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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二)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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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华贵向前走了一步,但团长的严厉的吼声使他站住。'放下你们的枪!'团长以严厉的、激越的声音叫。'你们,你们也是中国的军人?'



  常常是,在这个以枪枝相对的严重的瞬间,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被击中;说话是常常解除了仇敌那一面的那种沉重的凝静,使他意识到必要的动作的。但这个团长说话了,而石华贵并未开枪。朱谷良觉得,他是遇到一种神圣的东西了。'也许我会被他打死,但是这是很简单的!'朱谷良想,'这个军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们的信仰是神圣的!''放下你们的枪!'团长厉声叫。



  朱谷良偶然地瞥见了石华贵的脸上的惶惑的神情,被这神情所惊动,想到石华贵是已经被征服了。在一种快意的下,朱谷良对石华贵同情起来,想到要解救他。但朱谷良仍然站在那种可怕的紧张中。伙伴们分散地站在他们后面。天色昏暗,大雪迷茫。



  团长第三次命令他们放下武器。他站着不动,坚定地握着枪,相信正义必会胜利。



  '是的,他能做到的,我已经做到了!'在团长吼叫的时候,朱谷良想。朱谷良,觉得他是已经向那件神圣的东西顶礼过了,而事实证明了他是同样的神圣。于是,对于伙伴们的同情,和那种大的骄傲,使他,朱谷良在团长严厉地命令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必要的动作。这就是蒋纯祖所听见的那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



  团长倒到石块上去,做着惨痛的挣扎。石华贵奔上前,迅速地踢落了他的手枪。



  '你们!对不住中国啊!'这个临死的军人惨痛地叫,扑倒在雪地上了。



  朱谷良垂着手,眼里有异样的光辉,看着这个临死的军人:他是已经和他较量过了;在这片落雪的旷野上,朱谷良是实现了他的人格了。但这个惨痛的、临终的、作为一种高尚的遗嘱的叫声却使朱谷良有了眼泪,嘴边露出凄惨的笑容来。



  石华贵检查了那只手枪,发现没有子弹,疑惑地看着倒在雪地上的团长。



  '你弄什么?'朱谷良厌恶地问。



  '他没有子弹,我也没有子弹。'石华贵惶惑地笑着说,走近来。



  石华贵注意到,听见了他的话,朱谷良的灰白的脸打抖,泪水流在面颊上。



  '老兄,人已经死了!'石华贵轻蔑地笑着说。



  朱谷良看了他一眼,然后环顾迷茫的、灰暗的旷野。朱谷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感到自己在人世是孤单的。朱谷良以怜恤的目光凝视站在乱石和尸体中间的兵士们。蒋纯祖带着迷乱的、惊愕的神情走近来,朱谷良怜恤地凝视着蒋纯祖。



  蒋纯祖,在惊愕中,以一种黯淡的、悲伤的视线看着朱谷良。不知自己为什么,蒋纯祖流泪了。



  '李荣光死了!'他说,摊开手,手上有血污。显然他在迷乱中染了李荣光的血污。



  蒋纯祖含泪看了团长和兵士们的尸体,然后凝视江岸上的丁兴旺的尸体。兵士们在迷茫的大雪中环顾,他们,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不愿有任何判断。丘根固的眼睛是特殊地明亮,蒋纯祖觉得它严厉。石华贵想说什么,但又抑住。矮小的、瘦削的朱谷良站着不动。



  朱谷良静静地、梦幻般地开始行走。大家走动,跨过尸体、弹穴、和乱石,走到荒凉的、宽阔的沙滩上。在绝对的寂静中,大雪从灰暗的天幕飞落。



  他们在雪中静悄悄地、沉重地行走,重新裹起了他们的破烂的军毡和被单。他们乐于记起,向这个战场出发的时候,他们是团结于空前的友爱精神和光荣的感情中的。他们乐于记起那种献身的勇敢和强大的激动,并乐于记起,在大雪中,那个临终的军人的惨痛的呼号。



  他们现在是颓丧、沉重,在大雪的、昏暗的旷野中,好像囚徒。他们从未想到,在这一片旷野中,会有这样的生活。他们是和人世隔绝了,这种生活给他们加上了沉重的锁链。






  第二天,在大的恐惧中,他们抛弃了那只小的木船。他们抛弃了他们的家,抛弃了他们艰苦地经营起来的一切,抛弃了棉被、酒食、木柴、以及鸡鸭,疾速地离开了江岸。各种戒备和敌意又在他们中间发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特殊地孤单的。



  旷野铺着积雪,庄严的白色直到天边。林木、庄院、村落都荒凉;在道路上,他们从雪中所踩出的足印,是最初的。旷野深处,积雪上印着野兽们的清晰的、精致的、花朵般的足印。林木覆盖着雪,显出斑驳的黑色来。澈夜严寒,黎明时雪止了,在寒冷的、透明的空气中,有酸苦的、清淡的气息。小的疾风在各处卷起积雪来,雪块从弯屈的树枝落下,随处可以听见那种沉静的、深沉的坠落声。



  人们的脸孔和四肢都冻得发肿。脚上的冻疮和创痕是最大的痛苦。在恐惧和失望中所经过的那些沉默的村庄、丘陵、河流,人们永远记得。人们不再感到它们是村庄、丘陵、河流,人们觉得,他们是被天意安排在毁灭的道路上的可怕的符号。人们常常觉得自己必会在这座村落、或这条河流后面灭亡。不知怎样,蒋纯祖忽然惧怕起那些弯曲的、水草丛生的、冻结的小河来,他觉得每一条河都向他说,他必会在渡河之后灭亡。朱谷良相信,在那些荒凉的、贫弱的、发散着腐蚀的气味的林木后面,他便必会遇到他的艰辛的生命的终点。朱谷良是在心里准备着穿过林木。人们的变得微弱的理智,不能和这些林木和小河相抗。假若旷野的道路是无穷,那么人们的生命便渺小而无常。



  人们是在心里准备着渡过河流和穿过林木。石华贵严肃地想到,他是曾经几乎被张大帅枪毙;无数的枪弹曾经穿过他的头顶,他是不该期待比那条河流后面的毁灭更好的终点的。丘根固,这个笨拙的、沉默的兵士,这个在和平的岁月,是一个严刻的兄长的人,是抱负着人们在荒凉的农村里常常遇到的那种虚无的感情,而一面用一种兵士的态度冷淡地想到他的穷苦的家。那两个年青人,刘继成和张述清,是在一种迷胡中想到死去是不可避免的,而凄迷地在想象中逃入他们的亲人的怀抱。蒋纯祖,同样地逃入了他的亲人的怀抱,但同时想着,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再不能得到爱情和光荣了。人们是带着各自的思想奔向他们所想象的那个终点。这个终点,是迫近来了;又迫近来了;于是人们可怕地希望它迫近来。旷野是庄严地覆盖着积雪。



  下午,他们在一个村庄里歇息了下来。被房屋和狗吠声振作起来的石华贵领导着兵士们去寻觅食物,留下朱谷良和蒋纯祖坐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朱谷良,仍然有旷野中的那些思想,缩着身体坐在台阶上,凝视着空中。



  '你不饿吗?'蒋纯祖问。蒋纯祖希望被安慰。朱谷良看了他一眼,未回答。蒋纯祖轻轻地叹息。'我宁愿在这种荒凉中死去……我想到,我,我,'蒋纯祖哑声说,突然辛辣地哭出来。朱谷良以冷淡的、疲倦的、幽暗的眼睛看着他,他哽咽,蒙住脸。他的肩膀抽搐。朱谷良,在恶劣的心情中,被蒋纯祖激怒。因为蒋纯祖把那种绝望露骨地表露了出来,朱谷良——他已经和这种绝望坚持到最后——可怕地激怒了,露出狞恶的表情。



  '无耻的东西!'朱谷良锐声诅咒。蒋纯祖沉默,站起来,疾速地走到空场中央站住。



  '你有什么价值!愚蠢的、麻木的东西!'蒋纯祖愤怒地想,像一切青年一样,迅速地有了雄壮的、无畏的思想。'你这样对待我,我必定这样对待你!你总是伤害我的心,我必定千百倍地伤害你的心,在我的将来!'蒋纯祖想,露出了冷笑。



  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觉得自己有错;不了解这种感情为什么发生,有了苦恼。



  '刚才我想,无论如何,人生是渺茫的,我们既不能明白自己,又不能明白我们的朋友,更不能明白谁才是我们的朋友,我们都是为自己的!每一个人都如此!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眼前就相爱呢?'朱谷良想,'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呢?那么为什么不活得简单一点呢?简简单单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心里需要的,都是朋友……,为什么互相残杀呢?'



  这个最明了人们为什么互相残杀的、惯于从这种互相残杀中寻求道路的人,在失望中,在一个小的苦恼里面,纯洁地怀疑起这种互相残杀来了。这个人,是有了人们常常以为只有妇女们才有的思想;他是有了那种隐密的、苦恼的渴望。他站了起来,简单地笑了一笑,预备走到蒋纯祖面前去。但蒋纯祖转身;看见了蒋纯祖的矜持的、冷淡的面容,他便站住不动。



  '我们去看看吧。'他轻轻地说,在为蒋纯祖的面容所带来的新的不安里面,本能地企图做出那种老于世故的态度来。在内心的冲突中,他向台阶左边走去,假装探视旷野,并且在内心冲突中暂时未能意识到这种假装。然后他向街道的方向走去。



  虽然朱谷良的面容是不可渗透的,但从他的这个奇特的动作,蒋纯祖获得了安慰,蒋纯祖嗅鼻子,跟随着他。'我问你,蒋纯祖,石华贵那天晚上在沙滩上对你做了些什么事?'通过街道时,朱谷良问。



  '他把我的钱抢去了……还有一只金戒指。'被安慰了的蒋纯祖回答,毫未考虑。



  '啊!'朱谷良说,站住环顾。



  石华贵领导着他的伙伴们在荒凉的村庄中探寻,穿过店铺、家宅、猪栏、和积雪的谷场。在荒凉中作这种行动,石华贵充分地意识到他的这几个伙伴,在朱谷良插进来之先,是和他共生死的,就是说,他们服从他,而他,石华贵,可以为他们而死。这种意识在他的失望的心里重新"捌鹆硕灾旃攘嫉某鸷蕖S谑撬谝桓鱿脸さ墓瘸'呱险鞠拢*沉地面对着前面的山坡,而望着坡下的一条冻结的、弯曲的小河。他的伙伴们在他的背后,随着他站下。



  常常的,有着真实的权威的人,是要他的朋友们来体会他的心情的——他的朋友们不得不如此。石华贵站下,露出那种为精神界的叛徒或强盗们所有的轻蔑的表情,凝视那条冻结的小河,大家便站下,耽心地从侧面看着他。



  石华贵,感到大家在注意他,延长了他的对那条小河的凝视;他的凶恶的视线表示,由于他的无畏的力量,他们之中将有人永不能渡过这条河。疾风在雪上打旋,吹动他的肮脏的长发。



  他的这种表情,在先前,对于这几个人是有着绝对的力量的;但现在,大家却有了另外的想法。那两个年青人,看出来这种态度是对朱谷良而发的,由于反抗的缘故,怀着兴奋,把这种态度看成一种懦弱。他们开始明确地站在朱谷良一边,而希望申诉他们的存在和权利了。



  丘根固显得很冷淡,他的态度表示,无论石华贵怎样,都不能妨碍他。他觉得,在这一片旷野上,正直而有力的人,没有屈从于任何权力的必需。这个人,是一惯地用那种世故的,冷静的态度周旋于石华贵和朱谷良之间的;他对他们没有要求;他的多年的家长的生活使他善于处理自己;他是对这片旷野上的任何人都没有那种深刻的内心的缔结的。



  石华贵在一阵冷风里猛然转身,凝视着丘根固。丘根固注意地看着他。



  '老兄,我们只有四个人了!我们死掉三个了!'石华贵冷笑,说。



  丘根固浮上一个愁苦的、了解的笑容,看着他。'不是还有……'刘继成怀疑地说,目夹着他的红肿的、发炎的眼睛。



  '有,有什么?'石华贵威胁地问。



  年青的、生病的兵士沉默,在裤子上擦手,生怯地看着石华贵。



  '我说有姓朱的他们一路呀!'他抱歉地笑,说。



  '姓朱的!'石华贵盼顾,'混帐东西!你不服气!''我总没有说错呀!……我总有说话的权利呀!'刘继成迷乱地笑着,说。



  石华贵,明显地感到他的权力已经丧失,在那种唯有丧失了权力的英雄们才能知道的锐利的痛苦中战栗起来,笑了一个迷惑的笑容。他垂下手,喘息着,他的眼睛可怕地发光。于是他大步走向这个年青的、烂眼睛的、病弱的兵,举起拳头来。



  刘继成迷乱地、抱歉地笑着,闪了一步。苍白而发肿的张述清跟着走了一步;他是对刘继成有一种本能的、兄弟的忠心,希望他的年青的伙伴知道,石华贵要打的,是他们两个人。



  那个丘根固,那个家长,是落到困难的处境里去了。在他的惯于冷静的、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苦闷的笑容。他确定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决定不干涉,但是当刘继成被石华贵击倒到雪里去,而疑问地、惶惑地笑着看着他的时候,他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石华贵喘息着,站住不动,在冷风和雪尘中威胁地看着他。于是,感到路途的渺茫,他感到寒心。而一种热情在他心里发生,使他忘记了那两个无力的年青人,而谄媚他面前的这个野蛮的英雄。



  '怎样?'石华贵说。



  丘根固,在那种不安里,谄媚地、卑屈地笑了。'老兄,饶了他吧。'他说,因自己未遭殃而感到欢喜。'我石华贵做事爽快!你们告诉姓朱的,我骂他混蛋!''当然!当然!'



  石华贵冷笑,转身看那两个以兄弟的情谊站在一起的年青人,然后豪迈地掠头发,大步走出谷场。



  那两个年青人并排站着,看着丘根固。在这种态度里,是有着对自己的友情的信心,和对丘根固的无言的轻蔑。两个无力的、胡涂的、简单的青年,是站在雪中,凭着他们的友谊,来试验他们的锋芒了。那两对眼睛,是那样的一致,好像在这个瞬间,任何力量都不能毁坏他们的缔结。'老弟,你们让他一点吧。'丘根固,因为感到年青的人们的敌意,庄严起来,有些傲慢地说。



  '你算什么东西!'张述清说,冷笑了一声,于是拖着他的朋友的手臂走出谷场。



  丘根固猛然脸红,战栗,眼里有泪水。这个痛苦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沮丧下来,想到再无希望,埋怨自己为何不死去。但随即他愤怒,诅咒这两个年青人,迅速地走出谷场。对任何人类关系的不郑重,都会招致这种痛苦;丘根固是一向以为这些人不在他的生活之内,而旷野里的逃亡不属于他的真实的生活的,现在完全地在这个生活里沉沦了。于是,带着他的繁重的考虑,他经历痛苦、羞辱、和失望,在对石华贵的畏惧和对这两个年青人的痛恨之间作着惨痛的挣扎。……



  石华贵走出谷场,感到失望,觉得周围空虚,在一家门廊里站住,恍惚地沉思起来。终于他决定独自一个人行走,他恍惚地走进门廊,走过破朽的房屋和沉寂的院落。在预备回转时,他听见左边房里有响动声。他走了过去,希望得到一点食物。



  他敲门。发见门被抵住,他愤怒起来了。他用石块击破窗户,爬进窗户。他跳到地板上,听见了一个女人的恐怖的叫声,站住了。在此刻,准备单独地去作孤注一掷的石华贵是完全地粗野,完全地自弃了。他站住,兴奋地颤栗,想到自己是孤独的漂泊者,即将灭亡,感到一阵甜美的情动。他走到橱后去,发见了那个肥胖的、战栗着的女人。



  石华贵手抄在裤袋里,在他的甜美的情动里,抚慰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认识这个女人。



  '不要怕,'他说。



  那个女人突然走了出来,站住,严厉地看着他。'不要怕,啊!'兵士甜蜜地说,笑着。



  '你!你,滚出去!'



  '啊!'



  '……我是守寡的呀!我是苦命的呀!'女人突然跳脚,叫起来,举手蒙住了脸。



  石华贵的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然后他取出他的没有子弹的手枪来,猛力地扑了过去。这个毁灭了一切、没有情爱、没有朋友的人向他的深渊冲了过去了。



  那个女人是被吓昏了,倒在地上。倒是觉得她周围的她所亲密的一切都从此离弃她了,昏倒在地上。石华贵,在燃烧般的痛苦和甜蜜里,有了各种疯狂的印象,痛切地叫出声音来。那个女人惊觉,尖利地叫了出来,同时捶打他。于是这个漂泊的醉汉笑出了狂妄的、轻蔑的声音。



  这些声音招来了朱谷良和其他的人。朱谷良向窗内看了一看,然后环顾伙伴们。朱谷良,愿望自己的行动为全世界所见,愿望最高的光荣,在伙伴们的注视下取出了手枪。



  蒋纯祖看见了手枪,听见了石华贵的异常的、痛切的叫声,痛苦地紧张起来。



  石华贵是被他的疯狂的印象所淹没,心里有着大的悲哀,觉得自己正在销亡,已经销亡,在绝望的行动里发出那种奇异的叫声;石华贵觉得,他的一切是整个地倾覆,他是狰狞而悲恸地坐在这个倾倒了的建筑的破碎的瓦砾中了。他看见自己是坐在瓦砾中,如他所指望于他的生涯的最后的,含着绝望的、轻蔑的笑容,而全身浸着鲜血。于是他突然寂静,忘记了那个被压在他的膝下的女人,露出轻蔑的笑容来。朱谷良的冷酷的喊声使他寒战;他含着轻蔑的微笑抬头;看见那个对着他的胸膛的致命的武器,他的脸上便有了那种特殊的柔和的光辉;他痴痴地站了起来。



  那个女人迅速地爬起来了,恐怖地向窗口看了一眼,逃到木橱后面去了。



  在寂静中,石华贵含着悲凉和轻蔑凝视朱谷良,垂手站着不动。在他的仇敌面前,石华贵是意外地如此柔和而安静,他觉得朱谷良是不理解人生,不明白他,石华贵,不懂得飘泊者的辛辣的悲凉和凄伤的;他觉得,朱谷良是没有权利向他的热辣而悲凉的胸膛开枪的。他觉得他已为这个世界牺牲了一切,现在站在这里,他是无愧、悲壮、纯洁。在那种遭受了不平而立意悲伤地忍受的小孩们所有的冲动中,石华贵流泪。



  泪水流在兵士的肮脏的脸上和胸上,静静地滚在地上,石华贵含泪看着朱谷良。这种眼泪不是恐惧、失望、或悔恨,这种眼泪是抱负着悲伤的爱情的爱人们所有的。蒋纯祖整个地被感动了。



  因为石华贵的眼泪,朱谷良露出傲岸的神情来。他确认这个人是在绝望中悲悔;他的神情表示,对这种悲悔,他是明白的,他是不会被眼泪打动的。对这种无价值的、作恶的人,他是决不宽恕;正是石华贵的眼泪才能使他完全显露他的坚决的精神。他希望大家都惊服于这种精神,而崇敬他的行为。他的为正义而复仇的时间是来到了。这是一个高贵的动机,这个动机要造成一个高尚的英雄;朱谷良,想到那个上吊的女儿,冷酷地看着石华贵。



  '你还有什么话说?'朱谷良问。



  蒋纯祖惊动,看了朱谷良,又看了奇异地微笑着的石华贵。蒋纯祖突然觉得,在这个场面里,他是最重要的人,于是被光荣的意识惊动。蒋纯祖,在年青人的那种热情里,伸手拦住了朱谷良,并且迅速地插进身体去,用自己的胸膛挡住手枪。



  这个动作给了他以无比的感动,他在说话之先啜泣了起来。他举着手,看着朱谷良的愠怒的面容,小孩般啜泣着。他有一种需要;他,蒋纯祖,爱一切的人,决心为一切的人而死。



  '朱谷良……不要这样!'



  朱谷良愤怒地看着他,同时退了一步,以便监视石华贵。'我是你们的朋友……我是兄弟!我爱你们,相信我!'蒋纯祖哭着大声说。



  朱谷良,被这种热情所烦扰,严肃地看着他。蒋纯祖沉默,突然感到空虚,凝望着院落:雪尘在冷风中打旋。蒋纯祖举着手,无故地战栗起来,又看着朱谷良。朱谷良是在冷冷地微笑着。蒋纯祖觉得他丑陋、可怕。



  那种紧张的空气已被解销,朱谷良决定为了尊敬、并教训蒋纯祖的缘故,暂时饶恕石华贵。朱谷良看了站在窗后的石华贵一眼,放下手枪,转身走出院落。



  朱谷良在冷风中寂寞地走到石华贵们先前所经过的那个谷场边上,站在那些足印中间,凝视着坡下的冻结的小河。不知为什么,朱谷良在寂寞的寒风中流泪。



  '是的,是的,我曾经爱过别人,曾经有过那种热情,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是的,我很颓唐了!我真的颓唐了!从此我不愿再做什么了!是的,从此!又能有些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我这个人,曾经被谁理解过!啊,只要有一个女子能够爱我,能够爱我,我们就在大雪上,飞走吧!就是这样!就像这一片旷野,冷的、空虚的、那些树是荒凉的!那些坟墓!那么让他们年青人在我们的坟墓中间去找寻吧!而且永远……'朱谷良想,凝视着积雪的、阴暗的、荒凉的旷野;想象自己是在荒凉中永远永远地孤独地走下去,为了寻求安息。



  丘根固和那两个年青人,因为惧怕石华贵因他们的冷淡而向他们报复的缘故,在朱谷良之后悄悄地离开了院落。蒋纯祖痴痴地站在窗前。一只麻雀在积雪的院落中停下,于是另一只停下,第一只飞走的时候,第二只便悲惨地叫了两声,迅速地跟着飞走。它们飞到屋檐上,又这样地追逐着飞了下来,发出那种啼叫,这种啼叫只有它们自己才懂得,显然它们是在空前的艰苦中相爱。蒋纯祖出神地看着它们。石华贵从窗户跳下,麻雀们飞开,蒋纯祖带着矜持的面容回头。



  石华贵站住不动,不看蒋纯祖,阴郁地沉思着。忽然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那个金戒指来。



  '这个还你。'他冷淡地说。



  蒋纯祖,因为他的冷淡,不安地看着他。



  '这个还你。'石华贵单调地说。



  '不,我不要……你以为我还要这种东西吗?我要做什么……'蒋纯祖笨拙地说,猛然脸红。他恳求地看着石华贵,希望他不要如此冷淡;然后他向屋檐上找寻,希望使石华贵看见那些在艰苦中相爱的鸟雀们。



  石华贵轻蔑地笑着看他。



  '拿去!'



  '我不要!'



  '拿去!'石华贵严厉地说。'你不要,我就丢掉了!告诉你,我也不要的,那天我不过和你开玩笑。'他加上说。'你丢掉吧,真的。'蒋纯祖诚恳地说,怕显得傲慢,露出欢欣的样子来。



  他们都羞于要这个戒指。显然的,石华贵是决心还清债务,决心复仇了。这种决心使他勇壮而坚决。但蒋纯祖不能明白;他以为石华贵仅仅为这个戒指才显得如此。石华贵看了蒋纯祖一眼,无表情地把戒指抛到屋顶上去。蒋纯祖,怕显得傲慢,做出欢欣的表情看着石华贵抛掷。戒指无声地落在积雪的屋顶上,石华贵以沉闷的脸色环顾,然后大步向外走。



  '我问你,'他停住,问,'朱谷良还有没有子弹?'蒋纯祖坚决地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吃惊地看着石华贵。



  石华贵出声冷笑,走出门。



  于是石华贵开始复仇。他是无计算的、勇壮而疾速。他走进谷场,看见了站在兵士们当中的矮小的朱谷良。



  大家看着他。朱谷良以一个长的凝视迎接他。在这些视线下,他盼顾。他想到,他可以向丘根固拿一颗手榴弹,在行动的时候炸死朱谷良;同时他想到,朱谷良是不会给他这么多的时间的;朱谷良的明亮的眼光便是证明。在这些疾速的思想里,他走近了朱谷良。



  他突然站住,仰面凝视朱谷良,带着那种英雄的力量,拉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长着黑毛的、强壮的胸膛来。'朋友,向你借一颗子弹!'他大声说,轻蔑地微笑着。朱谷良沉默着,看着他。



  '朋友,当兵的随便在哪里都指望这一颗子弹。'他大声说;他的胸膛颤栗;他得到了无上的慰藉了。



  朱谷良凝视这个人的赤裸着的胸膛,短促地有了苦闷的感觉。但随即他冷笑。



  '无耻的东西!我要开枪的!'他想,看着这个胸膛。



  他们的视线短促地接触,说明了一切。在朱谷良取出手枪来的那个瞬间,石华贵以强大的力量冲过去了,抓住了朱谷良的手腕。兵士们闪开。蒋纯祖跑近来,惊吓地站住。



  于是在荒凉的雪地上,朱谷良和石华贵开始了最后的决斗。他们各个都为了心灵的羞辱和创伤,各个都为了正义和生存。他们可怕地沉默着,在地上翻滚,争夺那只致命的武器。蒋纯祖恐怖地跑近来。丘根固们紧张地站在旁边。发现朱谷良力量较弱,大家因自身的怯懦而恐怖。大家都希望朱谷良胜利,但大家都怯懦地站着不动;对于雪地上所有的人,这是一个残酷可怕的时间!



  朱谷良被压在下面,一颗子弹射到空中去了!突然石华贵发出一个可怕的喊声:他夺到了手枪。朱谷良疾速地滚开去,站起来跑向墙壁,发现无路可走,转身站住。同时石华贵站起来,掠开头发,握住手枪凝视朱谷良。他的手腕在流血,颤抖着。



  朱谷良弯下腰来,脸上是可怕的笑容,注视着石华贵。蒋纯祖盼顾兵士们。丘根固,在一种激动中,向前走了一步。



  朱谷良想到,剩下来的时间,是短促如闪电。朱谷良想到生命即将结束,于是痛苦;所有的希望和理想都在战栗。短促地,朱谷良是陷入绝望的混乱中,欠着身体,以那种准备扑击的姿势站在墙壁前,注视着他的仇敌:这个仇敌,是不理解他的生命的意义,不理解他的柔弱和坚强、希望和痛苦的。朱谷良在混乱中悲伤地想到,假若被理解,石华贵便必会垂头,而他便必会站在辉煌的庄严中。他重新扑过来了!



  石华贵野兽般露出牙齿,用喊叫使朱谷良停住。他要对朱谷良延长这个痛苦的惩罚。朱谷良站住,欠着腰,死白的面孔在战栗。



  石华贵,延长了对朱谷良的惩罚,同时延长了对另外的人们的惩罚。他们怯懦地站在旁边,目睹自己的朋友灭亡,而本能地庆幸自己的平安,这种庆幸,是人世最可怕的惩罚之一。人们在当时就能够意识到这种庆幸的可怕,这种意识和庆幸的、逃避的、蒙昧的感情同时增强。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避免,并能够在良心的世界里不被裁判,同时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奔上去,用自己的胸膛挡住手枪。



  这个可怕的时间的延长,使大家渐渐地脱离了蒙昧的战栗,而进入了朱谷良的内心,明白了朱谷良。对于兵士们,在过去,朱谷良是冷淡的、意志坚强的人物,或者是残酷的英雄,但现在,朱谷良是这个人间最悲惨的人物,他的生命是无限的凄伤。大家觉得,朱谷良是为了那些个被石华贵所蹂躏的女人而牺牲了自己。大家觉得,他们在先前怯懦,又在现在怯懦,他们的前途是可怕的。



  在这些人们的这种思想里,目前的局面是明朗了起来。这些人们是骇人地诚实,站在雪地中。那两个以兄弟的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的兵士,以明亮的眼光看了丘根固一眼。丘根固,被先前在这个谷场上所蒙的羞辱和良心的恐怖激动了,他的眼睛是空空地看着朱谷良;他的腿在战栗。



  蒋纯祖,以一种死人一般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发出微弱的呻吟。大家看着朱谷良,由于朱谷良的英勇和不幸,主要的,由于自身的怯懦,觉得朱谷良是他们的最宝贵、最亲密的朋友——大家以那种可怕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希望朱谷良饶恕。



  小的疾风吹起雪尘。周围寂静、阴暗、荒凉。但大家觉得周围好像有火焰在狂奋地燃烧。



  每一个人都如此的怯懦!在这里,再没有一个机会能造成一个光荣的心灵了!石华贵握着枪,掌握着这个世界了。朱谷良迅速地瞥了伙伴们一眼,而短促地凝视着蒋纯祖。这个蒋纯祖,是他的在这个旷野中的爱情的对象,曾经给他以秘密的、温柔的激励的。



  '饶恕我!'蒋纯祖的眼光说。



  蒋纯祖追求朱谷良的眼光,希望得到回答。感到没有被饶恕,不可能被饶恕,蒋纯祖绝望地向前走。



  '石华贵,算了吧!'丘根固失望地大声说。于是蒋纯祖站住。



  蒋纯祖不觉得自己有说话或动作的可能。他看见,他永远记得,在丘根固的失望的叫声下,听见了另一个叫声,朱谷良突然站直,握住拳头凝视石华贵,面容严肃而冷静。朱谷良,没有想到要饶恕别人,没有想到要饶恕自己,不再需要被目前的世界理解,在突然之间站在高贵的庄严中,冷冷地注视他的敌人。



  他,突然明朗地想到自己所已有的那一切,想到无论怎样的力量都不可能毁灭那一切,如他所指望于他的生涯的最后的,心中有光明,站在大的严肃中。他无需再为内心的羞辱向石华贵复仇,正如他不会向小孩或野兽复仇。人类向野兽们复仇,主要的是因为在那种热情里,认为野兽们也属于自己的道义的世界的缘故,朱谷良,是一直认为一切事物都属于自己的道义的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于他自认为一切事物都属于自己的道义的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于他自己是最真实的东西,严肃地感到光荣,感到自己正为全世界所注视。



  朱谷良是在严肃中;朱谷良是在生活,未再想到死亡。他注视石华贵,明白自己也常常和石华贵一样地浸在毒液中,心里有愉快。他希望从石华贵走开,带着新的认识去过一种最丰富、最美好、最勇敢的生活。他觉得这是必然的。



  在朱谷良的这种镇定下,像常有的情形一样,石华贵动摇了。



  '姓朱的,你服不服?'他严厉地说。



  朱谷良看着他,不答。



  '假如我放了你,你服不服?'石华贵说,狞恶地笑了两声。



  '告诉你,石华贵!我是我!你还要作恶,我就还要打死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征服我!'朱谷良安静地大声回答。



  '感谢我所受过的那么多的痛苦!多么好啊!'朱谷良想。



  在刚才的这个紧张的时间里,阳光从明亮的、沉重的云群中辉煌地照射了出来;最初是一道淡白色的光明,投射在近处的山坡上,然后是全部的辉煌的力量,积雪的旷野上笼罩了淡淡的红晕,各处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朱谷良抬头,注意到澄明的蓝空和舒卷着的、明亮的云群。于是朱谷良发觉了照耀在他的身上的冬季的喜悦的、兴奋的阳光。



  天空里和旷野上的这种辉煌、兴奋、和喜悦使朱谷良惊动。于是,为了这个阳光——它是辉煌、喜悦、而兴奋——朱谷良猛力向石华贵扑过去了。石华贵开枪,朱谷良扑倒,在雪上痉挛、颤栗、鲜红的血在雪上流了开来。



  在阳光中,石华贵抱起手臂,轻蔑地看了鲜血一眼,他的脸在痛苦地、兴奋地抽搐着。大家暂时恐怖地站着不动。朱谷良弯曲右腿,猛力转身,在雪中挣持,投出憎恶的、痛苦的眼光来;鲜血从他的胸膛涌出。



  蒋纯祖向前跑去,跪倒在血泊中。



  '朱谷良!'他痛苦地尖声叫,举手抱头。



  '朱谷良!'他凄恻地,轻微地唤。



  朱谷良痛苦地、沉默地看着他。然后咬紧牙齿,坚毅地移开眼光,定定地看着天空。



  '朱谷良……原谅我,是我……'蒋纯祖啜泣了。'不必哭!为什么哭?'朱谷良迷糊地、温柔地想——朱谷良是特殊地温柔,凝视辉煌的天空。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渐渐地来临,在最初,他是憎恶而痛苦,但随后他便有一种迷胡的、轻逸的感觉,他的灵魂和肉体同样的温柔,好像婴儿睡在摇篮中。在最后的瞬间的这种内心的活动,减轻了死亡的肉体的痛苦,并减轻了人类的对于精神绝灭的恐怖。朱谷良,在他的一生里,因为信仰的缘故,对人生抱负着热烈的野心,但同时又坚持而冷淡——他是在这中间频频地斗争。但在最后的这个瞬间,他投入了这种温柔和渴慕了。



  '朱谷良!朱……朱谷良!'蒋纯祖悲切地喊。



  丘根固们走近来,站在蒋纯祖身后。朱谷良迷糊地看他们,觉得自己爱他们。朱谷良眼里有泪水。



  '是的,我的一生结束了!我可以重新见到可怜的莲莲,还有阿贵阿迟!他们很早就去了!'朱谷良温柔地想到了他的死去的妻子和孩子们,觉得他们是在灿烂的光辉中。'人家会知道,全世界会知道我的一生是有价值的,……我自己知道!我觉得安慰!好!迷糊!多么舒畅!好!挨得很近,那么再近一点,再近一点!……轻轻的,轻轻的,我的信仰,轻轻的,……莲莲,你走近,像那一年,我们都年轻,又很宽裕……你还是年青,没有被欺凌、被压迫,没有生病,没有贫苦,没有那么累的工作,你是年青,我是年青……轻轻的……我们都希望光明,……我们都是平常的人……我们都有爱情……十年来我变了一点,不过还是那样……我很忠实,很忠实,我的信仰!……近一点……为什么:是的,我忠实,我的心软……啊,看见了!'



  朱谷良的眼睛模糊了,觉得有一个辉煌的、温柔的东西在轻轻地颤栗着而迫近来,落在他的脸孔上。于是他感到这个辉煌而温柔的东西柔软而沉重地覆压着他。他觉得有更多的眼泪需要流出来。他觉得他要为那个不懂得这种辉煌的温柔的世界——那个充满欺凌与残暴的世界——啼哭。在他的灰白的脸上,最高的静穆和最大的苦闷相斗争;那种静穆的光彩,比苦闷更可怕,时而出现在他的眼睛里,时而出现在他的嘴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抛掷生命,但他没有疑问,因为在这里,不管仇敌是谁,他是和在别处一样对自己做了一切。他来得及做这一切,任何人,连他自己在内,都不能妨碍他。他,朱谷良,衰弱下去。



  石华贵,轻蔑的、奇异的笑容消失,赤裸着强壮的胸膛,痴痴地站在他们所踩出的泥泞里。冬季的阳光,在他身上辉耀着,在雪上辉耀着。大家未曾看他,人们站在静肃中,觉得旷野实在,并且温暖。内心的严肃的感情和诚实的思想给予了这样的感觉。那些明亮的云团,以奇异的速度,在澄明的天空里飘渺地上升。



  当人们以恐惧的、怀疑的眼光投到他身上来的时候,石华贵便明白,他所毁坏的,以及他所产生的,是怎样的东西了。在人们心里的那种良心的恐怖,是沉了下去,唤起一种最深的颤栗来。人们觉得,假如还活着,便不可能和石华贵在这个世界上同行。假若还活着,便应该做一千个英勇的、善良的行为,来弥补这一次的怯懦的罪恶。在这种心愿下,如人们所需要的,朱谷良是成了亲密的朋友,安睡在光荣中。常常因为人们对这个人犯罪,正如常常因为人们对这个人有过光荣的行为一样,这个人成了人们的亲密的朋友。



  蒋纯祖,犯了怎样的罪,他自己明白;他是诚实,并竭力企图诚实。害怕自己不诚实,蒋纯祖长久地跪在血泊中,做出那种虔诚的姿势来。这种姿势有虚伪的可能,这种感觉,是他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因此在这种努力下,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碍他,这个热烈的、严肃的年青人了。



  他是带着一大堆混乱和那些人们称为美德的天真的情操到这个世界上来寻求道路。他的这种天真和虔诚,在那种对罪恶的恐怖里,把他迅速地造成了石华贵的最可怕的敌人了。



  他跪着,垂着头,静默地凝视着朱谷良。阳光照在他的蓬乱的头发上。



  '我要替你复仇,朱谷良,我明白我的可耻,我明白你的身世,我明白你是什么人,明白你的心,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你,我一定替你复仇!我一定做得到!请你安息!在这个时代,旷野上是我们的最好的坟墓!我们都献给这个时代,完全献给,像你一样!请你安息,后代的人要纪念你,要感激你,我再不能说什么,但是太阳照着你,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请你安息!'蒋纯祖想,感到自己是处在壮烈的时代中。这种感觉从未如此强烈。



  于是他站了起来,看了那条闪耀着的小河一眼,露出一种愁苦的、慰藉的笑容,转身看着石华贵。他觉得他是故意露出这样的笑容,同时他觉得,在一秒钟之前,他绝未想到有露出这种笑容的可能。那一片闪耀着的积雪的旷野是给了他一种灵感,使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欢欣,而露出这种笑容。在他的心灵的欢欣中,他觉得积雪的旷野,在阳光中,是雍容而华贵。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



  他的朋友死在他的脚下;他已获得了意志与庄严;他必会胜利;他的前途无限——他的感觉是如此。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



  于是;单纯的青年的这种阴谋,便成了老练的漂泊者的致命的弱点了。



  单纯的人们,在他们的阴谋里,是有着奇异的力量。蒋纯祖向石华贵愁苦地、慰藉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觉得一切是无可奈何的,好像他觉得石华贵是对的,好像他的心上的重荷已经卸下,好像他已经慰藉了自己,并希望石华贵明白他是弱者,和他互相慰藉。石华贵怀疑地看着他,但不得不相信他。



  蒋纯祖笑着摇头,走向石华贵。



  '他死了。'他低声说,'我早就说过……啊!'



  他突然严肃,短促地恐怖,感到他已因这些感情堕落如娼妓。他未曾想到他会有这种感情,他觉得恐怖。他初次如此。他想,这种感情完全是因为怯懦。他的信心动摇了。但石华贵不能知道。



  于是蒋纯祖痛苦地承认了自己的堕落,承认了自己要生存,振作起来。而那种慰藉的、悲切的感情,虽然失去了欢欣的成份,却更强。真实的人们,在他们的阴谋中,是常常要在另外的一些人们把它们看成手段的感情上面跌倒,甚至沉没的。他们是突然地发现了自己的人格里的娼妓的成份,觉得自己已经堕落了。而常常的,假若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便真的堕落了。或者是,不管真的达到与否,在这些感情中,他们真的是因怯懦和自私而堕落;真实的人们,在他们的多情里,是常常如娼妓,这便是他们的恐怖。



  蒋纯祖是明显地看到,他的目的如果不达到,他便会毁灭。于是他就冷酷起来。



  石华贵向他轻蔑地笑了一笑——石华贵,是不赞成地在蒋纯祖身上看到的这种软弱和卑劣的,虽然他满意蒋纯祖的愁苦的、慰藉的表情——扣起了衣服,因为惧怕痛苦,做出孤独者的豪迈的姿势来。



  '要走的,跟我走!'他说,冷笑了一声;大步走出谷场。



  蒋纯祖向兵士们做了一个暗号,迅速地跑起来,在街边追上石华贵。



  '石华贵!'他说,卑怯地笑——他再也不能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我问你,石华贵,你是真心要我们一路走吗?'石华贵以透明的眼光凝视他,他在痛苦中战栗。'我是服从你的!'蒋纯祖的眼光说。他无权利觉得他是故意如此。他觉得他是堕落如娼妓了。



  '要走就走吧,不会打死你的,学生!'石华贵轻蔑地回答,走过街道。



  蒋纯祖往回跑,在谷场口上遇见了兵士们。



  '丘根固,石华贵说,要是你们不和他一路,不服从他,他就打死你们!'他说,觉得真的是如此,紧张地盼顾;'但是一路走的话呢,我看也很危险,怎样,丘根固?石华贵说,我们都是朱谷良的朋友!'



  丘根固严肃地看着蒋纯祖的单纯的、紧张的面孔。沉默很久。



  '告诉他,我们就是朱谷良的朋友!'丘根固激怒地,冷酷地说。



  '是的,我们都是……'蒋纯祖满足,谄媚地笑。'我们不怕他!'刘继成说。



  '是的,我们都是朱……他的朋友!'蒋纯祖说,有眼泪——他是堕落了啊!——凝视朱谷良的躺在雪地上,照耀在阳光中的尸体。



  '我们……报仇!'蒋纯祖坚决地说。



  丘根固面孔打抖,回头望了一眼,向街道走去。



  蒋纯祖转身,疾速地奔过街道,转弯,追上了石华贵。



  '石华贵,你站一站,他们说,愿意和你一路走!'石华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废话!'



  蒋纯祖谄媚地笑着。



  '我们过了安庆了吧,石华贵?'他说,'我希望……那么,石华贵,我去跟他们说,他们怕你,站着不肯走!'



  蒋纯祖转身跑回来。他是紧张了起来,在缔造他的阴谋的罗网了。石华贵,信了蒋纯祖的话,以为大家真的完全怕他,感到满意,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蒋纯祖拦住了丘根固,向他摇手。



  '石华贵说,他至少还要杀死两个!他说他什么都晓得!丘根固,'他严重地沉默。'我们快些逃吧。'他低声说。



  刘继成和张述清紧张了,站住不动,丘根固露出了愤怒的、坚决的神情,望着空旷的、积雪的、照着阳光的街道。那些房屋,全都紧闭着,有的倒塌,在阳光下显出无限的荒凉。



  那两个兄弟似的年青人,开始有了逃走的意思。丘根固感觉到大家是在怀疑他,愤怒地站着不动。



  '我这个人,没有一点志气吗?石华贵那个万恶的东西,我就对他屈服吗?'他愤怒地想,想到朱谷良的英勇的、高贵的举动,'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但这个世界总有正义!'他想。



  '动什么!想逃?'他严厉地向那两个年青人说。张述清和刘继成惨淡地笑了一笑。



  '他自己怎么不过来?'丘根固激怒地问,迅速地解下了手榴弹。



  蒋纯祖紧张了,颤栗着。



  那两个以兄弟的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人,战栗着,好像脱衣服,望前面的街道,解下了手榴弹。



  '他在那个白房子转弯……'蒋纯祖细声说。



  '好!'丘根固说,开始迅速而柔韧地在雪上奔跑。他的瘦长的、敏捷的身影掠过街道。那两个年青人开始奔跑。'多么可怕!'蒋纯祖想,迷糊地开始奔跑。



  石华贵因长久的沉寂而感到奇异,站了起来。这时那个复仇的队伍出现了。石华贵,特别因为丘根固脸上的那种坚决的、冷酷的表情——丘根固,是使石华贵觉得意外地从他的世故的淡漠中整个地站到这个世界里来,而为自己的生存、羞辱、以及为朱谷良复仇了——惊吓地、愤怒地叫了一声。这种谋叛,这种复仇,特别是为丘根固所领导的这种谋叛和复仇,是这个悍厉的飘泊者从未想到的。丘根固,是曾经谄媚他,帮助他抢劫和征服的。



  石华贵,发出了他的痛心的、愤怒的叫声,在来得及动作以前,被一颗手榴弹炸倒了。接着又是一颗。炸弹掀起泥土,炸倒墙壁,鲜血和碎肉飞到空中。



  丘根固站住了,定定地、有些迷惑地凝视着那一堆碎肉和鲜血。蒋纯祖,看见了胜利,在狂喜和陶醉中疾速地奔跑过来。丘根固转身,大家看着蒋纯祖。



  于是,迅速地,在感激的冲动中,蒋纯祖奔向丘根固,伏在丘根固的肩上,啼哭起来了。丘根固的手臂颤栗,带着那种父亲热情抱紧了蒋纯祖,看着前面,突然失声地哭了起来。那两个年青人站着流泪,然后出声啜泣。



  蒋纯祖悲惨地哭着,因为生命太艰难,因为人类自相残杀。丘根固痛苦地哭着,因为一切都不能挽回。那两个年青的、病瘦的、衣裳破烂的兵小孩般可怜地哭着,因为,他们未曾料到,这样的仇恨,这样的相爱,这样的悲伤……蒋纯祖迅速地跑进那街道,跑进那个谷场,在朱谷良的尸体面前站住,轻轻地喊了一声,又蹲下来抱起了他的冰冷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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