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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妈妈呀,妈妈!

书籍名:《那年月的一个故事》    作者:董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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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等妈身体好了,我自己上北京。往天,我总是惦记着你和小哥哥,你们小的小,憨的憨,丢在家里放不下心。现在不惦记你们了,你什么都能干,我就可以放心去了。

在这个小家庭中,见爸爸,上北京,已经成为他们最迫切,最重大,也是最寄托希望的事情。他们坚信,爸爸的问题党中央、毛主席不知道。是一些人歪曲了毛主席的教导,强加给爸爸的。只要爸爸的事能反映到北京去,党中央、毛主席肯定会给爸爸平反......

亚丽把药煎好,扶着妈妈吃下去,对妈妈说:妈妈,你好好地睡一觉,三两天就会健康起来。

妈妈微笑着,点点头。说:刘老先生是个好医生,疑难的症状,他都能看好。咳,这样的人要是都能用起来,会给人民造多大的福呀

亚丽问;妈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有真本领的人,一个一个都打倒?剩几个不倒的,也不许干正经事。就像刘爷爷,为什么不叫他上医院去看病呢?

咳--妈妈又叹气了,这不是咱能说清楚的事。咱不说它吧,快收收东西,休息吧!

亚丽给妈妈拽好衣服,自己在暗淡的灯光下,又忙着去收拾东西。一边忙,一边想:药吃下去,妈妈这场大病就好了。妈妈一生可受尽了苦,千万不能再受苦了I爸爸讲过妈妈的身世:姥姥家是什么地方?姓什么?连妈妈自己也说不清楚。抗战胜利头年,妈妈十四岁,她已经有过四个家了。那一年,她又被卖给了一家姓钱的地主家,专管伺候地主。有一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的冰雪搅和在一起,又湿又滑。妈妈脚上只穿一双单鞋,冻烂化脓的伤口处,脓血水顺着烂布洞往外流。她走过的路上,个个脚印都有血迹,疼得妈妈直咬牙。在走道上,妈妈一滑,栽倒在雪地上了,把碗碟全部摔碎。老地主拿着拐杖跳出来,迎头便打。三杖五杖,把妈妈打昏在地上,头上几处流血,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爷爷当时在这个地主家里当长工,见到这情形,气得两眼发红,攥着拳头就要闯上去跟地主拼!和爷爷在一起扛长工的老瑞爷爷拉住他的衣服说:老宋哥,不能硬拼呀得先设法救救孩子

老哥俩闷着满肚子怒火,把妈妈抱起来。为了掩人耳目,爷爷故意大声叫着0咳哟!人断气了。

老地主怕声张出去,遭人责骂。忙用棍子指着爷爷说:混帐,叫什么?死了拉出去,丢到南山沟喂狼

老哥俩托的托,抱的抱,把妈妈抱出地主大院。出了门,爷爷对老瑞爷爷说;兄弟,孩子心窝里还跳,不能在外久待,得找个地方暖暖。老瑞爷爷说:除了咱们的家,哪里也不保险

爷爷背起妈妈,就转到自己家里。奶奶一见,便解开衣襟,把妈妈抱在怀里,硬是用热身子把妈妈暖活。

妈妈睁眼一看,是躺在奶奶的怀里。一切都明白了。就哭着说:娘呀,我可有亲娘了

爷爷含着泪水说:孩子,这就是你的家。往后,要死咱一块死,有一个馍馍咱掰开吃奶奶也说:矗我一生养了仨儿俩闺女,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了。你就是我的闺女,跟着我苦吧!

为了不让地主知道妈妈还活着,奶奶把妈妈关在屋里,两三年不让她出门。后来,老瑞爷爷保媒,妈妈和爸爸结了婚。婚后就一同到了山东老根据地,参加了革命妈妈最爱劳动,不光是家里的事她干得利利索索,在学校里,妈妈一进办公室就打扫擦抹,看到同学们打扫卫生,她就去帮助干。近两年,为爸爸的遭遇担忧受惊,再加上大女儿不在身边,子呆痴,重重乌云,座座山头压着她,她能挺起腰来吗?

爸爸被押走的第二年,从春天起,妈妈身上就肿胀了,她还是强打精神去干活。那年春天,县里组织大兵团作战,去开挖废黄河。本来像妈妈那样的病人是可以不去的。但是,妈妈最先报了名。亚丽劝不住。妈妈到黄河工地后,被分去做饭,每天四更起床,里外的地方去担水。有一次,刮着呼呼的北风,地面上滴水成冰。妈妈挑着一担水,从塘边往回走,半路上昏倒了,两桶水翻到她身上,眨眼全结了冰。有人告诉生产队领工的干部,干部把她从路上领回工棚,让几位小姑娘给她换衣服。当小姑娘们把妈妈的冰衣服换下之后,发现妈妈的腹部早已肿得发出亮光。一个小姑娘大叫道:哎哟!身上肿成这样子了,还能干活?大伙把她送家,一连三天都没能起床。亚丽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上工地?你不去,他们能怎么样,总不会吃了人?

妈妈含着泪水说:傻孩子,他们看着我病成这个样子,是不一定让我去。可是,大伙都出河工去了,工分全在河工上记。我不去出河工,咱家没有工分,往后怎么分粮食呀?你不记得第一年了,几乎要逼死人命。

亚丽这才明白:生活的担子已经压得妈妈连死活都无法顾了她伏在妈妈怀里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想;我一定帮助妈妈分担这副挑子亚丽睡在妈妈身边,想着妈妈的身世,怎么也睡不着觉。她想再理理自己的自学功课。可是,她太累了,今天她为妈妈取药,整整跑了四个药房,才把药配齐,跑的路足足有五十华里。她起不来了。她疲倦地躺在床上。

通通,通通门外,忽然有人敲门。谁呢?亚丽心中一惊。她坐起来,问。是谁呀?

我,开开门。门外一声闷沉沉地回答。

亚丽忙戈火柴,点着灯6一手端灯,一手去开门。门一开,借着灯光,亚丽看清楚了,原来是老医生刘爷爷。她感动地说:刘爷爷,这么晚了,您怎么来啦?

刘医生说。晚了好。晚了才保险呢,没有人盯梢,谁也看不见说着,他就伸手去掏自己的衣袋。

妈妈睡觉很惊醒,一忻老医生来了,忙睁开眼。说老人家,深更半夜,您又这么大年纪,看把您麻烦的刘医生问:药吃了吗?

妈妈立刻回答:吃了,刚刚吃了。

刘医生说。吃了就好好休息吧!你睡觉吧,我跟丫头说说话。

说着话,他从两个衣袋里拿出两个小包包,朝床上一放,说:丫头,这一包是我自己配制的药,以后就不用花钱买了,还有一包,是一点黄豆。别人送给我的,我没吃。

你每天抓一把,用温水泡泡。泡胖了,再砸碎,给妈妈烧点稀粥。吃完了这些豆子,妈妈身上的肿胀也就好了。黄豆妈妈和亚丽同时惊讶地喊了起来黄河滩上早已不许种黄豆了。说黄豆是低产作物,影响粮食过纲要。在山芋干面是主要粮食的黄河滩上,黄豆跟金豆子一样金贵。队里有几年不种黄豆了,社员当然没有黄豆吃。国家粮库储存的一点黄豆,也只能凭着医院的证明,还须经领导批准,给缺奶的婴儿或浮肿病人每人才供应两斤。像亚丽家这样的人家,那是绝对享受不到这样的优厚待遇的。

老医生对亚丽说:这里还有一点点白糖,你千万别嫌少。妈妈嘴苦时,你就放点。这都是小事,你们可别见外。,我也只是想,要救人,就救活虫俩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顾落泪。

老医生把这几件事交代完了,站起身说:我走啦,趁着没人知道。说着,便抽身走出门去。亚丽急忙出来送行,只见昏黑的夜空,迷迷茫茫,老人那高大的身影,已没入黑暗中瞧不见了。

回到屋里,娘儿俩激动一阵子,欢喜一阵子,流一阵子泪......亚丽拿一只碗,忙着抓把黄豆放进去,放点冷水,又加了点热水,说:妈妈,现在就泡上,明早黄豆就胖了。我煎好三汁药,就给你做豆汁妈妈笑着说。好好,我看看你的手艺怎么样。

第二天一大早,亚丽爬起来,先给妈妈煎好药,把药倒在碗里又去砸豆子,想着做一碗酽酽的豆汁给妈妈喝!门外忽然走进两令人来。一个是生产队长刘大川,后边是高月生。

高月生一进门便冲着亚丽说:小家伙,你娘呢?

亚丽一见高月生,就红了眼,她头也不抬,眼皮也不翻.说:病啦。多些天不能起床,谁不知道。

刘大川说:我说病啦,不假吧!

高月生用鼻子哼一声,冲着妈妈的床说:病也不行明天省里的首长来检查,吃过早饭拿一把锨,到西河头修公路,中午不能回来吃饭。叫家里人送去亚丽大声说:修什么路?妈妈病得连床也不能下,哪有力气干活没有力气?高月生瞪着眼说:这是赎罪劳动,是劳改.你病不病我不管,不去不行他要报复偷桃不成的事了。

妈妈一听说劳改,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床上呻吟着说:我有什么罪?我赎的什么罪?

高月生说:你不是宋玉的老婆吗?宋玉不在家,他有罪你就得替。

亚丽说:谁有罪你找谁,沾连不着妈妈。我们就不去

不去不行高月生跳起来了,这种劳动,今后要定期去,就得沾连着你们。宋玉当干部怎么不带别人进城享福?你们现在想划也划不清了。不去,我就派人来抓妈妈气得呼吸困难了,头也疼起来,她说;毛主席没有这条政策,人民政府也没有这条法律。没有说丈夫有罪,妻子也有罪高月生发疯了,他喷着唾沫星子说:毛主席没有,我有!人民政府没有,我有!我有的你就得执行

妈妈不知从哪来的劲头,她翻身跳下床来,对着高月生理直气壮地说:靠你这样做是违法乱纪。你没有权力派我劳改。

高月生说:什么是法,什么是纪?你知道个屁!法全是人写的。法家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法家在历史上都是造反派。你以为我不能定法?我已经定了许多法.看谁敢不执行!

妈妈说:你的土法是错误的。终有一天要受到清算的!

高月生奸笑一声,说:有一天?你别做梦了。今天你就得去赎罪劳动,我看你敢不去

妈妈看他耍起无赖,气得通身发抖,满脸汗水,呼吸都十分困难。亚丽跳过来,替妈妈轻轻地捶着背,两眼恨恨地瞅着高月生。她真想跟他拼了。可是,妈妈已经气成这样子,再跟他拼,妈妈不是更气吗?就是拼出理来,气病了妈妈也不值得。何况高月生又是个不讲理的人!她忍着怒气,对高月生说你走吧,等会儿我替妈妈去!高月生斜着眼打量亚丽一阵子,说:不行。你还不到十八周岁。年龄够了,少不了你一份。今天还摊不着你亚丽跳起来,说:人都病得这样了,你一定要逼死她吗

高月生说:谁逼死她?死了也沾不着我什么事亚丽说:要去我去。不让我去,我们就抗了。妈妈就是不能去!该什么罪,你尽管治罪好了

刘大川队长这时插上来说s高委员,人家病成这个样子了,真不能劳动。别让她去啦哪里就在乎她一个人高月生气嘘嘘地呆一阵子说:小家伙,只许你替这一次,下次还得你娘去说罢,迈着大大的步子走了。

亚丽瞪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骂道:坏蛋怎么也不一跟头把他摔死妈妈的药已经冰凉了。亚丽又热了热,端到妈妈面前,说:妈妈,别生气,吃药吧!

妈妈摇着头说:不吃了,心里这阵子憋得慌。吃了要吐,别把药糟蹋了。

亚丽说:我做点豆汁你喝吧?

妈又摇摇头说。等你晚上回来再吃吧。

亚丽找一把铁锨,来到妈妈面前,说:妈妈,你别跟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呕气。他算啥,气坏了身体不值。我下午就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吧!

妈妈拉住亚丽的手,只管叹气,两颗豆粒般地泪珠流出眼角。她说亚丽,中午我请人给你捎饭去。

亚丽忙说。妈,你别找人了。我早饭吃的多,晚上回来再吃就行了。

髂行吗?妈妈问。

行,妈妈亚丽说,你只管好好休息吧!

亚丽走后,妈妈凄凄楚楚地哭起来。她想着亚丽,想着这个最小的孩子跟着家庭受的不幸连累,妈妈又想到爸爸,内心就更增加了一番酸疼;自从高月生在雪地上啃了雪屑和在桃园里没有吃成桃,他就在村上造谣言,说宋玉回不来了,十有八九已经死了。妈妈不相信,她认为高月生是胡说八道。后来,从城里来的人也说,不明不白,不知身份的人死了很多,不通知家庭,连尸首也没人收。

这些天,妈妈的心情很沉重,病情也很重,她做了很多恶梦:前天夜里,妈妈刚闭上眼睛,就梦着爸爸回来了。爸爸披着一件血衣,遍体鳞伤,他走到妈妈身边,直流泪。妈妈拉着他的手,哭叫着说:玉,玉呀你吃尽苦头了,你怎么该受这个罪呀;咱们不再分开了,咱们这样过下去吧只要能过几年安稳日子,再苦也不怕,爸爸不说话,他丢下妈妈,披着血衣走了。妈妈大叫一声;玉呀就惊醒了......

亚丽身子虽然在工地上劳动,心却在惦记着家里生病的妈妈。妈妈刚才被高月生一气,这时,她感到呼吸困难,口张开半天不能合,眼前傅阵发黑,飞起许多金色的星星。幸好,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来了,他们扶着妈妈,说呀劝呀妈妈只点头,半天才应一声。老瑞奶奶急得直喊:这怎么得了,快进医院吧!

妈妈摇摇头,指指碗里的药。

大君奶奶说:药凉了,我去温温。

老瑞奶奶看着妈妈嘴皮发青,眼睛发呆。忙扶她躺一F,再掀开胸襟看看,妈妈的胸脯鼓出个大疙瘩,硬得像石块一般,手触触,热辣辣地。老瑞奶奶又拉拉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却冰一样的凉--

原来,妈妈是拼出所有的气力跟高月生争辩的。一气一激,她那虚弱的身体哪里受得了大君奶奶热好了药,妈妈已经不省人事。老人端看药,弯腰喊着:付丽她妈,你醒醒,你把药吃下吧!可得吃药呀为你的一个憨儿子,你得‰为你的一个苦女儿,你得吃。你不能撇下他们呀

老瑞奶奶拉起衣襟擦着泪,说:孩子呀--二十多年前老瑞奶奶就这样叫--千万别朝短处想。再难,还能比死在雪地上难吗?孩子,咱一步一个血印都走过来了,怎么不能再走下去。过了阴天有晴天,翻过陡坡有平地。你有个三长两短,这小兄妹俩可怎么过呀?......

妈妈的心稍为平静一点,缓了过来。她望着两位老人,含着泪,微微地笑笑,声音低微微地说:婶,我不会死。我们家已经冤死一个了,我还能再冤死么?再说......,妈的泪水又涌出来,她心里又阵疼了,她紧紧闭着两眼,艰难地伸出手,一手拉着大君奶奶,一手拉着老瑞奶奶,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婶,我求求您,求......求......求您,求您高看一眼我两个无用的孩子,两个可怜的孩子......

老瑞奶奶对大君奶奶说;嫂子,你看着丽她妈,我去叫亚丽。高月生不叫她来,我就跟他拼了老瑞奶奶大步小步朝修公路的地方跑去。望看人影她就喊:亚丽亚丽呀!亚丽呀!来到近前,她一把拉住亚丽:走,快走,快回家!

老人不管有没有人拦,便说:亚丽是我拉走的,烦哪一位告诉高委员一声,他怪罪怪我要治罪我就豁上了,看能塌天吧!

亚丽来到妈妈床前的时候,妈妈的脸已经铁青,眼睛紧紧地闭着,连哼也哼不出声了。亚丽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妈!我来了,我来了。妈妈!亚丽叫你呢,妈妈妈妈艰难地睁睁眼。只一睁,又紧紧地合上,紧紧地皱着眉......

亚丽把满是泪水的腮帮贴在妈妈脸上,轻轻地说:崔妈妈,妈妈呀!你不是说病好了要进城、要上北京吗?你不是说还要给小哥哥剪剪头吗?妈妈,你说你要看我长大成人,我今年才十三岁呀!妈妈呀,咱们这个家少不了你,我和小哥哥都离不开你妈妈--妈妈--

妈妈已经停止呼吸,心脏再不跳动了,眼睛永远也不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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