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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书籍名:《原谅我红尘颠倒》    作者:慕容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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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权利没法主张。发文收费的是财政局的大爷,虽然文件违法,可该大爷只发文件不收钱,这在法律上叫做'抽象行政行为',不可起诉。律协的大爷按文件办事,只要文件没撤销,收钱就是合法行为,所谓'恶法亦法',不能起诉。这事外行很难理解,打个比方:流氓教唆瘸子打哑巴,哑巴他爹过来评理,流氓说:我肯定没责任,又不是我打的。再去找瘸子,瘸子也有道理:流氓叫我打,我敢不打吗?



在这里,律师就是那苦命的哑巴,而且更惨,他连个爹都没有,只有一群狠心的后妈。



这是律师生涯中最温柔的刀,还有更锋利的。93年我接过一个执行案,标的很小,说好了律师费给2700。那时没有经验,也没带当事人,自己去了法院,被执行人是郊外的一家养殖场,法官开车,走到一半说要加油,我当然识相,掏了100多。加完油已经中午了,先吃饭,又是300多。吃完饭当然要休息一会儿,进了一家美容院,两位法官又洗面又推油,我一看这阵势,立马缩成一团:钱不够,麻烦了。赶紧回去找老潘借钱。回来时晚了点,老板娘正跟法官要钱,法官当然不肯给,吵得一塌糊涂。我赶紧买单,整900。一位法官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原来你不着急啊?那回去吧,别执行了。'我连连道歉,还不能说借钱,只说有点急事。法官点点头:'哦,原来有急事,爹死了还是娘死了?'我不敢接话,另一位法官戳着我的脑门,语声悠长:'你架子挺大啊,魏——律——师!出来办事还让法官等,法院是你——家——开——的?'我再三赔罪,两位尊者不为所动,连声作狮子吼。最后美容院老板娘都看不过去了,说行了吧,人家小伙子挺老实的,你们要吃了他啊?众所周知,法官六亲不认,唯独敬爱老鸨,这才平息了风波,开车继续前进。到了养殖场,工人说老板不在,法官摊摊手:'老板不在,改天再来!'我知道没戏了,拿着发票去找当事人,当事人不肯报销,指着鼻子质问我:'我请你干什么的?要钱!你干的什么?花钱!我他妈傻啊?不会自己花?'



那夜里雨下得很大,我走了40分钟,终于回到住处,那是一间低矮潮湿的农民房,月租130元。我一头扎在床上,感觉周身寒彻,很想大哭一场,可一滴泪都哭不出来,只有满身雨水冰冷而缓慢地流淌。



那年我24岁,很穷,也很善良。每个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独我没有。



那夜的雨水即是我的河流。13年来我曳尾其中,所见只有猩红的大嘴和森森的长牙。我曾经血流满身,皮开肉绽,终于生出了一身鳞甲。这河中别无营养,我以淤泥为食,以漩涡为家,久而久之,每一个鳞片都变成了刀。



陈杰完了。我看着他上了警车,心里忽然有点难受:这小子不算太坏,死得太早了,才25岁。



这计划非常周全,除了最后那两万,剩下的33万全是假钞。精品印尼海盗版,有水印,有防伪线,做工精美,肉眼几乎无法分辨。放钱的柜子正对超市入口,人来人往,我料定他不敢当场验货,最多隔着袋子数一数。数的时候心惊胆战,肯定不会注意底部那几袋软绵绵的东西。



那是4袋玉米精粉,净重 630克。每袋都掺了半颗摇头丸粉,其中含有微量的MDMA,不是移动公司的新产品,而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学名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



这是最毒的:中国的毒品案件不计纯度,只计数量。630克甲基苯丙胺,以持有毒品罪论处,7年以上或者无期;以贩毒罪论处,死刑。



景发旅馆的登记簿上有陈杰的身份证号,不过名字写错了,不叫陈杰,而叫陈志胜,那是他上大学前的曾用名;这旅馆位于北郊淮阳路,经常有缅甸入境者投宿,地段非常合适,离陈杰家只有两站路。



肖丽说过,这小子行为不检,不止一次在酒吧里吸食摇头丸,很多人可以作证。



有前科,有动机,不过都不是重点。这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在曹溪看守所,那里有3个人正等着他。



9天前公安局抓了两个假钞贩子,缴获假钞两百多万,这案子线很长,幕后黑手还没挖出来,所以钱一直没清点销毁,全放在郑芝龙的车里。郑芝龙是刑侦大队的侦察员,也是王秃子的表弟。



我做的很简单:把33万假钞买下来,按1:2的比例。这价格高了点,普通台湾版卖1:10,做工最精致的也不过1:5。郑芝龙原打算卖给我70万,话说得很明白:'反正你要掏35万,给他不如给我。'我心中暗怒,想这他妈不是明抢吗?王小山帮着讲了讲价,最后17万搞定。这钱掏得很心疼,不过总算物有所值:一条25岁的命。



这是计划的全部内容:两天后的夜里,陈杰被送进曹溪看守所,那时我和王秃子正在郊外挥金销魂,郑芝龙正在废寝忘食地调查取证,天亮时他再次核对证物,发现了大量毒品。这是大案,破获了可以通令嘉奖。他立功心切,立即赶往曹溪,那时犯罪嫌疑人已经畏罪自杀。看守所的崔金友主任是郑芝龙的警校同学,6年前他抢了郑警官的女朋友,这次将因玩忽职守而受到严厉处罚。



这就是我的角色: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虎狼面前我是麋鹿,麋鹿面前我是猎枪。而生命不过是一场注定惨败的棋局,我们无路可退,跌撞前行,以死亡为最终使命,从来不问前路是一袭红毯,还是万丈深渊。



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给海亮拨了个电话,贼秃开口便没好事,说下午有场法会,请我去观礼。我长叹一声,心想什么他妈观礼,还不是找老子化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沙门一派铜臭,人间何来净土?正要推脱,转念想反正没处可去,不如随喜一番,这老秃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



赶到时已经四点多了,青阳寺万头攒动,烟火蒸腾,每一张脸都显得扭曲狰狞。现在信仰也成了产业,青阳寺一年门票收入一千多万,每逢佛诞盂兰、菩萨降生,和尚们照例要搞法会,有上人说法,有高僧谈禅,更有猛将叫卖狗皮膏药:吃弯刀,睡钉板,头顶贯油锤,胸口碎大石,堪称金刚附体。这买卖十分赚钱,铜钹一响,黄金万两,光香烛就能卖七八十万,着实发了大财。有次我向海亮问难:'既然铜钱为轻,佛法为重,你为什么还要收钱?'他白眼一翻:'阿弥陀佛!佛家香火向不轻传,唐僧取经还要拿钱买呢!'



这话宏大庄严,不过在场的都知道:这里的'阿弥陀佛'跟'他妈的'是一个意思。



和尚正跟潘志明对坐长谈,我悄悄进去,发现老秃新添了不少装备:两双名牌皮鞋,一个蒸汽熨斗,桌上放着LV真皮钱包,旁边还有一本《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作者名字极骚,估计是个日本人。四壁挂着不少条幅,有替天行道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有视死如归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白鸟淹没,秋水连天。有诃佛骂祖的:佛是庭前柏树子,东来只为麻三斤。最后一幅拿自己开涮:君子不近僧尼。我一下笑了,拿起那本《成都》翻了翻,海亮一把夺去,说这书不值一看,是阿弥陀佛的垃圾。转过头继续开导老潘:'世上有两种坏事:一种是作恶,一种是犯错。作恶的自有天谴,犯错的你要饶他。我们都是凡人,都会犯错,对不对?你太太的方式不当,但她的心是好的,只是犯了个错,你要给她改过的机会。'



老潘立刻呆了,我心里也是一动,突然想起了肖丽:她是作恶还是犯错?是故意害我,还是无心之失?老和尚一声断喝,满屋醍醐乱喷:'你们都在梦中!红尘遮眼,不见灵山。身入丛林,不闻雷音!'说罢抖着腿进了厕所,只听尿响哗啦,屁声如雷,我敬畏全失,心想这老秃貌似善知识,其实也是个放臭屁的,肖丽作恶或者犯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腻了。老潘还在那儿发呆,嘴里喃喃自语:'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会想不到?我怎么会……'我拍拍他的手:'顾菲的事我听说了,就算第一次是犯错,可后来怎么说?一再跟你同事……'他狂怒:'那些不是真的!她……小菲……'



这家伙瞪眼真吓人,我心里一抖,刚想解释两句,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来,僧袍上湿答答的,不知是水是尿。我赶紧岔开话题,向他求字,这和尚书法不错,有位金石家专门送了他一方闲章:'右军不如,摩诘难问',说该秃色艺双绝,远胜王羲之和王维,牛逼吹得结实无比。



海亮看看我:'魏达,你周旋红尘,却不能明断生死,我送你一句真言。'说罢提笔疾书:生而不忧,死而不怖。然后转向老潘:'志明,你处世有根,守志清白,我也送你一幅:‘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希望你能坚持住。'我一下皱起眉头,想这秃驴真是土行孙日的,这不是鼓励他破罐子破摔吗?



老潘结婚时谁都没请,偷偷把证领了,该加班照样加班,该办案照样办案。后来我和曾小明逼着他请客,老潘推不过,答应晚上摆一桌,还叮嘱我们保密,不许送礼。那是1996年,他已经提了审判员,法院人手紧张,很多案子都是独任审理。曾小明也是多事,找人联系老潘的当事人,逐个通知,话说得很露骨:'潘法官结婚,你们识相点。'布置完天也黑了,我和曾小明先去,老潘特别高兴,又说又笑,不停给顾菲布菜,曾小明故意灌他,先叫了一瓶白酒,喝完了又上啤的,老潘毫不在乎,酒到杯干,还跟我们叫板:'就你们俩还想灌我?门都没有!'我们暗暗好笑,这时门吱呀一响,一群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区老板十分放肆:'不行不行!地方太小!'转身叫服务员:'其他客人都赶走,这饭店我们包了!'老潘立刻阴了脸,说我们同学聚会,你来干什么?区老板大咧咧地:'哎呀,你结婚,我能不来吗?'我和曾小明赶紧帮腔,老潘发作不得,只好安排他们入席,但坚决不肯开第二桌,让服务员加了十几把椅子,挤了个风雨不透。区老板大肆叫酒,白酒10瓶,啤酒两箱,谀词如潮,马屁连天,杯杯先劝老潘。这是曾小明计划好的:英雄盖世,难敌老酒一坛。纵然力能伏虎,终究挨不过三杯两盏。七手八脚灌倒了,以后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钞票没记号,他想退都不能退。老潘也明白,喝了两杯,突然说要上厕所,大步跨出门去,我们都没在意,还是区老板眼尖,啊呀叫了一声,说他不是上厕所,是去买单!说着拔腿而出,边冲刺边掏钱,不停嚷嚷:'这不行,这不行!我来,我来!'老潘拦了两下没拦住,突然神威大发,嘿了一声,拦腰将他抱了起来,狠狠夹在腋下。区老板身材短小,被他制得动弹不得,横在空中手脚乱舞,嘴里只是叫:'哎呀,不行不行!你你你……'老潘也不理他,一只手掏钱结了账,沉着脸走进包厢,众人都批评他不像话。老潘嘿嘿一笑,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来,大家干了这杯。'众人纷纷仰脖。老潘擦擦嘴:'今天我结婚请客,本来没计划你们,既然来了,那就吃好喝好,不过话说在前头:今天谁都不许送礼!'一群生意人都笑,说哪有结婚不收红包的,一定要给。区老板带头:'哎呀,你请客我送礼,天经地义!别的不说了,这些你收下!'众人相继掏兜,也是事情太急,连红包都没准备,一摞摞全摆到桌面上。老潘愣了:'这么多?'区老板谦虚:'哎呀,这就不叫钱!一点小意思!'老潘脖子都红了,像害羞又像恼怒,琢磨了半天,说要不这样吧,一家给一张,剩下的拿回去,心意我领了。众人当然不肯,区老板摇头晃脑地笑:'没这个道理!要么不收,要么全收,一家给一张——这不是骂人吗?'老潘正色:'那就不收!'区老板挤了挤眼:'兄弟们,他说不收,行吗?'众人大叫:'不行!'老潘没主意了,看看我又看看曾小明,脸上明显有了怒意,顾菲拽他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老潘点点头,转身告诉区老板:'老婆在场,有些话不好说,让她先走。'我长出一口气,心想这家伙总算想通了,接着听见他告诉顾菲:'别坐公交了,打出租吧,咱们今天赚了不少钱。'几个家伙同时起哄,说新娘不用着急,知道你们晚上还有工作,放心,很快就放他回来。顾菲笑笑出门,老潘又倒了一杯酒,手一拱:'这杯我敬大家,谢谢了!'满屋子欢声雷动,区老板大笑:'哎呀,这才是好朋友嘛!'老潘缓缓坐下,不笑了:'各位年纪都比我大,有的我该叫大哥,有的我该叫叔叔,都是场面上混的,要点脸,把钱收起来。'这话太重了,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不过掏出来的钱泼出去的水,谁都不肯往回拿。老潘点点头:'那我告辞了。账已经结了,你们慢慢喝。'然后指指我和曾小明:'你们俩,想陪就留下,不想陪跟我一起走。'我尴尬之极,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还是区老板机灵,砰地关了门:'哎呀,潘法官,不收钱可以,逃席不行,除非你把我灌倒!'旁边的人也反应过来,齐齐堵住门口,七嘴八舌地乱叫:'对,不许走!今天不醉无归!'老潘低头硬冲,众人舍命抵挡,撕扯了几个回合,到底好汉不敌人多,怎么都挤不过去,区老板大声吆喝:'来呀,请潘法官入座!'众人发一声喊,有的推,有的架,活活把他摁到了座位上。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发现老潘的脸色越来越青,额头大筋突突乱跳,知道事情不好,赶紧低声相劝:'已经这样了,你就……'他不答话,忽然长身而起,双手发力,哐啷一声把桌子掀翻了,一时间杯盘乱响,汤水四溅,满屋子钞票乱飞,所有人都惊呆了,区老板扑通坐倒:'哎呀,哎呀,这……这……'老潘大步而出,在门口狠狠瞪我一眼,摔门扬长而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喝了一杯酒,看见那些钱翩翩飞舞,宛转落地,或浸牛肉汤,或沾鲤鱼鳞,每一张都有一个深情凝望的毛主席。



第二天我去找曾小明,曾小明一拳砸在桌子上:'操他妈的!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再去找老潘,他也有道理:'那些钱能拿吗?拿了还怎么办案?'我说你也太绝了,他们终究是一片好意。他冷笑:'好意?我要不做法官,他们还有这好意吗?收了他们的好意,这法官还做不做?'



时光如水,一瞬十年,现在的潘志明头生白发,这辈子再也做不成法官,虽然他从没收过一分钱的好意。



天快黑了,我开车下山,老潘一直不说话,我问他是不是想跟顾菲复婚,他不说话。我接着问:'听说陆老板还在骚扰顾菲,你打算怎么办?'他慢慢抬起头,哀求一样地对我说:'别问了,别问了好不好?'我长叹一声,随手打开CD,听见北大诗僧悠远凄凉的歌声:



英雄功业今何处?



长空明月在,夜夜照青冢。



金宫玉殿生荒草,



曾见红袖舞,谁闻歌哭声?



前生恩,来世仇,都付了黄卷与青灯,



青衫湿,关山远,更难堪长亭连短亭。



红尘千丈路,人间生死情,



此一去海天茫茫,



直到白骨枯了,华灯灭了



满世荒芜头如雪,等尽千年不相逢……



老潘到了,我停下车,看着他一步一顿地往里走,月光清冷泻落,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苍凉。快到门口了,他突然转身,脸上的股肉腾腾抽搐,涩声问我:'我只不过想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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