的忧患解除了,他领着食堂里的女人们把乱扔的棺材板拣回来,原本朽烂的在食堂的大灶里再烧一遍当作种地的肥料,还未烂透的就当怍最好的烧材煮饭熬菜。有上好的棺材板劈开乌黑的外表里面还白生生的实在舍不得烧掉,何常福就用它作了一副新的门框,把自己家里东间的旧门框换下来拿到食堂里烧火。黑乎乎的门框拆开后混在棺材板里真还不容易辨认,烧火的女人像厌恶棺材板一样手儿躲躲避避的不愿意摸它。司务长何常福家里东间的壁子换了棺材板做成的新门框,索性把原来的壁子打掉,重新间起了一道新壁子。

  要是夏四海知道司务长何常福在食堂里烧棺材板不是为了烧柴短缺而是为了灭绝他寻找三姓先人遗物的基础,他简直要笑死,大骡子耳朵上戴了金耳环以后他才无心再去棺材板当中搜寻了呢。他一门心思耕地。操纵着双轮双铧犁连他自己也产生了怀疑,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他到底是热衷于看着两片犁铧的底下翻出一片片泥的浪花还是喜欢观看一种别致的景观:大骡子耳朵上的耳环随着拉犁迈动的步点儿金灿灿的丢荡丢荡的,又温顺又妩媚的样子叫人生出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简直是无可奈何。

  夏四海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让戴了金耳环的大骡子拉着双轮双铧犁嘎啦嘎啦地走过了芳沟,走到了大湾圈子外边。芳沟名字像人却是真正的山沟,沟里常年流水四季不断;大湾圈子像一片大水却是一片土地,土地流油不流水。夏四海被一个老头挡在了这片土地的外边,老头的脸像脚下的土地一样黝黑,如果人的眼睛不发生错觉,就不会怀疑老头的来路:他实在不是来自人体而是从土地里生出来的。夏四海的双轮双铧犁就被这样的一个人挡住了。大骡子耳朵上的金耳环随着焦躁不安原地踏步的骡蹄子丢丢荡荡,摇出一片迷人的光环。老头在这片迷乱的光环面前眯起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的眼睛中射出的光仍然犀利犹如鹰隼。老头说:“我们家一个犁的犁犋够用了,用不着两个犁的怪物来帮忙。”

  夏四海这才明白了,老头仍然不肯入社。过去的初级社高级社他未入,新成立的人民公社他仍然没有相中,要留在大门外边看里面热热闹闹的光景。他不光是不眼馋食堂里第二层中流河底下挖出来的大锅熬出的稀饭,他连骡子耳朵上金灿灿的耳环都不拿正眼一瞅呢!

  由于一个老头坚决不让夏四海的双轮双铧犁开进他的土地里翻起深深的土层,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把他例行的演讲从“东书房”挪到了大湾圈子来进行。从日本鬼子押解的火车上跳下来跌哑的嗓子一直没有治好,他索性抛却了医治的愿望,有时候简直害怕喉咙间忽然发出清晰洪亮的声音呢:沙哑的嗓音是一叶历史能够增加宣传的力量。三河县委的书记走马灯似的调换,宣传部长的位子却一直留给一个沙哑的嗓子,组织上看中的正是这样的宣传别具一格的魅力,要是计较演讲的口才和技巧,早就让程志远去担任不用说话的职务了。程志远已经不再需要月光底下对着大白菜练习讲话,无论台子底下抬起多少真正的人头,他都能够可着嗓门讲话用手势作辅助。他词汇贫乏但是激情有余,他就用感情代替政策不断地重复“这个这个”,让大家忘记了他已经说过的内容感觉不到重复和絮叨。他思维混乱逻辑不清,他就故意地不喝水,使他的嗓音哑到几乎听不清话语,全凭着激情充沛的脸色感染听众,沙哑的嗓音好像粗重的喘息令人感动,起到了不说话也能宣传的效用。他在三河县万人大会上创下过连续演讲六个小时不喝一口水的纪录,害得主席台上的其他领导开始的时候口不干渴想着喝口水作作斯文样子却不好意思,到后来渴得难忍要喝水时,一看他面前水杯上覆盖了一层尘土又不忍心了。讲足了整整六个小时以后他用唱歌作结束语,唱出来的歌词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他听清的不是自己口中发出的歌声,而是心底深处传来的历史的回音:“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

  用不着听见宣传部长的歌声,也不必哑巴似的从口形上辨认发音,看表情大家就能够断定宣传部长唱的是这个年代里最动人的颂歌。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哑嗓子宣传部长六个钟头的宣讲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只需要带领大家把这支歌一唱也就行了。此后,参加过这一次万人大会听过哑嗓子宣传部长六个钟头报告的人只要一听见程志远开口讲话,就热切地催他:“唱歌吧!唱歌吧!”

  好像当年老店村的女人眼巴巴地瞅着留分头的王琪求他吹口琴似的。

  小村人有幸在三河县城的东流河滩上听了程志远六个钟头讲话的只有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一人。由于夏四海的双轮双铧犁被一个老头阻在大湾圈子土地之外,冯振东把哑嗓子宣传部长从家中请来,站到双轮双铧犁的旁边,面对了固执地守护着自己土地的老头,冯振东要求程志远:“唱歌吧!唱歌吧!”

  被双轮双铧犁受阻激起了义愤的村人团团围定宣传部长,对党支部书记冯振东可笑的要求纷纷叱责:“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唱歌!”

  党支部书记冯振东连忙向大家解释:“部长唱的比说的好听!”

  大家气得哗啦哗啦地笑了,大家只知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俗语,还从未有过“唱的比说的好听”的经验呢!哑嗓子宣传部长不听冯振东一人的要求,顺从了众人的意愿,说而不唱,把准备晚上到“东书房”讲的内容挪到了这里来讲。他先问大家,谁家里炕上铺褥子啦?大家面面相觑,答案都很明确但不清楚宣传部长为什么要提问牵涉到睡觉的问题,便迟疑起来。哑嗓子宣传部长意味深长地笑着告诉大家,我挨家看过了,老店村只铺了两床半褥子,姓冯的一家,何姓一家,剩下的那半床姓夏。为什么说是半床呢?炕席碎了一半,一床褥子又顶炕席又当褥子就算不上整床啦。夏四海用手掌抚摸着骡子的脖子让牲畜稍安毋躁,自己却忍不住说:“我那床褥子也快叫孩子尿烂啦!”

  哑嗓子宣传部长安慰夏四海:“不要紧,尿烂了换新的。”然后他面向大家,用手指了指仍然站在自己的土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头,说:“我们就是要让大家睡觉铺褥子!”

  群情鼎沸,简直有些害愁了。大家都是光溜溜在土炕席上滚惯了的身子,有一天却要铺褥子睡觉,人到底是压褥子还是压人哪?哑嗓子宣传部长程志远却无比高兴,对于好多的忧愁,他只是用“好办嘛,那个好办嘛”来答复,他自己则深深地沉浸在另一种高兴里了:多年来他苦苦奋斗,只为了“跳下大马帮老百姓扶起自行车”,现在他才发现了更为远大的目标,证明了他本人过去的目光是多么短浅,大汉奸冯树德却在“参加”之初就预言了大跃进的颂歌:“骑马要骑千里马,戴花要戴大红花!”

  可是大湾圈子地里的老头一点儿也不为哑嗓子宣传部长“铺褥子”的理想所动。党支部书记冯振东以为老头听了宣传部长的宣传肯定打通了思想,就朝着夏四海把手一挥,夏四海刚刚朝着大骡子打了一鞭,老头却在他的地里躺倒了,夏四海赶紧拽缰绳,骡蹄子才没有踏到老头的身上去。哑嗓子宣传部长俯下身子看老头,还要用“铺褥子”的美好远景来劝诱。老头不看宣传部长看天,从土地深处送上一句话来:“我的眼光比你长远。”

  小村留下了旧时代的一个尾巴。大湾圈子渐渐地被老头筑成了一个城堡,建筑材料是三姓祖坟扒下来的砖石。老头像夏四海在三姓祖坟里搜寻遗物一样翻拣可以用来筑墙的砖石,但是比夏四海多了几分亲情。他自己本是冯姓的后人,在曾经庇护过先祖遗体的砖石中他能够滋生血肉相联的顽强。他先从掘开的冯姓祖坟上搬来砖石,严格选择,几近挑剔。石必方正质地坚硬,砖要齐整厚重敦实。有一种方砖貌似古朴他一眼就能辨出其中有诈,以石击断,中间果然遍布了砂眼,它可以凑合着砌坟但绝不能用来筑城。挑遍了冯姓祖坟他走进了何程两姓的坟地,在从异姓坟地里翻拣砖石的时候他没有产生夏四海那种恶作剧的念头,他只是有一种地主的占有欲膨胀起来,体验了乘坐大钟而来的何姓先祖才会拥有的主权意识,却没有那种急切寻找伙伴的孤寂心境。他用从三姓祖坟上拣来的砖石把他的土地三面地堰砌起大墙保护起来,与双轮双铧犁耕过的土地接邻的地方没有地堰,他深深地挖下一道壕沟,从沟底把墙砌上来,筑起一道地下城墙,地面露出一尺高的城头。在地里站着,他觉得像在家里;从外面望去,那正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仿佛永远不会坍塌似的。

  大湾圈子那座古老的城堡完美地筑成以后,地里便消失了筑城老头的身影。大家忙着大炼钢铁和别的一些重要的事务,无暇关心老头去了哪里。有一天看见一群野狗对着东面的一堵大墙吠咬团团乱转,心生疑窦走去一看,未用眼睛只用鼻子就找到了老头,他把自己当成了筑城的材料砌进了大墙,顺着石头缝流出的花花绿绿的汁液刚一露头就被狗舔了。野狗吃不到腐肉充饥只好借坏水儿解渴。谁也弄不明白老头儿使用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朝代的技术,自己把自己砌进了大墙却不露踪影。此后,便有一男一女按时按节对了城墙跪拜,焚烧纸钱,点燃冥器。男是老头的儿子,女是老头的女儿,叫末儿。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