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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伊犁马(1)

书籍名:《伊犁马》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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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时间的流程中,在生命的递进中,有时候,我们往往为一些古怪的念头所缠绕。或者,我们羞于启齿,让这些古怪念头在体内消融、中和,以致自生自灭,或者,我们按捺不住,将它慷慨地奉献出来,给本来就乱糟糟的世界再增几分奇色异彩。阿斯塔菲耶夫捧着一片落叶,在布满露珠的森林中喋喋不休,感叹在这一年中世界上又发生了多少事情——多少次叛卖、多少次阴谋、多少次道德沦丧。而一位阿根廷作家则认为过去和现在一样坏,人们之所以觉得过去的阳光比现在灿烂,那是因为善良的人们健忘,把过去的坏事都忘了,而把好事一件不忘地存入记忆之中。

  厄尔尼诺现象,这是一个咬口的字眼,也许是一句外文名称。总之,地球空前地喧嚣了起来,台风四起,江河满溢,季节失调,地震频繁。街头的林荫树因为台风而拦腰折断,横溢的江水冲走了唱晚的渔歌,骤热骤冷的气候使赶时髦的姑娘无所适从,地震的黑色翅膀几回回掠过人们的梦境。地球上每一个生命,都或多或少地感染了这种厄尔尼诺情绪,而一向以敏感而自诩的人类,简直有些疯狂的征候了。

  有一座城市,其名不详,你认为是哪一座就是哪一座,可以根据你的想象任意定位。这是地球上人口稠密区,自然也是厄尔尼诺情绪的重点传染区。乱哄哄的街道上、公园里,以及狭窄或者宽敞的各种住宅群中,人们在奔跑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攘攘熙熙,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脚步在飞快地交叉,嘴唇在飞快地张合,就像电影中的快镜头。本城的臣民,恕我泄露,把干什么事情都叫“跑”。自然,高层次有高层次的跑法,低层次有低层次的跑法,而且,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内容。有消息说,本城因为人们的跑动,已经连续加宽了三次路面,可是在今年夏天,还是不幸出现了三次交通堵塞事故。

  在一个十六平方米的居室中,有一个人。我们不知道他的年龄,因为用容貌来衡量年龄并不可靠。屋子里有孩子的书包和女人的简单的化妆品,几样旧家具,一张大床,显得十分拥挤。一件旧皮大衣,不知为什么摊在床上,散发着卫生球味。大衣的皮毛里有几颗隐约可见的苍耳,奇怪的是主人并不把它摘下来。主人此刻抑郁、严厉而孤独,也许还有一丝痛苦。他这是怎么了?记得不久前还在攘攘熙熙的街道上见过保养得很好的他。

  也许,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到的,他产生了什么古怪的念头吗?是的,亲爱的读者,你说对了,此刻,一个念头在折磨着他,那就是:他经过痛苦的思考后。准备做一个坏人。

  事情的缘起是一间房子,但又不是一间房子。我们知道,当一个人成年累月地忍耐了种种痛苦之后,会在某一刻,耐性因一件小事而全线崩溃。自然,要做一个坏人这个想法的诱因,还来源于俄罗斯文坛一件不甚牢靠的掌故:一位善面长者在听完一个年轻人诉说了自己的苦难经历后,泪流满面地说,生活对你太不公平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有理由成为一个坏人。此处指托尔斯泰和高尔基。

  饶舌到此为止。还是请主人公自己来讲述吧,当一名听众倒是件愉快的事。经验告诉我们,在失控的情绪下,往往会有奇迹,而且这奇迹有时会接踵而至。

  2关于房子

  不要相信承诺,尤其不要相信承诺、权力和友情这三者的混合物。夜色朦胧,在不远处的那座楼房的一个单元里,现在传来了男欢女乐。那本是我的生存空间。五年前楼房盖成时,分给了我。可是在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几声假惺惺的叹息之后,我让了出去。那怪我,怪我在草原上待了许多年之后,成了一个堂吉诃德。“在你睡觉的那一刻,世界面目全非了。”这话是一位已故的外国文学家,在他的著作中留给我的遗嘱,可是那时候还没有读到这本书。

  既是顶头上司又是朋友的人需要给跑动最凶的人一点安慰,于是从人群中发现了我的不谙人事的面孔。房间里现在居住着一个单身女人。我现在就听见了男欢女乐。哦,可怕的世界。领导说了,有一天,局势平息之后,他要回房间,重新给我。明哲的朋友们,你们说,当房间钥匙交给我之后,我应当怎么办?在那有夜色笼罩的夜晚,男人们因为不知道房屋已经易主,而在笃笃敲窗的时候,我应当怎么办?

  从现在开始,让我做一个坏人吧!既然仁爱的托尔斯泰也这么说了,看来,这种念头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所独有,让我也去敲敲那半掩的窗户,让我也去领略那暧昧的气息,或者走得更远。落雪了。这很好,踏着雪去更有一番趣味,这落雪的日子将长留我的记忆中。

  我不是一个笨蛋,我很聪明。我小时候就是一个令教师头痛的学生。

  3生病

  落雪了。雪落着,静静地落着,落在这个介乎于南方与北方的城市的街道上。我喜欢雪花。有许多年,我的毡筒,曾经踏在那吱吱作响的雪地上,是的,冬天给人以忧郁,但是在寄住的城市的冬天中,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喜欢呼吸那稍带寒意的湿润的空气,我喜欢极目那银装素裹的美丽世界。我生活得虽然很差,但是自得其乐。然而,伴随着今年冬天的到来,一种久久忘却的声音在我心中复苏。我的眼前常常出现幻觉,过去的和未来的事情,故去的和健在的人们,一齐跑来打搅我,使我不得安宁。

  记得今天中午,我去看医生。医生拿着听诊器听了半天,说:“本城正在流行感冒——厄尔尼诺现象的副产品。不过,你这不是感冒,而是心理上的疾病。这种病态心理很难解释,宛如妇女的更年期一样。”

  我不是女同胞,即便按照那些令人信疑参半的最新科学解释,认为男人也同样有着更年期的话,那么,我还远远不到那个年龄。

  我怒气冲冲地辞别了他,找神经科。穿过走廊时,西北风正猛烈摇晃着我的日渐发福的身体。神经科医生半真半假地说:“李家勋患者,你的心灵失去平衡了。你少年时一定有一位亲人不在身边,你因为思念她而患了幻想症。现在,幻想症又发作了。复发的原因,你自己想想吧。你晚上睡眠好吗,有没有什么奇声异响打搅你?你有什么痛苦的事情一直埋藏在心里吗?这些都是原因,但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你欠过什么人的债吗?你有过什么不平凡的经历吗?命运总是找这样的天气来打搅你。”

  4落雪之夜

  落着雪。开始很小,后来便像白蝴蝶一样在窗外翻飞。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这间小小的居室,原来竟也能产生空荡荡的感觉。

  远处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闭了。现在我才发现一直在聆听着它。此刻,我激动得团团转,就像将要进行一次远行一样。我照了照镜子,镜子中的我有一种残酷感。我明白了为什么在有些男人脸上,总看见这种表情,而我又解释不了。我想迈脚出门,后来,不知为什么,又陷入了空前的痛苦。

  我打开了电视机。往日,总是这个人类智力的产物,给我解脱孤独。尽管已经早就看了节目预告,知道一切已经确定,不会有奇迹出现,但我仍然满怀希望地打开电视机,张开期待的嘴巴。现在,荧光屏上空荡荡的,表示夜已深沉,远方的电视台已告休息。

  终于走出了房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教养和自尊心都不允许我这样做。但是我走出了房间。也许是我想让这个丧失理性的世界更加失去理性,想让这个本来就是混乱的世界更加混乱,就是说为我们的生活制造一场恶作剧。也许什么都不是,对于男人来说,不要问他原因。

  我胆怯地敲着这扇给我带来屈辱的门。欲敲又止,欲敲又止。屋里传来索索的声音,电灯亮了,然后是理论先行。

  屋里的人说:“你来了,傻瓜!货币的作用是用于流通,它在世上转着哩,今天花了,明天又会回来。你这才是用在正地方了。人生一场,得欢之处须尽欢哟!”

  屋里的人可能把我当成了她的一位常客,所以喋喋不休。门半开了。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的相貌本来就粗俗,现在由于痛苦,一定是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她“呀”的一声关上了门。门扇差点碰上了我的冻得通红的鼻子。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屋里杂乱的床,看见了地上来不及收拾的裤头,看见了眼前这个半掩衣襟的肉乎乎的东西。我一阵恶心。门响的同时,大约我也叫了一声,然后一扭头,向冰天雪地跑去。

  看到这里,你们一定看不起我了。是的,亲爱的读者,你们恨得有理。不过。能不能忍耐一下。连同下面另一件可恶的事情放在一起恨。

  我曾经有十年边疆生活。在苍白而又漫长的岁月中,我养成了自慰的毛病。回到内地后,好久没有犯了,可是,现在我又产生了某种欲望。

  从事这种事情的地点往往在厕所。因此,当我踏着雪向厕所走去时,读者就不会感到奇怪。连我自己,也是当嗅见那刺鼻的气味时,当意识到这些。我顿时感到一丝儿羞愧。

  在这里,我意外地看见了我十年前的坐骑,我的伊犁马。

  5与一匹马的相逢

  厕所里,白雪飘飘中,有一个菜农和一辆拉粪车。菜农用一个长把的勺子,把粪池里的粪掏出来,倒进桶里。桶满了,再倒进粪车。菜农的脸蛋通红。头上的狗皮帽子,一个耳子耷拉着,另一个高高翘起。随着走动,帽耳子一闪一闪。

  粪车是一种比架子车大些、比马车小些、城里拉粪专用的车子。车上的粪桶是用两个废汽油桶焊接而成的,前面开了个四方口子。行走时,那口子用草袋盖着,不过仍然会有粪溢出来,溅到马的屁股上去。

  马是一匹好马,我早就注意到。只是我把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放在最后看。一是我有的是供磨蹭的时间,二是这样可以延长我的兴奋,使我在看这以后的东西时,带上一种宽容的目光。

  马的屁股是圆实的,这是役马最常有的标志。大腿的外侧已经没有毛了,辕干的内侧则凹下去了一部分,这表明二者已经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马背很平,是一匹良马的背。腰身细长,这种细长腰身在我国只有蒙古马和伊犁马才具有。前颊丰满,前腿像柱子一样端站着,这点不好,真正的好马,它的腿应当是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像少女的腰肢。

  我现在看见了马那磨损过度的牙齿了。这牙齿显示了它的衰老和经历过的漫长使役岁月。我现在看见了马的眼睛了。那是两只悲哀的无可奈何的眼睛,仿佛要同我做一次深谈。

  终于,我看见了它的鼻梁。这一看我大吃一惊。我退后两步,重新打量了一下马的颜色。是的,这马是黄色的。不过比我那个坐骑颜色深一点,它是焦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的小黄马难道不会因为岁月的变更而颜色加深吗?再说,我仅仅是凭着雪山的反光看它。

  我的热血沸腾了。我久久地注视着它的白鼻梁。那白色,宛如某一次闪电烙在它额头上的印记,然后以二指的宽度,越过脖颈,越过脊梁,直达尾巴的根部。

  我猛然记起马的大腿根有号码,于是折过头来,仔细寻找。号码被车辕磨平了,只能看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黑印子。

  往事挟裹着风雪,轰轰隆隆地驾临。我的伊犁马,你额头上的闪光,真是一片北极光,来照耀这一片荒芜而冰塞的心灵的土地,来照耀这一座平庸的小城的吗?

  你是不可知,命运。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菜农的衣领:“马?哪里弄来的马?”

  菜农蛮横地挣脱我的手,他收起粪勺、粪桶,挂在车辕上,盖子也没盖,就抽出鞭子。

  马挨一鞭。鞭声沉闷,这说明掌鞭人是行家里手,鞭子结结实实打在了肉上。粪车动了。

  菜农回过头来说:“要不要惊动警察!这匹马是新疆返来的,我这里有使役证。你好像也是行家,怎么,是一匹好马吧?”

  他一跃身跳上车,走了。与此同时,小黄马发出一声悲怆的、绝望的哀鸣。聪明的生灵,它现在才认出了我,难道说,我真的变化很大,或者说,是没有木莎尾随其后吗?

  小黄马想停下来,可是慑于鞭子,只好于行走中,弯过脖颈,两眼含泪,朝我一阵长啸。整个世界都在啸声中震颤了。几只小麻雀吃惊地从屋檐下飞出来,叫着,融入莽苍苍的天空。

  电线上的积雪,簌簌下落。

  马已经拉着车,消失在死寂的城市黎明,消失在雪的帘幕背后。地上两道辙印。踏着辙印,我痛苦地向前追去,说不清是为它还是为我。

  6我是谁?

  允许我这样问自己吧:我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陌生的世界上?在寒冷、屈辱和孤独中生活和存在,并且时时为各种古怪的念头困扰!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人类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的,不仅仅是一个单元,不仅仅是一匹突然闯入你生活中的马!

  “世界空虚了,大海,你现在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有着幸福的地方,早就有人看守……”这话多么好。这是一个叫普希金的人说的。“世界空虚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不是说,在空虚之前这世界曾经充实过,至少,属于你的那个世界曾经充实过。出现过青春的欢笑,出现过善意的照护,天空出现过浪漫的云朵,地上出现过奔跑的马群,你有着美丽的向往,你有着自己的事业,你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你知道辉煌的一定到来的时刻在等待着你和你的同类。

  怎么,我哭了。我的冰冷的眼泪越过脸颊,滴在两道雪地上的车辙上。眼泪立即被大地吸收了,像我的稍纵即逝的思想一样。这一处地面不幸为道路,所以,我不指望眼泪掉下去的地方会开出蓝色的花朵。天亮之后,它就得重新接受各种鞋跟的践踏,就像践踏我的古怪的思想一样。

  哦,我为什么不是一匹马呢?一个没有变化了的猴子?一只鸡?一根站立着的电杆?一棵在风中唱着没有任何内容的歌谣的小草。

  哦,遥远的祖先,第一个走出森林的猴子,你是大自然发展的必然的结果,还是一次编码时偶然的失误?你的产生对自己来说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不幸?

  大地冰冷,白雪茫茫,无人回答我。

  7车辙

  这以后,我便处在一种狂乱的谵想中。我只机械地迈着两条腿,紧跟着辙印。我摔了一跤。因为雪唤起我的遥远的感情,我以为自己穿的毡筒,而不是易于打滑的皮鞋。我的头很重地叩在雪地上,我的耳朵恰好贴在车辙上。这时候,我听见一种苍老的、似曾相识的声音。声音仿佛从车印的另一头传来,所以像我的伊犁马的痛苦的长啸或者深沉的叹息。这声音先是细微,后来便渐见清晰了。

  “哦,你在苦思冥想些什么,这个忧伤的、痛苦的、面色苍白的人,这个符号被叫做‘李家勋’的人!你以这样的口吻来谈论你的同类,不感到有些过于残酷了吗?你想做一个坏人,这想法多么幼稚可笑,世界布满了罪恶,善良的你永远企及那辉煌的峰顶,你的同类并不认为你那样做的结果会是一个坏人。明白了,你一定到过北方,并且在边缘地带生活了很久。只有远离人类,远离一切物欲的人,才会有这种古怪的、冷眼旁观的思考。并且,那里的迷幻般的漫漫白夜,阳光照耀下的白雪的反光,刺激和毒害了你的神经,使神经每每沉湎于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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