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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一)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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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捷三在蒋蔚祖到家的第二天黎明逝世。



  蒋捷三昏迷至午夜,呼吸困难,喉管里有继续的、微弱的响声,午夜后,姨姨领小孩们跪到床前来。麻木的、骇昏了的蒋蔚祖跪在踏板上。冯家贵在厅里招呼医生们。全宅各处点着灯火。



  仆人们带着显著的兴奋,带着强制的庄严表情各处走动着,时而聚在过道里,时而穿过在枝干上挂着汽灯的,弯屈而枯萎的树木,互相传递消息和命令:这些消息和命令都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他们动情地相信谣言,装做忙碌,互相发怒;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只在这个晚上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除了一个最高的东西外,一切规律都破坏了:他们兴奋,自由,庄严,汽灯挂在树间,冬夜显得神圣,生命显出意义。突然有人造谣说金素痕来了,于是大家向外跑;同时有人走进姨姨的卧房,在古旧家器的神圣的暗影里进行着偷窃。



  世交们来探访,坐在大厅里,没有人招待他们。冯家贵变得悍厉而阴沉,他觉得有声音在他心里呼唤他,他是在捍卫着这个颓败的蒋家。他觉得他已是蒋家的主宰。他卖古董形式的综合。主要著作有四卷本的《精神哲学》、《黑格尔哲,和一切人接洽,他发命令,捉拿偷窃……他请出姨姨来招待客人。



  他严厉,阴沉,觉得濒死的主人必能同意他所做的一切。姨姨萎缩地走出房门,低着头向客人们说话,啜泣着。所说的话是无意义的,但这个行动使她动情地从麻痹里醒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这个家宅的主人。她迅速地走向冯家贵,好像要问他她的这个觉醒是不是对的。冯家贵严厉地看着她。'我问你,怎么样,怎么样了?啊,菩萨可怜见……'姨姨说。



  冯家贵表示不信任似地摇头。



  '没有钱,姨娘,我卖古董。'冯家贵大声说,凶狠地盼顾。



  姨姨失望了。冯家贵的态度使她失去了自信。但她立刻又动情,施展出女性的感情的才能来,因为目前所处的地位于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少女般笑着,拖老仆人到墙边,叹息着,向他耳语。



  '冯家贵,你自己清楚,你办的可是对!蒋家全仗你!……'



  冯家贵攒着眉毛,并且眼睛发闪。



  '唔,唔……可不是要给南京发电报?'他阴沉地说。姨姨望着他。



  发觉这个家宅另有主人,姨姨想起了老人的悲惨,哭了。'冯家贵,慢慢叫发电呀!不会的……想想,不吉利的……冯家贵!……'



  冯家贵露出柔弱的、怜悯的神情看着她。她哭着向房门跑去。



  '造孽!'冯家贵大声说,捶自己的头,凶狠地走进了大厅。



  商人们坐在大厅的幽暗的角落里,有些是与办丧事有关的,有些是来接洽古董的。此外还有整洁的、疲乏的、期待被雇的年青妇女们。这些人密密地坐成一排,他们的形体不可分辨,但有无数只幽暗的、期待的眼睛在闪耀着。



  黎明前,大厅里有了一阵死寂。全宅灯火更亮,仆人们停止了兴奋的走动。大家知道严重的节目正在那间点着七八支蜡烛的房间里进行着。



  老人在略微恢复知觉后,便吩咐点更多的蜡烛:他嫌房里太暗。其次他做手势叫跪着的小孩们走开。



  小孩们走开,蒋捷三略微侧头,在胸前做什么手势,以带着思索的,然而空虚的眼睛凝视着窗台上的和桌上的蜡烛。蒋蔚祖跪在踏板上,眼睛跟着他的视线移动;而在父亲向他看时,他就抬起苍白的脸:眼里有严肃的光辉。姨姨跪着,扶着床栏,手在抖。冯家贵分开拥在门前的仆人们,表现他的权威,轻轻地走进房;认为这个房间是崇高的,露出了庄严的表情。



  老仆人手垂在两边,侮慢的庄严表情消失了,走到踏板前面跪下。



  房间明亮而寂静,全宅笼罩着庄严的死寂。



  在这种寂静里,蒋蔚祖突然出声说话。声音尖锐,大家没有听清楚他是说什么,老人躺在高枕上,眼睛望着空中。死亡已经来临,老人不感到有人在身边,眼睛望着空中,大家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被成为一切苦难的根源的儿子用那种尖锐的声音叫出的:大家恐惧老人将不说一句话而离开。



  老人对人生冷淡,甚至仇恨。老人意识到死亡:自己的死亡,世上一切都要死亡。好像强烈的一生要用沉默来结束,好像他的心里有智慧的光:他看清,并理解他已走的路和要去的路。



  他的喉管里有着响声。他用这种眼光凝视着蒋蔚祖。'他不认得我!'蒋蔚祖恐怖地想。



  '爹爹!爹爹!'他叫。强烈的、生活的、希望的光明照彻了他的黑暗的心灵。



  老人的嘴唇和眉毛微动,但眼光未动。蒋蔚祖凝视着父亲,一瞬间明白了世界的简单,并明白了他的全部生活的真理,嘴边浮起了智慧的、顽强的、悲哀的笑容。老人看着他的脸,眼光变动,点了头。



  '爹爹,我这样对吗?'他问。



  老人点头。



  '爹爹怪我吗?'



  老人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没有……没有……叫他们……'老人艰苦地说,沉默了,呼吸微弱。



  寂静又来临。蒋蔚祖的内心在强烈地激荡,他不再感到父亲会死去。他觉得这个神圣的房间里现有的一切是不可能变化的。



  但老人抬手,痉挛着。这个英雄的生命的结束来临了。在这个最后的瞬间他有了什么欲望,心里有了某种光明,他在挣扎,眼光炽热。这里到来了英雄的生活的交响乐的回响。大家恐怖地看着这个。



  老人发现蜡烛太多,吩咐吹熄两支。



  '要把后院的池塘修一修。我葬在虎丘山,我要葬在……'老人窒息了,又沉默。



  '爹爹我有话说!我有话说!'蒋蔚祖叫。



  但他没有说出什么来。大的迷惑出现在他的脸上。



  姨姨在呜咽,因为老人没有说到她和她的小孩们应该怎样生活。



  发觉老人的眼光停在自己脸上,她恐怖地中止了呜咽。'老太爷,我们怎么办呀?'突然地,她叫。



  在这个可怕的绝叫下,蒋捷三开始咽气。……'老太爷,请您放心,您放心!'冯家贵用深沉洪亮的声音说。



  '放心,放心!'姨姨说,开始了猛烈的嚎啕。'去了,去了!我没有说清楚,这不行,我没有说!'蒋蔚祖想,'从此家破人亡!一切都完了!而我没有说!''爹爹!爹爹!从此我要做一个人!'他叫,站起来往外面跑,跌在门边,被仆人们扶起。



  女仆们开始哭号。由于和平地生活着的人民所有的那种对死亡的,沉痛的,悲凉的理解,或由于希望在煊赫的丧事里被雇用,坐在大厅里的妇女们开始哭号。门廊里吹起了刺耳的薄铜喇叭。仆人们沉默地奔跑着。



  阿芳们坐在后院的石阶上,没有人招呼他们。起初他们在啜泣,后来最小的两个在阿芳身上睡去。黎明时,花园里的汽灯光发白,冷风吹过树间,未睡的男孩和阿芳听见了前院里的哭声。



  阿芳停止了她为睡眠的弟妹们所唱的凄凉的、温柔的、关于小白兔的歌。男孩推醒了弟妹们。



  瘦弱的阿芳毅然地站起来走下台阶。好像她已等待了很久。她在冷风里抖索着。看见依旧是花木园林,看见暗影和微光,看见惨白的汽灯,她猛然心酸,啜泣起来。小孩们抖索着,最小的因寒冻而生病。明亮的星座在天顶闪耀,他们开始啼哭。



  他们在黎明的树间(多么熟悉,何等凄惨的树木呀!)衔接地向前厅走来。



  他们穿过走廊。仆人们拥挤在门边,到处有哭声。他们的这个悲哀的、坚决的、稚弱的队伍使全厅归于沉默。他们的孤伶、幼小、自觉和坚决使拥在门口的仆役、商人、妇女们让路。






  在蒋蔚祖逃走后这半个月内,与一切人所想的完全相反,金素痕度着痛苦的、惶惑的、于她的热烈的一生是难忘的一段时间。



  似乎她以前从未因蒋蔚祖而这样不安。她以前,在糊涂的英雄心愿和炽烈的财产欲望下是那样的残酷、自私,而易于自慰。但现在她悲伤、消沉、柔弱、爱儿子,希望和蒋家和解。



  她希望蒋蔚祖归来。后来希望得到他平安的消息。她向苏州发了那个电报,没有顾忌到她所念念不忘的人世的利害,没有想到这个电报是揭露了她的可耻的骗局。她要丈夫,她以为现在要医好丈夫是非常容易的。



  一个女人,在她变得孤独,仅仅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时,她把世界看得如此简单!



  现在她特别不能忘记她和蒋蔚祖之间的无穷的、深刻的缔结。在最近一年,她是认为他们之间是毫无牵挂的。也许在当时是毫无牵挂的,但从老人到南京,从阿顺被蒋家姊妹们残酷地争夺时起便完全不同了。在蒋蔚祖发疯最凶,因而她最荒唐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麻木是不可免的。那些内心的风暴,那些狠毒的、虚伪的情感使她相信她和蒋蔚祖原来并无关联,而关联只是家庭和财产。但随后,正是家庭和财产支配她,使她明白了她从此必得担当蒋蔚祖的不幸的命运。在悲伤中她开始尽一个妻子的职责,不相信这个婚姻的宿命的苦难,认为只要她做,一切便会美好——她是太顺利,太无忌,太过于享受美好了。



  她所需要的,并不是霉烂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显得荣华;她所需要的是煊赫的家庭地位,财产,和对亲族的支配权。她觉得她有这种家政的天才,几年来她为它而斗争。但这个斗争,陪伴着于一个热烈的女人是那样难于舍弃的欲望,使她投靠于她的父亲和她的财产替她安排好了的南京社会,于是到来了那种荒唐的、绝望的霉烂;她热乱地盘旋,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天使,在南京的酒肉迷宫里栖下。由这种势力她得到财产,也由这种势力,她毁灭了她的家庭,毁灭了她的蒙昧的希望。



  她惯于虚伪,惯于赤裸裸地自私,因为她认为她是靠自己,也就是靠这个社会上一切有利于自己的人生活着的,但现在,在财产到手,蒋蔚祖逃跑后,她发现自己是孤独的——可怕地孤独,除了有儿子和丈夫。



  朋友、亲戚、和情人都是互相利用,现在,因为蒋蔚祖逃跑,这场戏是散了,她想。她觉得她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彻的地献身荒唐,扮演一场更大的戏,再得到喝彩和荣华——这些是都在等待着她的;但是假若如此,她的儿子,她的凄凉的未来怎样安排呢?于是,并不是由于她的意志,她走向第二条路,即找回蒋蔚祖,医好他,并和老人和解。



  她所想象的与老头子的和解,是非常动人的。她决定立即回苏州。她假定蒋蔚祖是平安的,于是她携带了一幅和平的图画回苏州。虚伪的人必须在心中有自我的真挚,这里便是金素痕的真实。像荒唐的日子在她心里发生的略有教养的女性的感伤主义一样,像结婚初期和后来在苏州一段时间里对蒋蔚祖发出的嘲讽的温柔一样。她想老头子不会拒绝和解,因为一个宁静无为的暮年对于任何老人都是一种安慰,一种必需。这幅和平的图画是:主妇的权威,老人的悠闲,丈夫的服从;家宅的修整,改建,财产的整理和花园的繁荣。这个图画是十分旧式的,和她在南京所过的生活全然相反。和平要在废墟上建立起来。



  这幅图画多年来就召唤她,但她得到的是另一幅:——究竟谁是真实的,很难明白。但现在她动身了。



  由于命运的奇怪的作祟,她恰好在老人死去的当天到达苏州。



  黎明时,姐姐送她到下关上车。和一切人隔绝后,她和姐姐有较好的感情。她们沉默地走进月台,严肃而亲切,显然她们已说完了她们各自的一切,并且互相理解。实际上金素痕是昨天晚上才说了她的一切的。



  名誉极坏的两姊妹在车站上所表现的感情,是动人的。



  黎明,吹着冷风,车灯熄灭,列车停在微光里,显出黑色的轮廓。男仆搬行李上车,金素痕抱着小孩在车门边和姐姐低语。惟有心思繁重的妇女才能这样感人地低语的。小孩包在皮氅里,伏在母亲肩上,看着月台内。风吹起小孩的皮氅,丝帽带,吹起两位妇人的凌乱的发丝来。



  金素痕继续低声说话,显然在此刻倾诉心腹是一种需要。她把手放在姐姐肩上。



  汽笛响了。好像出征的兵士,好像离乡的浪子,金素痕眼里泪光闪耀。她把小孩交给姐姐,姐姐吻小孩。



  '放心,妹妹,总要宽心,……啊!'姐姐说。'当然!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金素痕说,意外地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抱着小孩跑向车门。



  车子滚动,金素痕从二等车的末一个窗口探出头来,向姐姐摇手。



  '要是好,我夏天来南京看你们!'她用嘹亮的高声说。



  列车在晨曦的庄严里驶入庄严的、闪着沼泽的、灰黄的原野。金素痕激动地叹息着,向小孩说话。



  '阿顺,回来哪,我们回来哪,爹爹好,爷爷好,苏州是天堂哪!花园,大厅,全是你的……'



  金素痕恰好在接到电报之前,尤其在蒋家姐妹到来之前到苏州,这个偶然唯有用她的希望和脆弱的良心可以解释。轿子进巷时,阳光温暖,冷风在墙头上吹拂,阿顺入睡,金素痕敏锐地感到和平生活的甜蜜。冷风吹着枯藤,是一种和平,远处的卖花的歌唱,又是一种和平。砖墙上的老苔好像镂刻了苏州人的多年的感伤的梦。金素痕的心在敏锐地跳动着——这一切和平是不是她的,马上就要决定了。她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的一个战役啊!



  她即刻看见了蒋家的仆人们。最先是姨姨房里的中年的女仆。女仆站下来,以哭过的、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即刻笑了柔顺的、谄媚的笑。



  同时金素痕看见两个男子抬着治丧用的布幔走过去。她骇怕了,弯出身体来,以怀疑的、火热的眼睛看着女仆。'大少爷在家?'她问,声音战栗而嘶哑。



  '在家……老太爷过……过……'女仆哭,惶恐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回去,轿子走动着。金素痕脸发白,眼里有火焰。



  '大奶奶,家里没人问事,大奶奶……'女仆在轿旁走动,哭着,乞怜地说,好像求金素痕不要损害她。



  随后她偷看金素痕,似乎不敢相信她所哭诉的是真的,假若金素痕不愿意它是真的的话。'我怎样办呢?在你面前,我还是哭好呢,还是不哭好呢?'她的疑问的眼睛问。她又开始哭。



  但金素痕没有注意到她。金素痕混乱地痛苦着,觉得整个的巷子在旋转;她不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不明白一切。



  另外的仆人匆促地走过来,向她鞠躬。走近门,尖利的喇叭声——她觉得似乎是某一个仆人在和她开玩笑——冲击她,使她惊动。



  她带着愤怒的表情跳下了轿子,把小孩交给女仆,但即刻又想到小孩会被谋害,于是夺了回来。她疾步跑上台阶,看见棺材在动工。她皱眉,盼顾,听见里面有隐隐的哭声;而一声轰响把她惊醒。



  这个轰响是仆人们的喊声。好像是故意的,他们整齐地喊:



  '大奶奶到!'



  金素痕走入大厅,简单地想到那么有德的老人已经不在,开始啼哭,在仆人们的奇异的注视中走进正房。



  姨姨跑出,站在门边恐怖地看着她,随后大哭。



  好像眼泪能和解一切,好像眼泪能使人正直而勇敢,她们在老人床前大哭。



  金素痕叫出啼哭的阿顺,伏在老人床边倾诉她的悲哀、苦难、和不被理解。她说只有死者能理解她,她说死者生前当她如亲生女,而她无以图报;她觉得一切是如此。



  姨姨在哭,但同时在听她;她的虚伪使她战栗,她当然觉得金素痕虚伪。



  姨姨觉得金素痕的所谓亲生女的意义便是有权攫取一切财物。但金素痕此刻确实并未这样想,她只觉得死者和她最亲切。老人生前的那些智慧的眼光,简单的态度,高傲的沉默,使她此刻觉得她是被理解的,正如亲生女是被理解的。而且,无疑的,她的悲哀的大哭,是一种爱情上的竞争;常常是如此的,劫取了这个人的一切的人,认为这个人于自己的生涯是重要的,认为自己在这个人的爱情上也应该占先。



  常常有儿女们劫夺了父母的一切,给父母以最恶劣,最羞辱的境遇,但在父母死亡时哭泣如孝子,觉得他们之间原是相爱的,常常最虐待父母的儿子在这种感情的竞争上最动人。



  金素痕哭泣,撕头发,捶胸膛,高声地咒骂天地,……'我的爹爹呀,爹爹呀!'



  蒋蔚祖,火焰似地,幽灵似地,出现在门边,嘴角痉挛着,以冷酷的眼光凝视着金素痕——他辨识人间的一切虚伪,而现在有冷酷的力量。



  金素痕热烈地看着他,女孩般哭着,向他点头。



  金素痕看了姨姨一眼,她站在那里发痴,怕姨姨看见这中间的感情,金素痕站起来,走向蒋蔚祖。



  '可怜!我正在想过几年好日子,……可怜!'她向丈夫说,翘着嘴;显然她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她的眼光说:'怎么你就这样站着呀!'



  '爹爹去了呀!'金素痕可怜地说,又啼哭。



  蒋蔚祖冷酷地看着她,在胸前用力搓手。



  有了一瞬间的沉寂。老人穿着大袍子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纸,床前点着油灯。老人仿佛说:'我知道你们!你们所想的,所要做的——我都知道!我在这里,在这里,但我与你们无关!哭罢,哭罢,啊!'



  太阳照进房来。传来了刺耳的喇叭声。周围好像有什么光辉在飞舞,金素痕一瞬间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空虚。'什么?死了吗?谁死了?什么?'她想,看着姨姨,看着冷酷的蒋蔚祖。'我死了吗?我?没有,……我怎样?'她坐下,举手盖住脸。






  于是,从她的最内面的感情起,作为天使来到苏州的金素痕就变成了凶悍的魔鬼。这种转变,在她的内心过程上,可以用她所体会到的那个突然的,可怕的空虚来解释。她所感觉到的是那种东西:首先是希望的破灭,其次是大的绝灭。这个女人的致命的创伤是在于她总只感到自己活着,而感不到别人的生命和需要。她所有的是播弄一切生命形式的绝高的技巧。在刚才那个瞬间,她感到自己是死去了,感到可怕的孤独。随后她便要求活下去了,于是做出了惊人的一切。她的周围全是敌对者;但她的痛苦是:蒋蔚祖拒绝和她共同活下去。她必须觉得一切是为了他,但他渺茫地逃亡。以后的日子,是她的追求,和蒋蔚祖的辛辣的逃亡。



  她从老头子的死亡所给予的打击下站起来,走出房,阴沉而残忍。她目光四射,沉思着;她内面有风暴。她找到冯家贵,用简短的、冷静的话句询问一切。



  冯家贵好久不回答。看样子他是疲乏而恍惚。他在思索,并整理各种印象,想到某个小孩的头发,迟钝地思索着这头发。这是奇怪的,他没有想到大事,却想到头发。但他觉得目前的这个女人应当同意他。



  金素痕冷冷地问他,但他悲哀地笑着,说了关于头发的话:阿芳撕脱了自己的头发。这个蒋家的后裔的头发令他悲恸了一整天,但金素痕觉得他故意如此说。显然老人已不适于管理事务,至少他需要休息。



  金素痕皱着眉,直捷了当地问他钥匙在哪里。



  于是冯家贵看着她。那种严厉的光芒从他的疲乏的,陷在皱纹里的眼睛里射了出来。他好像不懂,并且不认识金素痕。他短促地发笑,吹动胡须。金素痕看见了他的嘴唇的颤抖。



  '说呀!'



  '大奶奶,不能……人要有气节!老太爷虽死犹生!'金素痕残酷地看着他。



  '大家都要来!……我是人,大奶奶,我是蒋家!'



  金素痕猛烈地拍桌子。老人伸直身体,表示不屈服,颤抖着。



  '混蛋,你做威做福,马上替我滚!'



  冯家贵痛苦地在腰里摸索着钥匙。他抛下了钥匙。显然他希望,在他的高贵的痛苦中,他不发一语而走开,但他走到门边便大哭。他大哭,因为是他请老主人放心,老主人才离去的。



  金素痕耸肩。而蒋蔚祖悄悄地走进书房,背着手。'你还用得着来么?'他用细弱的声音问。



  '废话少说!'金素痕皱眉,说。



  '我蒋蔚祖不是很对不起你么?'蒋蔚祖说,笑着。'要说的没有说,要做的没有做!不该来的都来,该来的又去了!除了金钱和卖淫,一个女人心里还有些什么?'蒋蔚祖说,叹息了一声。



  金素痕愤怒地向外走。'他是中了毒!'她想,站住了。'蔚祖,我问你,我们两人还是离婚呢,还是好好地过活?'她说。'要么你老是一个人去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要么你不准半分怀疑我!我,金素痕,除了为了阿顺跟你以外没有别人!说!'她厉声说。



  '还是胡说八道呢还是好好地过活?那么你,还是妄做胡为呢还是好好地过活?'蒋蔚祖带着做作的笑容问。



  金素痕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企图辨别他是否在发疯。'还是假仁假义呢还是正直为人?还是谋害了一个人又在他尸首面前大哭呢还是跳长江?'蒋蔚祖难看地笑着,企图掩饰雄辩的情热,似乎有些羞怯,用细弱的声音说。'他发疯,不明白我!'金素痕想,泪水打湿了她的苍白的脸。



  '蔚祖!'她喊。



  蒋蔚祖笑了。



  '可怜的蔚祖!可怜的,可怜不识人间的艰难……'她啜泣,说。



  '真的哭,还是假的?'蒋蔚祖想,变得严肃。



  '素痕,各人有各人的路!'他转身向着窗外。



  金素痕啜泣着上前替他扣衣扣,他严肃地看着窗外。



  窗外在搭芦席棚。'是金的还是银的?'蒋蔚祖想。蒋家的人们晚上到达。



  在这一整天里,由于金素痕的指挥,全宅起了大的变化。金素痕,像新任的将军清除旧的参谋部一样,褫夺了冯家贵的权柄,使他在大哭后喝醉,带着他的对蒋家的忠心跌入泥污。其次金素痕威胁了姨姨,认为她窃去了很多财物。但金素痕的最大的努力还是化在丈夫身上:她竭力使他倾向她,以便应付未来的战争。



  金素痕整理了财产,并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务。她打开一切房间,打开一切箱笼和橱柜,尽好的先拿。在晚上来临以前,在蒋家的悲伤的人们到达以前,她的第一批财物已经在运往南京的途中了;里面有古玩、珠宝、皮货、以及贵重的古木器。这批赃物占了一节火车,轰动了苏州。



  随后,金素痕施展了她的家政的天才,或者说,争权夺利的残酷的手腕,因为她的这种天才,像干练,残忍,而无德性的将军们的天才一样,是只适于战争,而不适于和平的。她布置了一切。……总之,在蒋家的不幸的人们来到时,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幅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图景:多重的、深邃的布幔,辉煌的烛火,坐在院落里折锡箔的妇女们,忙碌的仆役;门前的鼓声和喇叭,布幔深处的哭声,和大厅中央的煊赫的灵位。



  蒋捷三被包在入棺材的衣服里,躺在灵位后,沉默地演着主角。



  '这里是显赫的生涯的终结,这里是灵魂的永恒的道路,这里是天国的慈祥的照耀,这里是权势、财产、儿孙、往昔的荣华和凄凉的回忆!但这里是地狱的幽明兼半的火焰!'这幅动人的图景说。



  薄铜喇叭狂鸣。……



  蒋家的人们,是并未想到金素痕会到得如此之早的。他们在接到电报后便集齐动身。他们以为会在车站上遇到金素痕,他们决定不理她。随后他们以为金素痕是迟了。很高兴,但依然有些怀疑——没有人说破这个于悲恸的心灵是可耻的竞争的秘密。



  冯家贵,从黄昏起,便站在月台内等待着。他喝得大醉,到晚上还未醒,在冷风里敞露着瘦弱的,弯曲的胸脯,抱着手站在栏杆旁。站上的人认识他,有人来和他谈话,他露出轻蔑的表情转过脸去。



  这个喝醉了的老头子现在是分外地傲慢不逊,因为他是在等待蒋家的有名的人们,他相信,在这个最后的场面里,蒋家的人们必会胜利,正如逊位的皇帝相信正义必会胜利。他看来很沉静,但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一切生活与他无关,被他的神圣的职务所轻蔑。他凝视着站外,磨动着下颚。他身上是这样脏,这样褴褛、凌乱。但他有动人的思想。他顽固地站在纠纷的、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人们当中如一座碑石,如一座标记蒋家的战斗的碑石。在他顶上照耀着蒙尘的、幽暗的吊灯;在他后面是苏州站的陈旧的栈房。远处,越过河流,是黑暗的、渺茫的旷野。



  人来了又去了,灯光在冷风里凄凉地摇闪着;列车来了又去了,但喝醉了的老头子以同样的姿势靠着栏杆站着。



  他愈等待就愈相信金素痕的渺小和蒋家的伟大。这个伟大活在他的心里,而从苏州的城垣和居民们的冬夜的凄凉的灯火得到证实。



  因为他,冯家贵,是在这个苏州,这个蒋家生活了三十年。在老年的心里,苏州就是蒋家。正直的过去,点缀着不绝的辛勤,点缀着孩子们的纯洁的温柔,点缀着由摒弃情欲而来的凄凉的慰藉,这个过去,易给予着抵抗最后的风险的莫大的自信力的。实际上,很显然的,冯家贵的站在这里,是只等于一座废墟,因为,最近数年来,他是和他的偶像蒋捷三一样,被剥夺了一切,而今天,他是什么都不剩留了。但这座废墟,只要他还在苏州,还在等待被他抚育长大的年青的人们,他是绝不会损失他的愚顽的自信力的。苏州于他是古旧的苏州,这片土地上是散布着蒋捷三的赫赫声名;这些冬夜的灯火所照耀的,是通往田间的羊肠小道;年青的人们于他是纯洁的,敬畏人生的孩子们——由于这种想象,这个喝醉了的生着小胡须的老人是充满了崇高的情感,变得伟大了。



  '我要教他们怎样做!我要教他们呀!我看见您(他看见蒋捷三),你要保佑他们,他们是好孩子!你要保佑苏州!你要保佑我,他们有错我要教训他们,您不在了呀!我也不久了!神明嘱咐的我要做完!……'



  他出神地凝视着远处;显然他想起了这片土地的蛮荒的时代和他的孩子们的温柔的童年时代。在这种凝神里,老人未想到自己。正因为未想到自己(像一切中国人一样,冯家贵的少年时代是充满灾难的,他的家被毁灭了;而由于一种奇怪的机运,他和蒋捷三,这两颗旧世纪的星宿,碰头了),冯家贵开始低低地啜泣。



  老人显然喝得太多了。风冷,他掩上胸脯。



  站上敲了钟。随后听见了汽笛尖叫和沉重的车声。冯家贵英勇地抖了身体,走向月台边。列车在临近时转弯,显露了车窗的兴奋的灯火。



  冯家贵奇怪地笑了一下,又叹息着。



  车停住,有人涌上前,有人跃下车门,褴褛的、凌乱的冯家贵站着不动。蒋纯祖跃下车门,站住,跳脚,并且盼顾,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接着,蒋秀菊牵起美丽的大衣飘下车门。里面有蒋淑珍的喊声。



  他的孩子们!冯家贵突然大叫了一声,惊骇了所有的人,冲了过去。



  他没有考虑到他应该怎样表达一切。见到'他的孩子们',他是过度地激动。他的激动的、毁灭的、可怕的样子把蒋家的人们掷进了深渊。悲哀原是存在的,但他的样子激起了更大的悲哀,和巨大的恐怖。



  这个样子是表示了古老的蒋家的毁灭——财产的毁灭!和等待在前进的路上的,巨大的苦难!



  '素痕来了吗?'蒋淑珍的尖锐的声音问。



  '你们不要扰他。'蒋淑华焦急地低声说。



  '为什么你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别人吗?'蒋淑媛用愤怒的,战抖的声音问。



  冯家贵点头,看着他的孩子们,大哭了。



  很多人围拢来。



  '冯家贵,你怎么这个时候喝醉了!'蒋淑媛严厉地说,向前走去。



  '听我说罢,听我说罢!'冯家贵叫,'去捉强盗,抢光了啊!'



  老妈妈、姑妈、和蒋淑珍啼哭。



  '冯家贵,打她!'上轿子时,听了冯家贵的报告,王定和愤怒地说。



  冯家贵不做声。他把蒋淑玲的小女孩抱在手里大步走着路。抱着这个蒋家的后裔,他显得有力,恢复了他的悍厉与阴沉。



  大门敞开,灯火辉煌,喇叭狂鸡,呈显出金素痕所创造的不朽的画面。妇女们向里面奔跑,开始大哭。大厅肃静,灵位后面有姨姨的哭声。苍白的、严厉的、戴孝的金素痕走出灵位,冷静地凝视着蒋家的哭泣的人们。孝子装束的蒋蔚祖寂静地伏在灵前。



  他们,蒋家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不看金素痕,哭着向内奔跑,以悲哀的激流,把他们的哭泣的合唱加到姨姨的独唱里去。金素痕在灵位旁边站着不动,蒋蔚祖死寂地伏在灵前。……



  剩下了尊严的男子们。



  冯家贵进门时便交卸了小孩,此刻他垂着手,看着金素痕。



  '她敢不跪!'他愤怒地低声说,看着男子们,好像问:'现在动手打吗?'



  王定和下颚颤栗。



  '冯家贵,你去招呼事情。'他严厉地低声说。



  冯家贵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盼顾,然后凝视老主人的大相片。于是,在这个野生的老人身上,到来了安静。他的悍厉和愤怒消失。他露出了安命的,老年的姿势。他走向灵位,看相片,剪去烛花。他的眼睛里颤动着凄凉的眼泪。



  '老太爷,我要跟你来了。'他低声说,走了出去。






  在蒋家的妇女们哭泣着的全部时间里,金素痕站着不动,手搭在供桌上,而蒋蔚祖跪在灵旁。由于蒋蔚祖这样地跪着,由于这里是她所生活、并经营了两年的苏州,金素痕对蒋家的人们是有着理直气壮的、优越的仇恨。这种仇恨是这样的强烈,以致她站着如化石。



  但突然这种仇恨心理奇妙地改变了。她不自主地,想起了什么似地,抱歉地笑着,走向王定和。她在他旁边坐下来,支着腮,并且翘起左腿。



  '我没有想到你们来的这么迟!'她说,兴高采烈地笑着。'这么迟,把担子放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早上就来了,我没有接到电报,我是来看爹爹的。可怜,丢下了我们!'她说,笑着,一面揩眼泪。



  '是的。'王定和在齿缝里说,看了她一眼,好像问:'还有话说吗?'



  金素痕转向傅蒲生。



  '什么都光了!冯家贵卖古董!从前我们笑人家,如今我们被人笑,真是料不到啊!'她笑着揩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向男子们。她自己不理解这个动机,她走向她的仇敌们,悲哀、谴责、微笑、流泪,那样温柔,觉得他们原是她的朋友。



  这是在人们中间常常发生的。她是那样的兴奋、生动、感到刺心的、锐利的快慰。



  '啊,蒲生,看着这些小孩子,你晓得是多难受啊!'



  傅蒲生在他的严肃里简单地笑了笑,觉得是她的话,而不是她的话的意义,要求他如此。



  '多么难受啊,是不是?'她向王定和说。



  '你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将来怎么办呢?'金素痕说。'我是来看爹爹的。我没有料到,简直我昏了,爹爹死的时候说,蔚祖,素痕,你们要好好地……'于是她哽住,低头揩眼泪。



  '他说了什么没有?'傅蒲生动情地问。



  王定和使眼色,于是傅蒲生变得冷淡、正经、并且露出悲哀。金素痕盼顾、沉默了。从侧面走过来的汪卓伦替她解了围。



  她喊住汪卓伦,显然故意地,拖他到角落里。



  '是的,啊,是的!'在她的言语的急流里,汪卓伦皱着眉点头。'是的,原是如此。'



  '我要去看阿顺。我忘了他——他还没有吃东西!''应该吃点东西。'汪卓伦忧愁地说。'小孩子不能饿。'他加上说。



  他皱着眉看着她走开,然后整理在刚才搬桌子的时候揉皱了的中山服。



  于是,并没有互相约定,蒋家的人们做了一种适宜的分散,然后,在深夜里,聚到男子们的卧房里来。妇女们,在聚齐之先,是在纸钱和孝衣的工场里的——在花园里搭了凉棚,点着汽灯。她们坐在雇用的女工们中间,带着严肃的、悲痛的、不可侵犯的神情沉默地工作着。蒋淑珍的哭肿了的眼睛已经不能看清楚针线,但她坚持要做。当她因疲乏而眩晕颤抖时,大半是故意,她用针刺破了手指。



  她企图不让别人觉察,但流血使她不自主地做出那种恐怖的表现——蒋淑珍,是像一切这种和平的、胆小的中国妇女一样,怕流血的。沈丽英觉察了,由于悲哀的热烈的激情,做了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她从桌子边拖开。她们跌踬着隐进枯索的花木。蒋淑珍,瞥了她的后花园,小孩般哭着哼着。'千万要替活着的着想!'沈丽英热烈地低声说,她的脸,由于感情的夸张,在微光下变成灰白。显然的,当人们脱离灰白的日常生活,走进这些严重的节目时,他们是乐于夸张悲苦的:这种夸张,是带来了感情的陶醉。



  蒋淑珍明白她的意思——这个意思很模糊,但蒋淑珍明白:她不能死。她摇头。于是那种严肃,那种关于死的思想,来到她的脸上。



  '跟我来。'她用阴郁的、平静的声音说。



  她们走进男子们的卧房。姊妹们都已经在这里。姨姨可怜地倒在椅子里,大家向姨姨问话。这种审问是残酷的。姨姨骇怕、疲弱、回答问题,投出乞怜的眼光。



  蒋家的人们开始讨论,不时被深刻的、令人胆寒的沉默中断。最后的问题是:到的还剩有多少财产?王定和表示这现在只有金素痕和蒋少祖明白,而蒋少祖还没有回来的消息——就是说,事情是无法解决的。



  蒋淑媛说她已大略检查了一下,并且和金素痕谈了一下,留给未成年的小孩们的财产是还有的。



  大家沉默着,姨姨哭着。



  '那么,到的爹爹临死时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么?'蒋淑媛问。她已问了无数次。



  '没有。……真的没有。'姨姨恐怖地说。



  '一句话,……在那以前没有说么?'蒋淑媛皱眉,愤怒地问。



  '妹妹,你老问这有什么意思!'蒋淑华带着嫌恶说,脸红了。'姨姨说过了:没有。'她加上说,脸更红。'是的,我不问!'蒋淑媛冷冷地回答。



  '我并非叫你不问,而是我……'蒋淑华笑着,企图压制愤怒,颤抖着,'我说,大家已经够可怜了,要替孤儿……'她哭。压制哭泣,她耸起了瘦削的肩膀。



  蒋淑媛严厉地沉默了。



  '你怎样想?'王定和不快地问汪卓伦。



  汪卓伦摇头,不回答。



  '你们蒋家的事情叫人无法下手,我老实说,全是你们平日疏忽,骄奢!'王定和严厉地说。



  '我去找蔚祖谈。'他带着冷笑走出房门。



  接着,傅蒲生严肃地站起来,向蒋淑媛做手势,走出房门。在傅蒲生心中有着一个热望,他认为现在活动的时机已经来临。他引蒋淑媛到门廊边的暗影里。他轻轻地掩上廊道的巨大的门,向蒋淑媛热情地笑了一笑。



  显然傅蒲生是陶醉着。财产煽起热情,他是处在热恋的状态里。在这个恋爱里,他是认为一切人都虚伪,而自己是真实的。



  他不相信蒋家的财产已无剩余,他向蒋淑媛指出,它们还有很多在蒋少祖手里。



  '是的。'蒋淑媛说。她的锐利的眼光问:'怎样呢?'傅蒲生忧愁地笑了笑,摇着手。



  '这是一定要打官司。金素痕要逼迫交出来,你看吧。再说,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他卷衣袖,劈下手掌去,'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也值二十万!还有这个房子!'他抓起手来,并且用力提起,好像他抓起了房子,'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放松!不过这只当你的面才说!'



  '我不相信。'



  傅蒲生愁闷地笑着。



  '你不相信?爹爹死得这样惨,为谁死的?金素痕,你,凭你的决断力和手段,不能积极么?我们在法律上有老妈,有秀菊,有纯祖!你想,这是为老人家争气!我真痛心,爹爹向来对我那样好,我却怠忽而无以酬报!你想,因为,你想,我这个人就是一生疏懒,什么都丢了!大家说我冥顽,好,我傅蒲生就冥顽!但是这回不同了!我在南京就抱定了决心!'蒋淑媛,不为这种热情和自我表现所动,简单地笑了笑,说:'再谈,'向内走。



  '喂,你看,你听我说!(蒋淑媛站住)——你听我说,来来来!'傅蒲生招手,同时向前跑,'我说,这样冷,你穿得太单!'



  '我不冷。'蒋淑媛看了他一眼,走进去。



  傅蒲生愤怒地耸肩。愁闷地想了一下,他向后院走去。但在转弯处遇见了金素痕。



  '你?哪里去?'金素痕了解地笑着,问。



  '正在找你!正在找你。'傅蒲生说,于是拖金素痕到墙边。这个恋爱者是预备去干不大光明的事的,没有料到会撞见金素痕;但此刻他又异常高兴见到她。于是,他向她热烈地说话,倾吐心腹。



  '正在找你!告诉你我是多么耽心,多么着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没有定见,好,我傅蒲生就没有定见!但是我却没有偏见。老实问你,素痕,你,我,扪心说话,是仇人不是?'



  他热情地说,重新卷起了衣袖,准备劈下手掌去。'你说呢?'金素痕说,有趣地笑着。



  '我说不是,如何?'傅蒲生跳跃,弯腰,劈下手掌去。'我告诉你,打官司是为不可免者!我问你,清清楚楚,蒋家现在还剩几文?'



  '傅蒲生,我也不清楚呀!'



  '不要喊我傅蒲生,素痕,我今天心里是那么难受,像你一样,哭都哭不出来了!啊啊,生前凄凉,身后凄惨啊!我是多么怕这条人生之路啊!你说,要是打官司,你怎样?'



  金素痕以陶醉的,但无情的眼光看着这个陶醉的好人。



  '打官司,你帮不帮我的忙?'她说,讽刺地笑着。'说不上说不上。我是局外人,我是客观的。——问你,蔚祖呢?'



  '他?睡了。他有病。'金素痕怜惜地说。



  '睡了?找找去吧,跟大老板王定和谈天呢!'傅蒲生,交出了这个情报,准备接受报酬。



  '哦,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傅蒲生,在这个世上,要求同情,吓!'



  '是的,是的,山外青山楼外楼!冷的很,你不冷吗?'



  显然的,在金素痕面前,傅蒲生这个财产的恋人,是还欠缺老练的。金素痕带着讽刺的陶醉的笑容走开去。在这个夜里,是有着各样的悲哀、各样的兴奋与陶醉。在蒋捷三的死亡前面,这些人是赤裸裸地显出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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