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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骑驴婆姨赶驴汉(5)

书籍名:《伊犁马》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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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的灰烬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飘,有几片落在了李纪元的头顶。考察团长光光的前额在火光中一闪一闪,与他翩翩共舞的是麦凤凰。麦凤凰细长的腰肢映在沙地上,并且随着火光的摇动变幻不定。团长不知附在麦凤凰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麦凤凰笑了,她的笑容媚人而又高雅。

  但是李纪元明白麦凤凰在焦躁不安地等待他的出现。麦凤凰的眼光不时向沙丘睃望,那眼里有一种祈求的味道。

  城里有教养的女人的这种克制能力真令人惊叹。李纪元几次想从沙丘上溜下来,但是手伸进了很深很深的沙地中,在火燎火烤中他感到一种残酷的快感,就是说,爪子不愿意抽出。他倒不是存心在折磨麦凤凰,而是他明白,自己应该退出来了。

  迪斯科的旋律突然加快,麦凤凰像被激情驱使着,搂着考察团长疯狂地旋转。考察团长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礼遇,他终于幸福地晕倒了。麦凤凰尖叫一声“失陪”,便丢开他,向沙丘爬来。

  她站在了李纪元面前,注视着这个紧紧地拥抱着沙丘的痛苦的人,她说:“我陪你跳一阵舞吧!”

  半晌,李纪元说:“我不会!”“我教你,很好学的!”

  李纪元没有再吱声,他像鸵鸟一样将头使劲地埋进了沙丘。女人哭了。她跪下来,也将手伸进滚烫的沙丘里,好像在摸索着什么。

  她说:“我真不想离开你。我不知道,你以后将怎么生活!”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陕北有一句老话说:猪娃头上还顶三升粗糠哩!”李纪元瓮声瓮气地说。

  “我真后悔我这次到陕北来。爱上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痛苦。我也许一辈子都要背上这个十字架的!你后悔吗?”

  “这是命运,命运安排让你骑上了我的毛驴。我不后悔。我真幸福,我尝过被人爱的滋味了。”“我愿意付出,此刻!”女人说。

  “我不敢接受!”男人说。

  麦凤凰的细嫩的纤手在沙土里摸索,手上燎起了火泡。她终于摸到李纪元骨节僵硬的大手了。她把手拉出地面,贴在自己的胸脯上。

  两颗苦难的心痉挛起来。两个身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沙丘因为他们的滚动而荡起一阵黄尘。迪斯科的音乐在旁边响着。

  秋风荡起高原两千年的悲哀,以欢乐曲祭奠那往昔的年代。男人的英雄结和美人的长发,证明这块土地尚有灵性存在。“你哭了!”

  “没有!”“你骗我,你的脸上沾满了沙子。”“你的衬衣肩头绽缝了。”“我没有发觉。”

  女人低下头,轻轻地吮吸着肩头那露出皮肉的地方,最后,又用牙齿咬紧它。鲜血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滴在这无定河边的黄沙上。

  远方突然传来凄凉的唢呐声。河对岸,李纪元的那个村子,不知谁死了,正在举行出殡仪式。最前面是一个高高举起的招魂幡,一张白纸上写着“驾鹤西游”四个字。后边是吹鼓手的队伍。再后边,是死者的棺材。棺材由八个人抬着。棺材前面系着无数条麻绳,每根麻绳都由一个人象征性地拉着,或是老人,或是孩童,都是男性。

  队伍走过去了,在经过的地方每几步要燃起一堆火。这些火是用原油点燃的。所以河对岸现在出现了一列奇妙的火光,这火光又倒映在无定河里。

  死者入土后,送葬的大人们都回去了,头上蒙着白布片的孩子,现在在无定河对岸,整齐地趷蹴成-排,看着这边的火光和舞动的身影。

  一只公鸡,不知在什么地方尖利地叫着。这是安葬后,“放生”的公鸡。按照迷信的说法,现在死者的灵魂,附在这只公鸡身上了。

  “我感觉到我自己快要死了。我感觉到我看见的是为我出殡的情景。”李纪元说。麦凤凰捂住李纪元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可是,李纪元蛮横地把手推开了。李纪元说:“现在,我该回去了。明天早上,原谅我不来送行。”说完,趁麦凤凰一愣的工夫,他溜下沙丘,走上了河上的浮桥。

  21

  第二天早晨,考察团就要出发的时候,司机发现有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两手抱住汽车的前轮酣睡。考察团长气恼地叫醒了他,让他躲开。可这老头既不言语,也不松手。司机自恃力大,上来提起老头的两条腿,想要拉开。可是拽了几下,纹丝不动。后来,考察团长命令司机闭着眼睛从老头身上开过去,司机懂得交通规则,他不干。

  麦凤凰猛然觉得这老头可能是李纪元的父亲。按说,李干大和李纪元长得并不太像,麦凤凰能猛然想起,也是一种心理因素在作怪。麦凤凰走上前来,问道:“你是李纪元的父亲吗?”老头点点头。“你有什么事?”麦凤凰又问。老头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远处晨曦中的那座辉煌建筑(盘龙山上的闯王行宫),又立即缩回手,重新抱定汽车轮子。麦凤凰明白过来,她笑了。

  “团长,这是李纪元的父亲,他来要那张李自成画的秦直道路线图。”团长闻说,气焰立即减了一半。他走过来,友好地拍了拍老头的肩膀,反复解释说,这图是李纪元无偿捐献给国家的,他应当为儿子的举动骄傲。私藏文物是一种违法的行为,李干大私藏多年而不上交国家,这个问题本应该追究。现在李纪元献出来了,就不提旧事了。

  老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小瞧我这乡下人了,毛主席当年转战陕北时,还在我家吃过饭哩!

  考察团长无计可施,悻悻地站起来。倒是麦凤凰看出了一点门道,她撩了一下裙子,蹲下来说:“老人家,你是不是想要一点钱。

  按照规定,像这样捐献文物给国家的,有时可以得到国家的奖励费。”

  老头现在眉开眼笑了,他点点头,好像说,这姑娘说话还像话。“那么,你想要多少钱呢?”老头腾出一只手,从头上抹下油腻腻的毛巾,又将另一只手放在毛巾底下,然后用眼睛去寻找团长,不过仍然坐着,身子依偎在车轮上。

  得到团长的默许后,麦凤凰笑盈盈地伸出了一只手,在脏毛巾底下摸索。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轻轻按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在脸上表现出这一按。后来她摸到了两个指头。

  “二百元?”麦凤凰说。老头脸上的表情显出鄙夷的样子:这个城里人太小气了,二百元能说出口。“那么,两万元?”麦凤凰逗他。

  老头脸上的表情在说:两万元太多了,我不敢要。要这么多我怕闪了自己的舌头。“这么说,你要两千元!”老头拍了一下手掌,高兴地笑了。随后又紧紧地搂住汽车轮子。

  两千元的要价并不高,尤其在这物价飞涨的今天。考察团长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拿出这两千元来。公款已经不多了,于是又凑了一些大家的钱,点过一遍后,交给了这老头。

  老头没有再点。因为在考察团长点钱的时候,他已经一张一张地用眼睛点过了。他收起钱,包在脏毛巾里,然后站起身,退后两步,让出了道路。

  就在汽车发动的那一刻,老头突然说话了。他说:“打搅你们了,城里人!甭骂我贪财,这钱是为儿子问媳妇要的,没法子的事情。哦,南天上飘来一朵云,凤凰展翅你们起身。”

  李干大的最后两句是唱着说的,用了陕北春节闹秧歌时两句现成的台词。听到老头开始说话,考察团长吃了一惊,他觉得陕北人太难理解了。

  22

  李纪元是在春节的前一天死的,他没能跨过这个门槛。乡长带来了腰鼓和一条新的毛巾。他为李纪元不能参加腰鼓队而遗憾。李纪元是乡上腰鼓队的领头。乡长想在全县腰鼓汇演中,取得名次,从而为他调回县上、当上文化局长铺平道路。李纪元使他的计划落空了。他倒没有怪罪李纪元,而是诅咒考察团那个穿着大红鞋的衣服架子。

  寡妇感觉到李纪元病倒的责任在她,如果那天晚上她将李纪元留住了,李纪元的心也许就不会那么高了。此刻她正在窑洞那半月形的窗户上,贴着她铰的窗花。

  李干大披着一身雪花回来了。高原正在落雪。李干大刚刚办完一件大事,经媒人说合,他为儿子找了一个媳妇,花去了那两千元。他想用喜事来冲冲儿子的疾病。媳妇不理想,个头太矮,脸色发黄,头发稀稀落落的。年龄虽然不大,却像一个婆姨。名字他没有记准。好像叫什么“红梅”。

  当他将这一喜讯告诉在炕上躺着的李纪元时,儿子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原来估计儿子会高兴的,现在看见儿子这样,他多少有些败兴。

  “‘老子短儿子一个媳妇,儿子短老子一副棺材’,这是老人们传下来的话。我现在活成人了,我为你找下了媳妇。可你还短我一副棺材,你却想一走了事,你好意思就起身吗?”

  李干大坐在炕边,开始了他的冗长的演说。这位乡村理论家本来还有许多李纪元不该死去的理由要阐述,但是正在贴窗花的寡妇打断了他的话。

  寡妇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大襟袄。衣服洗过一水后,小了一点,因此勒出细长的腰身和丰满的胸部,以及浑圆的肩膀。她那将高原的苦难和灵秀凝为一体的谜一样的面孔,此刻又一次令李纪元惊骇。她正在哼着一支歌。歌十分古老,歌词模糊,形同咒语。歌声使压抑的空气有些缓和,后来,窑洞里出现了一种令人迷醉的和谐气氛。

  寡妇的窗花贴完了,窗花一共贴了四幅,那红色的剪纸图案,使窑内窑外鲜亮了许多。一些天后,一群北京来的专家,曾对这窗户上的剪纸进行了研究,他们可怕地意识到,现有的理论无法对这四幅剪纸作出解释。一位专家认为,这四幅剪纸是描绘了人类已经经历和将要经历的四个阶段。一位专家则认为,这是我们民族古老文化、古老哲学试图对世界作出的解释,它也许在暗示着我们这个民族的起源之谜、生存之谜、发展之谜和终结之谜。

  李纪元现在看见了剪纸,一种无限喜悦、无限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己突然超凡脱俗了,他注视着那四幅剪纸。

  第一幅。一个小人站在那里,像在歌唱,又像在祈祷。她的两臂成对称状高举起来,一手托着三足鸟,一手托着玉兔。她的头发像角一样向两边分开,眉目清晰。她的耳边各吊着两片饰物,仿佛树叶。她的中部剪成倒放的喇叭口形状,以表现其臀部的硕大。有理由相信这硕大的臀部其实是挂着的一块遮羞布。遮羞布的目的,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以便在异性中产生一种性的刺激。这种刺激的目的是显然的。

  第二幅。需要仔细观察才能认出。原来是两只吃饭的大碗,倒扣在一起,两只碗里分别扣着一个男人和女人。由于碗的挤压,他们的身躯蜷曲成一个肉蛋。这一对男女由于碗口紧紧地合在一起,而呼吸困难,表情痛苦,但他们仍然在麻木中寻找着对方的嘴唇,希望用温存来安慰对方和解脱自己。

  第三幅。杂乱无章的画面。画面正上方是一团黑色的云,仔细分辨,才可以看清是一位男人和一位女人,玉体横陈,像宇宙飞船一样从天空掠过,他们的脸上出现一种鸟类才有的那种圣洁的感情。太阳和月亮在他们的下方照耀着。画面的下方是一座门,门半掩着,洪水正不可遏制地从门内迸出。画面的左方是一群手拉手的女人,她们站在一条鲤鱼的背上,举起伸开手指的手。她们大襟袄的左下角印着一个桃形,标志着她们的性别。画面的右方是一群手拉手的男人,他们同样站在一条鲤鱼的背上,举起手,衣襟的右方画着小太阳。鲤鱼正在洪水的冲激下浮起,使画面显得动荡不定。其余充斥画面的,就是各种纷纷扬扬的小旗帜,飘忽不定的乱云,和各种说不清是象形文字还是外文的线条。

  第四幅。东方,一泓浩瀚的海水上正沉浮着一轮落日。落日的余晖将海水染成了绛红色。在东方海岸上跪着一位裸体的女人,她秀美的长发一直落在地上,两只很长的手臂正在打捞太阳,祈望它重新升起。整个画面很是宁静,像人类混沌初开时的那种宁静,又像世界将要完结时的充斥宇宙空间的那种令人恐怖的宁静。

  李纪元在这一刻看到了许多。按照最新的科学解释,一个人的一生,恰好是整个人类从发生到终结的全过程的一个缩影。李纪元已经悟觉出剪纸中所要告诉他的东西了,他想将这些告诉人类,可是,话刚到喉咙,就咽下去了。他平静地走向了死亡。

  这时候从遥远的城市里,寄来了一包婚宴喜糖。这时候李家父子播种的那块土地,麦苗已经破土,在雪被下静静生长。这时候李纪元与麦凤凰邂逅相遇的那块荞麦地,荞麦已经割倒,垛成塔状,农人们准备一旦有空,就就地起场,赶上牛羊来踩。故事的讲述者也因感觉到自己耽搁了读者太多的时间而内心不安,他想结束这个故事,并以牛踩场作为开头,开始他的另外的故事。他预感到那将是一部高原史诗。

  23

  读者一定注意到不久前的那次全国摄影大奖赛了。那里面有一幅获奖照片。雄浑、迟钝的荒原上,太阳正在低低地照耀。摄影家以特殊的手法,将那圆状物处理成黑色。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骑在驴背上,翘着腰。与这位现代色彩的女性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牵驴的后生。他扎着羊肚手巾,平平的后脑勺微微扬起,脸上出现一丝惶惑的微笑。这件摄影作品的标题叫《骑驴婆姨赶驴汉》,标题采自一首著名陕北民歌的歌词。

  1988年5月于古高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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