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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话说陶然亭》    作者:邓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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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民的意志……”

茶镜把表壳伸到老管面前说:“你尝一点?”将军站起来点点头说:“西边月季国的月季开了,血点红,凤头紫,照夜白,各按各的意思开,合在一起就成了春天。你看他们在冬天全都残枝败叶,原来心里在暗使劲呢!”

说完他冲老管神秘地一笑。

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散得格外早。老管一个人往回走着,觉得和天安门那热烈沸腾生活相比,这陶然亭简直是坟墓。

想到自己是被人硬逼着走到这坟墓里来的,既气不忿,又委屈,可又想不出离开这一伙他该往哪里去。

这天晚上,他早早就铺上床要入睡,可是居民组长砰砰地敲门,叫他上民兵小分队听广播去,全市居民一个不能落。

他到了民兵小分队,人已挤满了。和平日居民开会一样,人们都低眉敛眼,不说不笑,全屋里冷森森的。他觉得有些异常。

八点半钟,广播了《人民日报》文章:“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听完广播,他浑身乏力,腿软得连楼梯都上不去了。这晚上他一夜没有合眼,这时他才发觉自己从天安门广场回来是暗暗滋生了一线希望的,只是在这希望破灭之后他才看清它。

很奇怪。昨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自己一点风声没听见?原来从天安门回来到今早上去陶然亭自己和谁也没接触。而今天从陶然亭回来自己又反锁了门。那三位老兄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响呢?一定仍是那样木然处之。他觉得能锻炼成那样没有烟火气,着实不容易。锻炼为了活着,活着为了锻炼,这种循环太有点嘲弄味道了。

外边传来第一班公共汽车的滚动声。他起床、穿衣,然后从紧锁的衣箱中找出一瓶密封的“燕岭佳酿”。这酒是他研究一生酿造,最后的一次成果。本来是留下作了纪念的。出了四月五日那样的事,他觉得这个纪念没有意义了。应该让它和自己的事业一起被忘却。他带着它去陶然亭。想和那三个伙伴共同喝光,当作和自己的大半生告别。他把酒放在书包里,提着来到陶然亭。这天早上来的人特别少,可三个人却都早到了,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练自己那一套功夫,不比往日用力,也不比往日松懈,一切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

老管把书包挂在松树上冷静一下,也开始打自己的吴式拳。

学习的时间,将军掏出毛选第二卷来,翻了半天,指着对胡子说:“今天临时改学这一段吧。”

胡子就念道:“知识分子在其未和群众的革命斗争打成一片,在其未下决心为群众利益服务并与群众相结合的时候,往往带有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倾向,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

念完之后,将军照例要谈几句体会。可今天他半天没吭声。

大家说:“该你了,怎么冷场呢?”

“我想说的,毛主席早说透了,”将军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脑门说:“老一辈的,周总理给我们作出了榜样;小一辈的,这几天给咱们当了先锋。前有车,后有辙,咱们剩下路都不多了,没多少工夫再闹鬼打墙,奔有亮光的地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吧。这几年,咱们的家底,凡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都抖落得差不多了。还有些家底是在人们心里、脑里、手心里的。这一部分更宝贵,更难得,谁要有谁就把它看好吧。不然等到有一天人民用着它时,发现保存它的人白把它扔掉了,那可上对不起祖先下有罪于子孙了。”

将军说完,眼光朝每个人都扫了一下。老管感到脸有点发热,躲开了他的视线,心想也许将军是泛泛而论,并没有所指吧。

到了聊天的时候了。胡子提议今天往西边转转,那里有个幽静所在,而且他有点东西给大家过目。

过了白石桥,绕过云绘楼,转过一道山口,步人一片园中之园的草坪上。这里密密种了些云杉、雪松、柑桔、冬青。胡子并不停步,领着大家照直钻进雪松林里。找一块宽敞地方站稳,从他的蓝书包里拿出一个报纸包,打开报纸,取出一轴画卷,抬手挂在云杉上。

这是一幅国画,画的只是一棵青松和一只雄鹰,那鹰却是展翅飞翔着。边上题着字:

“雨辰清明后二日,有感而作,一粟左手。”

老管像被电一击,呆在那里了。

将军过去拉住胡子的左手,眼睛湿润起来。

“天安门前那一幅真是你画的,你真是华一粟,你的左手真……”

“我的左手是你给它生命的。一年多来你旁敲侧击,总是启发我,鼓励我。我不想再对你隐姓埋名了,叫你看看,叫你放心……”

“是叫总理老人家放心!”将军说,“我们没权利放弃自己责任,年轻人都走到我们前边去了。”

茶镜不声不响,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牙色的箫,靠在树上,呜呜咽咽吹出支送葬曲。老管顿时想起了在天安门广场听到过这个调子。将军和胡子把脸转向茶镜,屏声敛气听他吹奏,可是茶镜没有奏完,把箫夹在腋下,摘下眼镜,去擦眼泪,箫落在草坪上。胡子赶紧捡起来。他看看策上刻的字,拍拍茶镜的肩膀说:“这箫是你自用的?”

“是的!”

“你是箫子良?”

“不错。

将军和老管把疑问的眼光投向胡子,胡子说:“京剧界的老前辈,给梅先生、程先生保了多年弦的,总理很赞许过。”

“他们掰断了我左手三个指头,”箫子良说:“我已经发誓至死不摸乐器了,可天天听他开导,我活了心;见你咬着牙练拐杖,我动了情。这才下狠心练我的手指头,现在弦还不能拉,可吹管可以按眼了。”

胡子问将军:“你对我们这么关心,是不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我就知道你们是中国公民!”将军说,“有权势的一伙不会往这里凑!真正的反革命不敢往这里凑!我只是尽了个革命同志的义务。习惯使然,没有特别用心关照哪一位呀!”

胡子问:“能不能让我在画上题个款,送你作纪念呢?”

“画我保存,将来送给配得到它的人,我的名不值一题,要写就写革命者三个字吧。”

胡子从书包里掏出墨盒毛笔,题了“献给革命者”几个字,卷起来交给将军。老管心里一动,把那瓶酒也掏了出来说:“这个也交你保管。”

将军问:“什么意思?”

“我,我决定把我中断了的一项研究再拾起来,那是一种新酿造法。将来有了用那种方法酿的酒我再拿一瓶来,两瓶放在一起,请你们品评。”

将军接过酒,用力地抱住老管说:“我说没有可供消磨的时间,说对了吧?”

在那一年十月的狂欢日子里,游行队伍经过陶然亭墙外,都看见土山上有一支小小的啦啦队,一个挑着国画,画的是被绳拴着的四个螃蟹;一个拉着二胡,奏的曲子叫“大得胜”;还有两人各执一面三角旗,上边写着“高兴”、“痛快”。

中央某部的队伍经过这里时,人们骚动一阵,大声地朝那四个满是白发的人喊起来:“老书记、老书记、老书记!”拉弦的。举画的和一个打旗的全把疑问的目光投向穿旧军装的那一个。那位老人两手高举,连连点头示意,满脸泪痕,连山下欢呼的人看得都擦起泪来。

这四个人如今仍然准时在小松林中相会。但是已经把闲谈的节目取消了。他们都很忙,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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