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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书籍名:《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作者:慕容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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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灵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眼前金星飞舞,额头虚汗直冒,在床上吐纳了半天,烦恶稍减,于是强坐起来向老钟表达谢意,说钟总今天真是麻烦你,我现在好一点了,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想了一想,觉得语气有点生硬,又补充了一句:“我住的地方太乱了,真是委屈您。”说完艰难地挤出一个惭愧的笑容,笑得老钟欲哭无泪。

看着韩灵魂不附体的样子,钟德富明白,今天即使想做什么也做不成,霸王硬上弓不是他的风格,作为一个有家有业有地位的财主,他也不喜欢乘人之危,这事总要你情我愿才有趣。老帅哥钟德富在这一点上很健康,宣称自己有“三不上”:一不上醉鸡,因为人喝醉了难免会反应迟钝,无法领会他武功中的精妙之处;二不上病鸡,病人身有晦气,招惹了不仅大耗真元,而且会破财伤身;三不上瘟鸡,主要是怕传染。当然,今日不上不等于永远不上,健康的、清醒的、笑靥如花的韩灵还是符合他的性审美观,惯于作长期投资的老钟在心里盘算了最多一秒钟,立刻就有了主意,他从LV真皮钱包里抽出两张千元港币,笑眯眯地放到桌上,一张胖脸像耶酥一样慈祥,对韩灵说:“你好好休息吧,这里是一点小意思,你去买点东西补一补。”

1994年深圳出租车起价12元,每公里2块4,这在全国恐怕也是最贵的。从蛇口到罗湖医院,计费器一直在不停地跳,肖然满头大汗,一面抱怨司机不开空调,一面不住声地催促:“快,快,再快,再快!”湖南籍的士佬被催得手忙脚乱、腿肚子抽筋,忍不住回头大声反驳:“桑塔纳哎,140公里啦,再快,你还要不要命了?”

肖然没有回应,红树林招摇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只海鸟翩翩飞过,羽翼如纱,鸣声中情意无限,肖然看得心中感慨顿生,心中血浆翻滚,一把将烟头摁灭在自己的掌心,心里恶狠狠地想:韩灵,你死了,我陪着!

八年之后的一个深夜,就在这里,陈启明和刘元烧了几百亿冥币,那时深圳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滨海大道上鬼影绰绰,空气中飘荡着梦呓般的歌声。刘元眼眶乌青,脸上隐约有鬼魂的表情,纸钱烧完后,他想起与死者一生的恩怨,忍不住伤心起来,低着头流了两滴眼泪。陈启明刚想劝他,忽然听见树后有人说话,一个声音隐约传来:“其实都一样……,都一样……”他心里一动,几步走过去,没有人,风吹树叶沙沙的响,他心里一阵害怕,抖了一下,脑后一撮头发慢慢竖起,在初秋微凉的风里瑟瑟地抖。

韩灵知道此钱有毒,万万不可收下,钟老板送自己回来,贵脚踏了贱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人破费。而且老钟的口头禅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盒饭”,中洋公司每天中午给员工提供一个免费的盒饭,开早会时经常拿这话来教诲员工。盒饭白吃不得,2000大洋当然就更白拿不得。韩灵长吁一口气,抄起两张红色大钞,口称使不得,张牙舞爪地就往他口袋里塞。老钟作愠怒状、作圣洁状、作处女不可侵犯状,一手捂紧钱袋,一手欲拒还迎地抓住韩灵的手,说你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嘛,收下收下。

韩灵坚决不收,老钟坚决要给,两人推拉了半天,韩灵眼花手软,心思也开始活动起来。1994年的2000港币可以从深圳到鞍山飞个来回,可以买一台十六英寸的彩电,可以买好几套好衣服,这些都是她需要的。眼看着老钟又一次把钱推回来,她忽然失去了拒绝的勇气,抓着老钟的手,迟迟艾艾地说:“钟总,那……那……”还没那完,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韩灵一激灵,扭过头去,看见肖然像尊门神一样站在门口,面色胀红,鼻孔冒烟,身上脸上热汗直淌。

房里很乱。床上的被子窝成一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暧昧气息,地上有一团卫生纸,脏乎乎的,不知擦过什么。他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一条白腿挂在床沿,裙子里的内容隐约可见,床下有个男人抓着她的手,手里还握着两张钞票。

肖然脑袋里轰轰鸣响,心里乱得像塞了一口袋电线,他跄跄踉踉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两脚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楼板嗵地颤了一下。韩灵啊了一声,目光及处,看见肖然双手撑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眼充血又含泪,像个白痴一样对她说:“你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世界上有两种公司,一种是你痛恨的,一种是你不满意的。

永远不要对老板心存幻想,他吃肉,你有口汤喝就不错了。

男员工找机会拍老板马屁,女员工找机会跟老板上床,前者叫管理,后者我们叫卖淫。

想当经理,你得有个好学历;想当总经理,你得有个好态度。

刘元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老板正准备提拔他当人事部经理,那是在一家著名的日本电器公司。经过两年上顿不接下顿的惨淡生涯,1995年的刘元已经成了一个非常务实的人。不管刮风下雨,他总是第一个到公司,见到领导大声问好,定期找上司汇报思想,每月写一份工作总结,几年下来,光总结都写了十几万字,他也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又升职又加薪,还买了一套皮尔卡丹的西装。“要学会表现,工作嘛,靠的是两件事:嘴皮子、笔杆子,即使你什么都不会,只要能说会写,照样有前途。”他这样教导新来深圳的小师弟。

小师弟名叫张涛,到深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拜码头。91届的三个师兄他都见过了,但最喜欢的就是刘元。肖然架子有点大,不管什么时候找他他都说忙;陈启明结婚后作上了安乐公,每天开着辆夏利去股市炒股,也顾不上理他。只有刘元,不仅管他吃管他住,还带他去福兴街、巴登街和黄岗食街走了一圈,用刘元的话说就是“见识见识深圳的风土人情”。这一圈走下来,张涛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一边跟着刘元往前走,一边不停在心里叫唤。书中暗表,这三条街是深圳著名的“鸡婆街”,在他们身旁,在明暗不定的夜色中,不知道有多少环肥燕瘦的女人,正搔首弄姿、一脸狐媚地等待交易,直看得张涛心跳加速、口水长流、下巴掉到地上。刘元走到一家档口,停下来对他说:“现在明白了吧,在这个地方,钱就是皇帝,有钱你就有三宫六院!”

刘元自己也说不清到这些地方来了多少次。1995年冬天他从黄岗食街叫了个湖南姑娘回家,很年轻,看样子不会超过18岁,鏖战之后那姑娘没有急着走,一边穿衣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说靓仔你挺温柔的,又年轻,以后要多照顾我的生意。这姑娘眉眼间有几分像韩灵,刘元靠在枕头上看着她慢悠悠地梳头,忽然伤感起来,心想他妈的,我已经跟无数女人上过床了,可是还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呢。那姑娘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以后周末都过来陪你好不好?还可以帮你洗衣做饭。说得刘元心里一酸,赤条条地跳下床,一把将她搂了过来,嘴对着嘴问:“你愿意跟我谈恋爱吗?”

嫖客刘元本质上是一个害羞的男人,每个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会感受到这种羞涩的温柔。他不说脏话,不狠捏狠掐,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的,非常关注对方的感受。他不会问一些诸如“你老公是干什么的”之类的话,在他看来,一边运动一边提及对方的丈夫,际近下是另一种形式的奸污,你摧残人家身体也就算了,何必再让人家精神受伤。更关键的是,他不好意思跟对方讲价钱,“嫖情赌义是人生最高境界。前一分钟亲密无缝,后一分钟就为了几十块钱不欢而散,多伤感情啊。”他这样跟张涛解释他的消费理念。

那个湖南姑娘叫程露,从95年11月到96年4月,程露在与刘元的交易中获得纯利润4500多元,当然,除了车费,这事其实没什么成本。那段时间她每周末都会过来,有时候还给他带几个苹果、一半西瓜什么的,刘元的住处很简单,进门就上炕,程露帮他洗衣服、缝纽扣,熟稔得像在自己家里。刘元渐渐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到周末都会做上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的,似乎全然忘记了程露是个妓女。

那段时间刘元在公司里干得非常起劲,当上经理后,他改掉了一切“不职业”的坏习惯,这个词也是他的发明,不管谁做了什么,他总会用“职业”或“非职业”的标准来进行判断。刘元经理每天穿西装打领带,头上涂满摩丝,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老板指示的每个字他都要记下来,还要用心揣摩、坚决遵行。不管什么场合,他只要开口就是这样:“我今天讲三个问题,第一……,第二……,第三……”像一部从不出错的电脑。1996年春天,公司号召员工提合理化建议,刘元熬了三个晚上,写出了一万两千多字的长文,从生产、销售一直讲到办公室的卫生,有分析有议论有解决方案,看得鬼子老板心头大喜,立马传真到日本总部,结果刘元被通令嘉奖,还发了三千元奖金。

奖金拿到手后,刘元回了一趟鞍山。买机票的时候想起了得糖尿病的爸爸,想起了他父母之间多年的吵吵闹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没往家里寄过几个钱,脸悄悄地红了一下。程露看在眼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叹口气说哥你马上就能回家啦,我现在想回家都没钱呢。程露跟韩灵一样,一直叫刘元叫哥。她说的没钱也是真的,程露长相和身材都不算差,一天平均下来最少可以做一次生意,一个月最少也有五六千的收入,但她花钱大手大脚的,多贵的衣服都敢买,还爱打麻将,虽然做小姐时间不短了,也没攒下几个钱。刘元听这话的意思不对,这不是在跟自己要钱吗,马上就岔开话题,说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好,程露也傻,没再顺着那个话题说下去,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什么都不吃,就要吃你。说得刘元心里发热、脸皮发红、身体发硬。

晚上刘元当大厨,红烧鸡块、清蒸鲩鱼、蒜泥拍黄瓜,糖拌西红柿,一人一大碗打卤面,程露还给他倒了一杯金威啤酒,然后不怀好意地嘻嘻笑着说:“我发现你喝了酒挺厉害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很顺利,程露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全力配合刘元的工作,能上能下,叫向前就向前,叫向后就向后,事毕还拧了一条湿毛巾来给他擦汗。按照国际惯例,12点左右她就要回店里去,午夜之后是深圳夜生活的开始,也是她们的交易高峰期。但这天她没有立刻走,还拒收刘元的银两,说哥我今天不收你的钱,说完就依偎着刘元躺下,脸蛋紧贴着他的胸膛,刘元劳作之后不胜疲乏,闭着眼,心里一跳一跳地,感觉到程露的睫毛在胸膛上眨呀眨的,轻软、温柔,微微有一点痒。

昏昏欲睡之时听见程露嘟嘟囔囔地问他:“哥,你说我不做小姐了好不好?”刘元一下子精神起来,说你不做小姐做什么,去工厂里打工,你又受不了苦;到办公室当文员,你又没有学历;回家吧,你后妈又老欺负你。说完叹了一口气,摩挲着她光滑的后背想:命运这东西是没得挑的,吃多少苦,受多少轻贱,早有定数。心里不觉怜悯起来,轻轻抱了她一下,还在她脑袋上很响地亲了一口。

程露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在黑影里裟裟地穿衣服,刘元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要走了啊?”程露没回答,几下穿戴整齐,走到门口啪地把灯打开,灯光刺眼,刘元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看见程露一身黑衣站在门口,灯光像瀑布一样照在身上,显得她格外的圣洁和庄严,像一个被遗落在暗夜里的天使。刘元看着她,一瞬间恍惚起来,像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程露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关上灯,哐啷哐啷地走了出去。乍明还黑之时,那个笑容像是凝固了,在黑暗中越放越大,像花一样绽放在刘元渐渐睡去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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