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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妈妈病了

书籍名:《那年月的一个故事》    作者:董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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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亚丽没有上傍晚的最后一节课,就请假赶回家来。她觉得有许多许多挺重要挺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离开学校她就往家跑。可是,当她跑进屋里把书包放下的时候,她又说不清究竟要干些什么?她默默地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天空。

这两天亚丽的心情总是这样:在家里,她觉得应该赶快到学校,学校里有许多作业等着她做,到学校,她又觉气得应该赶快回家去,家里有许多事情要她办。昨天吃过中午饭后,锅碗都没有刷洗,她便匆匆地去学校。但是一直到学校里上完了第二节课,她脑子里竟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记住......

亚丽在屋里徘徊着,狸狸拉着一条后腿,一瘸一瘸地朝她走来。走到亚丽跟前,它蹲下身,仰起头,对着亚丽一声连着一声地咪咪叫。那声音低哑、凄惨。亚丽把它抱起来,心里不住地跳动:呵哟这两天竞忘记了喂狸狸了。狸狸一定饿坏了抱着狸狸,又想到了小燕子和小鸡。亚丽锁起眉头,自恨自愧地说:亚丽呀,你怎么这样粗心呢?心里一糊涂,把它们全忘了!你自己不吃,你也株连了它们。多冤枉呀!亚丽先到菜厨里找一块剩馍,一手抱着狸狸,一手去拉小鸡盒子,又忙着去找燕子。然后,她一口一口地嚼馍。她嚼一口,分三下里给狸狸、小鸡和燕子。

狸狸真是太饿了,它吃得最快,小脑袋几摇晃,分的馍就吃光了,五只小鸡由于争食,它们吃得也很快;唯独小燕子:小燕子已经不愿意张嘴了,绿豆粒一般的小眼睛,只能无力地闪动,两只小爪子也挺不起来了。亚丽捧起它,把它的小嘴掰开,一星点一星点地给它填食。小燕子也挺着脖儿,很艰难很艰难地吞咽着......

天又黑下来了,小屋里已经昏黑得看不见东西。妈妈把饭又热好了,把煤油灯点亮,然后把亚丽叫到跟前,说:丽丽,你过来,妈妈想跟你商量件事。

亚丽走到妈妈身边,望着妈妈的脸,说:靠妈妈,我还小,不会干家里的活。有什么活没干好,或者什么事惹你生气了,你只管说。我一定不会给妈妈肇嘴。

妈妈摇着头,又揉眼了。亚丽的话刚出口,妈妈的两行泪花,像断了线的珠儿,一串一串地滚到衣衫上。她抱起亚丽,紧紧地搂着女儿的脖子,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女儿才只有十一二岁呀!生活过早地把她推到大人的岗位上。在这个家庭中,大人应该干的活,她全干了。就像一部只能载重五吨的汽车,已经装载了十吨、十五吨的重量了!妈妈心里清清楚楚,怎能不体谅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又是那样真诚地请妈妈批评。妈妈的心怎么能不辛酸?妈妈努力压制自己的感情,强作欢笑地说:亚丽,家里的活你干得很好妈妈很满意。你是妈妈最好最好的孩子。有你在妈妈身边,妈妈就觉得热火,对什么事情都增加勇气和信心,再大的困难也觉得有希望!你没有一件事使妈妈不高兴。妈妈要跟你商量的事是:咱们娘儿俩从今天晚上起,开展吃饭比赛。每一顿都比赛,看谁吃得多!你说好不好?

亚丽瞪着呆痴的眼睛,想了阵子,明白了。她转身抱住妈妈的脖子说:妈妈,好比赛。从今晚起,咱们顿顿饭比赛!

妈妈去拿碗、拿筷子,亚丽去端馍盘。娘儿俩面对面地坐下来。然而,两人谁都不抬头,谁都不愿意让谁看见自己的面庞。这一顿饭,她们足足吃了一个多钟头。吃完,妈妈又去照顾小哥哥。

妈妈喂饱了小哥哥,安排他睡下,又对亚丽说:亚丽,我听说明儿大早,有一辆拖拉机到城里去拉运东西,我想跟他们到城里看看爸爸。你自己在家里行吗?

行。亚丽说,有拖拉机去城里,不要花路费了。妈妈,让我也去吧,我真想念爸爸呢?

妈妈说:本来我也想带你去,可是不行。你去了,谁照顾小哥哥呢?再说,你还得上学,家里还有狸狸,小鸡和燕子,你去了怎么办呢?还是我自己去吧!

亚丽抿着嘴,低下了头。

妈妈说:来,咱们一起收拾一下,看看该给爸爸带点什么?

在暗淡的灯光下,娘儿俩怀着沉郁郁的心情,在这个飘摇的小屋中,翻着使她们心寒的物件......

淮北的春天,变化无常,三天两头地阴晴不定。一大早,亚丽推开门,便见云彩厚实实地压着屋顶,从地面到天空,一片灰蒙蒙。空气十分闷人。微风吹着树梢,树梢摇晃着。夜里准是飘洒过细雨了,大地还湿漉漉的呢。

妈妈也走到院子里,仰面看看天空,两滴雨点儿落到睑上,她心里一惊:下雨了,今天不能进城了?等到家家都推开大门的时候,浓浓的云彩渐渐地变成深灰色,淡灰色,并且出现了片片的白絮,后来太阳把第一道光芒,偷偷地送过云层,洒到地面上。一阵尖尖的喇叭响,进城的拖拉机要出发了。妈妈匆匆忙忙离开家。亚丽尾随着,为妈妈送行。

快到拖拉机跟前时,亚丽对妈妈说:妈妈,见到爸爸的时候,请你对爸爸说,我很想他。我一定好好学习。考试以后,我一定告诉爸爸一个最好的消息让爸爸高兴!妈妈说:好。见了爸爸之后,我还要告诉他,家里活你干得很好,妈妈很满意!

妈妈上了拖拉机,朝女儿点点头说:回去吧,亚丽,照顾好小哥哥。

妈妈走了。亚丽觉得心里又热乎,又空荡。许多天不见爸爸了,妈妈一定会带回关于爸爸的消息,家中少了妈妈,像是一座房子少了顶梁柱。

亚丽心神不定地把饭做好,端到小哥哥面前,轻轻地把小哥哥扶起来,对他说:小哥哥,妈妈去看爸爸了,说不定妈妈会同爸爸一道回来呢你高兴吗?

小哥哥微笑着,嘴唇儿动了动,像是听懂了。可是,他那呆板的表情,又令亚丽叹气--小哥哥的体质还是那样健壮,圆圆的脸蛋呈现着苹果般的润色;宽宽的额头,垂着两绺墨一般的黑发;高高的鼻尖儿,天真地翘着,像是对任何东西都那样无所畏惧似的。那个欢快的脸膛,多么俊秀,多么精神呀!唉,灾难为什么偏要落到他的头上呢假若小哥哥不变呆,该多好啊!

吃完饭,亚丽看着小哥哥,小哥哥还是欢乐地笑着。她心里又难过起来。她低声对小哥哥说:小哥哥,你知道咱们的家到了什么地步了吗?你不是劝爸爸跟他们斗争劝爸爸跑吗,现在,爸爸又被他们抓走了妈妈去看爸爸了,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你起来吧,你还像往常进幼儿园那样,拉着我的手过马路......亚丽的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胸前。

亚虎呆呆痴痴的微笑着,妹妹那泪水,为什么一滴一滴的总是无休无止,他一星一点儿不知道,没有丝毫反应。

亚丽收拾好碗筷,扶着小哥哥走出屋外,说:小哥哥,今天天气暖和,你在院里坐坐吧。你自己走走也行,锻炼锻炼身体。等你的病好了,好再去踢球。

小哥哥傻笑着,呆呆地站在屋门前。那魁伟的身躯,像一个粗壮的树干,立在屋前,纹丝不动。他的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举在胸前的手。那手,机械地、慢腾腾地翻过来,又合上合上了,再翻过来。脑袋偏着,两腿挺立......狸狸过来了,它扑到亚虎身上,舔他的裤管,舔他的脚面,摇着头,拖着那只瘸腿围着亚虎欢跳,还不停地咪咪叫。

亚丽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又从屋里拿出小哥哥的板凳,扶着小哥哥在屋门旁坐下,说:小哥哥,你坐下,看着家吧,狸狸跟你做伴儿,我上学去了。

小哥哥木呆呆地坐在板凳上。

亚丽走出家门,忽然发现门外的柴草堆没有了--那是去年秋后,她和妈妈一起,早早晚晚在柳树林里扫的落叶,除了当时烧火之外,还积蓄了比亚丽的身个高半尺的一小垛。现在,这一小垛树叶烧完了,以后用什么烧火做饭呀?她怨恨自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难道什么事情都需要妈妈提醒吗?她皱起了眉头,想呀,想呀!最后决定从今天傍晚起,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就回家扫落叶,晚上再扫一会儿,扫完落叶再复习功课。

一整天,扫落叶的事把她的头脑都搅痛了。傍晚,她对老师说:老师,我们家里有事,想请假。老师点点头,亚丽就飞也似的往家里跑去。

回到家,她找着那把小竹扫帚,挎上柳条儿篮子,兴冲冲地奔柳树林走去。

村外,一条又宽又长的大道旁,长满了两排杨柳树。那是大跃进年代毁了农田修成的,说是公路修好之后,天天都有成队成队的汽车,在公路上对开。可是,直到今天,谁也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后来,一些胆子大的人们,便在路基的一侧,开垦起废地来了。现在,这条笔直的大道上,像集市上的菜摊一样。大片小片,方方圆圆地种着各种蔬菜。那郁郁葱葱的茂盛景象,却也十分气派。

亚丽望着夹道的杨柳,听着从杨柳林带传来的哗哗啦啦的响声,心情一阵高兴。她想:多么大的树林呀!轻风吹过,一定是叶落盖地了--

她又想起跟妈妈扫落叶的日子:妈妈拿扫帚,亚丽挎篮子妈妈把箍面上那青黄搀杂、轻轻起舞的叶儿,聚成大大小小的馒头堆,亚丽便一堆一堆的往篮子里装。篮子装满了,她就歪歪坠坠地送到妈妈指定的地点,聚成大堆。等到大地昏黑的时候,那个大堆足有亚丽的身个儿那么高。妈妈转回村子,借来平板车,俩再装车运回家去。......爸爸老了,妈妈的身体不好,再也不能让妈妈到柳林来了。以后,我自己扫落叶,自己拉平板车运。亚丽边走边这么想。

来到树林之中,她瞪着眼睛一打量,地面上,除了青青的麦苗和嫩绿的草芽,一片树叶也没有。她再抬头望望那随风摇摆的枝叶,忽然明白了:现在正是春天,树叶儿还都年轻力壮,不到衰老脱落的时候呢?唉,我是不懂,还是忘了呢?

她挎着篮子,扛着扫帚,快快地往回转去。亚丽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回来了。

一妈妈累了,坐在床沿上。散乱的头发,垂在鬓边遮着半个前额,尘土厚厚地覆盖着上衣,裤角上沾满了泥巴。亚丽把妈妈的乱发轻轻地理了一理,又拿了条干毛巾拂去她背上的尘土。然后,她给妈妈打来一盆水,说:妈妈,你洗洗脸吧,我去做点饭你吃说着,便去引火。

亚丽没有敢问妈妈什么话。从妈妈那忧郁的神情里,

她感到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在那种时候,不幸的事情太多,谁能预测到呢?一个家庭,一个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大祸就会突然从天而降。何况像爸爸这样被中央 点着名的人物。她一边烧火,一边云里雾里地在思索......钣做好了,她端到妈妈身边,说:妈妈,吃饭吧!

妈妈问:你们吃了吗?

没有。等你呢?亚丽答。

妈妈起身端碗的时候,亚丽发现给爸爸带去的包裹鼓鼓囊囊地又带回来了,连捆包裹的绳子都没有松解过。她的心顿时悬起来了,手里的饭碗也端不住,喉管里像塞了什么,鼻腔里一酸,泪珠从鼻凹中往下流去。

亚丽怕妈妈看见,忙把饭碗放下,走出屋来。

屋外已经通天地黑了,乌云还在滚滚沸沸,树梢上刮过来的风更猛了,枝条发出吱吱牛牛的哨响;有线广播的大喇叭里,正转播着什么地方的批斗大会实况,那男女问杂的、尖尖的口号声,打倒和砸烂的愤怒叫骂声,跟空中的乌云一样,翻腾汹涌。这云滚,这喧闹,简直要把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子闷死了。

妈妈走过来,轻抚着亚丽的头,说:丽丽,你忘了,咿们娘儿俩还在比赛呢!走,咱们去吃饭!

亚丽扑到妈妈怀里,凄惨地喊了一声:妈妈--午夜之后,妈妈点上煤油灯,坐起来。

亚丽以为妈妈要看看小哥哥呢一因为小哥哥爱翻身,常常把衣服和被子翻到床下--忙爬起来说:妈妈,你睡吧,我给小哥哥盖衣服去。

妈妈摇摇头,慢慢地披件上衣,刚要下床,随即扑通一声,栽倒在床前。那盏的煤油灯被扑灭了,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亚丽惊讶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她没有顾上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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