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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8

书籍名:《地底三万尺》    作者:朱少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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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叔你自己领带才打得够拙。”南晞回嘴,动手帮我重新整理领带,我已经很久没有穿上这种正式行头。

“我不会耗太久,你别玩得太远,早点回来。”最后四个字我不得不放声喊出,南晞已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诊所本身就位居行政大楼外翼,只要沿着走廊就可以抵达大厅。在走廊上我不禁放慢脚步,今晚是河城的最后一夜,整栋行政大楼显得很安静冷清,从廊柱看出去,中央广场那边聚了些人影,却也是静得像无声电影,有仙女棒火花像流星一样在远方黑幕中乍现,有什么人在低声唱歌,有淡淡的吉他弦音奏和,风里送来一阵阵金缕馨香味。

从大厅搭电梯上三楼,迎面灯火辉煌,但除了辛先生的秘书之外没有别的人影。秘书很正式地引我到达辛先生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他便飘然而去,迅捷得像是穿了滑轮鞋一样。

我自己推开门。

辛先生的办公室里大灯未亮,只开了周边三盏台灯,室内的一切都很昏黄。

辛先生从他办公座位上站起来向我致意,他对面的接待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只稍微偏了头,朝我算是做了个秀气的招呼。我认出那是嘉微小姐。

辛先生摆手示意我先坐一旁。我找了办公室中央的客座沙发落座,面前矮桌上已布置了热茶和点心,我不啰唆,端起茶就喝了,有薄荷味。

大风撩动窗纱,我这才发现君侠也坐在窗台边,他全不在意办公室内动静,只是怏怏不乐地瞧着窗外的夜色。

几年来借着收垃圾之便,我曾多次从这办公室门口经过,也真进来过几回,每回都感觉到摆设些许不同,连空间也似乎慢慢在变形中。早年记忆里这是宽敞气派的地方,辛先生刚到任时,一切安排简约明亮,但这一次进来,只觉得好挤,每一种办公设施都显得唐突多余,连我坐着的这套客座椅也像个意外,说不出为什么,四周有股古旧的气息,让人想跳起来把什么东西猛扫进垃圾桶,但仔细再看,所有物事都陈列得清洁妥当。我忽然懂了,是书,这办公室里每面墙每个缝隙都整齐叠满了千本万本书,简直像是闯进了图书馆里,最没人想接近的冷僻书柜,有阴风扫过的,那种叫人打从心里毛到哭八的角落。整个空间惟一没变的是白色窗纱,现在正随着大风飘扬。

辛先生人也变了很多,看起来三十些许,和我第一眼见到他时的俊朗比起来,辛先生还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光阴给了他的不是风霜,不是世故,只是添了阴沉。五官依旧,阴沉之色将他改写成了另一个陌生人。

嘉微小姐在椅子上轻轻移动,肢体语言表示她即将离开。辛先生陪她喝咖啡,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先前谈了些什么,但老实说现在的气氛很不错。

“这么说一切都不用再谈了?”嘉微小姐问辛先生。

“是的。承蒙您帮忙。”

“您的辞职是署里的损失。”

“请别这样说。”

嘉微小姐边喝咖啡边思索,好不容易才又开口:“关于那些蜚短流长,请您别记挂在心里,时光可以让事实显现,您是忠诚而且有贡献的。”

“我不在意那些。”

“如果要说到失职,我也做了一件违规的事情……”嘉微小姐有些见外地回瞄了我一眼。

“无妨,我的事他都明白。”辛先生说。

嘉微小姐秀丽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好轻的微笑,就那一瞬间,感觉有些顽皮,她说:“那些针对您的投诉信函,我都撕掉了,都丢进河里,全还给了河城。”

不待辛先生反应,嘉微小姐马上站起身,递手与辛先生一握。

“再见了辛先生,请代我问候您的妹妹。”

辛先生这时才显出意外之色:“您认识舍妹?”

“我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好朋友。”嘉微小姐一直浅笑着:“也许您忘了,那几年我到府上去玩过好几次哩,请代我向纪兰说,我很珍惜和她一起求学的时光。”

“好的。”

“以前有句话一直没说出口,当纪兰笑起来的时候,跟您,很相像。”

“是吗……是么……”

嘉微小姐没回答他,径自拉开了门,辛先生站在办公桌前欲言又止,但嘉微小姐也没走,她就背对着办公室站着,连我也看出来了,辛先生有话要开口。

辛先生完全不避讳我和君侠在场,字字清楚地问嘉微小姐:“您并不觉得我有罪吗?”

嘉微小姐回头,台灯在她的眼珠里折射出虹彩一样的光亮:“我觉得……您是一个……”她也字字斟酌,认真得眉头轻皱,终于接着说:“……这个世界对您来说太糟了。”

嘉微小姐走了。

我耐心数了六十秒,才高声说:“辛先生有事麻烦快点交代,我很忙。”

辛先生像断了电一样站着,被我惊醒,说:“不忙。”

他拿起一个瓶子来到客座沙发,在我对面坐下,从这距离一看,辛先生苍白得吓人,应该病得正厉害,他轻咳几声后问:“茶还喝得习惯吗?”

“还可以。”

“这种水薄荷煎的茶,适合加点麦酒,您说好吗?”

“您说加就加吧。”我看着辛先生在我杯子里注入酒液,这款琥珀色的威士忌麦酒是高档货,我喝过,很清洌强劲,也很醒脑。但辛先生加得多了一些。

 他果然满腹心事,差点倒出杯缘才猛然停手,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找个东西。”

辛先生就起身到一边书柜来回逡巡,其实三面墙全被书柜占满,每幢柜子又分里外层,不管是什么东西,这下有得找了,我再喝口茶,辣气直冲脑门,很痛快,我整杯干了。

辛先生捧着一本看起来是精装版的书走回来,重新坐在我面前,为我斟了新茶添了酒浆,然后他用手慢慢擦拭书本的封面,就我看起来,那书保养得干净极了。

辛先生像是漫不经心一样翻动书页,边说:“我知道这些年来您一直在观察我,也知道您的心里,对我大约是什么评价。”

“辛先生我跟您保证,您绝对不是普通的大垃圾。”

“帽人先生,舍妹您应该认识?”

“这样文诌诌说话我受不了,纪兰小姐我熟得很,她对我的影响很大 。”

“是的。”辛先生手上的书页纷落,终于停在一页上头,那里夹有一张照片,辛先生抽出了它。

说不出有多少年岁的照片了,其中是三个人。好年轻的辛先生,好稚气的纪兰小姐,和一个好俊美的陌生男人。三个人错落地坐在一个水泥阶梯上,镜头是仰角往上拍,蓝天为衬,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只看得出阳光很烈,风很狂猛,没有一个人看着镜头,而是以所谓的钻石折光角度,分别望向三个远方,只有纪兰小姐是笑的。

“这一个是我,这是我妹妹,另一位您不认识,我们就叫他陌生人吧。”

“纪兰小姐不管什么时候都漂亮!”

“我的妹妹,记性不太好。”辛先生也和我一样看着照片,他取出手帕,很节制地咳了一阵,“她忘了这是在珍珠泉拍的,那是很美的一天。但是真像我吗?”

我想回答他,不管是哭或笑,辛先生和纪兰小姐绝对不相像,但我忍住了。辛先生似乎不胜感慨,不停地盯着照片,继续说:“这位陌生人是我的少年好友,和纪兰也是熟识的,因为一些家族的因素,纪兰那几年非常依赖我,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三个,几乎总是在一起,纪兰像是得到了两个哥哥。”

“照片我看够了,我想问辛先生,您觉得操纵一个无知少女算不算罪恶?”

“算。但请您知道,少女本身,也具有不可操纵的力量。我常常在追想,是否受操纵的人是我才算正确?”

“这什么鬼话啊?你哪里受到操纵了?”

“因为脆弱吧,两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有勇气的少女,我说不出主控者是谁。”

“随你怎么说,我希望你跟君侠马上停止。”我说。君侠懔然往我们看过来。

“已成的错事无法逆转,我说的是舍妹。”

“我在说的是南晞。”

“我只愿意给她最好的生活。”

“放屁,你利用她年少无知。”

“是的我利用了她的年少无知。”

我没办法接受这种错乱的对谈,尤其是跟这位看起来病极了的辛先生,我怔了几秒,忽然想通了,辛先生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只伸手往怀里一掏,我震惊得跳起来,带翻了整张桌子。

“你们……你们这两个……”我一时找不到措辞,口袋中的诊所钥匙已经不翼而飞。“南晞扒走了我的钥匙!”

君侠从窗边霍然站起,向我欺身过来,这个不知道犯了什么罪的、该无期徒刑的歹徒,这时候看起来特别孔武有力、特别杀气腾腾,我紧绷全身筋肉迎向他。

君侠却越过我和辛先生,拉开门跑了出去。

我也在奔跑,就着步梯蹿下楼,转入走廊,急忙赶至诊所,在诊所大门前遇到南晞。

南晞背倚诊所外墙蹲着,怀里紧紧搂着一只野猫,抬起头只瞧了我一眼。

只瞧了我一眼,完全无言。诊所的门扇在风中半启摆荡,哐当作响。

我喘着气,拉过门扇固定了它,再往内看进去,诊疗室通往病房的门扇完全开启。

说不出来这时候还有什么好怕的,但我就是怕了,很艰难地移动脚步,直到远远看得见小麦病床的地方。

我看见的是君侠两掌交叠,用力掼在小麦心脏部位,每快速压迫十几下,就猛地弯下(禁止)口对口人工呼吸。

君侠手上的心脏按摩不停息,还朝着我的方向猛喊:“什么药?你给他打了什么药?”

我回头,南晞拋开野猫,双手掩住耳朵,她的表情却很平淡,沉静,坚决,紧紧地抿出了甜甜的酒窝。

小麦已经没有气息,像块猪排一样,摊在那里任由君侠又捶又打,现在君侠正在敲击他的胸膛,俯身朝他嘴里灌空气,灌几口,吼一声:“呼吸!给我呼吸!”我看得都呆了,终于想到上前帮忙时,才发现整床垫褥正在慢慢扩张出一摊血印,强力的推挤压裂了小麦背后的疮口,这种血腥让我顿时腿软,只见到君侠的动作缓歇了,小麦的胸膛起伏不停,竟然自己喘了起来。

君侠更喘,他的双手剧抖,拉过床单一角抠挖小麦口腔里的秽物。连我这个门外汉也看得懂,小麦是救活了,我赶紧取脸盆打水找毛巾。

虽然血的气味强烈,我忍住了,换第二盆清水帮小麦擦拭时,辛先生悄悄出现在病房门口。这次我再也忍不住,扔下毛巾,我跳上前痛骂:“南晞差点被你们害惨了,这样利用一个小女孩你算不算人啊?”

我举起拳头正要海扁辛先生,有人有力地握住我的手腕,是君侠。有人抢身向前护住了辛先生,是南晞。辛先生从头至尾没有表情,好像我是透明人一样,他只是看着君侠。

君侠放开我的手,他与辛先生昂然面对而站,两个人都注视着对方。

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人站得这样近,第一次发现他们长得几乎一样高。两个人注视对方的神情里都好像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君侠说话了:“辛先生,我们不能这样做。”

辛先生微微地颔了首,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走向诊疗室,拿起电话筒,一连串急令发了出去,我字字听得明白,辛先生召唤帮手,要将小麦直接送往城外的医院。

这时候换我快虚脱了,因为血的关系,我在小麦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片刻,感到有人在轻轻拨弄我的衣摆,低头一看,小麦挣扎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我附耳过去,只听见急促的喘息音,完全无法明了,我一抬头他又单手扯住了我的前领,好大的力道,把我直拖到他的唇边,然后他说:“你——你们都——直接点好——吗?我真是——真是受够了——”

耳语一样,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从他说出第一个字开始,我就脸红直透到了耳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他真正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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