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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红色浪漫》    作者: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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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娘去世也是11月22日,跟我大哥是同一个日子。记得是一个黄昏,夕阳没有什么轮廓,都把金色散在云彩里。那天,特别的冷,冷得人的骨头都感到刺疼。我们把娘拉到了医院,还是孙大夫出面,他看看我娘,对我说:“也就一两天的事儿了,她老人家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心脏缩得已经跟拳头那般小了,我会尽量让老人家去世前少受些痛苦。”我感激地拉着孙大夫的手,险些要给他跪下。我说:“我确实用了你父亲的那幅照片,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卑鄙的事情。”孙大夫说:“人都可能卑鄙一两次,但不能再多。卑鄙下去的结果是中国人说的不得好死。所谓的不得好死是心里,也就是你心里永远在觉得自己在下地狱。”我没再反驳什么,因为我觉得说什么也没用了,他肯定为父亲的事对我耿耿于怀,恨我一辈子。

  在病房里,我娘握着我的手说:“娘累了,想歇会儿。”我要抽回手,我娘不放。她说:“我只有两个戒指,都给了你两个嫂子,没有给盼盼。你怪罪娘吗?”我说:“您把苦都自己吃了,留给我们的都是福,我干什么要怪罪您呢?”我娘笑了,说:“老四呀,你这嘴就是好使,说出话来我就是爱听。”

  深夜,我守着我娘。看着憔悴的娘,那塌陷的眼窝,那如石膏人般的躯体,此时对娘的记恨早已溶解。我哽咽着说:“您有什么话对我说?”我娘用目光寻找着我的脸,笑了。“老四呀,不恨娘了就好。我一辈子信命顺命,但也抗命。命这个东西,你不能太顺着它,有时就得抗抗。你爹来深泽南关唱弦子书以前,你姥爷已经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是北关老黄家的小儿子。花轿快过门的时候,你爹来了。我一看啊,心马上就散了,你爹那时候俊呀,往那儿一站就透着精气神,我想都没想就跟你爹跑了。想想,这次我抗对了,尽管你姥爷打我,把我捆绑起来。后来,是你姥姥偷偷地把我放出来。要不,跟老黄的小子我不得窝囊一辈子。还有一次,你爹和贾阿姨的假夫妻,那时你爹真动了心。我也想这就是命,命里该是你爹结两次婚。可我不信,我就信你爹是我的,谁也抢不走。”我娘混浊的眸子闪出异样的光彩。我被娘的这番话震憾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和小草的事儿。

  我不如我娘。我娘表面上相信命运,其实她一直在藐视命运。当爹的只有一颗心,当娘的都有两颗心。

  我伏在我娘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吵醒了邻床的病人。我娘摩挲着我的头发说:“你心里一直想着小草,想想是娘的事。可那也怨你,你那心太散了。”

  天蒙蒙亮,我娘已经快不行了。她没有痛苦的表情,对前来探望的贾阿姨———我的岳母还调侃着:“我这真夫妻不中了,这回轮到你这假夫妻喽。”我岳母连忙摆着手,脸色煞白地说:“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是要天打五雷轰的。”孙大夫对我爹小声说着:“准备后事吧。”我娘把屋里的人都轰走,包括我爹和我二哥三哥。她用极弱的声音对我说:“娘嘱托你一件大事,我死了,你爹娶你岳母,你让他娶别拦着。你岳母进门会跟你爹翻脸的,那是迟早的事。他们其实是孽缘,孽缘就是两个人都自私,谁心里都没谁。”我听得毛骨悚然,我忙说:“您别瞎说。”我娘摆摆手说:“我走了!”她又勉强睁开眼说:“我就是不放心盼盼的肚子,按说,该生了,一准是闺女,闺女多好啊,闺女知道疼人。我想,我得早死。我要是现在死了,盼盼就立马生了。”我娘让二哥走进来,叮嘱他到医院的另一间病房,看看盼盼生了没有,生小子就算了,生闺女一定要报个信儿。二哥让我好好守着娘,他恋恋不舍地走出病房。我爹不知道我娘跟我说什么,不顾一切地推门进来,我娘这时候已经虚脱得像散了架的人。她对我爹说:“小麦,把插在我鼻子里的针针管管全拔了,再把我的衣服都扒光,让儿子媳妇给我全身擦洗干净,我不想弄得脏巴巴地走。”我爹犹豫着:“这恐怕不合适吧?”我娘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求你了。这辈子,我为你们李家耗尽了心血。”我爹只得把邻床病人请走,一摆手,大嫂二嫂三嫂小心翼翼地把我娘的衣服脱下来,露出一个赤裸裸即将离开人世的身体。我们所有的人细心地擦着。

  “小麦呀,我想听你弹弦子。”我娘断断续续地说。我爹使了个眼色,我飞快地赶回家,从立柜顶上取下瞎老广留下的大三弦。我爹许久未动三弦了,满琴的尘土。我急急忙忙把三弦拿到医院,我想,我娘会坚持到我的到来。果然,我娘还存着一口气。

  我爹坐定调好了弦,此时门口堵满了人,有医生有护士有病人,孙大夫用手轻轻压着我娘的脉搏,微微闭着眼睛,他们似乎在等着什么。我爹左手扶把,右手弹琴,弹了两下,然后吼了几嗓子:“喊一声我的心肉肉你听清,你不疼我你休想再把别人疼。”我爹唱到这儿,我娘身上盖着的那个白被单瞬间一瘪,一个顽强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她带走了她那个顽强而固执的命。病房里鸦雀无声,我爹左手一松,大三弦掉在地上,琴杆儿也断了,变成了齐刷刷的两截。

  瞎老广再次显灵了。眼看着夕阳就要落山了。我娘撒手人寰,我的眼泪刚涌出来,二哥突然跑进屋,高兴地喊着:“娘,盼盼生了个闺女,八斤八两。”说着,二哥发现娘已经走了,木木地半晌没说话。我“哇”地大哭出来,二哥上前狠狠地掴了我一巴掌,说:“老四,你怎么会让娘在我走的时候死了呢?你怎么守的娘,你这个六畜,我连跟娘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他娘的我还傻傻替你守着盼盼,为你等着孩子,我他娘的神经病呀……”二哥抱着娘的身体淌泪。紧接着,又流了一脸的鼻涕。我发现,娘的嘴角在偷偷抽动,像是在微笑。

  死人的微笑比活人安详,比活人自然,没有那么多假招子。人是哭着来到世上,又被一帮人哭着送走。我琢磨不透,为什么我生下来,我姥姥死了。而我娘死了,盼盼又生了一个孩子,而且的确是个闺女。有人解释,富贵在人生死在天。还有人说生和死是一对冤家,总是打架,但又总也见不了面。我曾想,亲人之间暂时的分手应该是幸福,因为毕竟还在一起,思念起来还能联系。若是像我娘那样就是最痛心的,我压根没有思想准备,她老人家突然离去,该是我多么大的痛苦和遗憾啊!世界上什么最金贵?那就是亲情。

  我娘死后的那天深夜,我们兄弟三人在守灵的时候一齐打了瞌睡,梦见了她老人家,聚会时谈起那不相同的梦,都默默地掉泪。我娘弥留之际曾用那双混浊的眼睛痴痴地看看我,眼神里充满留恋和深情。虽然我们的梦不一样,但都梦到了我娘那双充满母爱的眼睛……几年过去了,岁月的流逝没有隔绝我对我娘的思念,我常常一闭上眼,就看见她那双眼睛在望着我。眼神慈祥而深邃,像是那深秋的日头,暖融融的,烘烤着你每一根神经,熨烫着你每一个感觉。我之所以给女儿起名叫虹,是因为我娘死和她生的那个时辰,天色太灰暗了,我想让灰暗的天空有一道彩虹横空出世,给人生带来些色彩和生机。虹生下来,我盼着她也能像我小时那样,成为我姥姥的托生。我注意观察她,发现她是那么天真纯洁。虹出世后,在牙牙学语时,我想教她先学会叫爸爸,而盼盼非要教她先学会喊妈妈。最后,孩子自然就先喊出了妈妈。盼盼得意极了,抱着虹又是亲又是啃的,我安慰自己,人生下来学会的第一句话肯定是妈妈,因为这两个字是天然形成,分量最重,最好懂,也最不好懂。我尝试着让虹喊盼盼娘,喊我爹,可虹就是叫不出口。我决心要调教虹,在虹两岁的时候,我不甘心,就把一大堆照片塞给她,我愕然地发现,她总是挑出我娘的照片端详,而且一看就是许久。“她是谁?”虹问我。我说:“是你奶奶。”“她为什么总是看我呢?”虹又问。我说:“那是你奶奶在想你呢。”虹立即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也掉泪了,盼盼看到我们这副样子,不解地对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她那么小的孩子,你没事儿总折腾她干什么?”

  两个月后,我二哥把我叫到他家说:“咱爹闷得慌,和我聊天,让我和你好好谈谈。咱娘死了以后,找咱爹提媒的人不少。”二哥边谈边盯着我。我不耐烦了,问:“有什么话你说,别啰唆。”二哥有些尴尬,说:“好吧,就说实质问题。咱爹不好说,让我跟你们说。咱爹有心要跟贾阿姨一块儿过,觉得两个都是老人,彼此知根知底的,爹想问问你和盼盼怎么想、贾阿姨会怎么想。”我伤感地说:“娘尸骨未寒,爹怎么还有这个心?”我爹一生中都不能离开女人,他总是跟这个过日子的时候惦念着另一个,而真跟另一个过日子又开始怀念先前的那个。如此循环,在循环中体现着男人的活法。

  我默默地离开了二哥家。自从二哥跟我说起我爹想和岳母结婚那件事情以后,我没有对盼盼和岳母提起。我觉得我爹纯粹是异想天开。奇怪的是我爹没有再提,见了我跟没事人似的。我找到二哥,问:“爹没再催你?”二哥也说:“没有啊,别咱爹是撒癔症吧。”我对二哥说:“我怀疑是你瞎编的,咱爹不可能有这想法。”二哥恼怒地说:“算我吃饱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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