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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书籍名:《红色浪漫》    作者: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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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就要搬到老干部公寓的前一个晚上,天还冷着,外面刮起了大风。那时,我、盼盼和虹住一个屋,岳母住一个屋。岳母睡觉有个毛病,不让我们关门,说一关门就等于把她关在外面了。这样,我和盼盼结婚那天起就开着门,逼迫我和盼盼在床上做那种事情都得小心谨慎,唯恐弄出一点儿声响。

  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喊了一嗓子,盼盼赶紧给我使眼色。但转天一早,岳母就把盼盼叫到屋里训斥了一顿,说光想着你们小夫妻美了,想没想当老人的心。夜深了,我从岳母的惊叫声中醒来。盼盼也坐了起来,我俩交换了一下眼神,慌乱地跑到岳母的房间。拧开灯,见岳母坐在床上头发蓬松,满脸煞白,浑身哆嗦着。盼盼问:“怎么了?”岳母揪住盼盼的手说:“刚才你爸爸来了。”我的后脊梁发寒,忙说:“您做噩梦了?”岳母说:“他穿了件新衣服,胡子刮得跟鸡蛋皮那么干净。他告诉我在那边又结婚了,那女的挺好,人长得也不错,梳着短发,比他小两岁,也般配。”说着,岳母抽泣起来:“你爸爸不要我甩了我,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可怎么办呀?”盼盼喘着气,不太高兴地说:“您这是个梦,哪有这回事呀?我爸爸已经死了好几年,您怎么又突然想起他来了。”岳母说:“明天一早你们去烈士公墓看看,给你爸爸烧烧纸,他结婚了怎么着也得花钱呀。”盼盼说:“您这都是迷信。”岳母火了:“那是你亲爸爸,你不去对得起他吗?”我连忙斡旋着说:“去,去。”

  转天是周六,上午我和盼盼奉岳母的旨意去烈士公墓。那时烈士公墓在水上湖,进入的条件必须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行政级别十三级以上的。昨晚的风依旧没停,虽然稍微小了些,但拍在脸上也像小刀子般地疼。盼盼抱怨着说:“怎么老人都神经兮兮的?”我觉得岳母这个梦潜伏着她的很多想法,或许是一个什么借口。走进烈士公墓,我和盼盼都愣住了。原来的陵寝都空了,听管理人员说昨天都迁移到了一个大厅。因为这里的公墓要搬到北仓陵园,腾出来做一个烈士纪念馆。我和盼盼神色恍惚地来到大厅,按照管理人员的指示,我顺着梯子爬到最上层去寻找岳父的骨灰盒。我在取出岳父骨灰盒的时候,下意识往右边看了一眼,一时间我惊得魂飞魄散。那儿一个骨灰盒上贴着一个梳着短发的女人照片,卡片上写着年龄,比我岳父小两岁,单位是粮食系统的。抱着岳父的骨灰盒,我的腿情不自禁地晃动着,下来后我对盼盼说了,盼盼不信,说我故意瞎闹。她自己爬上梯子,下来后默默地和我走出了大厅。我们对着岳父的骨灰盒鞠躬,盼盼流泪,表情很复杂。送回骨灰盒时,盼盼拉着我,对上层的那个骨灰盒轻轻地说:“阿姨,照顾好我爸爸。”说完,盼盼捂着脸跑出了大厅。

  感情这东西最难诠释,不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在,就怕没有感情,就怕满脑子都是自己,没有别人。感情属于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属于那些肯为别人牺牲的人。感情的回报就是有人思念着你,有人在爱你,这是最幸福的。

  老干部公寓座落在水上湖附近,这里确实像个大花园。水上湖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芦苇,秋风吹来,芦花抖动着像是秀美的女人在招手。黄昏,常有飞鸟在湖面上徘徊,发出嘎嘎的鸣叫声。水上湖幽静,周围是一层层的白桦林,笔直的树干上刻着无数类似眼睛的圈圈儿。

  据史志记载,当年抗日烈士们在这里与日寇奋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全部捐躯,后埋在这里。城里的人都说,白桦树上有多少圈圈儿,就有多少烈士们的眼睛,他们死后都不瞑目,注视着变化多端的世界。水上湖里的老干部公寓是一排排墩墩实实的楼房,楼房的颜色发灰,只有楼顶是红色的,远远看去像一个个老人戴着红帽子。住在这里的都是退休老干部,官衔都属于地厅一级的。我们搬进去以后,我注意到我爹和我岳母之间开始很客气,相敬如宾,后来有时候也是吵架,但仔细听无非是不疼不痒的小事,看不出什么感情的蛛丝马迹。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为什么我爹突然不提和我岳母结婚的事了,可能是我爹怕外面的舆论,他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不想让四邻五舍说三道四。再可能是我娘去世不久他就攀花折柳的话,从良心上讲对不起我娘。从我岳母的神色看依旧矜持,她或许不想在我娘去世后染我爹这一水,辱了自己的名声,让我们李家人轻视。或者,我爹和我岳母悄悄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把这事的窗户纸捅开,忍一忍再说。

  住了几个月后,我发现生活在老干部公寓的人神经线绝对不能脆弱,因为常常在某天早晨或者黄昏,在哪家的门口就会摆上一排排的花圈。昨天还听见某人在院子里吆喝着什么,转天就因心脏或者脑血管堵塞,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拉走,紧接着就有噩耗传来。令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哭。送死人的鞭炮声响过以后,子女们就会围绕着父辈的遗产吵来争去,挺没意思。我有些后悔,不应该顺从我爹搬到这里———一个地道的老人王国。

  我们一家五口,我爹是绝对的权威,他说煤球是白的,不会有人说是黑的。我岳母也不甘示弱,在家里也想做到说话算话。于是在两个老人权力的笼罩下,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岳母比我娘有学问,人家是高中毕业,当过幼儿园的管事,所以她就爱多管闲事,什么也看不惯。夏天,我怕热,有时光着脊梁。岳母就叨叨:“男人要有个样子,再热也不能掉样子。”我问:“啥样子?”岳母拿出岳父的遗像,说:“你看看,你岳父进城以后让我调教得出门从来都是穿西服打领带的,那西服没有一个皱褶儿,领带从来都是拿卡别着,一点儿也没有进城干部的土相。”我摇摇脑袋说:“做不到,那样子是给别人看的。”我爹不高兴了,说:“亲家,我就不是穿西服打领带的,我也不显得土相呀。”说着说着,两个老人就吵架,我爹嗓音粗,我岳母声调细,于是便为院子里的闲人提供了看热闹的机会。盼盼没工夫管家里的鸡毛蒜皮,天天忙着她单位承包的事。无奈,我开始介入,劝着劝着,后来我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两个人吵架的原因太幼稚也很可笑,往往为看电视的某个频道,或者是为了种哪类花卉,甚至厕所里解大便不冲洗等等都会是吵架的起源。只有一次吵架例外,那就是京剧好还是越剧好,两个人谁也不退让,盼盼在家说了一句:“京剧好还是越剧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我爹厉声道:“那关系大了!这是原则问题,京剧是国粹,越剧是地方小曲。”岳母杏眼圆睁:“京剧是你们北方的,我可是南方人,越剧是我们南方的国粹!”我爹红着脸说:“你的思想有问题,我要找文件说服你。”我岳母说:“我等着,你最好枪毙我!”盼盼最终把我岳母推到屋里,岳母抹着眼泪对我发牢骚:“你岳父活的时候从来没让我生气,到这儿怎么就遇到这么个死倔头。”我爹朝我嗔怪道:“我当局长这么多年,有谁敢戳着我的鼻子说话?市长怎么样?错了我照样敢批,怎么着?一个妇道人家还反了吗!”

  可吵架归吵架,我岳母很会烹调,弥补了家庭不和谐的气氛。我岳母的烹调手艺不但色味香俱全,关键是都有诗一般的名字,其中有“五彩迎宾”、“梅山翠湖”、“半月沉江”、“香泥藏珍”、“彩块玉片”、“发菜羹汤”等。岳母一般中午不进厨房,都由我爹在做,晚上她再出手。中午,我爹做的大都是面条、酸菜炒肉什么的,单调而乏味。我岳母吃不惯,对我说:“你父亲中午做的菜,吃什么都咸,真闹不懂,清灵灵的蔬菜为什么搞得油腻腻的。我最讨厌的是酱油这东西,黑糊糊的,你回头告诉你父亲。”我听完笑笑:“我才不管呢,我告诉了我爹,他就把火撒在我身上。”我岳母看我不管,有一回,她居然把酱油瓶子都扔进了垃圾箱,我爹又和她吵架,说:“你懂个屁!酱油是天底下最好的调料,谁也不能代替。”岳母也不含糊,说:“咱们扮假夫妻的时候,你脾气多温和,见了我都毕恭毕敬。怎么着?现在我住你这儿,你就原形毕露了。告诉你,李小麦同志,我住这儿完全是陪着我的闺女和女婿,不是冲着你。我也不靠你养活,我有工资,不比你少多少。现在,我算看出你是什么变的了!”我爹火冒三丈,吼叫着:“你说我是什么变的?你说?你不说咱们没完!”我预感不好,想起我娘那句话———“这两个人要是走到一块儿,今后的日子就没法再过了。”岳母说是说,每天晚上她都洗净双手,系着蝴蝶图案的围裙轻盈地走到灶前,一道道菜随之而上,小桌上香气弥漫。那道“梅山翠湖”做得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竹荪,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丽峰。哪回我爹都迟迟不动筷子,怕破坏那静谧的湖色。最终还是我女儿虹嘴馋,夹起一口竹荪嚼着,清嫩可口。而那一道“半月沉江”更是别有风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江中,流光倒影,诗意盎然。而另一道“发菜羹汤”,则每回都让家里人抢着品尝一空。一根根发菜如秀女的头发卷在了一起,在清水里若离若散。我爹往往拿着筷子轻轻挑起,长丝不断,于是一边夸奖一边咬在嘴里,然后称赞说:“脆而不硬,细而不乱,味道清香而又滑腻。”岳母不理会我爹的殷勤,又端上一道“香泥藏珍”。这是岳母的拿手好菜,用芋头层层埋好,吃到深处就触到一块褐色的宝物,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醇厚。我爹头第一次吃时,觉得味道很特殊,就忙问岳母:“这是什么?”岳母不高兴地说:“你自己吃,不能笨到连吃什么都糊涂吧。”我爹哪吃过这个,说:“你会做菜也不能这么霸道,我不知道难道问问也不行?”两个人开吵了,我和虹就趁机赶快吃,吃完撂下筷子就开溜。晚上睡一小觉,上厕所时还能在厨房听到两人拌嘴。往往岳母最后一句话会使吵架结束,那就是———“我做那么多好吃的都不能堵住你的嘴吗?”这时,我爹总是举手投降。

  这真应验了那句话:“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盼盼得意地对我说:“你父亲也有今天。想想你们李家,有谁能像我母亲这样能够钳制住你父亲。”我咂着嘴:“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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