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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书籍名:《风暴潮》    作者:关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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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维天财团的李克栋总裁与香港葛氏集团的葛玉梅副总裁同时到达北龙。新加坡的客人还带来了日本横滨港的海洋专家佐滕先生,帮助考察北龙港的自然环境。客人云集北龙港,正巧高焕章要离开北龙,赵振涛陪着客商在北龙港洽谈投资项目,他只好让秘书郑进代表他去为高焕章送行,并转告高焕章,在他手术之前,他会到北京的医院看他。郑进回来跟他描绘医院的送行场面,使他尤为感动。市委办公厅按照高焕章的叮嘱,不要惊扰其他人,悄悄地上车,可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煤矿。机关、农村和一些亲朋好友都拥挤在医院门口,想最后见上高焕章一面。大约得有两千多人。骆驼村的支书郭老顺跟着冯和平从工地上赶来。高焕章上车后跟他们摆着手。郭老顺拚着老命挤到汽车窗前,紧紧抓着高焕章的手哭了。高焕章笑着让郭老顺给他唱两口明国小曲儿。郭老顺掐着喉咙用嘶哑的嗓子唱了几句,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了。高焕章听着明国小曲儿就欣慰地合上眼睛,让司机把车开动了,因为他不愿让人看见他这个北龙父母官的眼泪。

孙艳萍回来也跟赵振涛学说了这个感人场面。孙艳萍和母亲也去医院为高焕章送行。孙艳萍和葛老太太可逮着了讨好赵振涛的机会,鼓动葛玉梅加大对海港凤凰开发区的投资。

葛玉梅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她可不像葛老太太那样容易感情冲动。她考察得很细致,甚至考虑到投资的回报率,赵振涛对葛玉梅的务实作风很赞赏。

他们之间的谈判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赵振涛并没有显出急躁,他让孙艳萍和葛老太大陪着客人继续考察,有了新想法再谈,即使没有合作项目,也交一个朋友,北龙的大门永远向葛氏集团敞开着。葛玉梅十分赞赏赵振涛的工作作风,当她听说赵振涛曾经与孙艳萍有过一段恋情时,很为孙艳萍失去这个优秀的男人而惋惜。

赵振涛与葛玉梅的谈判暂告一段落后,赵振涛又集中精力陪同新加坡的李克栋总裁。李克栋总裁是在北龙港停工时考察北龙港的,当时国内面临着压缩基建,紧缩银根的形势,李总裁只好善意地告别了老蟹湾。可老蟹湾的巨大诱惑又使他重新踏上了这片神奇的土地。李总裁是对老蟹湾的百年风暴潮担忧,所以当北龙市政府在北京召开项目招商会的时候,李克栋总裁再次参加,并很快请来了日本的风暴潮专家佐滕先生。佐滕听完熊大进和高天河介绍的治理风暴潮的方案后,又到施工现场看了看,惊叹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得到佐滕先生的认可,李克栋总裁才彻底放心了。下一步,李总裁要对跨海大桥项目、可视电话机生产、海港仓储和无线电子等项目逐一进行考察论证。半个月过去了,李克栋总裁终于在跨海大桥和海港仓储两项合同上签了约。跨海大桥的建设是三方合资:维天财团、北龙港和盐化县政府,并且在具体工程招标和未来收费分配方案上达成共识。

盐化的新班子真有一股干劲,他们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带领县内职工干部快速将原来的废墟清理完毕。重新设计的跨海大桥在初冬的季节里破土动工了。

不久,日本、韩国和台湾的商人也到北龙凤凰开发区签署了合资或独资开发项目。这些外商在签约之前,都要求凤凰开发区在基础准备上实现“三通一平”和“短、平、快”,即路通水通电通和场地平整;要求在完成任务时达到时间短、水平高和速度快。

为了在“短平快”中达到“三通一平”,赵振涛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赵振涛最累的时候,葛玉梅那边有了好消息。是孙艳萍最先告诉他,葛玉梅在凤凰开发区选中了一块地皮,准备投资建设一个精盐加工厂。她们是想利用本地资源。赵振涛对葛玉梅的老道和智慧深为叹服。在选址的那天,赵振涛把海关、工商、税务和土地等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叫到开发区,与负责开发区的吴振山主任商议,在地价上,给予特别优惠。

这天上午,冬日的阳光缓缓升起来,在凤凰开发区的地面上尽情地铺张着。港口的模样更加清晰了,微弱的红光使赵振涛感到温暖,地上的浓霜开始变色。

赵振涛与市政府秘书长带着葛玉梅、葛老太太和孙艳萍等人先去了即将竣工的蟹湾村公墓。

葛玉梅十分关心这个事情。她说她这次来,除了参与家乡的现代化建设,同时还受弟弟的委托,要到祖坟祭祖。葛玉梅与她的弟弟葛瑞高,是北龙解放初期逃到香港的,她的父亲就在那时被赵老巩等人抓住,被政府枪毙的。葛玉梅并没有像葛老太太那样外露,她很有涵养地承认父亲在家乡留下的罪恶。她能正确看待历史,客观剖析家族,这就使赵振涛对她很有好感。葛玉梅对新型公墓很满意。葛老太太要求大姐在家乡多呆上些日子,亲眼看看葛老太太在祖坟搬迁仪式上的表现,她要大闹一回。她想为祖宗搞个雪灯会,并请人做了好多的茔地灯,来祭奠和安抚祖宗的灵魂。葛玉梅答应葛氏集团出资五万元。赵振涛并没有在意葛家姐妹的谈话,他此时的目光投在赵老巩选定的坟址上。他听说赵老巩让米秀秀从她的老家找了北山上最好的石匠,给赵家祖上雕碑。看来葛家和赵家在迁坟的事情上会有一争,可惜他不能介入进去。赵老巩也是十分理解他这个儿子,一切活动都不跟他商量。

他们从墓地的大门上车,就直接去了凤凰开发区。车刚刚到开发区,孙艳萍的手机响了。手机响的瞬间,她瞟了赵振涛一眼,还没说上几句话她的脸色就白了。她说有急事,坐上汽车走了。赵振涛从她的神态上看,估计可能是李广汉出事了。

昨天雷娟到盐化来办案,听说赵振涛住在北龙港的工地上,就连夜来找他,汇报了柴德发和白县长案件的审理情况。柴德发终于又把李广汉牵出来了。柴德发交代李广汉从盐场拿出的六百万元的跨海大桥的赞助款,是有条件的,他要承包其中的一部分工程。柴德发收了李广汉的五十万贿赂后,把其中的部分工程给了李广汉,而李广汉又把工程转包给了富强建筑公司的卢国营,自己从中拿了五十万。这等于说,李广汉与柴德发侵吞了盐场方面的一百万元建筑款。雷娟说,在清理跨海大桥废墟时,我们专门请了北京的桥梁专家,拿着当初设计的图纸,对施工进行研究,发现跨海大桥建筑偷工减料,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达到设计要求。专家们说,即使不发生那次风暴潮,这架桥梁也不会使用很长时间的。赵振涛听得心里发寒。赵振涛不明白,盐场作为一个企业,为什么拿六百万元巨款来赞助跨海大桥?雷娟告诉他,据柴德发的交代,盐场往北龙港运盐的主要通道是跨海大桥。后来雷娟终于向赵振涛说出实情,说当初之所以放李广汉而对卢国营继续审查,就是为了牵出柴德发等人。因为李广汉被放后与柴德发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往来。赵振涛听着,他在想,今天重建的跨海大桥万万不能重演当年的悲剧了。

赵振涛走神的时候,葛玉梅微笑着对赵振涛说:“赵市长,市里是怎么想起建设北龙港的?你能不能讲讲凤凰开发区与港口的整个发展前景?”

赵振涛的思路被拉回到现实,他说:“从孙中山先生设计大港,到改革开放初期,材料上都有,我就不说了。港口的真正启动,是我们的老书记高焕章,他本来也要来陪您的,可是他去北京做手术去了。对港口的战略地位,人们是逐步认识的。北龙地震之后,城市建设布局大都集中在老市区,可老市区在经济发展中,都有一个资源紧张,人口密集,污染严重的问题。当时在市计委当主任的高焕章,提出了北龙经济要冲出低谷,走向世界,必须向南部沿海挺进。这就是启动北龙港最初的动因。北龙市区以钢铁煤炭为主,盐化以盐业化工为主,凤凰开发区以高科技为主,这就与北龙港形成新的三角布局。”

葛玉梅点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振涛。她的满头白发,在海风的吹拂下散开了。

葛老太太一边给姐姐整理着头发,一边说:“我算是看好北龙港的凤凰开发区了。姐,你这里开张,我的公司也搬过来!”

葛玉梅笑着:“当然,当然,你哥在电话里说了,工厂建起来,还要让你和艳萍给管理呢!哎,赵市长,你接着说,我对你的讲话很感兴趣啊——”

赵振涛继续说:“这样就使以原料为主、单一的矿产资源开发同地域综合齐发相结合,以北港铁路和北港高速公路连带着北部山区的开发,变成以北龙市为核心的环状网络体系,把北龙港建成一个集装卸、仓储、加工、贸易和中转以及其他服务为一体的综合、多功能、有特色、现代化的国际贸易口岸。所以说,北龙港的工程,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重中之首!”

葛老太太说:“这不,振涛把办公室都搬到港口来啦!”

葛玉梅说:“真是好,亚洲三小龙,都是将海岸带和海洋开发放在重要位置。它们之所以迅速崛起,主要靠发展进出口贸易。都说,下个世纪是海洋的世纪!大海是个宝啊!”

赵振涛越说越激动:“听日本海洋专家佐滕先生说,我们的老蟹湾储藏着大量石油。我已经跟有关方面打招呼了,赶快进行石油勘探开发,还有发展渔业和近海养殖,这里的潜力也是很大的!”

葛老太太说:“振涛的妹妹四菊姑娘,就搞了一个孵化场,附近的养殖户都到她那里买虾苗。这回的赤潮给养殖户打击不小,可四菊姑娘有心眼儿啊,联合海港的高技术员,硬是把赤潮给闹的虾病治好了。振涛,我看你们老赵家人,还就是你和四菊像个样——”

赵振涛沉了脸,淡淡地看着葛老太太。

葛玉梅看出门道,捅了葛老太太一下:“瞧你,怎么跟赵市长说话呢?”

赵振涛笑笑说:“没事,我跟葛大妈不见外,小时候,我还吃过葛大妈的奶呢!”

葛玉梅与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走到一个新的建筑旁,赵振涛告诉葛玉梅,这一片房子是北龙港海关、监管站、进出口商品检验局和边防检查站。

葛玉梅惊叹说:“这是北龙速度!”

葛老太太开玩笑说:“振涛,大妈跟你商量,我把海关承包了算啦,我出大价钱!”

赵振涛笑着:“振涛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子,您前脚包了,我后脚就得戴手铐!”

葛玉梅笑得捂起了嘴。

中午在盐化宾馆吃饭,赵振涛让政府秘书长把盐化盐场的佟场长叫来。他让盐场请客,因为葛玉梅的精盐加工有限公司,就要在凤凰开发区破土动工,那样,盐场就多了一个近便的销路。佟场长见到香港的葛玉梅自然很高兴,因为盐场的原盐堆积如山。饭桌上敬酒的时候,赵振涛对佟场长笑着说:“葛氏集团的葛玉梅女士,我就介绍给你们啦,往后你们要精诚合作!”

葛玉梅谦逊地说:“请多关照。”

葛老太太用小眼睛瞪着佟场长说:“你个佟老蔫儿,当场长就不认识我啦?跟你说,葛总裁是我的亲姐姐!这回我们又是一家人啦!来,婶子敬你这大场长一杯!”

佟场长心里腻味葛老太太,可当着赵振涛的面,又不好意思闹僵,举杯应付说:“好哇,葛老婶子,您都是好亲戚呀!祝您福星高照,发财呀!”说着饮了酒。

葛老太太说:“祝婶子发财,好,你把我的运输车——”

佟场长立时沉了脸:“喝酒,吃饭,不谈别的!”

赵振涛看出了不妙,就张罗着举杯,还没开口,孙艳萍脸色煞白地走进来。她先把葛老太太叫到餐厅外面,嘀咕了一阵又回来叫赵振涛出去了。孙艳萍的额上流着一串串的水珠,像是被水泡过,黑黑的头发一缕缕地沾在脸上。

赵振涛淡淡地说:“你别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艳萍急切地说:“李广汉被雷娟抓啦!赵振涛,你这回可不能看热闹啦!你得跟雷娟说,把李广汉择出来算啦!反正他也是抓过一回的人啦!”

赵振涛严肃地说:“艳萍,你知道李广汉罪有多重吗?”

孙艳萍耍赖地说:“不管他有多重,反正我赖上你啦,你得帮忙,不然我就跟你没完!”

赵振涛说:“你要是这事,我回去吃饭啦!”

孙艳萍拽住赵振涛的胳膊,眼睛红了:“赵振涛,你还有良心没有?我孙艳萍哪点对不起你?你来北龙,我求过你什么?不就是孩儿他爸这点事吗?”

赵振涛焦躁地说:“你别哭,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啦!”

孙艳萍倔倔地说:“要么你就让雷娟立马把姓李的毙了,我眼不见心不烦,要么你就把他放啦!你不答应,我就让大姨从开发区撤资!我还帮你干什么?整个一个喂不亲亲的狼!”

赵振涛气得双手颤抖,他强忍住怒火说:“你,好……这是从你孙艳萍嘴里说出来的。我赵振涛不怪你,因为这并不代表葛玉梅的意见!”

孙艳萍的心一旦硬起来就像铁一样。她的头很疼,像是勒着一根绳子,绳子马上就要破裂了。她拽着赵振涛的手,风风火火地闯到餐桌旁,恶恶地说:“娘,你都跟大姨说啦?”

葛老太太点点头,老脸异常冷硬。

屋里的人都呆呆地看着孙艳萍。

孙艳萍扭头对赵振涛说:“赵振涛,我给你个面子,你当着我大姨的面儿,痛痛快快表个态,我的事你说你给不给办。给办,我不说啥!”

葛玉梅满脸惊惶:“艳萍,你这是——”

赵振涛异常镇定,缓缓地说:“葛女士,我先声明,艳萍求我的事很难办。她说我不答应,您就不会投资啦!是这样吗?”

葛玉梅多皱的老脸哆嗦着,看看葛老太太,又看看孙艳萍,额头的汗粒儿就落下来了。葛老太太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你说——”

孙艳萍走过去摇着葛玉梅的肩膀,哭着说:“眼下就只有您能救广汉了,救广汉也就是救我哩——”

葛玉梅想张嘴,又咽回去了。

屋里的空气冻结了,没有一点声音。

葛玉梅终于说:“赵市长,我们老蟹湾有句古训,受人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听说,我妹妹和艳萍过去对你有恩,你为何不报呢?大陆还有一句古话,你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呀!”

赵振涛洗耳恭听:“您还没正面回答我的提问呢!”

葛玉梅说:“你不答应艳萍,我就撤资!”

赵振涛双眼红着,嘴唇颤抖,此时的赵振涛制怒比发怒还要难。激将法?使他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多少年了,他最为担心的痛苦局面还是来了,葛家人向他讨债来了。短短的一瞬间,过去的情情景景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欠债是要还的,可不是这种还法。拿原则作交易,去还自己的情债,虽说没得到钞票,可这不是与柴德发一样的腐败吗?想起高焕章的凛然正气,赵振涛就有一阵热血撞头。他眼前一黑,挥动着胳膊,将饭桌掀了起来:“滚,滚!没有你们葛氏的资金,我们北龙港一样开发起来!你们有几个臭钱,想买法律和尊严吗?办不到!”

饭菜哗哗地抖落一地。

赵振涛身体一晃,险些栽倒。

赵振涛的举动出乎孙艳萍的预料,她哑口无言,满脸惊慌地搀扶着葛老太太和葛玉梅悻悻而去。赵振涛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浑身无力地靠在流着干红葡萄酒的墙壁上。这种心灵上的撞击和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使他难以平静。

佟场长紧紧握住赵振涛的手说:“赵市长,痛快!对待葛老太太这样的,不能心慈手软!”

赵振涛眼睛闪烁着格外逼人的光芒,他也为自己刚才的激情感到惊讶。人是由水和火组成的,激情是火,理智是水,世俗污水作怪的时候就得求助激情。这点可怜的激情啊!他默默地问着自己:你是赵振涛吗?你还有点血性呢!

佟场长恨恨地说:“赵市长,我知道你是为我们盐场,可她们给鼻子上脸,葛老太太给我话呢,逼我雇佣她们的运输车!”

赵振涛还是没有说话。

4

老蟹湾有个风俗,凡是迁坟的年头都要做茔地灯,茔地灯是安魂的。秋后,蟹湾公墓建起来了,而且建得很有气魄。赵老巩在梦里想到老祖的魂不安了。葛老太太不仅要做空地灯,还要举办一个全村的光宗耀祖的雪灯会,也给姐姐葛玉梅炫耀一番。

这个消息是赵小乐告诉老爹的。赵小乐睡懒觉儿醒来,到堂屋看见爹的表情和灯很不以为然,说,人要富,蛇盘兔,你瞧葛老太太家扎制的茔地灯、蟠桃灯、属相灯,那叫火爆!你这灯怕是人家瞧不上眼呢!赵老巩惊奇地坐直了,盯着赵小乐的脸问,俺的灯做给祖上的,管葛老太太屁事?赵小乐一语道破真情,雪灯节是人家弄的,她看中谁家的灯就买下来,再往街上挂!赵老巩脸皮抽抽的,不说话,不看儿子也不看灯了,看苍白的天景儿,仿佛从迷迷落落里瞅见了别人瞅不见的东西。葛老太太简直狂得不像样子!老人收回目光,瞪圆了酸麻的眼睛。他吞了口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吼了句,这还了得?反啦!地富反坏又兴风作浪啦!她葛家是啥人?她是海霸的后人,咱家的仇人!赵老巩说话时两只黄鼠狼耳暖颤索索响起来。赵小乐不服气地说,你说的都对理儿,可就是蠢得可笑哩!如今葛老太太是农民企业家!有钱的人为啥不牛?她姐姐是香港大老板,在港口开发区投资建厂来啦!赵老巩看见门缝里飘进雪花来了,一股凉气拱到天灵盖儿上,骂儿子忘本。赵小乐说他妈的忘本就忘本,这个穷本又有啥好留恋的?俺要是忘了赚钱,你老就得去外边啃雪团子了。混账!赵老巩又骂。赵小乐嘿嘿地笑起来,煞有介事地说,您老别怄气,俺也不跟您废嘴儿啦!说着,双手插进袄袖,哼哼唧唧地出了门。就你想赚钱?你爹的船厂不照样给她的船场挤垮啦?怅怅地揸着儿子的背影溶进雪天里,目光是失望的。

黑了天看窗外的雪,黑黑的,像无数蝙蝠在夜天里盘旋。赵老巩独自喝了几口问酒,浑身就暖和起来,提着八福灯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海边的冬夜本来就凉,下雪天,气温便寒寒的,使六神无主的老人哆嗦着行进。

八福灯昏黄的光亮,照亮村头海滩的一大片地方,将赵老巩的身影涂在雪地上好长。白雪满天飞,砸得他睁不开眼睛。漫卷而过的寒风吹来了旷野里的重要风景。雪封海的日子使渔人与大平原上的农民没啥两样。冻海与陆地交融了,恰似冬天与春天的交融,又似昨天与明天的衔接。赵老巩走过的海滩上甩下一溜儿深深的脚窝儿,一点一点抹开,点缀着雪野。

老巩头,五福灯又做出来啦?有个汉子说。赵老巩哦哦两声,看着雪地里的人。他说:“积了德蓄了善,雪灯会里老天爷都瞧得见,不定啥时辰就会时来运转发财发人哩!”老人强撑着说,牙花子缝里仍不免溜凉风。

“葛老太太的雪灯会你也捧场么?”渔人问。

“捧她娘个蛋!俺这就找村支书去!”赵老巩一生气脑袋就懵,说话时两只黄鼠狼耳暖都奓煞开来。

“别气,人家这阵是仙,巴结都来不及呢!”

“你们怕那满脸苍蝇屎娘们儿?她算哪一路仙?”

“财神仙,那娘们儿有钱。”

“她的骚钱咱不稀罕!”

“还是巩爷有骨气。”

大雪把地下暄了,一片的白软。大雪使老河口的木桥渐渐发白,变虚,木桥的两头卧着白天孩子们堆成的雪人。河堤的树棵子挑着白亮的树挂,经硬风一吹,发出亮生生的碎音。在赵小乐眼里,被雪夜艺术化了的原始风景一文不值,可他能兴味十足地站在老河口木桥旁,全是为了听秀秀的心跳。秀秀见赵小乐站在雪地里犯呆,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就问他,你哪儿不舒坦么?赵小乐说,俺在数钱。秀秀捂紧被风掀起的围巾,惊讶了,数啥钱?哪有钱?赵小乐很正经地说,雪片就是钱,没看俺眼都数绿了么?米秀秀笑一笑,笑得很真实。赵小乐冲着雪地笑得响亮,笑是硬撑出来的,但他身边树杈的雪挂却震得唰唰掉雪粉。

冬夜的老河口清冷而深远。

村口有几家挂出自己做的灯笼来,星星点点。雪地被灯光映得五颜六色,到野滩上转转倒也不赖。赵小乐与秀秀拥在一起,就像远处碰在一起的鸳鸯灯。赵小乐在雪夜里看不清秀秀的模样,只感觉她的鼻翅一扇一扇喷着香气。赵小乐搂紧了她。赵小乐扭头瞧见一挂茔地灯晃晃地上了木桥,吱吱地响过来。他们是从公墓走来的。

“操持十几天啦,茔地灯做成这德性,成心惹你二始生气!”女人说话声。

“二姑,俺们费老鼻子劲儿啦!”挑灯走在女人一边的小伙子说着,掸去女人肩上的雪。

“俺喜欢赵家灯!”女人说。

赵小乐知道是葛老太太来了,挑灯的小伙子是她的公司里的腿子老三。他躲在暗处,听说赵家灯,心里就忽悠一下子。

小伙子说:“是赵老巩不肯给咱做灯,特别是茔地灯。”

葛老太太说:“就叫小乐做!别看那小子吊儿郎当的,手艺不比他爹差!”

“中,明儿俺就找小乐。”

暗处的赵小乐乐得不得了。

秀秀暗暗拧他一把,没成色!

葛老太太和小伙子说着话下了桥。赵小乐有点沉不住气了,直想跳出来揽活儿,被秀秀摁住了。赵小乐说挣钱给你搞画展。

“呸!”赵小乐冲着雪地吐了一口浓痰。不知是学葛老太太,还是欢喜时刻的发泄。秀秀正了正歪在一边的围巾说,去街上看灯吧。

风似乎吹得无力了,雪夜就变得暖和起来。赵小乐跺跺脚上的雪,呱哒呱哒的声音分外地响。秀秀拉着赵小乐的手,朝村口跑去了。

村口的老树上挂着一盏扁圆橙黄的灶火灯。

赵小乐和秀秀跑了一阵,就口吞着雪粉喘息,白白的哈气暖化着天。秀秀歪着脑袋,手指着那灶火灯说,别跑了,挺远呢。赵小乐说,不远,一泡尿就滋到了。秀秀激他,你先跑,俺跟着。赵小乐故意吓她,你真打是灶火灯啊,细瞅,那不是悬赏的人头么?许是灶王爷的脑袋!俺爹说海霸时常将血乎乎的人头挂在桅杆上。秀秀故意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说话时她已满身惴惴打抖了。赵小乐拉起秀秀的手又跑。奔跑中,他们体味到一种奔驰的快意。

如果赵小乐设在木桥上巧遇葛老太太,就很可能携秀秀过桥与赵老巩遭遇。赵老巩满腹心事走过那架年代久远的白色木桥的时间是夜里九点,雪下得正紧,老人手提的八福灯在风雪里连连打转儿,五短身子也跟着摇摇摆摆的。看上去他的身子显得十分虚弱了,嘴里呼出白白的哈气,就像一辆废旧的汽车排出的废气。赵老巩走路时不再跟别人搭话,心里只想见了村支书者座子怎么说说葛老太太的张狂,共同谋个治那娘们的招子。尽管赵老巩默默地走,村人远远地就能认出他手里的灯。喷喷,赵家灯就是棒!那准是赵老巩来啦。赵老巩是吃百家饭的,灯会前的一个月光景,他就被东家扯西家拽的。赵老巩十分得意,常常把简单的做灯方法讲得像造船那样神乎其神,好像他的灯能扭转乾坤似的。

槐条子在老人青筋突跳的大掌里软成面条,弯弯折折,钻来钻去,眨眼工夫就成形了,荷花灯、鲤鱼灯、蟠桃灯、十字灯、长寿灯。灯座放一海碗,插一根洋蜡,裱糊一层彩纸,就出活了。孩子们着急,划火就点灯,赵老巩大掌亲呢地拍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几,呵呵笑道,狗娃蛋,别急,天不黑,点了,不长个儿哩!孩子答应着点头,孩子家长就摁住孩子的葫芦头给赵老巩跪下磕头。

图个便当,赵老巩绕过井楼子抄近道奔村支书老座子家去了。上坡的时候,老人先将灯放在高处,自己笨拙拙爬上去,来到村支书家后门口,赵老巩站定,稳稳心,吭吭地咳几声,喉咙口呼噜呼噜响。天一冷,老人的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了。赵老巩也不敲门,从铺了厚雪的柴禾垛里抽出一根树杈子,将八福灯挑起,高高地举过墙头,晃了几晃。老座子下楼一问,老人说是雪灯会的事。老座子说今年雪灯会要引人市场经济,谁拿钱谁说了算。赵老巩狠狠批评他几句。老座子害怕老人往上捅,就引他进来。

赵老巩说:“俺狗屎上不了台盘!”

老座子说:“咋能这么说,你老是大船师啊。”

赵老巩叹一声,船师管蛋用?还不是让葛老太太给涮啦?老座子显见得有了激动,说,这阵儿村里妖气太盛。赵老巩紧跟上话去,大兄弟,你是村里父母官,你得管呢,俺七老八十的没啥咒念啦!老座子看见赵老巩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发酸。惟这个时候,泡酒肉里的老座子才感觉自己曾经是个穷人。村里大会小会他都说,大伙摽劲儿一块奔前程,俺一心一意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奔小康。几年过去,细瞅瞅村里真正富起来的都是哪号人?贼滚流滑的、出大狱的、海霸的后人和有些当官的。究竟是啥地方出了毛病?赵老巩不敢往下想了。

“听说,葛老太太弄了好多茔地灯?”老座子问。

赵老巩说:“可不!俺咋气呢!葛老太太她爹当过海霸,她爷是横行老蟹湾的蓝灯匪,杀人如麻!这回他大闺女葛玉梅也回来啦!要在坟地上摆几溜蓝啦吧唧的茔地灯,给谁看!莫不是想翻了天?”

老座子说:“老哥,你说谁家祖上该祭奠?”

“当然是俺家老祖,俺爹是村里的功臣哩。”

赵老巩心里透亮了,连说:“给俺老祖做茔地灯。”

“咱打着灯笼拉狐——明讲!你儿子当市长,葛老太太都这么狂,给她点颜色看看!”老座子说。显然他意外地惊喜了。

赵老巩提着八福灯出了门,笑起来喉结上下滑动。心绪好起来,如同泡在烈酒里的感觉,嘴里哼着老辈子的灯谣。夜深了,雪不怎么下了,瞅瞅天,还是黑不溜秋的老样子,地上的浮雪却显得硬实了,往雪皮儿上一踩,脆响脆响。赵老巩走在雪地上,看见桥西街遥遥有些灯,一粒一粒跳。他正往远里看,不小心与街筒子中间竖起的雪人撞了个满怀,八福灯被挤得脱了相。赵老巩脚一跳,实实地跌倒了。这时暗处的柴垛里传来格格的笑声。秀秀,这雪人就是你,有人跟你亲吻哩!赵老巩耳朵好使,立马就听出儿子赵小乐的声音,火气就蹿上来,想骂一句,又想同着秀秀不好,一股鸟人就窝下了。他爬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雪,大气没出,蹶跶蹶跶地走了,心里骂,这杂种,回家跟你算账,见了女人都野得收不回心啦!吱吱咕咕的声音一响,赵小乐摘开秀秀的胳膊,才探脑袋,看见八福灯,吓得打了个冷战,缩头缩脑地蹲下来,用力咬住嘴唇。藏在柴禾垛里避雪的一群乌鸦焦躁不安地飞起来,在苍灰的雪天里划出几条紊乱的线条子。乌鸦的叫声是单调而凄冷的。

第二天很早赵老巩和小乐爷俩就起来了。雪地里柔曼地漾动着虚缈的薄雾,赵小乐知道那是老滩透过厚雪呼出的暖和的瑞气。村里几乎没人走动,这个时辰是睡懒觉的。野地的林子里有野兔的小蹄轻巧地敲打冻酥的雪地,嚓嚓的声音十分好听。他走进槐树林,解开腰里的麻绳,拿斧头砍槐条子。砍了一捆,天就亮起来,村头就热热闹闹的了。赵小乐坐在林子里吸了一支烟,听到村头小桥那边神秘悠长的吆喝,就知道有了新情况。他紧溜儿打捆,背上槐条子,就往村里走,脚下咝咝地响着。走着走着,他看见飘逸在村子上空的炊烟越来越浓,诱人的饭香直吊他的胃口。快走近木桥的时候,他发现桥头围了一群人好像在看什么东西,一条高高壮壮的大黄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认出那是葛老太太家的狗。黄狗的四个蹄子深深踩进积雪中,很凶地吐着长长的舌头,尾巴扫着积雪。奶奶的,狗仗人势!赵小乐骂一句。他嘟囔着挤到人群跟前,看见老泥墙上贴着一张招贤榜。崭新的大红纸窜上赵小乐的眼帘子,上面写着,葛家主办雪灯会,广招贤才,独家制做大量灯盏。各家人会灯盏另算。尤其欢迎灯匠高手加盟助阵,工钱优厚。赵小乐心里明镜儿似的,招贤榜显然是冲他来的。这女人够毒的,她不会上赶着求他的。她想以一纸告示钓他上钩。他左顾右看也没有寻着葛家的人,惟有这条大黄狗晃来晃去的。狗日的,葛老太太没把村人当人看。气上了头的赵小乐,想想寒酸的日子,情知扭不过也就静下来,反正偎冬也是闲着,为秀秀赚她点钱,屈点就屈点,葛老太太的钱不骚呢。他又猛把散开的外衣裹紧了,来镇压自己的乱心。

赵小乐是奔葛老太太家的小楼去的,走到葛老太太家的墙根儿,他腹中胀胀的,看看没人,掏出一线尿来,给她的后墙根坨子打了个黑洞。赵小乐嘟囔着,你拿狗招贤,俺也给你个见面礼!说着就狐狐鬼鬼地乐了。他正系裤子,忽听院里传来葛老太太骂人的声音,你这拱墙的猪,跳墙的狗,跳槽的驴,喂不亲!赵小乐浑身打了个哆嗦,以为是骂他的,听着听着,听出勾当来了,是老太太大动肝火骂老三。赵小乐大大咧咧地转到正门口,见门大敞四开,就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故意拿高腔喊,二婶子在屋么?葛老太太在楼下的客厅里打电话,显然是隔着电话骂大街。赵小乐不等人让,一屁股坐在软皮沙发上,从茶几上抽出一棵石林烟就吸。葛老太太又在重嘴烂舌地骂人,荤的素的都上,骂得赵小乐耳热心跳了,赵小乐心里骂这娘们又骑人脖子上拉屎拉尿了。葛老太太放下电话脸子气得寡白,半晌,才眯眯一斜眼,看赵小乐竟是一脸妩媚,说,小乐,今儿咋有空看婶子来啦?葛老太太笑了,小乐也学乖了,这世道就是练人呢。她笑的时候,眼角和嘴角的皱纹特别显眼了。葛老太太的头发梳得油光,脑后的圆著拿金丝银线网罩住了,再配上裁制可体的时装,透出老来俏的味道。她的眼睛不大,但眼神气韵逼人。村人从她的眼神上就可看出她的心劲儿来。葛老太太又说,小乐,公司里出了点麻烦,一会儿俺去处理,说实话,你到婶子这来串门儿,还是有事?赵小乐在路上胆子挺壮,果真见了葛老太太,他却两腿打颤没了章程。这娘们心里藏奸逼他出口,够厉害的。葛老太太见赵小乐闷着头,心里便骂,这小子骑葫芦过河充大蛋呢。她故意往正题上引,说,小乐,你来的路上遇见俺家大黄狗了么?赵小乐到底是修炼不够,顺口说,看见啦,在桥头上呢!葛老太太笑起来,这么说,你是俺家大黄招聘来的,报名做灯是不?赵小乐不住地展眼。葛老太太的话直问到他脸上,他就实说了,俺来打听打听,是啥价码?葛老太太渐渐气色平和了,说,关于做灯的价码,是这么定的。大号五福灯、鲤鱼灯、属相灯、蟠桃灯包料包工一百块,空地灯他们做了二十多盏,俺瞧不上眼,毁啦,重来!雪灯会日期不变,还有十来天,你看能拿下来么?赵小乐不敢轻易答应,心里掐算着,他知道这老太太难伺候,脸酸心硬一时恼了六亲不认,况且她与赵家有仇怨。过了一会儿,赵小乐说,俺能拿下来!葛老太太笑了。想想要赚钱了,赵小乐心里就喜,狗刨似的蹘了,土布棉鞋刨着地上的雪,甩出一片雪雾。他边跑边用冻木了的手揪下冻出来的鼻涕,甩到葛老太太家泛着亮光的雪墙上。

这几天赵老巩躲在破旧的厢房里做灯。照祖传的规矩,他先用石灰水涂了厢房满地,一股清涩辛辣的石灰水气味弥散开来。八福灯挂着照亮儿。四菊换了几根洋蜡了。几盏大号的鲤鱼灯、幡桃灯和祥瑞灯的灯骨都做出来了,彩纸裱糊上去就有模有样了。几条狗在厢房门口闲适地游逛。溜房檐儿的麻雀瞅瞅叫着。老人做了五盏大号灯,算自家上灯会的,加上八福灯共六盏。祥瑞灯做得十分精致,边边角角还打了木线,它是去灾祸的,仿佛如此一来,纵使家族有祸也将无祸了,没福也有了福了。造船时,赵老巩是好走动的人,做起灯来,老人再也不想动弹了。有时老人对着灯笑笑,灌上一口酒,落落寡合,一天到晚孤零零的却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那天早上又落雪了,雪花将老人和灯的影子弄得虚虚幻幻。老人开始做空地灯了,是为家族做的。连打带踢也忙活不开,老人就叫醒赵小乐当帮手。赵小乐睡得死,他几天不着家了,回到家里吃口饭就走,啥也不说冷眼窃笑。老人发现儿子蔫哩吧唧的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怀疑儿子去给别人做灯或是跟秀秀一起胡整。他觉得小乐啥事都不上心,恐怕啥球事也干不成的。赵小乐见爹生气,就说:瞧葛老太太的茔地灯,多气派!赵老巩愣了一下,忽地想起啥,一把掀起赵小乐的耳朵,问,你个兔崽子,原来你在偷偷做灯,要么俺闻你满身石灰水味呢!说,给谁家做灯?赵小乐彻底灵醒了,摇头说,俺没做灯!赵老巩说,没跑儿,你给葛家做灯。刚才你说的茔地灯,除了葛老太太,没人做!赵小乐责怨自己说漏了嘴,没法子只好认了。赵者现的火气窜到天灵盖了,抄起门后的闩门杠,就朝小乐打来,小乐穿着花裤衩子满炕躲闪,连连告饶,爹,爹!闩门杠一扫就有一声肉质的暗响,赵小乐的肩膀红肿了,他急手抓住闩门杠,就将赵老巩拽倒了,然后爷俩就抱打成一团,在铺着苇席的火炕上骨碌滚动。不一会儿,赵老巩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像中风的病人,老脸也怪怪异异地扭歪了,嘴里直淌哈喇子。四菊扌周巴着老人坐起来靠在被垛上,拿手揉着赵老巩的胸口,问,有啥事爷俩过不去?赵老巩直杵杵地傻挺了一会儿,倔倔地骂,这杂种给葛家做茔地灯呢!气死俺啦!四菊顿时也塌了身架,愣了很久,很沉地对着雪景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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