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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红色浪漫》    作者: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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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老广在那间小土屋里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我爹真成了大官。在我们这座具有某种西方文化背景的城市,人们都管“爹”叫“爸爸”。我能说话时,也喊过爸爸,我爹不高兴了,对我娘皱着眉头说:“教教这孩子说人话,喊我爹,别喊爸爸。”开始张口喊爹的时候,我觉得很陌生,因为周围只有我们家这么称呼。还甭说,喊起来倒是有一股白洋淀的水味儿,淳朴、亲切,透着浓郁的骨肉之情。

  我上小学后懂了事儿,知道我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我印象里根本就不会笑,总那么严肃。我琢磨,干大事的人都得像我爹一样正正经经的。我想,笑是我们孩子们的能耐,我爹瞧不起这个。

  那时,我爹天天很早就去上班,很晚很晚才下班。下班回到家来,也不搭理我们,里里外外都是娘伺候他。晚上也有很多很多人找他。他那脸总是板着,也奇怪,他越板着脸,人家就越对他恭恭敬敬。爹对他部下要比对我们哥几个好一点儿,起码能亲自给人家端上一杯热茶。隔壁住着我的同班同学嘎子,他父亲也是局长,但嘎子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挠父亲胳膊底下的痒痒肉,看他乐不乐。我把想挠爹痒痒肉的念头告诉了大哥,他把我拉到黑暗处,脸色惨白地说:“你别瞎闹,咱爹是没有痒痒肉的。”

  在我家墙上挂着两幅照片。大的是毛主席的,小的是我爹的。他挎着盒子抢,挺着胸,昂着脑袋。我家合过两次影,哪回我爹都是那个样子,跟地下党员赴刑场一样。

  与我爹一起进城的领导干部不少都休了家里的老婆,娶个年轻有文化的当爱人。1951年,他从安平的牛具村把我那小脚的娘接进了城。

  秋高气爽,庄稼成熟了。我爹是在全村人吃晚饭的当口,坐着县里的大马车摇摇晃晃地进村的。打牛具村问世以来,也没出过这么大的官。村长及有头有脸的都到我家拜我爹,四邻八村的也闻讯来探望。二奶奶死了,二爷没好意思来。我爹回到老家,路上就觉得发冷,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发现进村的路上落了不少的乌鸦屎,想起来在村口看见许多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他胡乱喝了几口酒,一喝就觉得上头,然后上床让我娘盖上被子,还觉得冷冰冰的。我娘见他哆哆嗦嗦的样子急忙问:“你咋见了我的面就冷呢,到底咋的了?”我爹打着牙齿回答:“走在路上我身上就发冷,喝完了酒就更发凉。”我娘伸手摸摸,说:“你的身子到了城里咋娇贵了呢?”我爹突然说:“我想泡个澡,咱家的大木盆还有吗?”说着他就撩开被子,脱衣服。我娘边往大木盆里放水,边担心地说:“你身上凉,泡澡就能泡热了?”我爹说:“别这么多废话,我能把骨头泡酥了。”我爹泡在大木盆里觉得脚麻酥酥的,然后就是头皮刺痒痒的。他有些晕,就把脑袋靠在我娘的胸脯上。我娘说:“到了城里没有进澡堂子?”我爹说:“进了,洗得不舒服。”我娘说:“接我进城你不后悔?”我爹说:“不说这个。”我爹头晕极了,对我娘说:“我累极了。”我娘用温水一点点地褪掉我爹路上带来的污秽,说:“进城你是当官又没挖煤,身上咋这么脏呢?”我爹说:“我好久没洗澡了。”我娘慢慢地揉搓着我爹,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又从脚趾头回到头发梢。我爹说:“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咋样儿,我成了共产党的官了,能吆五喝六了,我倒觉得没底气了。”我爹突然无缘无故大哭起来,他爬出大木盆,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他看见太阳西斜了,把窗玻璃照得通红。他叫道:“我还是凉,凉得都没知觉了。”我娘又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我爹还嚷着:“我咋还这么凉,像陷到了深井里。”我爹嘘了口长气,是绵绵的、悠悠的。我娘又光着身子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我娘也叹口气说:“日本鬼子把你打个半死,是我给你焐活了。现在你回来了,我又给你焐热了。在我老家,男人要是中了邪,婆姨都是给焐的。”

  我爹在村上待了五天,轮流到本家的亲戚家吃饭,没一顿饭在家吃。一位远房大伯请我爹吃饭,宰了两头猪来招待。那天陪客的亲戚很多,喝到兴致浓的当口,远房大伯请我爹唱段弦子曲。我爹拉下脸,站起来甩袖而去。有明白人对远房大伯说:“人家小麦进城当了大官,还能再唱那弦子书?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转天,远房大伯拎着半拉猪头,诚惶诚恐地敲开了我家的门。

  一进屋他就连连作揖:“大侄子,怨我,怨我不懂规矩,你就当我昨晚放了个屁吧。”我爹连人带那半拉猪头挡在了门外。我娘知道了这件事儿,气得一天没吃饭。她拍着桌子对我爹说:“你外头革命的时候,大伯为我挑过水,为我割过高粱,也为我修过房子、卖过猪。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倒好,把人家轰走了。你唱个弦子曲儿咋啦?你小麦要不会唱弦子曲儿,我能跟你从深泽县跑到牛具村?”

  我爹一梗脖子说:“我现在能随随便便唱吗?我是党的领导干部,不是过去卖艺的,懂吗?”

  后来,我娘做主,把分来的田给了这位远房大伯,把远房大伯感动得要把我娘当活菩萨供起来。我娘辛辛苦苦垒的房子,我爹要卖掉,我娘坚决不干,委托给前院的二秃子。我娘对二秃子说:“这房你替我先看着,我去城里住不习惯还会回来。”临行的那天,下了场大雾。我娘领着我大哥二哥,挨家挨户地拜。

  进哪家,我娘就让小哥儿俩跪下,谢谢人家的恩典。牛具村大大小小的庄稼户几乎都拜过了,除了我二大爷家和李金堂家。论辈分,我爹是李金堂的叔叔。李金堂是个半傻子,邋里邋遢的连个老婆都娶不上。他守着瘫痪了的娘,靠着帮别人埋死人过日子。李金堂家住村西头,房后就是一片坟地。村上的人很少和他来往,嫌他摆弄死人太晦气。大哥说:“李傻子那儿就不去了吧?”我娘骂道:“混账!那天我背柴火回家,遇到大雨,是金堂替我背回家的。我看你他娘的随你爹,缺心少肺。”到了李金堂家,李金堂看见我娘和我大哥,吓得一半魂儿都没了。我大哥站在那儿谁也不看,嘴里跟含了块儿热豆腐似的叨叨几句,转身就要走,让我娘一脚把他踹趴下。我娘对大哥说:“好好地给金堂哥跪下,说忘不了这几年对我家的恩典,我会报答您一辈子的。”我娘这一脚把李金堂那一半也吓傻了,屙了一裤子屎。

  就在我娘领着大哥二哥挨家拜的当口,我爹跑到村头去拜师傅瞎老广那间房子。当他到那儿以后,发现房子架子还在,但里边只剩几堆破瓦。一打听,说前年被雷电击塌了。有位邻居说,雷击的当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瞎老广就在屋里盘腿坐着,旁边竖着大三弦。我爹默默地在瓦砾前站着,足有好几个时辰。他听到耳旁风声里分明有弹三弦的声音,时强时弱,从声调上听肯定是瞎老广的绝技。他把村长叫来小声说:“派人把我师傅的房子修好,我师傅有个表妹在邻村,是个寡妇,接来住这儿。修房子的钱我出,千万别声张。”

  一辆大车驮着我爹我娘大哥二哥,威威武武地离开了牛具村。雾悄然地散去了,日头毒毒的。大车在道边上停住了,我娘急忙跳下去,来到自己种的那几亩薄田上,抓了一把土,用一块布包着,拴在了腰带上。接着,她又揪下一根头发,用牙咬碎了撒在土里。我娘回到车上,仰面号啕大哭,撕裂心肺地嚷道:“我的那个娘啊,我的那个娘啊。”大哥、二哥见我娘这般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咧着大嘴拼命地哭。我爹拧着眉头,跟车夫挥挥手说:“赶车吧。”

  大车在土道上压出深深的辙印,我娘一直哭到安平县城。我爹作为军管会的房地产大员接收了中国大戏院。经理诉苦说:

  “戏院已经三个多月没演戏了。”我爹说:“欢庆解放,要让天津老百姓有戏看。”我爹熟知天津、北京梨园圈子,提出要唱七天大戏,钱由政府出。经理大喜,立刻唤人,要按旧传统安排点戏码,出水牌子。我爹说:“水牌子就不要出了,戏由我点。”经理不信。我爹说:“你以为共产党只会打仗,就不懂戏吗?”

  我爹把几个懂戏的老战友请到家里商量,我娘沏茶续水也跟着忙活。有人说应该唱《龙凤呈祥》、《喜荣归》这些喜庆戏,歌颂新生活嘛。我爹同意了。我娘却偏偏点了个《钓金龟》。有老战友不满,说《钓金龟》是宣扬孝道的,共产党讲的是觉悟。我爹却赞成我娘的话,说:“共产党人就不讲孝道了?共产党最讲孝道。”我爹办事有气魄,说这件事唱就唱得热闹点儿,把梅兰芳、谭元寿、盖叫天都请到天津来,《钓金龟》让李多奎演张义的娘。我娘知道后兴奋不已。

  我爹下班回来,我娘接过他的衣服就问:“七天大戏什么时候演?”我大哥放学回来,撂下书包也问:“娘,咱啥时候上大戏园子看戏啊?”我爹叫他们快吃饭,吃过饭跟他出去。我娘问:“干啥?”我爹说:“干啥?你们不哭着喊着想听戏吗,待会儿来车接咱们。”大哥美得屁颠屁颠的,他最爱京剧,以至于后来到京剧团当了业务经理。

  在中国大戏院戏园子里,我爹带着我娘和我大哥坐在前排看《钓金龟》。台上演得精彩,台下连连喝彩,我娘看得落了眼泪。

  剧场休息,经理向我爹汇报,说:“七场大戏,场场爆满。”他向我爹竖起大拇指说:“您是这个,没想到共产党真懂戏。”我娘说:“我们小麦不光懂戏,唱得还好呢。”经理惊讶了。我爹不满意我娘揭他老底,觉得没面子,当时就转身回家了。

  回到家,我娘说道:“儿子,长大要孝顺爹娘。”我爹这时才把脾气发出来,“咣咣”地摔家里的东西。我娘也火了,问我爹:“我说的是不是实话?看戏还说不忘本呢,现在当了官坐上小车就了不起啦?”我娘瞧上的,还是当年那个说书的小子。

  第二天我娘就去了北京,我爹跑到火车站拦她都没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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