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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大顺店(4)

书籍名:《伊犁马》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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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王爷冲着我走的方向,望了望。并且挥了挥拳头。我正准备撒腿逃跑,谁知,他并没有追我,而是猫下腰来,跟着那捆流动的烟捆,向下游走去。好奸猾的东西,他断定了,下游必定有人在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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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锁牛从渠里捞起滴着水滴的烟捆,向文昌庙走去时,烂眼圈马王爷跟在了后边。他在文昌庙神像后面,发现了我们的烟捆,然后,提着耳朵,把锁牛押了回来。

  我已经说过,痞巷部落,是个有些原始的,有些奇怪的地方。我在到来的第一天,就目睹了一群男人如何分配一个女人的方法。他们是以这个男人这一天对部落的贡献为标准的。他在这一天以获得这个女人,而赢得光荣和尊重,或者说,以他的光荣和尊重,从而有理由亲近一次这个女人,侍奉一夜这个女人。记得第一夜是土匪黑眼罩,第二夜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伤兵,第三夜,大约是烂眼圈马王爷;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我记不清了。大顺店的目光,曾经在父亲的身上,逗留了几次,但是,她遇到了父亲抗拒的目光。

  和对待女人这件事情一样,他们在许多事情上,做法都有些古怪。他们对人类许多固有的恶习,都十分痛恨,而最痛恨的,要算对于偷窃。他们严格地遵循着部落所有的原则,任何据公为私的做法,都会受到最严酷的私刑处置。

  最常用的一种私刑是骑牛。让犯了罪的人骑在牛背上,用一道绳子,将他的两只脚,连在一起,拴在牛肚子上。牛跑着,犯人颠着,全村的人,都站在自家门口,手拿一根柳条,牛经过时,必须狠狠地在牛屁股上,抽一条子。就这样牛一直跑着,人颠着,在街道里来来回回转磨,直到牛累得倒下,死了,或者人被颠死了,这件事才算结束。

  烂眼圈马王爷,对锁牛用的正是这种私刑。他说这叫“家法”。给大顺店搓完背,我越畏着不走。大顺店问我有什么心事,于是,我吞吞吐吐地把偷大烟棵子的事说了出来。大顺店说,这事有她。她要我和她一起回去。

  锁牛被绳索捆成一团,在碾盘上放着。马王爷眼巴巴地,正等着我的牛,等着我。看见我以后,他撩开长腿,一闪一闪身子,过来捉我。“他偷大烟棵子,这小杂种!”烂眼圈马王爷说。“你弄错了吧,马王爷,这小放牛,这两天,一步不拉地跟着我!”大顺店很严肃地说。“恐怕,是我弄错了!”烂眼圈见说,赔着笑说。

  烂眼圈马王爷冲我狠毒地瞪了一下。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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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烂眼圈马王爷挑了条最瘦的、脊梁杆子像刀子一样的犍牛。好像要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似的,马王爷的身上,现在充满了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激情。他亲手给牛喂足了料,喝饱了水,又拍了拍牛的脖子,他架起锁牛,笑一笑,将他放在了牛背上,然后,穿过牛肚子,用根火绳子,将他的双脚扎住。这样,锁牛就牢牢地和牛连在一起了。歹毒的烂眼圈,还用剩余的火绳子,勒在牛的后胯骨上,这样,牛的生殖器部分,就会在跑动中,因为摩擦而发痒,而受惊,跑得更快,颠得更高。

  做完这一切以后,马王爷朝街道上瞅了瞅,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站着人,手里拿一根柳条子。于是,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漾圆,一下子扎在了牛屁股上。

  牛愤怒地叫了一声,驮着锁牛,向街道另一侧跑去。另一侧也有人拦着,牛无奈,又向这边跑来。一街两行的人们,像过节日一样,处在一种疯狂的喜悦中。牛跑得太快,颠得太快,有人一扬柳条,没有打上,就紧追两步,一定要尽尽职责,实在没有打上,就等下一次,打重一点,把损失补上。

  牛背上的孩子,杀猪一样叫着:“救命的爷哪!救命的爷哪!”声音惨不忍闻。他的裤子早就磨穿了,白花花的肉也露了出来,血染红了他的裤腿。

  牛大汗淋漓,身上的水往下滚落,舌头伸得长长的。牛号叫着,牛的叫声,似乎更悲哀,更无奈,更凄惨。

  我紧紧地攥着大顺店的手。我央求她发一声命令,让烂眼圈马王爷,放了锁牛。大顺店没有听我的话,她说,这是家法,不能够心软的。刚才庇护了我,她已经是错了。她不能一错再错。话虽这样说,不过我觉得,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这一幕终于有了结局。马王爷的愿望落空了。锁牛没有死,首先倒下的是那头老犍牛。牛是被挣死的。牛一头冲到碾盘跟前,一个跟斗,栽倒了。它试图着,想站起来,抬了两抬,没有站起。刚才满嘴满鼻子的白沫,现在,鼻子嘴里,向外喷血。鲜红的血溅了马王爷一身一脸。

  父亲赶上前去,用刀子把火绳子割断,从倒了的牛背上,取下奄奄一息的孩子。他将孩子背到了我家。

  烂眼圈马王爷,遗憾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声说:“各家各户听着,带家具来,咱们分牛肉!”

  我挣脱了大顺店的手,跑去看锁牛哥了。大顺店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对烂眼圈马王爷说:“今儿格晚上,你陪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回自己窑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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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烂眼圈马王爷那欢愉的叫声,悲惨的叫声,响彻在痞巷部落的上空。那叫声,丝毫不比锁牛的叫声、牛的叫声,好听一点。大顺店用尽女人的所有的手段,来调逗、来折磨、来使役这一条老狗。在最初的时候,她大约给烂眼圈喝了什么药物,因此,他那干瘦的身体,竟能够支撑一夜。鸡叫时,烂眼圈马王爷终于灯熄油干,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马王爷幸福地说。

  两只酸菜瓮,将马王爷一统,埋在了山上。在葬礼结束,往回走的时候,大顺店说:“张谋儿,马王爷的那个差事,从今以后,就交给你了。赶脚那个事情,你另安排个人干去!”

  父亲小声地说了声:“不!”“你说什么?”大顺店问道。父亲想了想,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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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的世界在变化着,只是,痞巷还不知道。改朝换代,巨变沧桑,与他们暂时都没有什么关系。

  从离石城方向传来了枪声炮声。枪声很密,炒豆子一般,叭叭叭地,不过声音很弱,风顺着时能听见,逆风,就听不见了。炮声则响得很闷,“轰隆”一声,“轰隆”一声,震得百里之外的地皮,都发颤。

  离石城的阎锡山部队被打败了。有三个溃逃的国民党兵,来到痞巷村,请求收留他们。他们找的是土匪黑眼罩,因为有一个国民党士兵,以前曾经和黑眼罩是一个巢里的土匪。

  黑眼罩来找大顺店的时候,大顺店和我父亲正在进行一次艰难的谈话。大顺店正如她所说的,她这一生没有喜欢过一个男人,她总是带着全世界的妓女所共有的那种思考,即半带蔑视半带仇视地委身于每一个占有她的男人。但是她突然发觉,她爱上了我的父亲,也许是在黄河岸边,瞧见第一眼时就爱上的。这个女人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感情。

  在窑洞里,她对父亲说,她没有太多的奢望,因为她那么下贱,她只希望,每天,能看到父亲的影子,能和父亲一块儿拉一阵话,如果父亲不嫌弃的话,她希望,父亲能陪她一个晚上,仅仅一晚,她将尽她能做到的,尽力地服侍父亲。

  父亲严词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有一个女人了,这个女人身上,拥有所有女人的优点,这个女人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因此,有这个女人,他就够了。他还说,是他,将人家一个姑娘,变成婆姨的,所以,他应当永远像狗一样守着这个女人,哪怕她变成瘸子,变成瞎子,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他就不敢有二心。他还说,可不敢随便侵害女人,天大还是地大,地大!男大还是女大,女大!男人们干这种事情时,第一步,就是膝盖先跪在炕上,这一跪,是向女人祷告哩,向苍天祷告哩。

  父亲的这一席话,说得大顺店香汗淋淋,面色绯红,羞得她无地自容,正当她拿不定主意,该发作好呢,还是该点头称许呢,土匪黑眼罩敲了敲门。听到敲门声,大顺店松了一口气,吆喝黑眼罩进来。

  听完黑眼罩的话,大顺店问道,那三个国民党溃兵,带枪来没有。黑眼罩说,带着枪哩,长枪短枪都有。大顺店说,带枪的,不能留他们,防止惹事。大约这黑眼罩,已经答应人家了,见大顺店这么说,有些不高兴。大顺店说,好吃食招待他们,招待毕了,好言相劝,请他们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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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眼罩给那几个溃兵,做饭去了。这时候,安静的村里,突然又响起一阵狗叫声。大顺店走出院门一看,原来是一支共产党的解放军队伍。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排长,袖子捋在胳肘拐子上,裤腿挽着,可能是从胭脂河上过来的。排长开口闭口叫“老乡”,要大顺店别怕,他说他们是追三个溃兵,追到这里来的,问大顺店可曾看见。大顺店见说,摇摇头。排长又说,国民党兵,不打紧,跑了就跑了,就是抓住,还不是发两个路费,请他们回去。问题是,这三个中间,不光有国民党兵,还有一个日本兵。

  听到这句话,大顺店惊得呆了: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三年了,这块土地上,还有日本鬼子,她不相信!她说这个娃娃兵,是在诓她。排长解释说,确实有一个日本兵。“八一五”以后,山西境内的日本兵坐火车到了太原,其中一部分,被阎锡山留了下来,组织了一个军官教导团,训练他的队伍,后来战事吃紧,这些日本兵,就被分配到各个部队去,充当了军事顾问。

  “是这样吗,老总!”大顺店听着,眼睛突然熠熠发光,好像在漫长的浑浑噩噩的等待中,突然有人指给了她目标一样,她兴奋地说,“老总,你放心,假如有日本鬼子,我不会让他活着走出痞巷山的,我要一口一口,吃掉他身上的肉!”

  解放军排长领着人,急匆匆地走了。走时又叮咛说:“这是一个战犯,你们留神点,可不能让他跑了!”

  “他叫什么名字?”“多吉喜一!”

  “多吉喜一!”大顺店的牙齿咬了咬。大顺店回屋,换了件衣服,头顶上戴上了金簪子,向黑眼罩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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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顺店向黑眼罩家走去时,我们全家正吃饭。母亲的伤已经好了。她只是受了一点皮伤,现在可以给我们做饭了。锁牛哥的腿,在消肿以后,蜷成了一个罗圈,像螃蟹的前夹一样。父亲给他砍了个栒木拐杖,他现在可以拄上拐杖,在地上挪了。大约,他的腿骨被折断了。

  全家人正在吃饭,突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个黑眼罩。“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黑眼罩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父亲放下碗,要他不要急,唱着说。唱着一说,这黑眼罩说话,果然顺畅了。

  原来,大顺店进了黑眼罩家以后,搭眼一看,认出那个桌上正狼吞虎咽的,正是日本兵多吉喜一。多吉喜一在这一刻也认出了大顺店,不由得抬起头,“啊”了一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时迟,那时快,好个大顺店,从头顶上拔下簪子,挪动两步,一扬手,用簪子向多吉喜一的眼睛刺去。

  可惜多吉喜一戴着眼镜,要不,这一簪子,一定会戳瞎他的一只眼睛的。那眼镜还是当年那架,大学生式的,只是,镜框已经发黄、发黑,镜片也已经发暗。大顺店一簪子下去,镜片碎了,但是眼睛没有受伤。多吉喜一没了眼镜,行动有些呆滞,但还是一扬手,捉住了大顺店拿簪子的手腕,另一只手,一个“锁喉”,将大顺店擒拿住了。

  父亲见说,吩咐黑眼罩去叫村上别的人,叫大家都带上农具,到黑眼罩门口去。说完,他腰里别了手榴弹,自己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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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村的人一个不剩地都出来了,大家拿着镢头、铁锹,把个黑眼罩家,包围了个水泄不通。父亲朝窑里喊话,要三个溃兵出来,他说只要他们不伤大顺店,痞巷的人就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走!

  谁知,大顺店在窑里说话了。她说:“狗日的张谋儿,我还没言传,谁叫你说这种话的!你知道窑里是谁?窑里是我的仇人,是日本鬼子!张谋儿,你要是人,你把你外腰里的手榴弹,拉开弦儿往进扔,把我跟仇人,一起炸死!”

  “好姑娘,我不能这样做。谁都能死,你不能死!你还没有活够儿哩!”父亲冲着窑里说。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太美好了,我听见,窑里的大顺店,啜泣起来。

  窑外的男人们,见把自己心爱的大顺店,扣在窑里了,一个个就像暴怒的公野猪一样,咆哮着,围着这孔窑洞,团团打转。

  黑眼罩的心情最沉重。因为这几个溃兵,是他染来的。黑眼罩想起窑里他的那个小弟兄,突然有了主意。他趴在窑楼上,朝窑里喊道:“王前,王前,你狗日的,听老掌柜的一句话。你听到了没有?”

  窑里应了一声。黑眼罩见应了,接着又说:“咱们都是中国人!算来算去,咱们中间只有一个外人,那就是那个日本鬼子!你小子要是有种,你一枪崩了他,救了大顺店。你就不是溃兵,你成了痞巷的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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