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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书籍名:《红色浪漫》    作者: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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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从学校里回来,就跑出去和邻居的同学们商量看周杰伦个人演唱会的事儿。这时,我岳母在阳台上高声喊着虹的名字,说:“你要不回来就甭想吃饭。”虹进门就被姥姥拽住,说:“你看你的作业,都上高中了,这么马马虎虎的怎么考大学?”我岳母认真训斥着,她是幼儿园总管出身,对虹的作业天天检查,寻找每一个错误,然后用红笔批示。有一回,我爹寻找自己的那杆红笔,最后在我岳母的桌前拾到,我爹不悦地说:“你拿红笔干什么?又不批文件。”我岳母皱着双眉应道:“给你孙女改作业。”虹说:“姥姥,我的事情您别管,你学的那点儿知识现在连小学三年级都比不上。”我岳母恼了,呵斥道:“你敢跟你姥姥顶嘴了!”我岳母说着把虹带进自己的小屋。

  其实我岳母在阳台上喊虹的时候,盼盼在楼外面和邻居正说着话,妈妈那南方口音的嗓子在院里一吆喝,很是引人注目。邻居趁机说:“盼盼,听说你妈妈和你公公……”盼盼忙拉下脸子,说:“别往下说了,我得回家。”盼盼从不相信岳母和我爹的事情,尽管她听说了关于我爹和她母亲当年扮假夫妻的事情,但她始终认为那是革命工作。她爸爸死的时候,她母亲在坟墓前曾经掷地有声地发誓:“我一生绝不再嫁!唯和你在一起!”给我岳父送葬那天,全医院的人几乎全来了,排了很远的路。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老同志也来祭奠,我爹站在头一排,后面就是庞有信。医院附近的花店里的鲜花几乎被抢售一空。而岳母那天,不听周围的人劝阻,毅然去送葬,哭得昏天黑地。

  胖师傅被盼盼请来了。厨房小,他那胖身子转悠不开。那腰粗得连皮带都系不住扣儿,可烹调手艺确实有两下子。我爹给胖师傅递过一杯茶水,对胖师傅说:“炒几个新鲜菜,可别咸喽,我许久没品尝你的手艺了。”胖师傅说:“老局长,你可爱吃咸,说一咸顶三鲜。”我爹叮嘱说:“亲家是南方人,不爱吃咸。”胖师傅说:“老局长,这么几年,听说不少人给您提对象,您都推了。我给您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医院的主治医生,姓张,比您小十来岁,人长得蛮精神,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她丈夫出国,她一直等了六年,等回来的却是一纸离婚书。她仰慕您,听过您的报告,说您有成熟男人的风采。论辈分,我该喊她一声姨。她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我什么时候带来和您见面?”我爹想,倒认识这位张医生,是挺漂亮,那回自己的阑尾炎手术就是她做的,小手白皙皙的,动作很柔和。他摇摇头说:“我自己过得挺好的。”胖师傅不死心,继续规劝着:“这么比喻吧,您要是上火车,得坐好几天,身边坐着个贤贤惠惠的女人,秀秀气气的,跟你岁数差不了多大,还是个寡妇,你和她唠着,感觉就是不一样吧?”我爹不解地说:“怎么不一样?”胖师傅有了精神,说:“是不是觉得暖烘烘的,像冬天守着火炉子一样。”我爹不耐烦地摆着手:“今天是我亲家的生日,我也想上灶炒几个菜,庆贺庆贺,你得在旁边指点指点。”胖师傅惊奇地说:“您过去可是吃饭的主儿,您也上灶炒几个菜?”我爹笑着说:“你以为我光会当局长,我退下来,天天中午饭都是我做,手艺不比你差。”说完我爹扭头走了。胖师傅在厨房里忙活着,心里一直磨不开。他给我爹曾经炒了十几年的菜,从没见过局长下灶。于是,他觉得事情蹊跷,想起局里上下的传言忍不住乐了,觉得里边一准有猫腻儿。

  我为了给岳母买蛋糕,不能开报社的编前会,就向庞主编请假,庞主编笑着说:“快走吧,一个女婿半个儿。”他问:“你父亲是不是总教训你别腐败呀?”我说:“他看完电视或者报纸,哪儿要出现腐败分子了,就狠命训斥我,好像我腐败了一样。”庞主编笑了,说:“你父亲还教训过我呢,说我现在坐这么好的车,典型的腐败分子。你父亲可笑呀,我坐那车也算好车?”他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你父亲退了这么多年,我才敢告诉你。不瞒你说,他曾经嘱咐我对你提拔要谨慎些,当个副主任就差不多了,免得让人说三道四。得,我现在告诉你,你的摄影部副主任已经上会了,告诉你父亲。”听完庞主编的这席话,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在商店买完蛋糕,我往老干部公寓方向骑的时候,越想庞主编的那番话越生气,现在哪有老子阻碍儿子提拔的?想当年,我从部队复员回来到我爹那个局的时候,有时在局机关碰见他,他连理都不理我,沉着个脸。实在躲不过,也不能称呼爸爸,得喊老局长。局工会评选劳模,明明通过了我,到了局领导那儿也得让我爹把我拿下来。路上,我赌气停下车,瞅着道边一伙人下围棋。闲着无聊,我带着数码相机到酒吧街,不想拍什么就想发泄发泄。酒吧街都是年轻人疯狂的地方,到了那里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走进著名的兰闺房酒吧去消遣,我来得早,还没多少人。我看见一个披着长发的歌手在弹着吉他,唱着我听不懂的歌曲。有一对情侣在接吻,男人的手在女人的后背上游荡。我要了一杯烈性的酒,喝起来很涩,服务员告诉我这是伏特加。

  我想起敏,说不上太熟悉她了还是开始厌烦她了。我和敏以前有时候在这儿坐一坐。敏讨厌我热衷喝茶,说我太中国化,于是就带着我去酒吧,教我品尝咖啡和调鸡尾酒的办法。敏很能喝酒,常常我醉了,她却还很清醒,然后从容地在我嘴里套出她想知道的一切故事。现在报社有关刘副主编和敏的传说开始降温,刘副主编和他妻子在报社吃午餐时开始亲密起来。想着敏,我就借着酒劲儿给敏打手机,敏说她在新开的一家音乐厅,准备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我看到一个女人打了男人一个响亮的嘴巴,起身走出了酒吧。男人若无其事地喝酒,歌手继续自由自在地唱歌。我在手机里问敏:“就你一个人?”敏回答:“还有刘副主编。”我有了冲动,说:“我也过去。”敏说:“你马上要提拔摄影部的副部长了,还是小心点。”我问:“谁告诉你的?”敏不悦地回答:“你为什么这么迟钝?”我说:“我不管,我就要去。”我起身把剩下的酒喝干了。

  走出酒吧,我看见在酒吧街上那个女人在椅子上坐着哭泣。我问:“男人欺负你了?”女人哭泣着回答:“我喜欢上那个歌手,可歌手不喜欢我。”我没再问,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疼,我怕我喝的伏特加是假的。

  天色灰暗下来了,我没去音乐厅,不想给敏难堪。我拎着生日蛋糕,晃晃荡荡地走进老干部公寓,隐约听见水上湖的飞鸟在“嘎嘎”叫,叫得我心发酸。盼盼从厨房出来,她给胖师傅做下手忙得满头大汗。说心里话,她不想过给岳母过这个生日。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喝成这样,我妈妈过生日你笑着点儿。”我不耐烦地说:“你妈过生日别人就必须高兴呀?天天在这家里教育完这个教育那个,累不累啊?再说,院子里的议论还少啊,还有周围的那些臭嘴们。”盼盼捂住我的嘴,指指一扇虚掩的门:“你爸爸听见不得劈了你小子。”我嚷着:“让他劈死更清静。”不过嚷完了,我又心虚,窥着厨房,对盼盼说:“你怎么让爸爸在厨房忙呀?不是你给胖师傅打下手吗?”盼盼说:“你问我?问你爸爸去。你爸爸莫名其妙地跑进厨房,说要露一手。”虹在客厅里敲着桌子喊着:“我饿了,这前心贴后心了。”盼盼瞪着虹,说:“够烦的了,就别添乱了。”

  岳母在餐桌上对我们抒发着过生日的情怀,她说:“我给你们唱歌,我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说着清清嗓子就唱,嗓音确实很洪亮,就是音不太准。唱完,没人理会,她又接着唱,唱了好几首革命歌曲,其中唱《革命熔炉火最红》的时候眼泪都下来了。她唱过瘾,又开始谈体会,说:“吼上两嗓子,浊气下降,清气上升。你爸爸唱的那些弦子书,不行,那是赚钱的买卖活。”我不高兴了:“怎么您唱就是浊气下降,清气上升,到我爹那就成了赚钱的买卖活呢?”我岳母火了,说:“你怎么回事?一个男人就得什么话都能听进去,你看你爸爸最近就很有长进,我说他什么,他都表现得和蔼可亲,也不顶嘴了。他是局长,你才是什么?老庞来电话了,说你是副主任了,顶多就是副处长吧?”听我岳母这话,我忍不住了,说:“凭什么话我都得听?”岳母也是针尖对麦芒,说:“现在,老人给下辈人谦让,跟谁说,谁不同情我啊?平常我脾气是这样吗?对谁不是和风细雨和蔼可亲的。今天过生日了,我就觉得一个人苦。你们小两口平常在那儿有说有笑的,把我一个人撂在旱地里,你们懂得老人心里不平衡吗?”“那您就再婚。”我随口说着,喝着茶水。我岳母拍着桌子:“谁提再婚我跟谁急!不要听风言风语的!”盼盼忙向我使眼色,她知道岳母最怕有人提再婚的事,那就是捅她的肺管子。我也怕闹僵,口气缓和下来,说:“你是有文化的,怎么还那么传统?”岳母义正词严地说:“我不愿意你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越在我面前提。知道你为什么在报社不能提升主任吗?你就是总说别人不愿意说的话,哪壶水不开拎哪壶。你说我什么都不恼你,让我再婚就等于轰我走,就让我去死!”我的火又拱上来,嘟囔着:“再婚是您的权利,跟让你死是两回事!”岳母撇着嘴:“你跟谁嚷啊,看你爸爸,到厨房忙到现在,那颗心多么火热。”

  我爹这时扎着围裙,端菜上来了。我爹指着桌上的菜说:“品尝品尝我的手艺,这叫蘑菇凤爪汤,将凤爪洗净,放开水汆一下,然后加上作料上笼蒸,用大火蒸上一个半小时,拿出后搁上葱姜和鲜蘑菇继续上蒸笼,半个小时取出,搁上盐和味精。”胖师傅急忙帮腔道:“我给老局长做了这么多年饭了,今天算是开眼了。这道汤得耗工夫,急性子做不出来。”我爹忙补充:“这菜可是老四的岳母亲手教的。”我岳母的情绪顿时好转了,率先喝了一口,咂咂嘴说:“好,这是我几十年来喝的最好的一道汤。”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深沉地说:“通过这道菜,我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凡是牢固的事情,它的过程就长,像这汤一样,火候越长,味道越浓啊。”

  虹打趣地:“那一见钟情怎么理解啊?”盼盼瞪着眼睛:“你小孩子懂个屁!”我爹招呼着全家人喝汤,言不由衷地对亲家说:“刚才我在厨房,给耳朵听您唱歌,还真有味儿。”我岳母激动地直抹眼泪,说:“小麦同志,我这是遇到知音了,解放以后,我听过战友文工团贾世俊的课,他跟我那口子是远亲,他说过我的嗓子不错。”我爹站起身说:“今天是亲家生日,我唱一段《穆桂英》弦子书,提提您的雅兴。”说着拉开架势,铆足劲头唱道:“杨宗保你真让我心好恼,你这是打的啥主意,我问你你不问我,把我的姓名对你提。穆桂英就是我的名和姓,我本是嵩山老母的大徒弟,我真想随你去那天门阵,只可惜咱们穆杨两家不是亲戚,我十八来你十七,咱们两个真是一对好夫妻。”

  我岳母带头鼓掌。晚上,我红着眼睛对盼盼说:“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化干戈为玉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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