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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马镫革(4)

书籍名:《伊犁马》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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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乡自告奋勇,带部队突围,并且嘱咐他的老伴,留在山顶,等队伍出发后,她继续往篝火上加柴,以便迷惑敌人。

  半夜时分,兰贞子在前,李宝胜断后,在老乡的带领下,游击队下得山来,穿过天窖,踏上无名坞,不久就越过了敌人的包围圈。

  不幸的是,黑暗中,游击队又与敌人的巡逻队遭遇。枪声一响,四面八方的敌人立即合围上来。在激烈的夜战中,李宝胜身负重伤,被敌人俘虏。兰贞子则率领残部,甩掉敌人,几经辗转,回到望瑶堡地区。

  磨盘山突围后,部队损失惨重。敌人加紧清剿,根据地一块接一块消失,白色恐怖笼罩城乡。

  组织决定这支部队化整为零,先隐蔽起来,等待东山再起。兰贞子则藏在一个地下党员家中。后来,就是大家知道的那样,兰贞子被叛徒出卖,身陷望瑶堡。再后来,就是那个白雪飘飘的冬日了:兰贞子和李宝胜,被敌人双双枪杀在迎勋门前。

  12

  延安城距离望瑶堡,大约就是半天的路程。辞别了单老,搭上一辆公共汽车,不多一会儿,只见车上的人们熙熙攘攘,我情知望瑶堡到了。隔着窗户玻璃,我看到了街道上老高那张早已熟悉的面孔。

  望瑶堡是一座稍嫌简陋的小城。几座建筑风格平俗的楼房和一些参差不齐的窑洞与平房,堆积在一架山的山坡和平川上。这里的地势,也是两条河流交汇,从而形成一块较为平坦的地面,只是较之延安,水流的规模与川面的规模小些而已。

  望瑶堡这个地名始于一个传说。据说,每年农历的七月初七,月白风清的夜晚,从这里仰首望天,可以望见天上的瑶台。这个美丽的传说和这块荒凉僻远的土地形成强烈的反差。

  我想,在那个农历年关的早晨,当兰贞子和她的丈夫,戴着脚镣和手铐,穿过望瑶堡石板铺就的大街,高呼口号时;当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他们仰首望天时,回荡在他们心中的,一定是那个关于望瑶堡的故事。

  南门如今已经易名迎勋门。旧日的城墙已被拆除。有些虽然还在,但已被新的建筑物所遮掩,因此很难想见当年旧城的模样。走到街道上,从一家小学校里传来了孩子们的歌声,于是给我们压抑的心境带来了一些慰藉。像所有这类城市的地面一样,这里的地皮也是比较紧张的,但是烈士就义的那一块广场,却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广场上现在是一座花园,种着一种叫波斯菊的野花。微风吹来,仿佛一地五颜六色的繁星。老高说,那座雕像,将来就矗立在广场中央,在这美丽鲜花的簇拥下。

  走在望瑶堡的大街上,老高悄悄地告诉我,在通往刑场的路上,李宝胜曾表现出片刻的怯懦,走着走着,他双膝一软,坐在了地上。兰贞子听见了后边的响动。她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到这般情景,便走过去,踢了丈夫两脚:“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呢。站起来,老爷儿们!”她的丈夫受到了感染,终于双腿打直,勇敢地站起来,和兰贞子并肩走完了这一段路。

  我原来曾有一个构想,想塑造一对革命伴侣肩并肩走向刑场的构图,我记得南方的一个什么地方曾有这么一个类似的故事,并且电影上也有所反映。老高的话打消了我的念头。我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只推崇兰贞子的原因所在。

  为了对兰贞子多些了解,我请老高谈一谈她的丈夫。老高说,党史研究中,对这个同样英勇就义的人物好像研究得不多,只知道他叫李宝胜,少年时闯荡江湖,自己曾拉起过一支队伍,后来被收编到红军,党派兰贞子去担任这支游击队的指导员。

  “后来,他们在战斗中产生了感情,于是结为革命伴侣,是这样吗?”我问。“是的!不过,他们的结合也是党的意见。这主要是对兰贞子来说。”老高回答。

  “这种结合有基础吗?”我又问。

  老高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说:“你不了解那个时代,你不了解陕北。基础是什么?党的需要就是基础。当革命需要他们做任何事情的时候,当任何事情只要对革命有利的时候,每一个有觉悟的战士,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我不完全同意老高的话,或者说不甚理解他的话,但我没有反驳他。我想到单老也是这样说的,他们的话如出一辙。

  在老高的带领下,我们还参观了她的出生地,那个经过一段长长的砭道而到达的小村子。记得单老曾向我们描绘过它。我们还试图寻找她的墓地,但是,墓地已经在后来的兵荒马乱中湮灭。她唯一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是人们心中的一段感情,而这些人正在日渐衰老和纷纷谢世。当最后一个挂念兰贞子的人撒手长去后,兰贞子连同她的传奇便随之消失了。我想,这就是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在迎勋门外建立一座雕像的原因。

  老高告诉我,单老刚刚离开。我告诉他我在延安见到了。而这时我记起了那位女记者单菊,我问她来了没有,我惦记着那张照片。

  老高说,她早来了,她是和单老一起来的,现在不知道疯到哪里去了,他已经派小高去找了。

  13

  夜晚,我已经入睡,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是开楼房大门的声音。这地方的气候太干燥,大门稍稍一撞就吱呀作响。接着,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和一位女士的唧唧喳喳的卷舌音。声音在我的房门口停下来了,接着是钥匙的响动。我有些紧张。结果,我是白紧张了,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而我的门户依然如故。原来她住在我对面的房间。

  我估计是单菊回来了。一会儿工夫,有人敲门。这次的目标确实是我的门,因为随着敲门声,我房间的空气有些震荡。

  我告诉敲门者说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可是敲门声非但不停止,反而变成了用脚踢门,那位女士还叫起了我的名字。

  “你是单菊?”我嘟囔着,只得开灯,穿上衣服,下床开门。门开处,睡眼蒙眬的我,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白色的影子。她越过我,走进屋来,在屋里转了两圈。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线织内衣,我知道这种内衣目前正在流行。她的头烫得很别致,有点类似一个叫李修平的电视播音员的发型,只是,头发上落了星星点点的灰尘,并且不加修饰,从而给人另一种美感。她的年龄我说不准,从身材上看大约二十岁,从脸蛋上看大约四十岁。

  “你就这样让我傻站着,你连让座的话都不会说吗?”单菊说道。我有些尴尬,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分和一位漂亮女性相处,总让人感到别扭。这时,听到她的诘问,我反应了过来,赶忙请她落座。可是话没出口,我就觉得没必要说了,因为她已经一屁股坐下了。

  看见我的尴尬相,她一定觉得有点好笑。她说,你们画家,有时要和裸体模特儿打交道,并且一坐下来就是好长时间,当你们独处时,你也是这样吗?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当我面对一个模特儿,专心致志地描绘她每一个细枝末节时,我其实已经忘记了她是女人,而把她当做一件大自然精心创造出来的美妙的艺术品。

  我的话说得够水平。我看出她有些服了。她说,那么老李,你就把我当做一件艺术品吧,遗憾的是,这件艺术品谈不上美妙。说到这里时,她好像为自己的“并不美妙”摇了摇头。接着她说,这样,我们以后的合作会轻松些。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话。“只是,”我望了一下半开的门,“有人也许不会认为我是在和艺术品对话。”

  听到这话,她有些扫兴,大约还有一点看不起我的意思。“你与你的画差距太远!”她这样给我作了评价。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这话是给自己说的,我没有听真,大约是说:“我又遇见了一个爸爸了。”

  她起身告辞。她说,她来找我,有三件事:第一,这几天她和村上几个石匠,到一条沟里选料,那里的石头很名贵,封建王朝年代,很多衙门口的大石狮子,就是产自这里,如果有可能的话,这种石料可以成为雕像的制作材料;第二件,她是来送那张照片,她知道我急切地想看到它;第三嘛,她盯着我手指间燃烧的香烟,说她来要几支烟抽,街上所有的小店都关门了,所以这不是揩油。

  “你的烟还不错,达到了你的画的水平。”她从我的烟盒里掏走了两支或者三支烟,并且说,“火我有!”

  临走时,她掏出了记者证,从记者证的封皮内侧,摸出了一张照片,很慎重地放在我的桌子上。

  随着白色的影子一闪,单菊走了。

  14

  我原来认为,一张三十年代保存到今天的照片,一定像一件古物一样颜色黯淡,相纸发黄,那上边说不定还有硝烟和鲜血的痕迹。光这个保存照片的过程便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可是现在我掌中的这张照片,全没有那种庄严感。相纸白得耀眼,又十分坚硬。这说明了什么呢?一种可能是伪造,但我随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谁会做这种亵渎亡灵而又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事呢?它的最大的可能是翻拍下的。拥有者一方面想提供给我,一方面又舍不得原物,所以只好求助于现代摄影技术。

  我把照片放在台灯前,细细端详起来。她穿着一件列宁装。照片的下部截止衣服的第一个纽扣。列宁装的颜色是灰白的,这一定是由于照片保存时间过长,又经过翻拍的缘故。列宁装原来的颜色,大约是蓝色,洗得发白的毛蓝吧。

  头发很黑,很坚硬,让人想起狮子的鬃毛。不过坚硬的头发,没有一根奓起来,而是驯服地贴在她的头上。看来,兰贞子在照相前,说不定是撩起就近的河水或泉水,匆匆地洗了把头。

  头发剪得很短,短到大约齐及眼睛。比起《妇女放足歌》中所说的“头发剪成短帽盖,像个交通员”那样还要短。这大约是因为游击队中都是男兵,她为了整齐划一的缘故。

  照片上露出一只耳朵的大半个轮廓。耳轮很坚硬,像一件雕塑品。耳垂很小,我仔细地辨认着,看耳垂上有没有耳朵眼的痕迹。但是因为照片太小、太模糊,我看不出来。

  在兰贞子的鬓边,有一抹淡淡的黑色,宛如一朵小花。也许它真的是一朵小花,是她自己的手,或者一个男人的手,从那硝烟弥漫的苦难的大地上,摘下来,插在她的鬓边的。

  杏核眼,眼睛不算太大,眼神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浓黑的两道剑眉,抿得紧紧的彭德怀式的厚嘴唇,透出一股冷峻。

  她的脸是鸭蛋形的,脸色算得上白皙,鼻子恰到好处地栽在脸中间。她的两只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如果不是眉目中的威武之气,她会是一个蛮漂亮的姑娘的。

  记得我的早已故世的老祖母告诉我,有的人眼皮会变,随着发育,单眼皮会变成双眼皮,一种变法是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变,一种变法是因了一场生病发烧之后,突变。看来,兰贞子的眼皮也处在变的途中,她是慢慢地变,一只变过来了,一只还没有变。

  从接受雕像的第一天,我就开始留意身边熙熙攘攘的女性,留意她们的面部表情了。一个时代与一个时代的不同特征,最明显不过地表现在这些时代之子的脸上。九十年代的脸没有个性。女士们的面部特征都被那些统一型号的化妆品同化了。我想,也许正是感到了这种没有特征的悲哀,她们才用别出心裁的服饰来弥补缺憾和区别自己。

  现在,面对兰贞子这张模糊的照片,我猛然意识到我寻找的就是它。这就是那个光着屁股,在寂寞的山路上采摘花朵的女孩;这就是那个端着盒子枪,从那个可悲的男人镰刀下夺下可怜的小孩的女红军;这就是那个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在自己的婚礼上,唱《少年先锋队队歌》的女人;这就是那个在磨盘山血战中,挥舞着盒子枪冲向敌阵的红军指挥员;这就是那个站在白雪飘飘的广场上,以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人间的女英雄。

  兰贞子的面部,表现出一种没有为尘世喧嚣所骚扰的宁静和纯真,一种为某项使命去献身的执著,一种憧憬的表情。按照民间的说法,一个人在命定的死亡之前,她的脸上会事先露出征兆。那么,这种征兆现在在兰贞子的脸上再明显不过地呈现出来。

  “我必须这样做,我只能这样做!”照片上的表情这样对我说。我现在开始有些同意单老和老高所说的话了。

  15

  我给我的雕像正式定名为《牺牲》。牺牲这个字眼现在已经用滥了,不再新鲜了。我这里的“牺牲”是取的这个词最初的含义,那时候,这个词具有一种神圣色彩。

  在单菊的配合下,这些天,我们又走访了望瑶堡许多尚还健在的老人,从他们嘴里知道了兰贞子在狱中以及英勇就义的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使兰贞子的形象不断丰满。

  ——兰贞子隐蔽起来之后,敌人悬赏五百块大洋,四处张榜,缉拿她。兰贞子的房东,为五百块大洋所动,见利忘义,出卖了兰贞子。兰贞子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敌人包围。手中没有武器,突围已无可能。她从容地烧毁了手中的文件,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将双扇门一齐打开。

  她立即被冲上来的敌人逮捕了,当时就给戴上了脚镣。敌人看到鼎鼎大名的“大脚共产婆”,竟是一个不足二十的年轻女子,深感意外。他们甚至怀疑这不是兰贞子。这时候叛徒走到跟前,证明说,确实是她。

  敌人把兰贞子作为重要案犯,关进望瑶堡死监。一时间,望瑶堡城里,岗哨林立,如临大敌。地主豪绅们听说兰贞子被抓,兴高采烈,弹冠相庆。他们带着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们,纷纷来到城里瞅热闹,想看看这个青面獠牙的共产婆。敌人的守军头目则一日三审,想从她口中掏出地下党的下落,好领个功劳。

  重刑之下,兰贞子在昏迷中被拖进牢房。刺骨的寒风渐渐将她吹醒。她抚着伤痕,走到窗口,隔着窗瞭望着养育过她的苦难的陕北大地。她热泪盈眶,唱起平日最爱唱的《少年先锋队队歌》。看守的敌人听见她越唱声音越高,跑过来干涉:“不要命的东西,半夜三更不睡觉,瞎唱什么?”兰贞子大声答道:“我唱歌,是为让天快快明!”

  与此同时,党组织正在组织力量,设法营救兰贞子出狱。组织派了个有合法身份的人来探监,趁看守不注意,来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对来人说:“你快快转告党组织和同志们,不要费心了,敌人不会放过我的,也很难跑出来。组织和同志们有困难,我了解。只要同志们安全、革命成功,我死也心甘情愿!”

  这一年的农历腊月三十,敌人见兰贞子软硬不吃,坚贞无比,于是决定将她杀害。这天一早,下雪了。雪落着,静静地落着,雪落在这块苦难深重的北方的土地上。兰贞子搀着她的大伤未愈的丈夫,在戒备森严的匪兵的押送下,穿过望瑶堡街道,向刑场走去。脚镣声“呛啷呛啷”,一路响起。

  走在路上,她唱起了《少年先锋队队歌》。她的年轻的生命,以这首歌作结:

  走向前去,

  曙光在前,

  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开自己的路。

  勇敢向前,

  稳住脚步,

  要高举起少年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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