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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兄弟之死(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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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叫什么话?这还让人活吗?虽说大树倒,朱楼塌,可穷归穷,家有三担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的就连养活两个小丫头的谷粮都没有啦?我这屋里跟别处不同,一个小龙顶几个,日里夜里要人忙,多多少操心?多多少事情?你大姐姐给我掰开指头算一算,哪一样能省减?我就使了杏儿花儿两个,把康家使穷啦?真想不通呀,一向轰轰烈烈,怎么说趴架就趴架啦?难不成真成了银样镴枪头?绣花枕头外面光?打进这院,我哪天享过福?我天天是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一颗心吊在半空中呀!好了,我香芸也不让大姐为难,放个响炮仗,花儿让你们带走,杏儿对不住,要留下!府上穷得供不起,我香芸不吃不穿养她!”

  陈碧水被她闹得没法,只得把杏儿留下。

  第二桩,为月钱。康府的各房各院,每月都有月钱,大奶奶八两,二奶奶三奶奶一个等级,三两,每月月头发放,这是定规。一天,香芸跑到陈碧水房里问起这事:

  “这是咋啦,上月月钱虽说只发了一半,多少还发了,这个月都到了什么时候,怎么不见一点动静?你是大姐姐,你不能只是菩萨似的坐着,代我们去问问呀?”

  陈碧水说:“这事蓝姨已打过招呼,眼下不能发,等以后日子好转了再恢复。”

  香芸急了:“这怎么行?不得了啦,月钱都不发了,这简直不让人过日子啦!”

  陈碧水一脸不高兴,腔调板下来:“怎么这样讲话?月钱是让你零花花,买些胭脂花粉小零碎,又不是买衣穿,买饭吃,怎么是不让你过日子?”

  香芸脸一下红了,白着眼辩解:“可我粉盒里的粉饼用完了,头油到了瓶底,香只剩下几片,铜镜又等着磨,大姐姐你说说,这哪一样不是花销?”

  陈碧水不愿跟她磨嘴费舌,起身从箱里抓出两块碎银给她。

  其实陈碧水细想想,香芸这么叮叮当当闹不奇怪。她是香芸,她不闹谁闹?太平时辰没事还要找碴儿呢,这多事之秋,能够安逸?这么想透了,陈碧水心里不气了,也就见怪不怪。可香芸要是就这么一直闹下去倒也罢了,怪的是,一夜之间她仿佛变了个人,这几天突然不声不响,安安逸逸,连一句牢骚怪话都没有了。陈碧水清楚地记得,守诚护送老爷回歙县老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一再叮嘱她,他不在家这段日子,务必要多多用心,不能再出任何事儿。陈碧水心想,她香芸这么弄神弄鬼,莫不是背地里在搞什么花样?

  香芸的屋在后面,陈碧水一向不大爱去,可这几天,不得不过去转转了。陈碧水先到郑玉娥房里小坐一会儿,然后顺便拐过去看看小龙,这让香芸觉得不是专门过来的,不起疑心。

  香芸的屋门关着,窗户掩得严严实实。陈碧水进去后发现,屋里乱乱的,箱笼盖子搁在桌上,东西翻得一塌糊涂,心里不由奇怪:“这么翻箱倒柜,干吗呀?”

  香芸连忙请陈碧水坐,要杏儿上茶,苦笑道:“没法子哎,天气转眼暖和了,我这身子比先时胖,好些衣裳不称身了,本想找大姐姐说,喊张裁缝进来做两件夹袄穿穿,但想到府上这副样子,大姐姐这段日子事情又多,就没敢打搅,想从箱底翻找两件旧袄改改,马马虎虎对付一下,没想到给大姐姐撞上了。”

  陈碧水见条凳上确实摞着几件翻出来的旧裙旧袄,便说:“罢了,我那边还有两段料子,回头让庆儿送过来,要是看得中,我叫人请张裁缝过来替你做。”

  香芸十分不过意:“大姐姐的料子我怎么好用?大姐姐留着自己穿吧。”

  陈碧水说:“你别客气,我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

  香芸眉花眼笑:“那真是太感谢大姐姐了!”

  陈碧水回到上房,正赶上蓝姨派小月过来招她去说事,一时没空翻找,直到第二天才把两段料子翻出来让庆儿送去。庆儿送完回来,两眼望着陈碧水,神情十分不安。陈碧水问:“怎么啦,这么愣愣怔怔的?”

  庆儿犹豫不决道:“我,我碰到杏儿拎着一只食盒出门,说是上三奶奶娘家。”

  “什么事?”

  “说是三奶奶的爹病了。”

  “家里人病了,去看看也是常情,干吗大惊小怪?”

  “可,可我看她那样子,怪怪的。”

  “怪怪的?怎么怪怪的?”

  “躲躲藏藏,好像生怕我看到,我看她手里食盒特别重,不像吃食。”

  “不是吃食是什么?”

  “不晓得,我只是觉得奇怪。”

  陈碧水满心疑惑地出来,没想到在天井里与香芸撞个迎面。香芸抱着小龙走在前面,杏儿一手拎一只小箱,一手提一个扎得紧紧的包袱跟在后面。陈碧水正要发问,香芸一张粉脸上媚笑陡生,脆脆地开口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正要上大姐姐的门,没想到立马就遇上了。也没别的,想去跟大姐姐告个假,回娘家一趟。我爹身骨不好,病倒了,回家看看他老人家去。”

  陈碧水望着她,心里不高兴。你要跟我请假,早上吃早饭时咋不做声?请假两句话的事,又不复杂。这会顶头碰面了,倒说得好听,分明是没告假的打算,不把我放在眼里。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得不应付:“老人病了,确实也该回去看望。是哪儿不好?要紧吗?要不要把张大夫请过去?”

  香芸回:“岁数大了,老毛病。本来只想让杏儿捎点吃的回去,问候一下就罢了,不曾想,我爹不答应,偏要我回,不回不行。人老了一害病,对儿女特别念想,没法子。”

  陈碧水拿眼望住她,不说话。香芸感觉到陈碧水目光的重量,头一埋,撅起嘴一下一下亲着小龙肉肉的脸蛋:“乖,你公公害相思病了,一看你精神就好!一看你包治百病!”

  陈碧水目光转向杏儿手里:“一个城里住,又不隔十万八千里,拎这么多大包小包干什么?”

  香芸一脸媚笑地解释:“我是想,既回去了,就住上两晚三晚,索性让我爹尽个兴。

  都病到那个程度了,挨一天是一天,就满足他一回吧。”眼往杏儿手上瞥瞥,“东西嘛,其实都是小龙的多,我的能有什么。都不晓得哪天回娘家的了,大概都住不习惯了。”

  陈碧水说:“你把小龙丢在家里吧。老人家病身子,别碍了孩子。”

  香芸嘻嘻笑:“大姐姐说得是,不过,我会当心的。”

  陈碧水坚持:“不,还是丢在家里吧。”

  香芸格格笑:“这可使不得,刚才我都说了,我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小龙乖乖,一再央求,要把小龙带去,让他好好看看,不带怎么行呢?”

  陈碧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香芸为难:“怎么说呢,依我心情,回去看过一眼就回,我又不是大夫,守在身边有什么用?可既回了,只怕由不了我了。养儿养女一场,图的什么?不就图的临了有个相伴?”

  陈碧水一时找不到话说。

  香芸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大姐姐,府上这些日事情多,按理说我哪也不该去,帮着大姐姐分担些才对,我粗手笨脚,大事不会做,跑跑腿总行吧?却扭头拔腿走掉了,真不像话呀,还望大姐姐大人大量,不要见怪!不过香芸迟则后天,快则明儿,一准回来!”

  陈碧水见香芸说得在情在理,倒有些不过意,说:“能早点回来最好。不过,既回去了,也该好好陪陪老人。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来不及备礼了,你就代我向老人家问个好吧。”

  香芸笑道:“谢谢大姐姐,心意领了。”

  就走了。

  可陈碧水万想不到,香芸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原来在此之前,香芸与贵子悄悄联系上了。贵子听从香芸的话离开扬州后,在镇江开了一片生丝铺,兢兢业业两年做了大掌柜,生意很火。香芸见康家败落到这种地步,心早冷了,决意投靠贵子。

  知道他已娶妻生子,但无所谓,心想,一切事在人为,没有一辈子的铁桶江山,做小的未必永远处人之下,不是说刨灰还有发热的时候吗?于是让杏儿早早将金银细软转移出来,由父亲悄悄雇了一条船在东关码头等着,抱着小龙,投奔了镇江的贵子。

  蓝姨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辗转反侧地在榻上想:非常时期到了,我可万万不能生病,万万不能倒下!无论如何要撑下去!一直撑到守诚回来呀!蓝姨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接过小月递过来的参汤勉强喝了一口,稍定了定神准备出门。

  “太太又上哪?我陪你去?”小月追着说。

  “不要,我没事的。有空你到厚德堂掸掸尘,那边几天没有人收拾了。”

  蓝姨出了清和堂,穿过天井角门,往喜字大院走去。

  喜字大院里静静的,亢晓婷房里的丫环红云跟厨房里一个剥葱打杂的丫环伏在桌上玩纸牌,红云见蓝姨一脚跨进,一张脸涨成大红布,一下撇掉手里纸牌,离开凳子往墙边退,低头哆嗦道:“奴婢该死!奴婢不知太太过来,却在这里……”

  蓝姨温和地打断她:“好了好了,偶尔玩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转脸对那厨房丫头说:“你回厨房去,没事别到后院乱窜。”

  厨房丫头脸吓得粉团一般白,弓腰缩头直往外跑。

  蓝姨问红云:“你奶奶呢?”

  红云答:“回娘家去了。”

  “几时回来?”

  “奶奶没说。”

  “怎没让你跟着去?”

  “奶奶不要。”

  蓝姨见桌上乱乱的,说:“没事把屋里收拾收拾,别尽想着玩。”

  红云低头答应:“奴婢记住了,奴婢这就收拾。”

  从亢晓婷屋里出来,蓝姨隐隐听到一阵琴声从后面传来,婉转抑郁,凄清悱恻,如泣如诉。毫无疑问,这是柳依依在弹。柳依依搬进这所大院后蓝姨慢慢发现,她跟别人不一样,话少,饭桌上没一点声音,特别那眼神,阴阴的,暗暗的,像一团化不开的黑云。直觉告诉蓝姨,这个人一定怀着大心事,很大很大的大心事。什么呢?蓝姨没闲空琢磨,但蓝姨觉得守信应该清楚。

  走进后院,碰到丽芳带着继贵在花园折梅枝,微仰着的脸正对着一抹阳光,白白胖胖的脸上带着笑。蓝姨心想,她真好性情,府里人都能像她一样,日子保准安安逸逸太太平平。

  丽芳看到蓝姨过来,忙不及地上前招呼,要儿子行礼,并请蓝姨到屋里坐。蓝姨说:

  “罢了,也没什么事,随便过来看看的。今儿这么好的阳光,红梅又开着,在这里看看风景真好。”停了停问,“可有守信消息?”

  丽芳白搭着眼:“哪有呀,自从那天以后,再没见过他的身影。”

  蓝姨摸摸继贵白嫩的小脸,问:“五岁了吧?”

  “快告诉奶奶,几岁了?”丽芳温柔含笑地盯着儿子说。

  “五岁。”继贵仰着小脸回答。

  面对这一对母子的祥和安乐,蓝姨心里升起一种酸涩的羡慕。

  “府上这段日子不太平,让你跟孩子受罪了。”蓝姨说。

  丽芳低眉顺眼地笑道:“我们倒没什么,要说遭罪,老爷遭的罪才大呢。”

  蓝姨说:“这话倒也是,不过,会好转的,会的。”

  从喜字大院出来,蓝姨进了福字大院。走到里屋,蓝姨吓一跳。修竹雨衣衫不整,额上不知在哪擦破了皮,喘喘地坐着,纹儿头发凌乱,一张脸红赤赤。蓝姨吃惊地问:

  “你们这是怎么啦?打狼还是捉虎的?”

  修竹雨没想到蓝姨这一刻进来,连忙起身让座。蓝姨哪顾得坐,盯着问:“说话呀,到底怎么啦?”

  修竹雨耷下眼皮,苦笑道:“能有什么事,给守慧戒烟呀。”

  纹儿跟着插嘴:“三爷之先跟我们说,一旦烟瘾发作,要我们拿绳子绑他,绳子是他自己准备的。可我们真的去绑了,他又死活不答应,还把奶奶推了个跟头!”

  蓝姨惊诧地望住修竹雨。修竹雨一身疲倦,两眼对着地上苦笑:“真拿他没法,跟打仗似的。”

  蓝姨问:“绑上啦?”

  修竹雨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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