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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二)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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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怎样呢?你说到汤玉麟部队的汽车。'



  记者因狂风而沉默,主要的因为已经离开了人群,他冷却了刚才的热情。



  '总是这样。我们三次被皮鞭打下来,跌在雪里。后来终于逃出来了。'他简略地说。'关于这有一本书。老百姓在溃败里表现了情绪!可耻的是冯庸大学的那些男女将军!'他加上说,愤恨地笑着,他搜索地看了蒋少祖一眼。'啊!那本书,我看过。'蒋少祖悦意地笑了一笑。说,'好,耽搁了你的时间,再见,啊!'



  他向记者伸手。记者短促地凝视着他,然后轻轻地触他的手(显然这位记者此刻特别不习惯这些),转身走开去。蒋少祖盼顾,下意识地希望看到王桂英,然后缓慢地沿路边走开。



  他坐上人力车。车子抗着风暴艰难地行走着,他开始思想。最先他想到王桂英,这是他出门时便安排好了的,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即刻便发觉这种事并无可想:当时的感觉已经是结论了:他在当时感觉到应该等一下想她,这便是结论。他当时觉得好像有严重的思虑存在,但现在却不再感觉到这了——他觉得失望。他不安地微笑着,在车上移动身体。



  '还有什么呢?幸而我们有一些经验。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上帝!她和夏陆在一起不是要较好么?在现在,我是可以退让的。还有什么?她怎样想?但我今天是胜利的!并且在将来,我也愿意她胜利!'他慰藉地,自信地想。车子转弯,他机械地注视寂寞的百货陈列橱。



  '很可能的……这是必然的,'他想,这些句子给他启示了重大的意义。特别因为风暴和寂寞的街道,这些空虚的字眼给他以重大的意义,他兴奋地笑着。藏在大衣的高领里,看着远处,想到一'二八时和王桂英在街上乱走的情形。'一切是怎样的不同了啊!'他想。



  接着他想到陈景惠日内就要分娩的事,想到自己假若没有回来,应该怎样安排,减少她的痛苦。细密地考虑了这个以后,他想到父亲的来信:父亲要他回家一趟。



  他想了很久不能解决。家庭的纷乱令他忧郁,其次,他怕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和王桂英的事。最后他想到金钱对他的事业的帮助——把父亲的财产考虑到自己的事业上来,这于蒋少祖是第一次。于是他又思索父亲的来信。



  他感到那种兴奋,那种肉体的愉快,觉得一切都美好。他用快乐的声音催车夫快点走。



  父亲来信的语气是忧伤而温和,显然不知道他和王桂英的事,而且,由于金素痕的贪婪,显然这笔财产是可能的。……'这是可能的!并且这笔钱比落在金素痕手里要有意义得多!——这爹爹当然想到。……那么,这中间还有别的因素没有?啊,好大的风!'他快乐地喊车夫快走,亟于要把这个思想告诉陈景惠。'真是悲剧,老人是处在怎样的危境里!所有的人都剥削他——他们蚕食蒋家!——尤其是混蛋王定和!所以我怎么能够不伸出手臂去!我要使这个形势完全改变!是的,假若我愿意,我能够做到的!我要领一支生力军到我们的队伍里来!这个钱可以使爹爹满意,可以使我做很多的事!'他快乐地想,'是的,那么还有四天,我明天去苏州,后天再回来!是的……怎么以前没有想到!'



  他下车,抛给车夫一张一块钱的票子(这于车夫简直是意外),按紧帽子迅速地跑进门。



  '在这样的冬天,夜里起着风暴,有一个家,有一些愉快的计划,这是多么好的事啊!'上楼时他想。



  他温柔地唤醒陈景惠,笑着扶她坐起来,替她披上衣服,然后替她倒开水——他细致地,快乐地走来走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抓住她的温暖的手,向她低声说话。



  半醒的,疲倦的陈景惠柔媚地笑着听他。显然她觉得意外,因为夫妻间近来因为蒋少祖要去北方而情绪恶劣。她好久不知应该怎样,但他愈往下说,她便愈显得温柔。'我离开,大概一个月,我很耽心——你觉得怎样?将来我再不离开!……'蒋少祖说,笑着。



  '没有什么,我高兴你去,真的。'陈景惠回答,幸福地笑了一笑。



  '一切全过去了!现在是多么好啊!不阻止他,因此他会想得更多,更关心。'她向自己说。



  '外面是在起风?'她问,倾听着。'能够这样,我真高兴。从前我们都错了。'她柔弱地笑着说:'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我要帮助你,真的,我原是有兴趣的,要是生活好!对了,应该的,你明天去苏州,说我问候爹爹。……啊,少祖,好大的风!'她说,露出惊异的表情。她的对外面的风暴的这个惊异的表情保证了这个家庭的强大的幸福;这个幸福好久便应该到来的。



  蒋少祖明白这个,带着有礼的,文雅的态度吻她的手;而觉得这种态度保证了幸福。



  风暴摇撼楼房,玻璃打抖。



  '风暴并不能摧毁我们!让它来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多可笑,'蒋少祖在房里来回走着,压着手指,兴奋地低声说:'我抨击他们!我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在怎样生活吗?'他说,额上的皮肤向上游动。



  '不过,我觉得你不该招惹太多的仇人!像夏陆那样,多可惜!'



  '没有什么。我为仇敌而存在。'他说,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离开银行大厦后,夏陆认定自己应该明天离开,于是去码头问船。这个行动减轻了他的痛苦。必须有所执着才能减轻痛苦;想到他是去问船,即要离开这个邪恶可憎的都市,去到遥远的、陌生的南方,他的痛苦便缓和了。而在到达江边后,他感到蒋少祖和王桂英都是值得轻蔑的,恰如这个都市是值得轻蔑的;他觉得这个都市是蒋少祖和王桂英的化身。



  船明天晚上才能有。夏陆考虑了一下,觉得明天晚上走正好,然后数了身边的钱,走进附近的酒店。离开酒店时便起了风暴。他毫未考虑,往江畔走去,降下了码头的石级,坐在栏杆旁的地上吸着烟。



  黄浦江畔有灿烂的灯火。那在以前因汽艇的往来而热闹的江面此刻已经宁静,风暴在激怒的水波上呼着。灯火辉煌的江轮泊在江心里;灯光照亮激怒的水波。远处有汽笛的惊骇的尖叫,然后一切静寂了,灯光减少,风暴在低空里猖獗着。



  码头石级上已经没有一个人。的下有寂寞的囤船的巨大的,沉重的黑影,夏陆觉得它正在猛烈地摇荡,并且觉得全世界正在猛烈地摇荡。他藏在衣领里吸着烟,不时盼顾——希望不让巡警发现。



  这个风暴是令他那样的狂热、兴奋。他觉得,风暴是伟大的,因此他的爱人和仇敌都渺小,都值得轻蔑。想到两个钟点以前他企图和蒋少祖和解的软弱的心情,他就愤怒地嗅着鼻子。



  夏陆因弟弟的死亡和王桂英的遗弃而顽强地思索了世界;他以前未曾做过这样的思索。以前他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但在遭遇了不幸以后,他觉得他需要一个生活的原则。在他的眼前是混乱的自己,混乱的世界,没有这个原则他便不能再生活。他要思索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行为是坏的;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原则。这个顽强的努力——没有结果——加深了他的痛苦。这个愈来愈抽象的思索每次总使他昏热混乱:在他眼前世界崩颓下去了。



  他问自己他应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他多次地觉得自己已经毁灭了。但立刻他又顽强地爬起来,重新思索,重新搏斗。



  现在,坐在冰冷的石级上抽烟,他又来做这个,他检查过去的成绩,反复地使用着他自己发明的几个术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爬着。他跌了下来,又重新爬起,几乎每次总经过这样的程序。每次都从'我为什么生存?'这个题目开始,然后想到别人的生存,向上爬——于是跌下来。他接连地吸着烟,凝视着激怒的江面,因严寒而打抖,问:'我为什么生存?'别人需要我吗?'



  '恐怕要有警察来!'他想,愤怒地盼顾。



  但意外地,违背了习惯的程序,他堕入了深远的、恍惚的梦想。不再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他觉得他看见了全人类,看见了它的活动。这个活动在灰色的透明的微光里进行着。他看见人类互相残杀,看见流血,看见动摇的家庭生活,并且看见了恋爱、失恋。他一瞬间看见这一切,而在他企图意识它们,把它们变成思索的对象时,它们消失了。于是他又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



  随后他重新沉下去,重新上升。他发现了几个问题。他抱着头。忽然他听到音乐,神圣的、庄严的音乐,而风暴在指挥这音乐。'哈,多么好,这是心灵!'他想。在这个音乐里他又看见什么——看见一个壮丽的山峰,在峰巅上,一位庄严的,长胡须的老人坐在巨大的石椅子里,左手托着腮,右手指着前面。这个老人坐在崇高的光辉里,智慧地、坚强地指示着人类的未来。音乐更美,心灵更丰富,风暴更猖獗,老人更崇高。……



  '我为这个生存!并不是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夏陆想,同时音乐和老人消失了,周围好像在落雪。夏陆盼顾:没有雪。立刻夏陆震动,看见了狂怒的、执着武器的群众;这个群众奔向人类的未来,旗帜在风暴里招展。



  夏陆英雄般地凝视着江水,于是群众隐没了。



  '我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夏陆叹息着,想:'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想,不知自己在思想什么。'怎样到达?对了,工作,工作,工作!为了弟弟的死!为了这一代的无数的鲜血头颅,不必记着女人和男人,多么简单!谁是对的?假若我工作,我便也是对的!我们生在怎样的时代!还要记着自己是可耻的!生命只能一次。是的,无论长江、黄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样穷苦的家庭,我们弟兄两个人到世上来探求真理,永远离开了破落的家,连年老的母亲都不顾,让她死去,而邻居募钱埋葬她!现在弟弟死了,为了什么死了?当然,我活着——那么我为什么活着,不是很明白?啊,妈妈和弟弟啊,你们的儿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错了路了!但是为什么?……'夏陆说,愤怒地摔去了最后的烟头。



  '看黄浦江的怒涛啊!要生存,要活命啊!永远不忘记这个风暴的冬夜!多么冷!而假若要落雪!……中国啊,这是何等险恶的夜里!我们随时都可以死去!——总之,让一切不幸的人,残废的人,失去了人世的温暖的人,被夺去最后一文钱的人!让他们有个安身的地方吧!'



  他站起来,留心着巡警,束紧了大衣,缓缓地走上石阶。






  早晨落雪。车到苏州时,看见积雪的河岸和城廓,蒋少祖感动了。他想到,去年虽然经过两次,他却有整整四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一切都很不同了;没有想到地,一切都很不同了:现在,这片土地上,是静静地落着雪。……蒋少祖此刻所经验到的深挚的感动,是只有那些在外面斗争了多年,好像是意外地,好像仅是被吸引似地,突然地离开了自己把它当做生活、斗争、死亡的场所的外地,而回到故乡来的人们才能理解的,而因为这个回来是短促的,并因为故乡的土地上是落着雪的缘故,蒋少祖就特别地感动。他没有坐车子,沿着落雪的街道步行回家。他含着严肃的、感动的笑容观察着街市;无论街市已经怎样改变,每一个角落都能唤起他的回忆来。'是的,我们在这里跑过,阿菊跌倒了!我们是到文庙去看祭孔的!而这里,我在这里迷了路!真好玩,这样小的圈子里也会迷路!……是的,一切好像是昨天,但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人们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死了,还是跑出去了呢?啊,遗忘了,正如苏州的人们也遗忘了我们!我甚至不会讲苏州话了!不过,爹爹他们的生活是一定还没有改变吧;他一定愈发憎恶这样的街道店家,而不上街来了吧!从前他还干涉县政的!是的,这样!这里却还是那口井,在里面自杀过一个女人!是的,多残酷的时间啊!'蒋少祖想,两手安适地插在大衣荷包里,挟着手杖在迷茫的雪里行走着。



  他带着显著的不安和畏惧走进门,但露出特别洒脱的风度在阶前站下,抖去了衣服上的雪,他没有发现他想要看见的人,就是说,他没有看见老态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冯家贵。他走上台阶,站下望着因落雪而更为阴冷的大厅,叹息着,压着手指。最先发现他的是年青的,但苍老的姨姨;在她前面走着她的大女孩阿芳;她们从廊后走出,走过大厅。



  面对着陌生的男人,姨姨低头;女孩也低头。但女孩在偷看,认出了他,于是喜悦地、猜疑地喊叫妈妈。



  姨姨站下来。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姨姨脸红了:蒋少祖没有说话,因此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他。她受惊地笑着向前走。



  '二少爷回了。'她低声说,希望不让蒋少祖听见这个称呼。随后,如她所常做的,她转身唤穿着显得过于宽大的皮袍的,瘦而苍白的女儿,要她行礼,并且喊二哥。显然她企图用这个行为减少她的委屈。几年来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假若没有孩子们,她便无法在这个家庭里生存了。



  阿芳有礼地鞠了躬。她原来对这个优美的二哥的来临存着天真的喜悦的,但这个鞠躬使她变得畏惧而猜疑。她觉得妈妈所以要她鞠躬,是因为这个二哥带来了什么严重的事;她觉得妈妈又要向她讲述不幸了:妈妈的不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她鞠躬好像成年的妇女。



  蒋少祖拉着阿芳的手,笑着拍她,然后笑着往内走——他明白应该怎样解除姨姨的困苦。转进走廊,他迎面遇到了冯家贵。冯家贵因耽心大门而发慌地奔跑着,看见他,站下,喜悦而天真地笑了,在衣裳上面擦着手。



  在说话之先,他喊住一个过路的男仆,威严地吩咐男仆去照应大门。



  然后他向少主人鞠躬,问好。他是特别狂喜,这在他吩咐男仆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在这个态度上,他表示自己也是家庭的主人——平常他并不这样的。平常,他和另外的仆人们中间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有时他甚至阿谀他们。



  冯家贵极噜苏地向蒋少祖问好,问他近来怎样,身体怎样,饮食怎样,又问贤惠的少奶奶怎样。他引蒋少祖走进蒋蔚祖的书房。献茶后,如蒋家的人们所欢喜做的,动情地笑着,伸出花白的头来向蒋少祖耳语。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听着他。



  '大少爷简直不得了!他疯得那样!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么,老太爷近来身子坏!当然,精神怎么会好呢?怎么会呢?'他向蒋少祖生动地耳语着,同时做手势。蒋少祖,在老人的口腔和颈部的腐蚀性的气味里,愁苦地笑着。'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爷又蚀本!老太爷近来跟县府里一个科长谈得来!那个科长又借钱,早上还在这里!那个科长大烟抽得凶!'这时阿芳羞怯地走到门边,说爹爹等二哥去。



  冯家贵因发觉疏忽了职务而发慌(他以为唯有自己才能通报这个消息的),不安地笑着,大声叹息。



  '唉,二少爷,去吧,去吧!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着阿芳。阿芳站在门边,给面色激动的蒋少祖让路。



  '不羞,你哭!什么事情你哭!'阿芳愤怒地向冯家贵说:她怕不幸,因此冯家贵的啼哭令她发怒。



  '你懂什么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愤怒地说,呼吸急促,并且眼睛发红。



  于是她可怜地啜泣起来,跑开去。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激动的面容走进父亲的卧房。在门边听到老人吸水烟的声音。跨进门感觉到父亲射过来的尖锐的目光,露出了苦恼的微笑。他镇压着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后站住不动,苦恼地笑着凝视父亲。他的笑容说:'我现在回来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为你而痛苦,我没有做错,随便你怎样吧!'



  在父亲简单地微笑,垂下眼睛后,他才能观看父亲;虽然他一进门便看着父亲,但父亲的尖锐的目光使他什么也不能看到。于是他看见了坐在火边的衰老的、苍白的、甚至在衣服的折纹里都表现了大的颓唐的父亲。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找你回来,有几件事谈谈。'老人低声说,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妇要分娩了吗?'



  '是的。'蒋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的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过得怎样?'老人说,用老人所特有的,极其简单的目光看着儿子的衣着。



  '还好。很忙。夏天想回来,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么,等下详细谈吧。你应该明白家里现在的情况。'老人忽然凄凉地笑,扬动眉毛,眼里有慈爱的光辉——他明白儿子,他饶恕了他。



  他明白儿子的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在他的巨大的厄难里,他饶恕了这个儿子和叛徒。无论如何,较之所爱者,这个叛徒使他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并且这个儿子给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图景;给他展示了年青人的独立的生活和成就的图景。特别在现在他对这个图景有着智慧的,强烈的意识。老人顿然明白了半生的错误,向这个叛徒凄凉地、慈爱地笑了。



  蒋少祖没有料到这个。在父亲的单纯的微笑下面,他的心不可抑止地微颤着。他沉默着,低着头,然后,不自觉地向父亲笑了温柔的微笑。在这个微笑里有女性的妩媚。'雪下的很大了。'他说,笑着。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着手。



  '你晓得你哥哥的情形么?'



  '晓得。'



  '他不回来,也由他去。这是冤孽……。你看这个苏州吧。'老人顿住,没有说出他的孤独和忧伤来。'你住几天?'他问。'我想明天走,隔一个月的样子再来。景惠要分娩,其次我还有点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么事?'



  蒋少祖忧愁地笑了笑。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皱眉——老人忆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趣,有趣!'他愤怒地发笑。'是在抵抗。'蒋少祖悦意地笑,说:'现在打过了长城,假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丢了。有很多的军队在那里,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诚恳地说,在父亲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的艰苦。



  老人不回答,显然不感到兴趣。老人皱眉,沉默着,让这个谈话的空气逝去;这个谈话是他引起的。随后他叹息,用忧郁的、低沉的声音叙述家庭情形。他说这两年什么进款也没有,假若再照这样过三年,小孩子们便不会有的吃了,换句话说,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异常冷静,但带着极深的颓唐说,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情况里,他宁可早死。他说他并未真的活着;他没有死,只是因为小孩们。他说到他对小孩们的希望。他分析了小孩们的性格、兴趣、和天资,说希望他们能够自立,并且能够狠心。'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够狠心的;不然他们会没有的吃。'他说。



  随后他从抽屉里取出蒋纯祖的来信来给蒋少祖看,问他注意到这个弟弟没有。



  蒋纯祖在做练习的格子纸上拙劣地、歪斜地写了一大篇。他写信像做文章。显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向父亲说些什么,但他的感伤和狂乱的热情令他写了一大篇。首先他描写学校周围的风景,随后他回忆在苏州度过的儿时,于是,很快地,预言了他的悲凉的命运。信就在这里草率地停止。蒋少祖忧愁地看完,觉得这封信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父亲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接过信去,简单地笑了笑。



  '字写得太坏!'他说。'他很像你。'他加上说,搁开了信。



  蒋少祖不安,因为父亲说破了这个秘密:洞察了他的往昔的热情,说破了他的心灵的秘密。他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极不愿意承认他过去曾经这样的幼稚。



  他极不愿意父亲说破他在读信时所有的不安的感觉。'弟弟很天真。'他说。



  老人简单地笑了一笑。



  '他的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总看出来像谁——这有什么意思!'蒋少祖想。因为某种不安,他又看信。'这不过是极其一般的,在现在的青年里面。'他对自己说。



  '纯祖倒相当聪明。'他说。



  '还是蠢!太蠢!总做蠢事,不讨好,没有人喜欢!'老人皱眉,说,两腮严厉地下垂。'在你们这个国家,人不能老实!'他说。



  然后他提起家务,用简单的、冷静的、严厉的目光观察着蒋少祖的反应。他说到田地房租等等的近况,说预备提出一部分东西来给小孩们及未出嫁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止。他未提金素痕,并且未提对目前这个儿子的要求。他没有问话,但等待着回答。他咳嗽,望着窗外的雪,然后又拨火。



  从这些表现,蒋少祖明白父亲的目的是什么,并且被感动。他笑了蒋家的儿女们的那种感伤的,怯弱的笑,开始精细地询问家务,并且询问父亲的健康状况。



  像一个人回家后所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感到必须站出来整顿家务,使父亲减少困苦。父亲今天所表现的一切令他感动,他未料到父亲会这样的;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冷静、颓丧、而慈爱的。老人今天显然避免着激动,极显著地掩藏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蒋少祖想象了自己的叛逆和对父亲的爱心,特别因为他昨夜还处在上海的豪华和雄心壮志里,特别因为现在是苏州的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的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父亲的健康是显著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亲该是如何痛苦!但父亲仍然屹立着,表现出这样的冷静和智慧,并且注意到了小孩们的天资和性格;不注意自己的健康,但注意小孩们的天资和性格!——他是怀着怎样的心,企图把剩余的儿女们送到这个他已不能了解的世界上去搏斗!



  老人以简单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蒋少祖。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想,……以后我要尽力帮助弟弟妹妹,假若爹爹能放心的话……'蒋少祖说,眼睛潮湿了。



  老人转过脸去。



  '我想,爹爹要把财产找一个地方藏一些,为了小孩。其次,对于大嫂。'



  老人摇手打断了他。



  '是的,当然这样!不过你对于家里面,这些年;'他顿住,皱眉看着他。老人怕激动。



  这时,意外地,冯家贵通报老姑奶奶的来到。老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随后他明白了,面色陡然改变,颤抖着从火旁站了起来。蒋少祖感到不忍,在他之先跑出房。'哥哥,亲哥哥,哥哥!……'老姑妈在门前激动地喊,小脚乱闪。老姑妈带着十二岁的孙儿陆明栋。她和小孩身上都还有雪。



  蒋少祖闪到旁边——姑妈未能认识他。老人走出来,以手扶住门。



  '什么事吗?'老人以颤抖的、宏大的声音问。



  蒋捷三并没有料错:果然妹妹是为了蒋蔚祖的事情来苏州的。蒋蔚祖夫妇的丑闻已经传到了姑妈这里;因正义而愤怒的陆牧生忘记了蒋家姊妹的警戒,昨天晚上全盘地告诉了她。夜里姑妈未能睡眠,半夜起来向女儿说她要去苏州。天在落雪,沈丽英哭着劝她,但她异常的执拗。她不能不挺身拯救蒋家;年老的哥哥在他心中像神。



  老姑妈唤醒了放假在家的孙儿,深夜里坐车到和平门。陆牧生焦急而怨恨地送她上了火车。然后,在天刚亮的时候,陆牧生夫妇便跑到蒋家姊妹处。这个消息唤起了她们的恐怖。



  老姑妈带孙儿同行,因为爱孙儿,因为希望神仙般的哥哥被这幅图画——她的老年的孤苦和孙儿的幼小无依——感动。



  老姑妈进门便激动地喊哥哥。苏州的大而空洞的住宅现在特别令她凄凉,她忆起了蒋家的最煊赫的时代。陆明栋畏缩地跟着她走。祖母在车上曾经教他怎样行礼,怎样说话,但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觉得到苏州来是最痛苦的事。'哥哥,哥哥,可怜苦命的蒋家!'她哭,跑到哥哥的巨大的胸前。



  老人脸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事,说!'老人痛苦地呼吸着,可怕地看着她。



  老姑妈揩眼泪。开始叙述。老人离开门(现在他已经能够站稳),愤怒地看着她。



  '非教训素痕一顿不可!非痛打她!叫蔚祖回来!'姑妈说。



  蒋捷三冷笑了一声。



  '蒋家这样凄凉,哥哥!这样老年的苦境,你一生忠厚,为儿孙做马牛!……'



  蒋捷三仍然冷笑着,但眼里有了泪水。忽然他看妹妹和小孩,在眼泪里闪出了光采的、怜爱的、怜恤的微笑。'明栋,叫舅爷!'姑妈说。



  陆明栋畏缩地站着,脸死白。祖母捣他,他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他用鼻音低低叫了一声。姑妈痛苦地、愤恨地叹息了一声,又捣他。



  '不要叫了,小孩子!'蒋捷三悲凉地笑着说,叫他们进房。



  而姑妈发现了蒋少祖。



  '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她惊骇地叫,同时看着老人。老人皱眉,走进房,显然老人不愿意妹妹说出他的弱点来。'啊,好少祖,你看你多好!你多有志气!可怜蔚祖呀!少祖,你要救救他,救救我们大家!……'姑妈又流泪,走了进去。



  他们进房时老人正伏在桌上,疾速地写字。他们没有做声。姑妈在火边坐下来,低声谴责孙儿,因孙儿不懂事而痛苦着。冯家贵捧着茶走进来,谦卑而忧愁地向姑妈笑着。老人喊他站住。



  老人疾速地写完了信,转身向着冯家贵。老人的脸色激动得可怕。



  '马上去南京,把这个信交给大少爷!他认得字——看他记不记得老子!'他说,咬着牙。



  冯家贵好久不能懂得这个使命,迟疑着,愁惨地笑着。'要不要给大奶奶看呢?她要看……'他问。



  '混蛋!不许她看!先亲自交给大少爷,看他是我的儿子不是!'老人咆哮,站了起来。



  '是,是。'冯家贵发慌,鞠躬,退出去。



  但他在门外向蒋少祖做手势,蒋少祖走了出来。'二少爷,叫我马上去么?'他忧愁地问。



  '马上去。'蒋少祖,看了父亲的出诸绝望的愤怒的信,震动了。'就去。不要给大奶奶看。——看也不要紧。'他加上说。



  '不,不!拚死都不给她看!写些什么?'他低声问。'叫大少爷回来。'



  '啊,对,他回来!'冯家贵叹息,露出哭相看着蒋少祖。接着就宝贵地捧着信,自信地、坚决地走开了;他的老腿在跨过门槛时颤抖着。



  老人躺到床上去,用手垫着头,不说话,看着空中。老人脸上有迟钝的、痛苦的、颓唐的神色。佣人端来参汤,这原是他吩咐的,因为他心里虚慌;但现在他不理会。姑妈喊他,他不回答。姑妈伏在床边安慰他,摸他的发冷的额角,要他喝汤,他不回答: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他凝视着空际。姑妈恳求地看着蒋少祖,好像要蒋少祖,为人子者,跪下去恳求——至少蒋少祖是这么觉得。蒋少祖轻轻走到床边,站住不动。



  '烧口烟,叫姨娘烧口烟好不好?'姑妈说。



  老人摇头,但指柜子。姑妈打开了柜子,不知哥哥要什么,情急地看着蒋少祖。



  '抽屉。'老人说,摔出钥匙来。



  蒋少祖开了抽屉,取出文契,老人点头。然后老人指床边的小柜子,姑妈取出烟具来。



  老人抽烟,翻着文契。他捡出两张来在烟灯上烧掉,大家惶惑地看着他。他所烧的是两张租契,这家佃户业已破落,不能偿还了;严格治家的老人原来是并无烧掉的意思的:只在现在他才完成了他的宽恕。想到这家佃户的惨况,在烧的时候他大声叹息。以后他要参汤,并要儿子到床边来。'这七张,镇江跟昆山的,先交给你。'他用低的、打抖的声音说:'素痕知道。无论她怎样吵——不许拿出来!你要早些回来。'老人停住看着他;'有些东西你下回来拿到上海,不,最好拿到镇江去!记住你的弟弟妹妹。……'他停顿着。'我要写好,那都是他们的。'他说。



  '是的……。'



  '你要争气,不许自私自利!'



  蒋少祖看着文契,想到了各样的困难,并且考虑到了父亲死后的纠纷。父亲的死亡是很可能的,他想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他严肃地看着父亲。



  '我想,爹爹最好请一位律师——我上海有熟人——最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皱着眉头说。他的意思是指遗嘱。但老人皱眉,严厉地看着他,不回答。



  '我有我的办法。我活了七十年!'他说,转向着妹妹。显然故意地如此。'那么,你们在南京怎样?'



  '说来话长,哥哥。'姑妈叹息,望着窗子,在膝上摆好手,说,'自从您妹婿去世后,一串痛苦的光阴!儿子死得早,……女儿呢,又是这样!现在他们的生活呢,说良心话,倒还好,不过牧生脾气坏,我在他们身上用了那么多,现在他们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房子房子给他们化去了。哥哥,孙儿孙女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呢,也不久,怎么能忍受现在这种样子!哥哥,一串痛苦的光阴,您知道,您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从前的南京人都死光穷光!您想,可怜吴家大房那样惨,老头子讨饭!我们还沾亲!'她说,揩眼泪;'二房三房做了官,儿子留洋了,就那样狠心!哥哥,我们这辈子人这样命苦!'



  '你住两天罢。'蒋捷三说。'我要给小孩子一点东西。我先给你两付手镯看。'他说,指蒋少祖开橱。



  '是的,就是这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两付巨大的绿玉的手镯。'这是宋朝进贡的。要好好留着啊!'他恳切地说。在他心里,这手镯是留给妹妹的纪念。



  看见手镯,姑妈又流泪。



  '哥哥,可怜!'她说,'妹妹收了。要留给孙子娶媳妇。



  ……'她忽然笑着像少女,看着发呆的陆明栋。老人凄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儿子。



  '少祖,那橱里还有一个盒子,带给景惠。叫她分娩以后就回家来住。她是好心人,你要细心。'老人说,然后转身烧烟。



  饭后,蒋少祖抽起了上海带来的烟斗,想起了上海的一切,觉得它们在半天之内变得遥远了。他有些凄凉,坐在哥哥的书房里翻着哥哥的诗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园。他丢下了诗稿,挟着手杖懒散地走进花园。



  花园的纯白与宁静,那种肃穆的、深沉的宁静令他感动。他含着忧愁的、怯弱的笑容走过披雪的树木,来到荷花池边。池里已经结着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视着楼宇,凝视着父亲的这些蠢笨的工程,觉察到它们的旧朽与纯洁,就柔弱地笑着:有了那种特别忧愁,特别优美的情感,觉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的一切苦恼和不幸。随后他向松林走去,继续抽着烟。他少年时代的生活是与这个松林不可分离的。



  松林在雪里矗立着,比四年前他回来时显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着雪走过去,嗅着潮湿的树香,来到了池边。松树顶上,有喜鹊噪叫而鼓翼,拨下雪来。



  他冷静而忧愁,想到自己的生活,想到昨夜所见的王桂英;开始意识到她的杀死小孩的行为是可怖的,因而现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皱眉,凝视着池水。池水静止无波,冷风吹着,树上的雪花轻轻地飘到水里来。



  他毅然地转身走回去,在松树间踏着雪踱走着,苦笑着。'这有什么留恋,这有什么!因为社会对我们冷酷,所以我对她(王桂英)应该冷酷!我也许对不起她,但不是已经报偿了么?她不再能蛊惑我!'他想,苦笑着,'也许吧,也许我能够安慰老人一点……啊!好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济穷人,今年他干不干呢'他说,于是愉快地站下来,望着树顶上的喜鹊,向它吹着口哨。



  '多么动人的苏州啊!真好玩,所谓故乡!喂,小雀子!'他向喜鹊大声说,随后吃惊地笑着盼顾。他拾起石子来投喜鹊,喜鹊飞开了。'不过,很可能的,'他徘徊着,继续想,'假若二十年后,我的事业成功,那么,我就要住到这个地方来!在落雪的冬天,几个朋友,一盆火,还有我的孩子们!多么好啊,能够休息是多么好啊!这个世界,能够奋斗,原是多么好啊!年青的幻想和错觉,应该过去!记得幼时爱嬉笑……,但是苏州的那些姑娘们呢?莎士比亚说:‘我们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梦的资料’……'



  他走回池边,回过头来,苦笑着看着自己所踏出的凌乱的足迹。……



  他忽然看见老人的庞大的躯体升上了假山石,向着松林。老人支着木杖,缠着大的围巾,凝视着寂寞的园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园中幽灵般地升上假山石,这种情境,令蒋少祖吃惊。



  蒋少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看见了他。蒋少祖迟疑地向林外走来。



  但老人没有看他。老人凝视着松林的高处。蒋少祖转身望高处,看见了覆雪的树顶和炫目的、胀雪的天空。'他在看什么?看见什么?'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老人不动,垂下眼睛来看着他。老人目光明亮,眉心里有轻蔑的,愠怒的表情。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



  '爹爹不冷?看什么?'



  老人哼着。'看看。'他说,重新看着松林高处。



  整个下午,姑妈和姨姨长谈。姑妈同情姨姨,向姨姨说了南京的情形,说了她自己的生活和苦恼,然后询问姨姨自己家里的情形。



  姨姨迟疑了很久,她觉得向蒋家人说自己家里的情形是不对的。姑妈唤起了她的屈辱,她开始哭,说她家里穷,说她是卖到蒋家来的,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她和家里人都不识字,不能通信,她不能知道父母的存亡。她哭得像女孩,说她这样的女人是该受雷殛的。她的小孩们恐怖地站在旁边。



  于是姑妈跟她出主意,说可以请蒋少祖写信。但她回答说她不想写信。



  姑妈不忍,说她自己回南京时可以去镇江看看。但姨姨怀疑,拒绝了。姑妈流泪,一定要把钱币分给小孩们,和姨姨坚持了很久。以后姑妈吩咐孙儿伴小孩们去玩。但不幸的小孩们不肯出去,他们要站在母亲身边,守卫母亲。



  姑妈回前厅以后,姨姨就倒在床上。已经黄昏了,房里映着雪光,小孩们和仆役们在房里阴惨地走动着。姨姨叫大女儿关上门,然后唤小孩们到床边。



  她坐起来,开始向小孩们说话,然后向阿芳耳语。



  阿芳知道这个不幸要来临。她觉得这个不幸是已经确定了。她恐怖地、痛苦地站着垂着手,眼睛发闪。'今朝知道么?阿哥回来,姑妈回来,商量家里头的事,家里头快要遭难了!'母亲向女儿耳语,'大哥疯了,大嫂嫂要分家,要抢东西!阿芳,你大了,长成大人,要懂事,娘心里头难过,活不久,阿芳,弟弟妹妹要靠你!'



  阿芳恐怖地抓着自己的手,嗅着鼻子,忍住了啼哭。'阿芳,要带好弟弟妹妹!要学大人!阿芳可知道,娘是爹爹拿钱买来的!阿芳要知道……阿芳,说一句,说一句……'



  阿芳恐怖地抓手,哭出了愤怒的声音。全身搐抖着。小孩们痛哭。



  母亲抱起小女孩,把她压在胸上,又抱男孩。阿芳哭着跑到窗边,不要母亲抱。



  '妈妈,妈妈,我不许你说!你再说我就死!'阿芳跳脚,哭着,愤怒地大声叫。



  姨姨倒到床上去。女仆推门进来,掌着灯。



  第二天上午蒋少祖回上海,应诺父亲年后一定带妻子回来帮忙料理家务。老人不适,发烧,没有起床。晚上,冯家贵完成了任务,带蒋蔚祖来家了。



  老人喊进了痴呆的儿子,严厉地斥骂他。蒋蔚祖站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但忽然跪下来哭泣,请求父亲饶恕。



  然而第三天蒋蔚祖便又要去南京。于是愤怒的老人锁上了蒋蔚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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