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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房子(3)

书籍名:《伊犁马》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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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奶头又不是奶牛的了,而是他的相依为命的那个俄罗斯女人的。他记起了自己某一次休假时,怎样从基辅的亚玛街一家最下等的妓院里,领走了这个有着一对大奶头的女人。而这女人怎样生孩子,怎样用这对大奶头为他喂养孩子。女子临生孩子时,躺在被窝里,红着脸说:“你来咂一咂奶头吧,未来的父亲!孩子出生后,这咂过的奶头就很容易下奶了,这是乡下的妈妈教给我的!”

  道伯雷尼亚掉下了眼泪。马镰刀看见了这滴眼泪。他挥动的帽子在空中静止了。如果这真是眼泪,而不是汗水的话,那么,对面的这个老兵就很可怜。他的脸上总带有一种苦相。这种人的命运是不会好的。他的头发全部白了,稀稀拉拉的,脸瘦削而疲惫。他的山羊胡子让人想起内地那些在田野上安闲地吃草的老山羊。

  他的队伍不时有人喊叫干渴,马镰刀已经十分后悔,早晨没有带酸奶子来。可是他把自己的烦躁埋在心里,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嘱咐他的士兵们忍耐一下。

  7借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看见了远处那棵胡杨的顶尖。那时候边界上还没有设立标志。岂止那个时候,就是现在,这里的界桩还没有栽起,人们是依靠地形地物来确定边界的。这也就是上级为什么三令五申要“保持边界现状”的原因了。

  这是一棵高大的胡杨。杨树下是一座坟墓。坟墓是用粗壮的树木,稍加斫砍,成塔形堆积而成的。也许在这地方先有坟墓,然后在这一片变得肥沃了的土壤中,风吹来一粒种子,长成这棵胡杨。也许这地方先有胡杨,而一位热爱大自然的人,将他的坟墓建在这胡杨的浓荫之下。这胡杨在界河沙俄一侧,当这条河还叫做头巾河的时候,坟墓主人的后裔,还常常从中国方向赶来,稍作祭奠。自从变为界河以后,这种举动就不可能实现了。

  以胡杨为界,那边就是另一个边防站的辖区了,马镰刀的边防站,管辖范围至树木为止。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双方巡逻队同时发现,在胡杨那团椭圆形的树荫下,站着一位女人。

  那女人妖娆地微笑着,用手撩起黑得发亮的发丝。她的白色的脸蛋不知为什么没有被中亚细亚的猛烈的季风吹黑。她两只长腿后边是阿尔泰山外围的耀眼的金字塔式的沙山。她的花格子连衣裙给昏黄色的天和地增加了一缕亮色。

  两支巡逻队都欢呼了起来。两个队长还是不紧不慢地迈着他们的步伐,他们在这当儿显示了自己的威严。任谁心急如焚,也不敢越过他们的马头。

  但是当马镰刀终于走到树荫下,脚尖落地的一瞬间,他的所有的士兵们,一窝蜂地滚鞍下马。他们将耶利亚团团围定,这个扯她的头发,那个摸摸她的手,还有胆子大的,趴在地上,从裙子里往上看。更多的人是盯着她脚下的那袋酸奶子。那位汉族巴郎子,竟呜呜地哭起来,他起劲地问耶利亚怎么跑到他们前面的,他说她不是人,简直是女巫。

  耶利亚笑而不答。马镰刀转过身去,不愿看这些大兵们的胡闹。不过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并在这一刻对耶利亚充满了脉脉温情。

  道伯雷尼亚领着他的气喘吁吁的队伍,也来到了胡杨树下。时间早已超过了中午,胡杨的树荫越过界河,越过这一八八三线,落在中国的境内。原先,他曾设想让他的干渴的队伍,在树荫下小憩一会儿,现在看来这个设想落空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咫尺之外的地方,中国的巡逻兵们,拿着一个银质的大碗,碗里盛着快要溢出的黏糊糊的酸奶子,正一个个地传递着,慢慢地品着味道。

  想起酸奶子的又酸又甜的味道,他满口生津,不由自主地掉出一滴涎水来。没有人发现他的失态,士兵们也像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界河对面,而且不加掩饰。那神情,就像贪嘴的孩子在看着大人吃食一样。

  他猛然瞅见了马镰刀那饱含怜悯的目光,心头一震,赶快转过头来。他命令他的队伍稍稍休息一下,便折回头去。他们的巡逻范围也至此为止。

  没有人听他的话,大家都在长吁短叹。那位莫斯科来的士官生,甚至唱起了下流的民歌。他对这位士官生从来就没有产生好感。他怀疑这个花花公子一定是在莫斯科的情场上惹下什么乱子,然后通过关系,来这里避难的。说来也真叫人搡牙,有一次,士官生站哨的时候,他去查哨,到处找也找不着,后来听见一间低矮的盛家具的小房子,有什么响动。他一敲门,首先蹦出来边防站的那只母狗,狗的尾巴底下还湿漉漉的,红艳艳的,接着看见这位张皇失措的士官生。还有一次,他听见猪圈里母猪乱叫,以为是狼跳进了猪圈里,赶去一看,士官生正拽住一头母猪的尾巴,他不客气地上去给了两个耳光。他把这些都包揽了,没有给别人说,要么,士官生以后就没有脸见人了,也在这儿待不成了。

  道伯雷尼亚清了清嗓子,给他的队伍讲起勇士道伯雷尼亚的故事,也就是早晨他想起来的那个故事。

  可是没有人理他的茬儿,一些不友好的目光还瞅着他那张衰老的脸。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寡然无味。他觉得那个故事充满对人生的幻灭感,不管是爱情,还是钱财,以及那个永恒的主题——死亡,有一股悲凉的味道,自始至终贯穿其间。

  他听见马镰刀在叫他。马镰刀慷慨地一伸手臂,请他们过来共享清凉。他摆了摆手。

  他摆手的结果,是队伍里扬起了一阵更大的咒骂声!

  “毬!怕什么,山高皇帝远。这一阵子,沙皇正搂着他的老婆睡午觉呢!”一个士兵粗野地说。

  这句话带来了一阵欢呼。道伯雷尼亚胆怯地望了一下四周,别出什么事才好!他马上就快退伍了,出了事,自己受连累是次要的,老伴的晚年,还要靠他的养老金生活呢!

  我们的风风骚骚的耶利亚,已经站在界河边,向这边打起媚眼来。而花花公子士官生,也立即给以回报。

  道伯雷尼亚看见一个和他年龄一样老的老兵,将干渴的舌头,伸在马的汗淋淋的胯上,舔着。他感到自己的无能。

  他瞅了瞅马镰刀,有了主意。“喂!朋友,如果我们过去了,出了事怎么办?”“不会出什么事的,棺材瓤子!”

  “难说,你把我们哄过去了,事后打一个报告,我的一切就全完了,这些弟兄们的前途也就全完了!”

  “那么请便吧!我这是可怜你们,不是求你们!”“既然你有如此侠肝义胆,你能不能劳动大驾,写了条儿。这样,事后你也就不敢给我们的上司报告了!”

  马镰刀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思虑了一下,点点头。他的头刚一点完,一群饥渴难耐的沙俄士兵,便跌跌磕磕地越过了界河,道伯雷尼亚跟在最后边。

  他多年来,只有目光能越过这个神秘的界线,至于本人的躯体,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每当他看见一只麝鹿,或者是一只野猪,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步跨过界线时,心里便“咯噔”一声。甚至看见天上的飞禽,在高空越过这个界线时,翅膀也会颤抖一下,不过这当然是他的心理作用。今天,他越境时,除了恐惧,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种孩童般的恶作剧式的快感。

  直到接到马镰刀书写的纸条时,心里才有几分踏实。那纸条上写着:

  借条

  借给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君并一行牛皮大一块地盘,以作小憩之用。

  中国边防伊犁总兵府辖下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

  光绪二十七年×月×日

  8胡杨树下的狂欢

  酸奶子是一种令人咂舌的清凉饮料,它前几年曾经引起北京人的青睐,北京的风潮未落,上海便又开始风靡了。上海的《新民晚报》曾刊登专栏文章,介绍酸奶子的酿制过程,以及它在中国受人重视的历史。晚报的文章说,追溯起来,酸奶子传入中国的经历,大约有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前,一个德国人在北京开了一家冷饮店,冷饮店以酸奶子赢得了大量顾客。我不揣冒昧,给贵报去了一篇小稿。经编辑珍贵的手笔而润色,小稿以《酸奶子非自今日始,芨芨草焉能做扫把》为题,全文刊登。芨芨草说的是另外的事情,不在本文范围。

  我曾经有幸饮用过蒙古人用牛奶酿制的略带黄色的酸奶子,曾经饮用过哈萨克、维吾尔用牛奶、羊奶酿制的雪白的酸奶子。有理由相信,这种食品很早就风行于这些以奶制品和肉类为主要食品的罗曼蒂克的民族中了。这种美味佳肴是上天的恩赐。也许,一位牧羊姑娘将一锅奶子煮沸,准备提取上面漂浮的酥油,并且用下面沉淀的奶渣做奶疙瘩,这时,情人在外边打起了口哨。姑娘慌不择路地冲出去了。第二天早晨,当她记起她的工作的时候,结果,奶子已经发酵,黏糊糊的乳状液体膨胀了满满一锅,并且溢上了锅台。这时节必须是在夏天,姑娘吓坏了。她用指头蘸起一点尝了尝,有点奇异的芳香,有点略带寒意的酸涩。这时父亲走过来了,姑娘急中生智,说这是她新学习的一种酿制方法。父亲相信了,相信的理由是这食品确实可口。于是,酸奶子便这样流传开来。我相信,在那交通闭塞、语言不通的遥远年代,各民族都是靠自己的智慧首先发现这种酿制办法的。所以他们都应当第一个拥有专利权。

  闲言少叙。二十个中国的边防军士兵、二十个沙俄的边防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胡杨为他们设置的这一团绿荫下。

  马被使上了羁绊,零零散散地在附近潮湿的地方喘息。发了狂的士兵将他们的土枪和马刀,杂乱无章地扔成一团。这些武器在过去的岁月里,还忠诚地为他们的国家服务过,以后也将继续为国家服务,那刀刃照样被鲜血喷软,被骨头崩卷,那土枪照样向外喷射致人死命的弹丸,但是在此一刻,他们忘乎所以了。他们都承受不了荒原所给予他们的这种压抑感了,他们的精神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崩溃了。酸奶子只是诱发他们这种念头的媒介。

  饥渴的沙俄士兵表现出了全部的贪婪。

  士官生首先捷足先登,他抢过了中国士兵手中的银碗,一口气喝完,又觉得不解馋,于是,将头钻进了盛酸奶子的口袋里。当他好容易拔出头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他好像不光是用嘴,而且用鼻子、眼睛、耳朵同时往进喝酸奶子似的,因为嘴角里、鼻翼上、眼睫毛上、耳朵里,同时沾满了酸奶子。

  道伯雷尼亚是最后一个喝的。皮口袋已经空了,他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着皮口袋。那味道一定很好,因为他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看见马镰刀无言地盯着他,道伯雷尼亚觉得有失体统,便张着缺少一颗牙的大口,笑了一下,那是感恩的笑。他喃喃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们甚至比你们喝得还多!”

  马镰刀始终没有喝,甚至没有到皮口袋跟前去。只要士兵们喝饱了,他心里也就比喝了还畅快。

  马镰刀也报之一笑。他正在卷莫合烟,那只绣花的烟荷包是耶利亚当年为他缝制的。他觉得眼前的道伯雷尼亚很善良,他丝毫不像一位巡逻队的队长,只要给他穿一件农家的开领衫,再提上一把砍土镘,他简直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农了。

  马镰刀为自己先前的戒备心理而有些难为情,他想分辨出这种戒备心理是出于胆怯呢还是一种责任,结果没能分辨出来。他从来是懒于动脑的。

  道伯雷尼亚递来了自己的烟荷包。这只烟荷包是他的妻子为他做的。不过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一个举目无亲的大兵在亚玛街最黑暗的街道上度过一夜后,回到了边防站。不久,他接到了姑娘用保价邮包寄来的烟荷包。烟荷包现在已经很是陈旧了。道伯雷尼亚双手递上,也就近看了看草原上的这位传奇人物。马镰刀不像他所看到的别的清兵一样,他没有留小辫,而是有着剃得发青的脑袋。他的外表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凶悍,但是一件一件拆开看来,却给人一种敦厚、实在,甚至是愚钝的感觉。他的嘴唇很厚,因此看起来很可爱。照实说,道伯雷尼亚在做梦的时候,有几次都梦到过马镰刀的马刀割掉了他的脑袋,脑袋像西瓜一样在地板上打转。现在,他也觉得他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当孤独的晚年临近时,他从马镰刀那宽阔的肩膀上,得到了一点慰藉。他也感到马镰刀更像一位牧人,如果给他一把大镰刀,他一天可以割十几亩草的。

  他们用当地的一种土语交谈起来。随后,马镰刀叫他的勤务兵拿来棋子,他们便在这里下起棋来。棋子是羊骨做的,用羊血染成深红色,马镰刀天天将它带在身边。

  这当儿,酸奶子已经喝尽,莫合烟已经抽足,太阳已经收敛了它的烈焰,风不知什么时候从阿尔泰山刮来,巨人般的胡杨在鼓着热烈的手掌。

  耶利亚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心中的宠儿。她的歌儿唱了一个又一个,她的舞蹈跳了一个又一个。她旋转时裙子把香风带到谁的跟前,谁就禁不住耸起了鼻子。她的旋转的足尖哪怕把沙子踢到谁的眼睛里,谁也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次特殊的礼物。大家齐声歌颂她,齐声向她献媚。沙俄士兵称她是他们的女皇,中国士兵则称她是他们的皇后。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愿为她去死上一百次,而耶利亚取笑他们说:“活着不是更有意思吗?”

  莫斯科来的年轻的士官生是一个不亚于耶利亚的跳舞能手。起先,他左手拿着银碗,右手拿着随手捡来的一粒石子,为耶利亚伴奏,而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随着他的节奏一起拍着巴掌。到后来,他自己再也耐不住了,他霍地跳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弯腰伸臂,向大家行了个莫斯科沙龙里才用的礼节,然后朗声唱道:

  祝圣的夜晚,祝颂队在演唱。

  祝颂队寻找,主人的庭院。主人的庭院,不大又不小,七十棵围桩,八十里方圆。男主人坐的地方,太阳在照耀,女主人坐的地方,月亮在照耀,小孩子坐的地方,群星在照耀。谁赏给烤饼——谁家马成群,谁赏给糖包——谁家牛满圈。

  这显然是一首俄罗斯的拜节歌或行乞歌,士官生借这支歌,巧妙地表达了他们对女主人、对中国巡逻兵的感激之情。歌声刚罢,荒原上仿佛响起了暴风雨。男人们都往上一跃,站起来了,无数双皮靴开始轰隆隆地踩动着这一块地面,无数的手臂在挥舞,无数的歌喉里在发出各种叫声。

  地上扬起了团团灰尘,这灰尘中夹杂着汗腥味、羊膻味、尿臊味、狐臭味。

  马儿也一匹接一匹地长鸣起来。

  人在这一刻变得多么美好呀!种种的利欲、邪念、地位、享受、阴谋、叛卖都被丢在脑后了,都被丢在这千里荒原以外的地方了,让那处在人欲纵横中的人们去占有那些吧,人生哪怕能有这么美好的一个时辰,也该满足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月亮,一轮苍白的、丰满的、像美人的脸盘似的月亮,来君临他们的头顶,正像歌中唱到的那样:月亮在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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