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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诱惑(1)

书籍名:《伊犁马》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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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你有时候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目光疲惫,面色忧郁,他漫不经心地接受着迎面而来的一切,显得那么被动,那么无动于衷,好像这世界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好像他只是偶尔流落在人群中的一个天外来客。他会冲着你古怪地笑一笑,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他还在行走中,不时地停下来,抬头望天,好像能望出什么似的。你会说,这样的人很多,文明发展到今天,它随时随地都产生着这样的怪人。那么,你再看看他的步履:他的步履缓慢而沉重,屁股向后稍稍地翘着,双腿在行走中,明显地带一点内罗圈。这些作为判断当然还是不够的,那么,你再看看他的腰间,——他的腰间,通常扎着一根马镫革。

  他是谁?如果你确实想刨根问底的话,告诉你,这是原骑兵二团的士兵。他腰间的马镫革准确无误地告诉了你这一点。

  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后一支正规的骑兵部队,新疆军区骑兵二团,于1975年大裁军时撤销。它的前身是著名的西北野战军骑一军。团队驻扎在盐池草原上,作为这个兵种最后的象征,在那里苟延残喘。但是这种苟延残喘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现代战争排斥骑兵,当自动火器进行密集射击时,一只飞鸟、一只奔鹿也难逃过去,自然,骑兵的躲闪腾挪、冲击奔突,便成为十分可笑的事情了。而一匹服役的军马,它的开支,相当于三名现役军人的开支,这则构成了骑兵消亡的第二个原因。

  辉煌了两千年的这个兵种,奔涌了两千年的这一股历史的洪水,在盐池草原,先是浓缩成一团死水,接着便干涸成一块盐巴。选择这个叫“盐池”的地方,作为对这个兵种最后的埋葬,确实妥帖。

  一千多匹战马在同一刻被遣送到牧区或农村,一千多名士兵在同一刻脱下军装,复员或转业。而叙述者我,也正是这复员士兵中的一个。

  我在过去的一篇文章中说:“谁的一生,如果到过北方.并且有幸与一匹马为伴,那么,自此以后,不论他居家哪里,工作如何,他的身体停止颠簸了,他的思想,将仍然颠簸不停。他会染上一种奇怪的病症,这种病叫‘北方忧郁’!”

  这应说是我的经验之谈。我自己就是一个北方忧郁症患者。我一直认为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和深刻的,并且不止一次为自己的这一判断自鸣得意过。可是,在一次聚会上,我突然意识到判断的肤浅和皮毛。这些退役骑兵后来的形形色色的命运告诉我,他们的遭遇有着更为深刻的原因。

  这是一次原骑兵二团的退伍兵们的聚会。不知谁的倡议,他们要成立一个联谊会性质的组织,于是,许多面色忧郁、目光疲惫的,腰间扎着马镫革的中年人,汇聚在城市的一家饭店里。

  他们的粗嗓门嚷得整个饭店都要抬起来了,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们说着那些骑兵术语和哈萨克格言,他们满口喷着酒气,唱那些队列歌曲,他们在言谈中不时地提到“大洋马”和“小洋马”,他们用扑克牌玩一种“五十K”的游戏,他们中有人喝醉酒了,于是“吃吃”地笑着,从一个桌子走到另一个桌子,后来散场后,则是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我细细地琢磨着我的战友们的面孔。我试图为这一群还停留在昨天的人作出解释,我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在兵种消亡的那一刻,一定有一种可怕的东西,钻进他们的脑子里去了,现今的他们并不仅仅代表他们,并不仅仅代表他们所拥有的那一段遭遇,他们的身上,附着一种更为沉重和可怕的东西,他们要负载着它,随它一起死去,一起被现代文明埋葬。

  在《骏马奔驰保边疆》的歌声中,战友们要我写一写我们自己的故事。一个叫张来的人,醉醺醺地拍了我肩膀一下,叫了我一声“班长”。这一声“班长”叫得我突然双目潮湿,意识到过去正在到来。张来说:班长,你写过许多有趣的故事,但是,我们自己的故事也许更为有趣一些,不是吗?我同意他的话,我说,我就从张来写起吧!

  2大洋马和小洋马

  连长有一个妹妹。在营地里,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你很难见到一个女人。如果要见到一个女人,那她多半是军官的家眷。很好,我们有一个连长,连长有一个妹妹,当然,妹妹之外,他还有个老婆,也是一个女人。

  我们管连长的老婆,叫“大洋马”,管连长妹妹,叫“小洋马”。连长姓杨,木易杨,因此,这些称呼多少也还算沾一点边儿。

  大洋马是个又高又大的女人,穿着一条裤子,裤腿老在髋骨以上,好像个衣服老跟不上身材的增长的中学生一样。她的胳膊腿儿、脖子脑袋,这些零件都又瘦又长,就连脸儿,也是长吊吊的,像马脸一样。小洋马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和嫂子相反,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呈圆形,圆圆的脸儿,圆圆的胸脯,圆圆的屁股蛋儿,整个像一个洋娃娃。那时,刚刚流行起的确良,小洋马穿着玫瑰色的确良衬衣,袖子挽在肘部,露出腕上的一块表,像手臂的延长部分一样,手里拖着一个孩子,时常在营房周围转悠。

  连长的老家在农村。他从农村接来妹妹,是帮他老婆照看孩子的。平日,连长的家属住在团部的家属区里。

  部队驻扎在盐池草原上。这句话的句式是普希金的。普希金在他的著名小说《射击》中,描绘过一群生活在荒凉小镇上的士兵,渴望奇遇、并且得到过奇遇的故事。而我想说的是较之普希金所描绘过的那个小镇,派给我们名下的这个盐池草原,更荒凉和僻远。

  在这枯燥单调的、很难见到女人的地方,连长的妹妹,也就是小洋马,理所当然地成为人们经常津津乐道的中心。大洋马已经名下有属,加之连长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因此我们很残忍地并不把她当女人看待。但是小洋马,年轻的、健壮的小洋马,她是那么可爱,她是那么女性十足,她尽可以供我们无边的想象,直到想入非非。

  诚实地说,我们中许多人,都以连长的准妹夫自居,都希望有一天,这个手拖着孩子,在荒原上四处游荡的女子,会突然垂青于他。抱有这种想法的,有许多人,包括我。

  大家常常和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些玩笑当然背过连长的。每逢小洋马拖着孩子出现时,大家都会争先恐后地给她献殷勤。如果是在菜地里劳动,有人会摘下一捧西红柿,抱给小洋马,而第二个人,会拧下一棵向日葵的头塞到小洋马的手里。如果是在练习投掷手榴弹,那么每个人的投掷距离,往往会提高五米以上。但是,如果是射击预习,那就糟了,卧姿射击,要平展展地趴在地上,可是腰间的东西,会直挺挺地将你顶起来,让你趴不实在。于是,有人坐卧不安,提出要去解手,有人虽然卧着不动,看似老实,却把地上戳了个窝窝。没奈何,指挥官只好改卧姿练习为跪姿练习。

  有一个笑话。一个小个子湖南兵,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了小洋马。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的白床单上,尿湿一样,湿了一片。每一个服过役的人都知道,这在当兵的,是常有的事。出完早操,连长说,你倒干净,没到礼拜天,就讲起卫生来了。连长要这个湖南兵作出解释,小兵吭吭哧哧半天,只得说,他昨晚上梦见小洋马,于是一下子兴起来了。连长问“小洋马”是什么,小兵不敢说了。连长一走,满屋子的人,都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从此,在骑兵二团,“跑马”成了梦遗的代名词。事情还没有完。有一次在连长家里,连长不在,连长的老婆大洋马,认真地问:你们平日说“跑马”,啥叫“跑马”?看来,连长老婆也知道这不是好话,所以单挑连长不在时。大家当然不好意思说。这时有个七〇年老兵,快复员了,也就无所顾忌,摊开双手,绘声绘色,说出这个典故。

  事情说出,弄得大洋马成了大红脸,为了掩盖尴尬,她挥起手臂,打这个老兵。自此以后,好长时间,不准她的小洋马到营房附近来。大洋马说是怕出事。我想,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大约还有第二个:她是嫉妒——那湖南小兵梦见的,为什么不是她大洋马?

  如今,当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我想说,被众人捧着的这个小洋马,也并不是那么好看,充其量,一个平平常常的姑娘而已,但是环境不同,时势造英雄,时势也会造美人。在这枯燥的军营里,在这荒凉的盐池草原上,她那一件玫瑰色的确良衬衣,就够了,就代表一切,更何况衬衣有些露,隐隐约约露出里面胸罩的襻带,更何况她的胸脯那么丰满。

  整个连队,都被这个小妖精弄得晕乎乎的,只有一个人刀枪不入,是个例外。这个人就是我。我不苟言笑,不主动向小洋马献殷勤,不在夜里“跑马”,我把自己的探家名额,两次让给别人,我在一年一次的拉练中荣立三等功。那时,我正在等待提干。部队这台精密的、严格的,有时近乎冷酷的机器,它正适宜于产生像我这样的人物。

  我之所以压得稳,并不是我不想得到小洋马,而是我知道,只要我愿意,这小洋马迟早会是我的。

  我明白,别的人都是打彷徨,给嘴过过生日而已。他们都是农村兵,复员命令一宣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此而已。连长不会同意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农民的。连里只有一个城市兵,这就是我。我们家是响应“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回到老家农村的,现在,别的家人已经返回城里,我如果复员,我会找出理由回到城里去的。

  连长大约已经多次看过我的档案,他还和我谈过一次话,如果在部队提干,如果我愿意,这连长妹妹,肯定就是我的;即便不提干,复员以后,连长很可能允许我带着他的妹妹回家。

  可是我的盘算是落空了。不怪连长,也不怪我,是我在拿得四平八稳的时候,小洋马的心已有所属。有人捷足先登,这人就是我的同乡张来。

  3马号旁的一个中午

  我领了两个新兵,在钉马掌。那天我穿了一双沾满马粪的帆布靴子,一件旧马裤,上身穿了件从棉衣上剥下来的罩衣。钉马掌时,你要用整个身子,扛住马的臀部,怀里抱着马蹄子,一会儿工夫,你就一身污浊,一身臊味。因此,我这装束是适宜的。

  但是我忘记了小洋马会来。因为小洋马,大家变得衣冠整齐,还有人,在正常的军衣之外,领口上要缀一个白的或蓝的衬领,例如我的同乡张来。但是我那时候不知是怎么了,还是邋里邋遢的。所以我劝年轻的朋友,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衣着,不要过高地估计女人的智力,一条漂亮的马镫革就会迷住她,而不管这马镫革是衿在谁的肚皮上。

  钉马桩子在马号的外边。旁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一直注入布伦托海。小河两岸,是茂密的芦苇丛,芦苇丛外边,生长着一棵接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桦,再往远处,就是生长着各种野花的草原了。

  正当我抱着一只马蹄,俯下身子,满头大汗地铲蹄子上的死肉的时候,一扭头,从马肚子的底部,看见了一双穿着丁字形皮鞋的脚,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站在这双脚的旁边。

  “你好,小洋马!怎么这么些天不见你的影子了?”我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问她。小洋马叫我“三班长”,她说,嫂嫂不让她到外边来,嫌太阳把孩子晒黑了。我抬头望了望天。中亚细亚秋天的太阳,也真毒,无遮无拦地照下来,洒满了地面。不过我明白,大洋马所以不叫她出来,并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听了那个“跑马”的故事的缘故。想到这里,我有些难为情。

  我那天所以发窘,主要还是因为衣着。我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这臭味主要是来自马蹄,你不知道,马蹄窝上的那片黑糊糊的死肉,有多臭,比人的汗脚还臭。据说,那些脆弱和名贵一些的花草,嗅到不好的气味,张开的花瓣会主动卷起来。因此,我真担心,这姑娘会因为气味而离开的。

  姑娘没有离开,不过她不停地用手扇着鼻子,在扇的同时,还不停地问着话。她喋喋不休地问着,问的都是一些常识的问题。我的情绪开始缓过来了。我告诉她为什么马要钉掌,为什么要在钉掌之后,还要在掌面上,安上四颗防滑螺钉。在我们拉话的当儿,那个小男孩,跑到河边玩去了。

  这时,马蹄声“嘚嘚嘚”地响起来,接着,旋风一般,张来骑着一匹烈马,过来了。奔驰的马,在钉马桩前面,画了一个半月形,他一勒马嚼,马头深深地勾着,四蹄打直,停了下来。

  当嘚嘚的马蹄声传来时,小洋马的身子,突然颤了一下,接着,我看见她面颊绯红,眼睛里放出一股兴奋的、野性的光,她的胸脯,也和着马蹄的节奏,一起一伏。她整个一个人,此刻像沐浴在朝霞中一样,那么美,那么楚楚动人。

  我承认,我在这一刻突然爱上了她。所有的一切,什么三等功,什么提干,都统统见鬼去吧,此刻,只要她愿意,我愿意就此放下马蹄,用马儿驮着她,走到海角天涯。

  但是我是迟了,或者用农民的话说,叫“晚三春”了,姑娘之所以站在这熏人的马桩前,迟迟不走,并非因了我,而是她在等人;还因为,此刻,姑娘已经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跃上了张来的马背。

  我的头有点晕。当我钉完最后一个马蹄,展展腰,向草原深处望去时,看见在东地平线上,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两个人,马儿在飞驰着,马背上的两个人好像在做马术表演。

  4马的三种运动姿势

  那景观确实极为诱人,使我不得不放下自己沮丧的心情,而发出由衷的赞叹。碧绿之上,有一点红。张来那天穿了一件红背心,红背心上有我为他印上的“阿山雄鹰”几个字。连队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件我为他们印制的这样的背心。我当过红卫兵,早年自刻自印过袖章。你看,我确实很优秀。“阿山雄鹰”式的红背心,扎在裤子里,露出红光光的皮腰带,那腰带,正是马镫革。坐在张来屁股后面的那人物,用手紧紧地拽着这腰带。她的玫瑰色衬衣也是红的,因此我很难分清,那碧波上摇曳的红点,来自谁。

  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种叫“走”,一种叫“颠”,一种叫“挖蹦子”。走又分为小走和大走。小走马走起路来,四腿打得笔直,仅仅靠蹄腕的翻动来走,就像竞走运动员一样的动作。它的步幅不大,仅仅靠频率来撵出路程。大走马走起路来,上身保持平稳,但四条腿的关节,弯曲得像蚂蚱腿一样,它的步幅很大,后蹄窝往往要超过前蹄窝一乍长,它在大走起来,屁股使劲地扭动着,身子像一条在波浪中行驶的船,像蛇行,嗖嗖地从草皮上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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